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新中国首批一级教授、武汉大学“五老”之首的刘永济,人们比较熟悉的是他诗词和文学史方面的论著。其实,刘永济早年对小说也有研究,且成绩不凡。
刘永济(1887—1966),字弘度,别号诵帚。湖南新宁人。早年就读于复旦公学、清华留美预备学校等。后任教于长沙明德学校、东北大学、武汉大学等。曾任武汉大学文学院院长、湖北省文联副主席等。著有《文学论》《十四朝文学要略》《屈赋通笺》《文心雕龙校释》《诵帚词集·云巢诗存》等。
刘永济曾兼任商务函授学社教员,《小说概论讲义》(下文简称“《讲义》”)或因工作需要而撰。目前学界一般认为,刘永济先撰《说部流别》,后扩充为《讲义》。实际上,二者文字只有细微差异,且后者问世早于前者。商务函授学社国文科1925年4月开班,《讲义》系中级教材,应在此前完稿并出版。不久,即更名为“说部流别”,刊于《学衡》1925年第40期“述学”栏目(封面和版权页标“民国十四年四月”,实际出版时间要晚,详下)。1927年1月,刘永济赴东北大学文学院任教,故又刊于《东北大学季刊》第2期(1927年11月)“杂俎”栏目,署“刘弘度”,亦题“说部流别”,略有删节。
此文在《学衡》发表,曾引起一场不小的学林风波。刘永济与吴宓、梅光迪、吴芳吉等为清华时同学,诸人文化主张、学术观念等相近,可谓志同道合的至交。吴宓办《学衡》,将其视为他们共有的学术平台,所以索稿时一点也不客气。仅1923—1925年,吴宓便多次向刘永济等人索稿。1925年3月17日,吴宓向同在长沙明德学校任教的好友刘永济、吴芳吉、刘朴寄了张三人同阅的明信片,索稿甚至索到了以死相逼的地步,函云:“《学衡》续办,稿件缺乏。二月未发稿,已间断两期,心急如焚。望公等速速撰著……望宏度兄速撰长篇寄下,勿但寄‘词录而止……宓欲自杀,变血肉为文章,而不能……《湘君》已停,《学衡》正办,碧柳一月间允为《学衡》作文,近来函,则曰‘无暇为《学衡》作文,何严分界限如此,使我心痛。总之,勿认《学衡》为宓一人之事,《学衡》停版,宓即投身窗外水池中耳。望速寄文章来,馀另详。托钞曾重伯、王先谦等件,何亦竟无成功,望三公日日在意,当思《学衡》每月需67,000 之稿。至于宓之生死苦乐,可以不问,宓生不能感动朋友,维持一小小杂志,何颜苟活哉!” 此时吴宓已到清华筹办国学研究院,他既为头绪纷繁的办院之事苦恼,又为《学衡》因缺稿不能按时编发而焦心。《吴宓日记》载,吳宓4月1日,“编发《学衡》39 期稿”;4月8、9 日,“作《评〈玉君〉》”;4 月24 日,“连日征稿未得,殊忧急”;4 月29 日,“是日发出《学衡》40 期稿”;5 月19 日,“又编《学衡》稿”;5月20日,“是日发出《学衡》41 期稿(39 期犹不出版,则宓到清华后之继续努力,终无以自白。哀哉!)”。《学衡》第39 期刊有吴宓《评振声〈玉君〉》,此期封面和版权页虽标“民国十四年三月”,然实际到5 月20 日还未出版。吴宓视为生命的杂志因缺稿等原因不能按时编发、出版,这令他万分忧急、痛心!故《学衡》第40 期发表的刘永济《说部流别》,应是吴宓情急之下,自作主张修改《讲义》而成。标题修改后更加吻合文章内容,也更能彰显《学衡》同人的治学理路。同期卷首所刊《学衡杂志简章》(二)体裁及办法(甲)云:“本杂志于国学,则主以切实之工夫,为精确之研究,然后整理而条析之,明其源流,著其旨要,以见吾国文化,有可与日月争光之价值,而后来学者,得有研究之津梁,探索之正轨。”
不过,对于吴宓的费心改编发表,刘永济并不承情。《吴宓日记》载,1925 年10 月15 日“下午,接宏度书,慰藉之中,仍为责备之辞,且仍逼宓登广告声明《说部流别》为商务函授讲义”。详考《吴宓日记》前后记载,知刘永济之所以不满,盖有三因:第一,刊发可能引发版权纠纷。《讲义》既为商务函授讲义,版权当属商务,而《学衡》由中华书局出版。《吴宓日记》10 月15 日叙完刘永济的责备后,紧接着又云:“而柳公亦来信,竟谓《中国文化史》决不登,命将已发稿追回,宓日来辛苦,一腔希望,结果如斯,柳公无信已极。”而10 月21日又记:“柳公函来,《文化史》仍不允登载,欲商务出版云。”可见,柳诒徵不同意《学衡》刊登《中国文化史》,是为了避免版权纠纷。刘永济兼任商务函授学社教员,应该也有这个顾忌。第二,同年4 月,吴宓荐刘永济到清华任教,未获校方批准。《吴宓日记》载,4 月24 日,“又见张仲述,荐教员(一)刘永济” ;4 月28 日,“上午,见P.C. 谓校中不聘刘永济”。刘永济可能借此使性子、发脾气。吴宓一片好心没有得到至交同道的理解,内心非常痛苦。其10 月15 日日记在记完刘、柳二人事后,写道:“狗献媚于主人(指特为柳登广告等),主人乃一足踢中其要害。而疲马方驾重车,上峻坡,御者乃痛鞭之,使倒毙。今宓之苦类是哉……夕,苦极,竟欲投荷花池,了此残生,而脱苦恼。勉强自制。”第三,《学衡》因缺稿匆忙刊发,弄出了不少讹错。这对于治学一向严谨的刘永济来说,自然不太舒服。上述三点原因,后两点可能更大。因为后来此文在《东北大学季刊》发表时,依然没有注明系商务讲义(尽管此时函授学社正有声有色地开办着),只是避免或订正了一些《学衡》版的讹误。
《讲义》名为“概论”,实为小说史。刘永济著述惯用简明扼要的“纲目体”,此著亦然:“纲”述己见,用典雅的文言骈语,“目”列史料,间或考辨。全书分“绪论”“两汉六朝杂记小说”“唐代短篇小说”“宋元以来章回小说”四章,概述中国小说的源流、语境及特征等。此书撰著时,盐谷温著、郭希汾摘译(绍愚)《中国小说史略》(中国书局1921年5 月初版)、鲁迅著《中国小说史略》(北京大学新潮社1923 年12 月、1924 年6 月初版)等经典之作已经问世,中国小说史的轮廓初步成型。刘著的观念、框架乃至对作家作品的筛选、评论等都颇受鲁著影响,对盐著也多有借鉴。比如,刘永济对唐传奇文体特征的论述即多借鉴二著,他把唐传奇按体制分为“纪佚事”“写义侠”“记艳异”“传神异”四门的做法,更是明显化自盐著“别传”“剑侠”“艳情”“神怪”的四分法。不过,在具体小说类型或作家作品的考证、评论上,刘著有时也展现了不同于鲁、盐二著的独立见解或判断。比如,鲁、盐二著虽对唐传奇高度评价,但未高到视其为中国小说的巅峰,刘著却将其看作足以“冠冕一时,弁髦百代”的中国小说的巅峰。再如,鲁著对《儒林外史》评价颇高,刘著却认为它“杂而无章”“碔砆乱玉”。因此,放在中国小说史研究的学术脉络中审视的话,刘永济《讲义》既不像有些论者所说的“未为整体小说史研究增加任何新的史料,或者引入什么新的观点”,也不像有些学者所说的“初步形成一家之言”,而是大体在鲁著规模下抒写了一些自己的心得。其用一万余字的篇幅将数千年中国小说的流变梳理得如此井井有条、脉络分明,功力之高深,尤令人钦叹!吴宓对刘著颇为欣赏,二十年后还在重温,认为“按此便可讲授中国小说矣”。从介绍常识的微型教材角度看,刘著的确是珍品。
刘永济《讲义》的“小说观”值得一辨。有学者认为,刘著“充分尊重不同小说流别的特点,并不采用单一的尺度来衡量其得失,比如,他对‘两汉六朝杂记小说的解读基本遵循了汉代班固、清代纪昀的子部小说理念”。也有学者指出,刘著“既隐含了著者尊重中国小说发展之本来面目的学术眼光,也渗透着以艺术标准衡量文学作品之价值的现代思维”。混杂性是近代学术论著较为常见的特点,但对于刘永济这样治学颇重条贯、系统的名家高手而言,很难设想其论著没有一以贯之的理念。细读刘著会发现,它确有贯穿始终的统一的“小说观”,这个观念基本上属于新派,但对传统又有所继承,体现了刘永济融通古今中西的治学理路。上文之所以说刘著“大体在鲁著规模下”,亦基于此点判断。
在《讲义》中,刘永济虽然谈到了子部、史部小说,但这只是其论述的背景,非主体。他明确说:“惟是广见闻者,则疑侵史职,资考证者,又羼入杂家。虽为荐绅所乐称,实非稗官之正统矣。”“广见闻”“资考证”等是传统“小说观”的“正统”,但非刘氏“小说观”的“主体”。刘氏“小说观”虽未直接道出,然可通过其论述分析探知。
在刘永济看来,小说非“史官之实录”,想象、虚构是其天然属性。在“绪论”中,他将小说的起源追溯到远古神话传说,强调的并非其历史属性,而是其“幻想旋生”“语多奇怪”及“恢奇”“谲诞”等特征。论述“两汉六朝杂记小说”时,选取的作家作品大致不出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范围,开头虽提到了《郡斋读书志》《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等中的传统小说观念及分类,但后面明确辨析道:“史部与说部,理本殊科;传信与传奇,事原两致……是知抚掌之言,固无伤于诡越;解颐之语,又何责其不经哉?”论述“唐代短篇小说”时,重申:“至于引史官之记载,证说部之牴牾与援说部之异闻,入史官之实录,其为谬误亦正相同……文家发端引兴,往往迷离其词,不独小说为然也。”论述“宋元以来章回小说”时,批评当时的索隐派研究者“好穷探幽赜,以比附虚无,殆类缫空作缕,方矜巧技,而认指为月,已失神机者乎”?凡此种种,皆表明,刘永济《讲义》确有一以贯之的“小说观”,这个观念并非以史部“实录”为标准的“广见闻”“资考证”等传统“小说观”,而是欣赏想象、虚构之翻空出奇的现代“小说观”。
除欣赏想象、虚构之翻空出奇外,刘永济还认为,小说应该讲究表达和措辞,以真切的情感及曲折的情节感动人、吸引人,人物形象也要个性突出、栩栩如生。这些观念,渗透在他对具体小说类型及作家作品的评析中。比如,他认为“两汉六朝杂记小说”“词条丰蔚,情事艳异,虽无益于经典,而有功于文章”,“或祖述旧闻,或网罗异迹……莫不领异标新,摛华掞藻,固已穷幽明之骇怪,极意象之荒唐矣”。评析唐传奇云:“或敷布而似赋,或微婉而如比;或诡谲而善谑,或慷慨而可风。可谓极文心之愉乐,恣笔阵之纵横者矣。”认为“宋元以来章回小说”之“佳者,雕绘性情,镌锼物理,骎骎乎夺词人之彩笔,合赋家之文心矣”。赞赏《世说新语》“叙述逸闻,语多名隽,绘影只言,传神片楮”。褒扬唐传奇“纪佚事者,拾史外之遗闻,叙一事之端委,铺陈施设,事伟而文丰者也”。激赏“《红楼》毗于阴,故文多缱绻;《水浒》丽于阳,故词尚激昂。一则忠愤不平之鸣也,一则情天恨海之史也。至其包举之大、组织之巧、体物之工、言情之妙,倘所谓并驾齐驱、异曲同工者欤”?这种侧重语言表达、情感情节、人物形象的析论,显然带有“现代性”。
刘永济还析论了小说的功能。他认为,从作者角度说,小说具有寄托情志、宣导郁积的功能;从读者角度说,小说具有资笑谑、宣劳倦、发人深省、劝善惩恶的“讽谕之义”。“绪论”中,他指出,“稗官小说,固亦同夫太师风谣”,“托体虽微,而称旨则大”,亦是“载道之器”,“古今作者,每以此体为讽谏之鼓弦、纠弹之绳墨”。论述“唐代短篇小说”时,开篇即说:“小说非史也,而与风俗同其盛衰……生逢丧乱,则放情志于寰中;运际迍邅,则寄感慨于物外。执笔者于焉托其遥情,览文者由之发其深省。此小道之所以可观,而稗官之所以称说也。然则言之无罪,闻之足戒,岂独讽谕之篇?而宣郁导滞,体物缘情,何必诗赋之士?故览说林之述作者,亦可以观国运之隆污矣。”而“与诗律同称一代之奇”的唐传奇,“或以志奢淫而示儆戒,或以悼荒乐而寄凄惋,或以明天命而戒觊觎,或以见至情之终当耦合,或以彰险恶之必有后殃,或以傷荣枯之无常,或以悲生死之一瞬”。探讨“宋元以来章回小说”时,他接过刘勰论谐讔的话头,提出小说乃“滑稽”“优俳之流亚”的新说:“小说之为体,又有同夫滑稽者矣。后世之平话、淘真、章回小说,其斯义之所孳乳乎?顾其始创,原资笑谑,必辞谐于俗耳,而义洽夫庸情……考之郎瑛所述,则亦优俳之流亚,所以悦皇情而乐豫暇者耳。”正是因为主张小说应具“寓教于乐”的功能,所以,刘永济对《红楼梦》《水浒传》也有不满,批评其“竞为侈丽之词,没其讽谕之义,使览之者劝百而讽一,则亦同夫赋家之失矣”。他对古代白话小说乃至古代小说整体评价不高,亦与此有关。其《文学论》云:
至于语体行文,虽盛于元世,实无代无之……白话小说,则起于宋代之平话……其后有韵者则为传奇,无韵者则为章回小说。此二类初只一时文人游戏之作。然叙人间悲欢离合之情、恢诡谲怪之事,颇能动人,其佳者且有合于感化文学之意。但其体初起,不为时人所重,又佳者甚少,而淫秽粗鄙之作甚多,故古人不列于文学之内。即《石头记》一书,大体甚佳,而书中亦有描写幽欢太露之处,以比西方名家,终嫌瑜不掩瑕。故在今日认明文学之真义者,欲纳说部入文学,以高其位置,自当望之后起之秀,不必强加尊号于陈死人也。
刘永济虽然赞赏古代白话小说“叙人间悲欢离合之情,恢诡谲怪之事,颇能动人”等述情、叙事方面的长处,但又拿“寓教于乐”的功能标准批评其“淫秽粗鄙之作甚多”“描写幽欢太露”“终嫌瑜不掩瑕”,甚至认为古代小说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文学。这个判断,与《讲义》末尾“继稗官之绝统,纪说部之新元,不足责彼前贤,要当俟诸来哲”的期待一致。整体而言,此种“寓教于乐”的小说功能观,主要继承并发扬了古代文论的比兴寄托、宣导郁积,特别是子部小说的“寓劝戒”观念。
总之,刘永济《讲义》确有一以贯之的“小说观”,这个观念大体上属于新派,欣赏并重视想象虚构、语言表达、情感情节、人物形象等,但也在功能观上对古代文论有所继承发扬,体现了会通古今中西的致思理路。而刘永济的此种“小说观”,又基于其“文学观”。
刘永济《文学论》是中国学人较早撰写的现代“文学概论”著作,1922 年4 月由湘鄂印刷公司初版。其“文学观”,颇受西学影响,基本上属于新派,但又继承发扬了一些中国传统的观念。刘永济把文学纳入人类总的知识结构,在与哲学、伦理学的比较中为其定位:“文学为艺术之一,此中西学者所同认……艺术者,应人类精神上一种要求而成立者也。人类有求真之要求,于是有哲学;有求善之要求,于是有伦理;有求美之要求,于是有艺术……艺术以善感为根本……属于情感……情感高尚则美。”在他看来,“文学为艺术之一”,“执美为其中心”,“以善感为根本”,“属于情感”,这显然受西方现代“纯文学”观念影响。但同时,刘永济也强调文学增进人类幸福的教化功能:“文学者,乃作者具先觉之才,慨然于人类之幸福有所供献,而以精妙之法表现之,使人类自入于温柔敦厚之域之事也。”认为“凡最美最可贵之文学,必具下列之四种工夫”:“道德与智慧”(即“善”与“真”)“情感”“表现之法”“精神”,这又主要继承了我国文学“以善为本”的传统。
《讲义》晚于《文学论》两三年成书。后者的文体分类表中,“感化之文”(即“狭义的文学”)“描写”者下即列有小说#3。二书互相呼应,前者的“小说观”,明显植根于后者的“文学观”并与其一致。
(《小说概论讲义》收入陈斐《国文科名家讲义》,即将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
作者: 陈斐,博士。中国艺术研究院《文艺研究》杂志社副研究员。主要从事唐宋和近代诗词研究。主持国务院参事室中央文史研究馆重点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重点和青年项目等;出版《南宋唐诗选本与诗学考论》等专著;作为主编或执行主编,编纂整理“民国诗学论著丛刊”“名家谈诗词”“诗词名家讲”“名家撷芳”“国学句典”“国学通识读本”等大型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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