不可触及的欲望之本

2024-04-20 14:25贾琦
青年文学家 2024年5期
关键词:吉士莎菲戈多

贾琦

雅克·拉康是法国著名的精神分析学家,他从语言学的角度出发重新解释了弗洛伊德的学说,提出的诸如镜像阶段论(mirror phase)等学说对当代理论有重大影响。拉康在批判传统心理分析理论的基础上,借用存在主义、现象学等哲学思想,并将语言引入心理分析,提出并发展了自己的欲望理论。他区分了“需要”“要求”“欲望”的概念,从想象界和象征界两个维度对欲望进行了阐释,否定了主体关系中确立的自我,揭示出欲望的本无性,认为欲望在根本上是不可遭遇的。本文以卢梭的《忏悔录》和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记》为例,结合德里达的解构主义语言观对拉康欲望是对缺乏的欲望的观点进行阐述,认为主人公苦闷的根源在于欲望本身的不可触及性。与以弗洛伊德为代表的传统心理分析批评相比,拉康的欲望理论所提供的批评视角将文本解读引入了一个新的维度和深度。

拉康否定了生物主义需要的欲望理论和建构主义的经验需要论,认为欲望并不仅仅是现实的生理性需要和心理性欲望,欲望在根本上是一种对缺乏的欲望。他认为需要代表着一种生物或生理上的倾向,总是指向某种具体的东西,一旦获得,需要便得到了满足。比如,在母体和在前镜像阶段的婴儿所表现出的也是一种需要和满足的关系,他所需要的一切都是通过母亲供给的。当婴儿进入镜像阶段时(大致在6—18个月之间),他便要通过哭闹来得到自己需要的东西,然而婴儿在这一阶段通过哭闹所想得到的东西不仅仅限于水、食物等生理上的需要,他想得到的还有母亲的爱。

张一兵在《伪“我要”:他者欲望的欲望—拉康哲学解读》中认为,对人来说,离开母体即意味着一切不安定的开始……孩子以哭声告示自己的具体需要(吃喝与排泄),可是,很快哭声就带有了对关爱的企盼(如对消失的妈妈的呼唤)并日益复杂起来。张一兵以婴儿脱离母体作为需要和要求之间大体上的分水岭,他认为婴儿在母体内的阶段是需要的阶段,离开母体则进入要求的阶段。在这一阶段,婴儿除了生理需要外,还有了对母爱的需要。刘玲对照拉康的“三界理论”对需要、要求、欲望的时间段也进行了划分,认为“需要存在于实在界,也就是婴儿出生之后的6个月内,即前镜像阶段,要求产生于镜像阶段,即6—18个月之间,欲望发展于象征阶段,即18个月之后”(《拉康欲望理论阐释》)。这一划分虽然相对具体一些,但也只是权宜之计,因为需要、要求、欲望并没有严格的时间界限,而且这三者往往交织在一起,但这并不影响我们对拉康欲望理论的讨论。

如果说在需要的维度,主体的需要总是指向某种具体的东西,那么在要求的维度,主体除了对具体物品的需要外,还有对爱的需要。拉康认为,要求本质上是对爱的要求。以镜像阶段的婴儿哭着要奶水喝为例,这时候他所需要的不单单是奶水,还有母亲的爱。换句话说,在要求的维度中,重要的不是所要求的具体的对象,而是爱的迹象。这也正如拉康说的那样:“要求本身涉及的是它所要满足的以外的别的事。它要求的是一个现显和一个远隐。”拉康提出的“现显”和“远隐”也可以理解为“在场的东西”和“不在场的东西”,在婴儿要奶水喝的例子中,在场的(现显)是奶粉,不在场的(远隐)是母亲的爱。

厘清了拉康对需要和要求的定义后,我们便可以探讨拉康对欲望的阐释。拉康认为“欲望既不是对满足的渴望,也不是对爱的要求,而是从后者中减去前者所得到的差,是它们开裂的现象本身”。拉康的这一论述较为晦涩,可以粗略地理解为要求减去需要便是欲望。如前文所述,需要总是指向具体的东西,不具有普遍性,要求在本质上是对爱的要求,具有普遍性,但在现实世界中并不存在,拉康的欲望理论既是对需要对象个体性的否定,也是对要求对象幻象的否定。刘玲认为可以借用柏拉图的理念观来理解拉康的欲望:“欲望的表达试图去呈现欲望本身,但是欲望本體和欲望表达之间总隔着一堵墙,而且,欲望本体的绝对性和欲望表达的相对性之间的悖论关系使得欲望总是曲高和寡,它永远处于缺乏之中,所以拉康有一句名言就是:欲望即缺乏。”(《拉康欲望理论阐释》)

刘玲在这里将拉康的欲望理论和柏拉图的理念观进行比照阐释,她认为拉康所谓的欲望类似于柏拉图所说的理念,欲望的实现过程与欲望的本体存在着隔膜。换句话说,欲望与对象之间永远不能绝对满足,即使用一些对象来填充欲望,这些对象也只能是欲望本体的替代品,并不是真正的欲望本体。再以婴儿对母爱的欲望为例,他通过哭喊向母亲索要食物、水、玩具等东西的时候,他所要的还有这些东西所体现的母爱,但这些东西只是欲望本体的替代品,是欲望的表达方式,是拉康所谓的客体小a,而不是欲望本体,欲望本体是无法达到的。“欲望在本质上是对缺乏的欲望”这一观点在卢梭对瓦朗夫人的欲望中表现得较为明显。

在《忏悔录》的第三章中,卢梭描述了他在青年时期对瓦朗夫人的爱恋,他当时住在瓦朗夫人的家里,并和她以“孩子”“妈妈”相称:“我有多少次因想着她在上面睡过而亲吻我的床呀!有多少次因想着我屋里的窗帘,以及所有的家具是属于她的,而且她那美丽的手触摸过而亲吻它们呀!就连地板,因为想着她在上面走过,我便有多少次匍匐其上呀!”

瓦朗夫人不在场的时候,床、窗帘、家具、地板起到了替代她的作用,成了卢梭接触他欲望的替代物,但这并不是欲望本身。即便瓦朗夫人在场的时候,卢梭依然无法触及欲望本身:“甚至有的时候,在她的面前,我竟忘乎所以,那似乎只有最强烈的爱情才会使然。有一天,吃饭的时候,当她把一块肉放进嘴里时,我看见里面有一根头发,便喊叫起来,于是她便把肉吐在盘子里,我如获至宝地抓起,吞进肚里。”

美国文论家乔纳森·卡勒对卢梭的行为进行了分析,认为“卢梭从未明白‘妈妈本身正是他从未了解的母亲的替补形象。但即使是他的母亲,也无法令他满足。和所有母亲一样,他的母亲也需要替代物”(《牛津通识读物:文学理论入门·德里达写作》)。换句话说,欲望本身是无法触及的,人们所能接触的只是欲望的替代品而非欲望本身。德里达认为:“一个无止境的、相互联系的链条会不可避免地使盘旋于其间的补充物不断增加,这些补充物激起的正是它们所延宕的事物的存在感。”(《牛津通识读物:文学理论入门·德里达写作》)巴特利特的“图式”理论强调,个人的经验印象对记忆建构产生影响。卢梭母亲的早逝是他对瓦朗夫人依恋的动因。这种“恋母”式的爱恋普适于有同样经验印象的群体。

也可以用拉康的欲望理论来解读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记》。小说以“五四”时期为背景,描写了学生出身的莎菲为了摆脱孤寂,在苇弟和凌吉士之间摇摆,充分意识到自己对情欲的渴望。后来她凭借着机智,吸引了凌吉士,她得到了凌吉士的拥抱,得到了她朝思暮想的吻,可是拥抱和吻并没有给莎菲带来满足感,她反而感到了无尽的鄙夷和无聊、悔恨。小说中莎菲对凌吉士无止境的追求和随之而来的空虚失望也可以从拉康的欲望理论进行分析。拉康认为欲望即缺乏,欲望与对象之间永远不能绝对满足,主体只能在追求欲望的过程中不断挣扎,用一个个欲望的替代品来接近欲望,却永远无法触及欲望本身。莎菲对凌吉士的追求只是她欲望的表达方式,而不是欲望本身。

莎菲一遇到凌吉士便开始了她的欲望和失望的过程。当她看到凌吉士俊朗的外表,她的欲望便被激发起来了:“他的颀长的身躯,白嫩的面庞,薄薄的小嘴唇,柔软的头发,都足以闪耀人的眼睛,但他却还另外有一种说不出,捉不到的丰仪来煽动你的心……我是用一种小儿要糖果的心情在望着那惹人的两个小东西。”文中所提到的莎菲对凌吉士身体的渴望,如白嫩的面庞、薄薄的小嘴唇、柔软的头发等,是拉康所谓的客体小a,是欲望本身的替代品和表现方式,而不是欲望本体。莎菲一直在追逐这些作为欲望本身替代品的事物,在她看来,情欲就像一团火,凌吉士漂亮的身体是引燃的火苗。所以,她渴望得到凌吉士的拥抱和吻。而她没有真实窥探到自己其实是情感得不到满足,苇弟不懂如何爱她;当她对好友毓芳含糊说起心境时,“她还是那样忠实地替我盖被子”;不懂父母姊妹爱惜她什么,这些使得她的情感需要长时间得不到满足。在好友蕴姊去世后,莎菲对情欲的渴望变得更为强烈。而在她得到凌吉士的拥抱和吻之后,情感依然没有被真正满足。故事结尾处写道:“啊,我可怜你,莎菲!”她又成了过去的那个忧伤的莎菲。莎菲的不满足源于欲望对象的缺乏,也即拉康所说的欲望在根本上是对缺乏的欲望。她所追求的吻和情欲只是她的欲望的表现方式,至于欲望本身她则无法触及,这就是莎菲的困境所在。同时,《莎菲女士的日记》的伟大之处在于,女性的欲望一直以来是不被表达的,直到“五四”时期之后“新女性”概念的兴起。正是因为女性的欲望一直得不到關注,才会成为“空白”,也就成为欲望的原因。而这种欲望不只是莎菲一个人的欲望,在那样一个女性欲望被压抑的时代,莎菲的行动也是女性对性解放的集体记忆的构建。正是丁玲这样一些作家的努力,女性的情感欲望逐步从边缘走入人们视野。

要进一步理解拉康的欲望理论需要对他的语言观进行简单的讨论。拉康糅合了索绪尔和雅各布森的语言观,认为能指和所指并非一一对应,而是能指压迫了所指,两者处于分离状态,能指对所指有抵制作用,能指是现显,所指是远隐,整个世界就是一个能指构成的网络。正如拉康所说:“能指形成了一张网络,我们几乎意识不到它的存在,但它却能彻底地影响我们的生活。它们构成了我们的世界,一个从本质上说是象征的世界。”(刘玲《拉康欲望层次论》)在象征阶段,主体需要借助语言,更准确地说是能指符号,试图去遭遇真正的欲望对象,但这种努力注定是徒劳的,因为一个能指会滑向另一个能指,越是言说,能指的滑动便越是偏离原初的意义境。就像拉康说的那样“欲望的溪流是作为能指链条的变迁而流动的”(张一兵《不可能的存在之真:拉康哲学映像》)。于是,欲望的对象就只能在能指符号所构成的链条状或网状的代码世界里存在。

对塞缪尔·贝克特的《等待戈多》和陶渊明《饮酒二十首》其五的分析可以帮助我们理解拉康在象征界对欲望的阐释。在《等待戈多》中,两个身份不明的人—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在黄昏小路旁的枯树下等待一个叫作戈多的人的到来。为了消磨时间,他们语无伦次地讲故事,做各种无聊的动作。天快黑的时候,来了一个小孩儿,告诉他们戈多今天不来了,明天一定来。他们于是又等了一天,可第二天又发生了同样的事情。剧中,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根本不知道自己等的是谁,也不知道戈多是何许人。根据拉康的欲望理论,如果我们把流浪汉等待的对象戈多视为他们欲望的对象,那么要表达他们的欲望,他们便需要诉诸语言这个象征符号,这样“戈多”便成了一个能指,这个能指将引向另一个能指,如此延续开来便形成了一个能指的链条,欲望的对象也就坠落在一堆能指符号构成的大网中,这两位等待者的欲望也就成了语言这个能指符号的欲望。

我们也可以用拉康的欲望理论来分析陶渊明的《饮酒二十首》其五。诗言:“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陶诗中说的“真意”是个较为含混的概念,可以理解为大自然的真实、生活的真谛,也可以理解为拉康所说的欲望。表面看来,“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两句表达了语言在表达感情意念时候的无能为力,但若是借用拉康的欲望理论,则发现这两句诗表现了欲望对象的不存在。作者要接触“真意”这一欲望对象,就要通过语言这个中介,但语言只是通向欲望的中介,是欲望的表达方式,而不是欲望本身。其次,若是通过语言来表达“真意”,语言也只能是从一个所指引向另一个所指,让作者的“真意”陷入能指的链条中,永远无法触及欲望本身。

总体而言,拉康将自己对欲望的讨论在想象界和象征界两个维度展开,他认为形象和语言只是欲望的表现方式,而非欲望本身。欲望的真正对象是缺乏,这也就注定了欲望在根本上是不可遭遇的,它只能在能指链条中滑动。这也从一个方面揭示了人类欲望不可满足的原因。个人欲望的不可触及性往往代表了类似的族群人员欲望的不可触及,如卢梭对母爱的缺失导致的欲望,莎菲压抑的女性情感欲望等。不可触及的欲望研究也是人文关怀的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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