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历史碎片与诗的行程》的总序中,陈平原提到了关于人文学的想象:“我想象中的人文学,必须是学问中有‘人——喜怒哀乐,感慨情怀,以及特定时刻的个人心境等……另外,学问中还要有‘文——起码是努力超越世人所理解的‘学问与‘文章之间的巨大鸿沟。”作为文学批评家的黄子平契合了这一想象背后的人文学者的形象,在诗意般的文学评论话语中娓娓道来,追踪着历史的痕迹,诉说着日常的细节,探究着情感的记忆。
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宏观框架的提出,到后来的对于“碎片”的关注,黄子平在其阅读与写作中展示碎片,展示迷津和渡口,展示尝试与失败,展示湮没在交叉小径上重重叠叠的脚印,以求呈现曾有的多种历史可能性。在对被遮蔽的历史的揭示过程中,黄子平认同的是“作为方法的文学”,认为在面对任何文本的时候,要把握文本的语言、修辞、意象以及对虚构的感受和分析。在对这“表面”形式的分析过程中,进入历史的深处。同时,黄子平还借鉴了阿甘本《何谓同时代人》中对于人和时代关系的看法,即尼采的“不合时宜的人”的概念,指出同时代人与时代是一种非常复杂的关系,同时代人既属于这个时代,又要不断地背叛这个时代、批判这个时代,既依附于时代又同时代保持距离。
在对于“同时代人”的解读中,可以看到在黄子平的文学批评研究理路中一个贯穿始终的身份——历史的“拾荒者”。黄子平曾评价自己的位置是“老桥上的一块桥板”,这“桥板”和历史的“拾荒者”异曲同工,某种意义上都是他所说的“中间物”——地理“中间物”和历史“中间物”。在历史的时间之流和空间之感中,黄子平从高屋建瓴的宏观观察到深入文本的微观细读,“始终如一的历史意识”未曾改变,“这种历史意识包含了两个方面:一是将他的研究与批评对象放到了一个既有纵向又有横向的历史坐标系中去衡量,二是将自己的批评活动与作用置于一个大的历史背景下和过程中。”黄子平以其独特的历史意识和对文本的感受,以历史“拾荒者”的身份,参与到文学的“意思”的生成过程当中,既把文本置于历史语境之中,形成一种古今参照的共舞场景,又把文本从历史语境之中解放出来,呈现一种面向未来的开放结构。
徘徊古今的幽灵,回到历史的深处
从当下回看历史,从过去观照现实,“去暴露现存文本中被遗忘、被遮掩、被涂饰的历史多元复杂性”,现代性与古代性最深层的姻缘关系在一个瞬间被照亮了。
陈骏涛把黄子平归入新美学—历史批评的派别之中,认为黄子平是从美感形式与社会历史内容的有机整体层面把握文本,并从结构主义和系统方法论两条进路概括了黄子平早期的批评实践。吴晓东则以游动和越界来概括黄子平文学批评的内在特征,认为其表现为以破译文本秘密为中心的一种带有鲜明解构性的政治批评和文化批评,以及以政治批评和文化批评为底蕴的形式批评,并以文本修辞学总结了黄子平的批评理论和方法。无论是早期结构—系统的实践概括,还是后来解构—语言的细读分析,黄子平始终以一种置身于历史又超越历史的批评姿态、以“重读”的阅读方式进入文本、社会与历史。在把历史和社会文本化的过程中,抓住了徘徊在“古今”之间的幽灵。在进行文学批评的时候,黄子平未刻意进行历史的阶段分期,而是站在一种超越历史分期的立场上去探讨文本之间的脉络关系,在一种“互文性”的观照中,把文本置于历史语境之中,以重读的形式进入古今的对话,回到历史的深处。
“重读”是深入文本的内在理路,發现历史叙述内部本身的张力和缝隙的阅读方法。“重读”始终是以“当下”作为对话对象的,每一次历史错动、剧烈变动的时候,可以通过激活历史上的一批作品来回应当下的焦虑。唐小兵主编的《再解读——大众文艺与意识形态》中如是指出:“一旦阅读不再是单纯地解释现象或满足发生学似的叙述,也不再是归纳意义或总结特征,而是要揭示出历史文本后面的运作机制和意义结构,我们便可以把这一重新编码的过程称作‘解读。解读的过程便是暴露出现在文本中被遗忘、被压抑或被粉饰的异质、混乱、憧憬和暴力。因此解读的出发点与归宿必然是意识形态批判,也是拯救历史复杂多元性、辨认其中乌托邦想象的努力。这里所说的‘历史并不一定指涉时间意义上的过去,也可以而且往往包括被历史限定了的现在,作意解读与其说是在时间轴上建立可叙述的连续性,不如说是在空间意义上拓展、调整和联结诸种阐释的可能。”
在《历史碎片以及中国诗的现代行程》中,黄子平以历时性的线性时间梳理了新诗的发展过程,但重点不在于讨论写入文学史的新诗的形式,而是着重讨论了“打油诗”这一被排斥、被压抑的诗歌形式,展示了“重读”过程中对于历史的重新编码,以正史中不知怎么办才好、找不到安放的空间的打油诗证明了历史中蠢蠢欲动的异质性。《语言洪水中的坝与碑》则生动地体现了社会、历史的文本化,把文本与社会、历史的关系转换为文本与文本之间的关系,关注破译文本过程本身,揭示过往被压抑的——历史的暗处——那部分“真实”。通过回到文本历史语境之中,由对“仁义”的解码看到当时造神背后的权力话语,看到当代神话构建背后的权力机制的运作。当捞渣的坟墓完成了迁移,时间的历时性企图在碑的形象中凝固为永恒,“然而铭记便是一种书写”,“它不仅被语言的洪流所播散,而且被时间的雨水所侵蚀。定局或定本不可能存在,重读将一再进行”。黄子平在语言的洪流裹挟中,在古今杂乱无章的语言游戏的纠缠中,找寻着历史叙述的真相。《同是天涯沦落人》则从《绿化树》回过头追溯到《春风沉醉的晚上》《青衫泪》《琵琶行》一直到《离骚》,讨论“风尘女子”是怎样成为知识人的“自我镜像”。在“互文参照”的建立中,把“知识人与女子”的母题历史链条贯穿起来,更鲜明地看到了徘徊在古今之间的幽灵,突破了断代的藩篱,以一种共时性的比较文学视野呈现了历时性的线性变化,把一种单线的平面结构化成了一种多元的立体结构。
黄子平的这种回到历史又超越历史的批评观,使得他强调批评的创造性,能在顽强的“深入文本的内在理路”时,发现历史叙述内部本身的张力和缝隙。在萨义德的“对位阅读法”的启发下,通过现在解读过去,回溯性地和多调演奏性地阅读,跟随着鲁迅的援引“野史”来质疑“正史”的步调,在“字里行间”中游走于古今的长廊,在文本的话语中发现历史的缝隙,在历史的缝隙中捡拾历史的碎片,在历史的碎片中看见历史的真相。游走在文字之间,把当下的“意义”带入阅读过程,从而参与文本“意思”的生成过程,在徘徊古今的幽灵的带领下,让历史以一种“重构”的真实进入现实。历史中的文本和文本中的历史,“像回声般互相震颤着”,在日常的生活中不断生成与演进,既能够带来历史的反思,也可以指向当下的生命体验。
选取日常的细节,探寻深刻的片面
在《害怕写作》《喜欢阅读》等文集中,黄子平善于选取与日常生活密切相关的细节,比如不同历史时间的衣饰、不同地域的食物、不同场景的日常语言等。但他对于“日常”的讲述和细节的把握本质上未曾脱离其宏观历史视野,而是以其敏感的纵深的历史感,把具体的文学现象放置于宏阔的历史背景中加以考察,以双向的立体思维把解构的碎片结构成多层次的整体,呈现出“既是破碎解构的,又是线性整全的”结构特征。也就是说黄子平致力于这种微观研究的时候,并非孤立地面对文本,把文本看作一个封闭的存在,而是把不同条件和因素在某种共通的审美体验之中合而为一,在不知不觉中沟通文学、历史、生活与生命,达至一种“深刻的片面”。
“视野丛书”中有这样一段话:“与传统文人的书斋生涯不同,与现代的教育的规训不同,他们的经历有着类似的‘身份——当过工人、农民或军人,每个人都和土地息息相关,和底层社会息息相关。那么,是不是有这样一个‘时间表:沿着轴线,穿越七十年代、八十年代,從九十年代一路走过来,直至今日——当然也可以反向检查一步步的印迹,追溯到青少年和童年,再从路的尽头转身——构成他们的‘写作的真正的含义。”黄子平也提到过在尊重事实的基础之上,既然每一个研究者都有自己的理论预设、情感偏向和价值立场,亮明自己的“偏见”就是一种诚实的态度。他想尝试打破一本正经的学术论文和随意闲谈的“知性散文”之间的界限。在《文本及其不满》的辑一散文之什中,黄子平以“七十年代日常语言学”这样一个学术化的题目为我们呈现了日常化的七十年代。黄子平认为,阅读和批评是对自我的一次清理和重建,而方法跟个人的经历、体验、看问题的角度或者某种敏感都有关系,它不像工具箱里的工具,可以从里面掏出来,把它传递给别人。而是应该把个人经验和真实经历以一种真诚的姿态融入文学批评的书写当中。无论是在《更衣对照亦惘然》这类对文本的细读还是在《跑吧,兔子》这类序中,黄子平会把自己的兴趣、生活和情感寄寓其间,在真实的生活感受和生命体验的基础之上,达到一种情感的共鸣,从而达至“真味”乃至“至味”。
日常首先表现在对于生活中细节的关注。《更衣对照亦惘然》中在上海市井的日常生活场景的诸多意象背后,敏锐地感受着熟悉的事物,借助“他者”的眼光,经由陌生化的震撼,达到“靠得住的爱”。 而《故乡的食物》中,无论是汪曾祺笔下的“鱼生”还是梁实秋的“豆汁儿”,抑或是周作人故乡的“苋菜梗”,都是日常生活中最为平凡的小菜或小吃。但就是在这些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食物中寄寓着乡愁,“思乡兼且思古,文人的个体生命记忆就纳入一种先在的‘社会记忆之中,并由此得到文化积淀的支撑”。无论是周末的地瓜粥还是榕树下的排骨汤,每一道菜就像是一首诗,既“给了世界一百个热爱生活的理由”,也让人体会到味觉背后的文化意蕴和精神象征。
对日常的关注也表现为对文本的表面即外在形式的关注。在对黄子平的评价中,普遍认为黄子平对形式的极度重视成为其文学批评的一大特色,黄子平在对体裁、语言等文学形式的论述中的精彩表达和独特见解,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新鲜的进入文本的路径。在一场访谈中,黄子平直接指出他特别喜欢“作为方法的文学”,即面对任何文本,要是放弃了对它的语言、修辞、意象和虚构的感受和分析,就感到非常可惜。表面即深度,读出任何文本的语言、修辞、意象和虚构,就是把它读成了某种“文学”。《起床啦!起床起床!》这样一个标题就带我们进入了一种日常语言的情境之中,进入了方言之中,由地方性的日常语汇、语音和语法进入话语的权力当中。但是在对形式关注的同时,也是对文本内容的关注、对主题的探寻,去发现“深刻的片面”,打破定型的观念。“起床”的背后,是以日常语言呈现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指令;《五七一工程纪要》生动地呈现了那个年代的另类叙述,多重版本的众声喧哗,公开的情书的一语双关……
通过日常的细节,借由语言的表达,黄子平构建起了一个想象但不乏真实的文学世界,触摸着历史,倾听着时间。《更衣对照亦惘然》中对张爱玲作品中衣饰的关注,就是通过文本的一个细节意象在探究衣饰的文化意义,而语言在这其中扮演了媒介的角色。通过对形式的分析,对日常普通的存在物的把握,黄子平带我们进入了一个文化意义生产的过程之中,在衣饰的描述中以“他者”的目光规定衣饰符号价值,引入“他者”的叙事视角。他者眼光的进入,结合着巴赫金的“边界理论”,让我们以一种他者的目光审视当时的中国,以一种去意识形态化的观察视点回看当时的中国。日常既表现为柴米油盐、衣食住行,日常也指向了文本的外在表现——语言、修辞、意象和虚构的感受。从日常走入文本,从个人的审美感受的片面性呈现出某种思想的深刻性,黄子平以其清浅、明晰的语言清楚地表述他的见解,在对生活的体验和理解的基础上重视细节,从细节中读出思想,读出政治,读出生命。在日常的细节中探寻着深刻的片面。
由此也可见出在进行形式和内容分析的时候,黄子平处理文本与理论之间的关系采用的不是以理论框架去填充文本内容,而是让理论自然地适应文本,是以文本为核心去运用相关理论。在《批评的位置》中明确了“文本之外无物”的立场,化身地理“中间物”,于“边缘”之处“反推未来”。
保持边缘的位置,立足双重的视角
从萨义德关于“格格不入”的论述中得到启发,黄子平发现了身处“边缘”的价值,认识到边缘不是与中心僵硬对立的固定位置,而是时时处在转化和移位之中。
“边缘”作为一种阅读和批评策略成为黄子平进入文本的路径。“这种读法不太相信‘正文的信誓旦旦,比较注重读前言后语,读‘字里行间,读脚注,读标点符号和语气词,总之,我把它叫作是一种文本的‘游击运动。边缘不是一个固定的位置,边缘是一种好奇,只想知道如此读之能否有所发现。当下的文学嚷嚷着自身的‘边缘化,其实在我看来,还‘中心得很呐,正需边缘读之,来读出当代文学在‘后文学时代的非边缘。”洪子诚曾对黄子平的“边缘”进行过深刻的阐发:“从阅读、写作的范围内,‘边缘在他那里,就是抵抗一般化、规格化的阐释和表述。就是逃离包围着我们,有时且密不透风的陈词滥调。就是必要时冒犯、拆解政治、社会生活的‘标准语和支撑它的思维方式。就是‘读缝隙,‘读字里行间。就是寻找某种‘症候性的语词、隐喻、叙述方式,开启有可能到达文本的‘魂的通道。就是在看起来平整、光滑的表层发现裂缝,发现‘焊接痕迹,发现有意无意遮蔽的矛盾。当然,也就是发现被遗漏、省略的‘空白。”黄子平在“边缘”的位置上,将自己以“灰阑”而定位,从“不满”出发进入文本之中,发现“弱者”的声音。
在《语言洪水中的坝与碑》中,黄子平指出《小鲍庄》中的“还是引子”扩大了“引子”与“正文”之间的裂痕,把“引子”挤到了一个更加边缘的位置,但也正因此而获得了自身的增殖,所产生的空白为生产性阅读创造了更多的可能。还有对捞渣形象的分析,黄子平站在了所谓的文本边缘,从一个不一样的视角看到了捞渣的英雄形象在被建构(拟神话)的过程中走向了模糊、抽象和神秘。再者如对鲁迅的论述,黄子平以“结巴”对鲁迅文体进行了概括,尤其是文言虚词的运用。这种句式联系着鲁迅的“多疑”或“多重否定”的思维方式。重重叠叠的条件句和转折语,是复杂思维最好的呈现。而之所以以这样一种“结巴”方式进入文学创作,是因为旧的语言系统坍塌而新的语言系统尚未建立起来,任何一个词都可能发生倾斜和震颤。这种“结巴”语言的习得何以不是通过一种“边缘”的解读而使得我们进入了历史的中心呢?“屹立在话语结构的边缘,暴露‘大说们的‘选择性遗忘,抵抗着对灾难的健忘症和历史的失语症,通过更具個人性和感性的‘小历史叙述,把人们跟那个‘更深厚宽广的历史,重新连结起来。”
吴晓东在《游动与越界》一文中指出黄子平“从‘游动与‘越界的意义上阐发批评的位置”,“从‘现实经验的历史积累以及‘个人身份的复杂构成两方面划定批评的位置”。就在“现实历史”和“个人经验”的共同作用下,黄子平进出文本与历史之间,从而发现了那缝隙或者褶皱的存在。在这样一种“边缘”的位置,使黄子平的文学批评获得了双重视角:既展示微观的“碎片”,也呈现宏观的历史。从个人性的“小历史”中看到细节与裂缝,从民族性的“大历史”中走入真相与中心。就如同黄子平在《历史碎片以及中国诗的现代行程》中提出,文学史叙述仍然是“胜利者的叙述”,而“碎片”才是现代历史的真理与真相。而我们在建构的“真相”背后关心的不是它讲了什么,而是未讲什么。在对鲁迅《野草》中《立论》一文的分析中,黄子平从“真理、谎言与扯淡”的角度,从“放屁”与“撒谎”的荒诞言论中,从“孺子受教图”中看到了隐藏于其中的民族的“噩梦”,这“噩梦”就如同狂人在仁义礼智信中看到了“吃人”二字一般。“噩梦”是不能讲进去的历史,确是我们需要窥见的真相。
所谓“边缘”还和“深刻的片面”有关。黄子平以一种打破总体性评价、突破面面俱到的评价方式的姿态或方法,选择一种边缘位置的“片面”“不成熟”的批评方法进行为文的创作,认为“只有那些片面的、不成熟的观点,代表了生机勃勃的推动历史的深刻理论”。打破虚假的全面性的围墙,转而走向一系列不完整的环节,去呈现真实的片面和片面的真实,因为只有真实才有力,而“边缘”就是黄子平进入这真实的路径和策略。
因为在边缘的位置,黄子平在历史碎片的微观观察和历史整体的宏观观察的双重视角下,进入了一种开放的“未完成状态”。
维持即出的状态,形塑开放的结构
从目前所出的论文集而言,从《沉思的老树的精灵》《文学的意思》《“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三人谈》《幸存者的文学》《革命·历史·小说》《漫说文化》《边缘阅读》《灰阑中的叙述》《害怕写作》《历史碎片与诗的行程》到《喜欢阅读》《文本及其不满》,其中涵括了序言、论文、演讲、访谈等各种形式的文本,但从数量上来看可以看出黄子平写作落笔之审慎的态度,换言之乃是始终维持着一种“即出”的状态。根据访谈中的话语,可以知道黄子平是坚持阅读的,在阅读中享受着乐趣,体验着人类的感情和思想。但写作不同于阅读,写作当中内蕴着权力关系,产生着一种害怕与敬畏的感觉。可是在《害怕写作》中黄子平指出不要害怕你的害怕,因为害怕会带来软弱与坚强、孤独与武断、空虚与充实,也会带来清醒与谦逊。所以,在害怕与克服害怕的过程中,形成了黄子平的“边缘”式文学批评。同时他在《我与批评》中的自述中认为,批评是自我意识的产物,不应该以文学理论去束缚或规范文学批评,使得文学批评走向一条量化的道路。而应该在批评中表现自我,以一种游戏的心态进行创造。而这其中的体验就如同“散步”一般,应该是一种从容不迫的境界。黄子平就保持这样的一种“即出”的状态,以散步的姿态漫游于文学建构的文本世界之中。
“开放结构”则是指无论是在学术文还是文艺文中,黄子平都以一种粗线条的方式书写,或者如他自己所说的“出现空白”。这种粗线条的书写和其对细节的关注并不矛盾,反而形成了黄子平文学批评的一种开放姿态。对于细节的把握使黄子平得以于历史的碎片中看到缝隙的存在,在文本的缝隙中看到过去、现在乃至未来重重叠叠的脚印;而粗线条的书写,则形塑了文学批评文本的一种开放结构,留下了可讨论的空间,留下了所谓的空白点,保持了一种“不确定性”,使得文本的“意思”处于一种生成的过程中,而读者则以参与者的身份参与到文本“意思”的生成当中。比如在对《新文学大系》的导言和选本的评述中,对文学史的断裂和连续的反思,对文本之于文学史的重构和再生产的思考,对导言的线性叙事和作品顺序安排之间的化学反应所呈现的文学史的“正常”形式的论述,最终引向了“一系列文学史难题:诸如文学史的断裂与连续、文学的地缘政治、文学知识生产的平衡与不平衡、文学史的文献学与系谱学,以及文化政策与作品价值之间的辩证等”,一种开放的结构,留待进一步讨论。就如同卡尔维诺所说的“开放的图书馆”,重新寻找与发现积淀于古老的历史中的人生体验,在刹那间沟通永恒。
同时这样一种开放的结构,也与其“边缘”的策略相辅相成。通过对词语和思想的突围,打开文学可讨论的空间。在对小说的赏析上,他看到了小说的无限空间,《汪曾祺林斤澜论小说》中提到“寻找一种穿透‘现代性碎片化的表面的方式,去把握‘人生的总体”,是作家创作的目标。在宏观与微观的张力中实现某种平衡,从而打开小说可书写的空间。而读者则通过玩味作者的语言进入小说,在多元化的语言当中觉悟着心灵的自由,探寻着多种可能性。而《同是天涯沦落人》则以抽样的方式为我们呈现了文学的叙事模式是存在的,在一个看似结论性的话语背后仍然是一种开放的留白,让后来者在这种反复出现的同一历史内容向同一审美形式的积淀的过程中继续阅读着未来,因为“倘从进化的角度看文学的叙事模式……仿佛是历史内容自身的展开,由内向外地旋转着,呈示出无数新鲜的点、线、面”,而这新鲜的点、线、面就以留白的形式呈现出敞开的姿态。
黄子平像拾荒者一样掇拾历史的碎片,不是为了装配它们,而是为了展示它们。不是为了“补正史之遗”,不是为了扩大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的研究版图,也不是为中国现当代文学重新命名与定义,更不是为作家和作品在文学史上大规模平反,而是要在燃烧的迷津中巡访交叉小径一探湮灭的踪迹,揭示即使在形式最不“现代”的文学写作中的现代经验。因为,“不是总体投射于碎片,而是碎片为总体保存了道路”。通过这样一种碎片化的拾掇,维持着文与史的“即出”状态,呈现曾有的多种历史可能性,保持着永恒生成状态的未完成性,形塑了一种批评文本的开放结构。
小结
从宏观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文学史叙述框架的构建,到九十年代、新世纪的对于文本形式和文本细节的关注,从所谓中心走向边缘,就如同《文本及其不满》的封面上站在水边不知是驻足还是前行的黄子平,作为那坝上行走的旅者,在重读文本和回望过去的过程中,以批评家的姿态,反思批评的位置。在《关于〈沉思的老树的精灵〉》中,黄子平说:“批评首先是一种阅读,读灵魂,读人生,读历史,读社会,是一种伴随着焦虑和困惑的‘沉思。”他以“幸存者”的心境,置身在“悲凉”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坚守着自己对于文学审美价值的追求,以真挚的情感进入文本,以审慎的态度写下评论。“沉思的老树”或许就是黄子平的写照,而“文本的不满”则是黄子平的姿态。
黄子平曾引用过一段本雅明对于历史的形容:“历史天使可以描绘成这个样子。他回头看着过去,在我们看来是一连串事件的地方,他看到的只是一整场灾难。这场灾难不断把新的废墟堆到旧的废墟上,然后把这一切抛在他的脚下。天使本想留下来,唤醒死者,把碎片弥合起来。但一阵大风从天堂吹来;大风猛烈地吹到他的翅膀上,他再也无法把它们合拢起来。大风势不可挡,推送他飞向他背朝着的未来,而他所面对着的那堵断壁残垣则拔地而起,挺立参天。这大风是我们称之为进步的力量。”
黄子平或许就在跟随历史天使视野的过程中,从现在回望过去,从过去走向未来,在开放结构的建构中或者说在被遮蔽的封闭结构的解构中,拾掇着历史的碎片,踩着重叠的脚印,揭开被遮蔽的历史多元復杂性。同时在文学史和文学批评的纠缠之中,黄子平以批评来为“文学史”扩容,也让文学史来为“批评”增强现实感和深度。黄子平曾经在讲座上回忆起某一次因为停电而促成的烛光下的讲座,或许就是这份来自文学根底的浪漫,让我们在黄子平的文章中看到了“边缘”的风景,也让我们后来者仍能追求“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的本真。
作者: 张寻,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代文学专业在读硕士研究生。
编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