势均力敌的爱情

吴淡如

我这一代的女人和上一代的女人最大的不同是：虽然婚后还是尽力在为家庭付出，但是已经不那么依靠另一半的经济功能。

谈到现实生活要过得好，有八九成的人会说：“啊，靠自己最实在啦。”

就算婚姻很好，另一半收入非常高，但如果一个女人从入社会之后就自食其力，进入婚姻后，因为种种原因，自己若是没了收入，改打“伸手牌”，大部分的人都会觉得哪里怪怪的，就是有一种奇妙的自卑感油然而生。

“这种伸手的感觉，其实我到现在还没习惯。”先生是知名土木技师，已经当了15年专职主妇的同学这么对我说。

我是自由职业者，也开了自己的公司，更替好几家公司工作。某天，与我业务有相关联系的小芸要结婚了。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几年前，小芸告诉我，她有恐婚症。从甜美又温柔的小芸口中听到恐婚症，有点令人惊讶。

每个人对于婚姻的看法多少与自己原生家庭的状况有关。小芸的爸妈在她很小的时候离婚了，而且各自在国外有了新家庭。这些年来，她一直是一个人在台湾飘飘荡荡。对于婚姻，她始终心存怀疑。

当她有了固定交往的男友时，我曾经告诉她：“没有人能保证结了婚就不会离婚，不过，离婚也没有你想象中那么艰难——看看好莱坞的明星吧。如果你心中其实还有一点婚姻憧憬，又觉得这个男人错过可惜，那么，姑且认真一试。输了怎么办？再说了。”我们总不能什么都没试过，就先被吓得魂不附体，或者遥想失败便失魂落魄。这不就像还没开车上路，就预言自己会出车祸？

和男朋友交往两年后，我收到她的喜帖。她显然说服了自己。

收到喜帖时，我也说教了一番：“嘿，不要辞职哟！我们公司，你要生几个孩子，就生几个孩子，假期都可以配合——总之，千万不要辞职在家，手心向上是很辛苦的。”

小芸笑笑说：“我不会，我不是那种人，我对经济问题比对婚姻更没安全感。”

如果要说我坚持着某种传统，我也不否认。是的，如果指的是相信“贫贱夫妻百事哀”和“拿人的手短”这两句话，我的确传统。

手心向上，没有人会真的舒服，除非你的手心上，还真悬着一个超级ATM（提款机）会不断地掉钱下来，你花完無限供给，还会帮你拍拍手。

我有许多贵妇朋友，婚姻幸福，的确不愁吃穿，但也有人怀才不遇，得了莫名其妙的恐慌症：心悸、忧郁，觉得自己快要死掉……当了10年除了喝下午茶和血拼外没有别的工作的贵妇，人近中年出来工作后，恐慌症好了，而且事业也蛮成功的，在家中的隐形地位也提高了，人也神清气爽了。

人各有其性，我其实很接近“工作狂”，不是为了赚钱而已，我喜欢有事做，或完成一件事情的快感。就算在家没事，不想写稿的时候，我也会整理园艺或自己画画图，做些手工艺，炖一锅牛肉或蹄髈。我深刻明白，就算我的头上有个超级ATM，我也是不做些什么具体的事，灵魂就会很快死掉的类型。

完成一件事情，不管如何艰难，对我的人生一直很重要。如果退休就是指一个人什么事都不做，只能躺在家里的话，那么，我一辈子都不想退休。

不管手心向上可以得到什么，至少向上的姿势非常辛苦。我从小就体会到了。

高中我到台北念书，生活费有限，如果到了月底，钱花完了的话，剩下那几天就只能吃吐司和啃水煮玉米过日子。

我向来是个有主张的小孩，但是如果没好好奉行爸妈的话，很容易被施与“经济制裁”。比如，“如果你执意要念法律系的话，我们就不给你学费”之类的。所以，我应该是第一个大学考上第一志愿却被断炊的。呵呵，想来是何等不同的经历。

虽然爸妈心地好，没有真正将我完全断炊，但是我充分意识到：吃饭问题乃是人最重要的问题与尊严。“总有一天我会让自己远离金钱的威胁。”我心里是这么想的。

我从高中开始就有副业，有稿费，也拼命赚取家教费。这也是我没有成为不食人间烟火的作家的原因，我的身上到处都裹满人间烟尘，也火气十足。

话说婚姻。不是所有婚姻问题都会出在金钱观上，当然人类有史以来也曾有夫妻虽然贫穷却相濡以沫地生活着。但是，当我们脱离“鸡犬之声相闻”的纯朴社会之后，想要一边饿肚子一边享受幸福实在难，想要一边看脸色一边深爱一个人，也没有文艺小说里写得那么容易。

在我看来，如果你是一个完全没有经济实力的人，不管是男是女，你的自我会慢慢暗淡。

钱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是如果拥有经济自主权，你的自由比较不容易缺席。

任何破碎的姻缘，仔细剖析来看，其实中间都夹杂着金钱观实在不能协调以及经济杠杆失衡而产生摩擦的问题。

摘自《小品文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