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我感觉,呵,瞬息的美人!
我也许永远不会再看到你
——查良铮译济慈《每当我害怕》
一、故事
那一年初春的南京
故事從一个黄昏开始
高潮说来就来了,没有铺垫
因为身体之力要引导着大城
身体之美!也要喷薄欲出
这就是我们最初的画面——
你走动,整个南京才走动
你亲吻,整个南京才亲吻
累了(人和风景都会累的)
好像我们从来没有感觉到累
但我们需要更私密的空间
我们来到了你的小寝室
那里有一张小床,一把椅子
一个书桌,还有什么?
一个热水棒不停地烧着开水……
将来它终会消失,我在想
二、游戏
冷天冷到无聊,怎么玩
房间里没有零食、没有书、没有音乐
只有滚烫的白开水,一杯接一杯
那时我们连茶都不会喝
时间滴答,安静得出奇
如何打发?我探索着你的身体……
也只是一会儿,我忘记了时间
一朝醒来,又怎么玩?
我们就来玩游戏,“邀舞”?
我伸出了手臂……可你一笑
马上邀我来和你扳手腕
真的吗?真的我输了,你完胜
一个电影画面一闪而过——
《远大前程》里出现了那个扳手腕的女人
她比你神秘吗,但不如你美丽
可惜当时我没有告诉你
三、交谈
保持清洁,但爱应该紧逼
这是你天生的爱的信条
一次,你的爱太严苛了——
我们拉着的手一秒钟也不能松开
松开的后果有多严重
你生气了(唯一的一次)
而松开、握着、松开……
我喜欢这变换的交谈节奏
我们走着谈,坐着谈,站着谈……
我感激我们的谈话延绵不绝……
感激你告诉我你身体美的秘密
“未来,你会一直给我写信吗?
永远,永远用中文,那是我俩
专用的语言。”你不停地说着,
“未来,我会在哪里呢?
我会一直在美国吗?”
四、再见
现在,你还在南京
但你其实早已属于美国了
怪谁?怪我们都是漂泊人……
怪某人自以为说出了谶语(她太像她了)
怪一个正午(我刚下课)
我决定失去你的决心说来就来了
那么干脆,那么无知
那么突然,那么重庆
我这命中注定的神经短路
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行为?
其中怎么总有一种委屈
一种多么可笑可怕的委屈
它充满了即将悔恨的年轻张力
终于,一阵风吹过南京……
风岂止拜倒在你脚下
风过气绝,死在我眼前
往昔的岁月已化入苍茫,
我生活安适,虽说没有你
偶尔我也曾担心地揣想:
你是否健在?你住在哪里?
——纳博科夫《初恋》
有一种酷暑的寂静最令我入迷
更令我入迷的是她在哪里?
南京的夏天就这样年复一年……
早在我们出生前,世界美如斯
转入隆冬,终于有一本英语书
来欢迎我们准备好了的黄昏
希望马上从一本诗集开始——
命运、黑夜、散步、田畴、风……
小宿舍里,你用电热棒烧开水
“怎么啦,你的嘴里是甜的?”
冬天的咳嗽糖浆真是冰凉带电呀
三十年后他们还会为美颤栗吗!
也许你已不在人世了,谁知道呢?
也许我新毛衣左肩那个洞,你还记得
一代又一代,大地长在,人劳碌
而我仍在那面镜子前活着并入眠……
那时,我已在你的家乡写作……
转眼,在你命运手腕的力量下
道路迎刃分岔,你我各奔西东
现在你在哪里呀?在新泽西吗?
年月日昼与夜,上半身下半身
世界,让我们来听阿米亥的箴言
“人的身体始终都是业余的,
所以人才不停地去尝试和摸索”……
美国律师高深莫测吗?未来莫测
我记得你说你坐进了那部小汽车……
是的,南京爱,我信你说的,你要回来
所有曾经的误解都将得以释怀……
但那笨到较真的人配不上你的期待
但他在一个中午作出了决定,分手——
我们一夜翻过童年,瞬间来到老年
人生苦短!失去,我们就不必重逢
爱神,回到浪花中去吧,
语言,回到音乐中去吧,
心啊,让心羞愧吧,
它已与最初的生命融为一体!
——曼德尔施塔姆《沉默》
回忆总是凌乱而多头……
孰先孰后,从何开始?
眉头一蹙,遇事就特别
当胸一听,就来扳手腕
别吐痰,别抽烟,更别松手
记得吗,那天算命人虽然不在家
多么好的天气,在屋顶
我们见到了他的爱人和鸽子
我比她漂亮吗?
我妈妈会怎么看她和我
我是你的美人,你不要告诉别人
对了,你还那样认为吗?
你告诉我的那首诗是真的吗?
“你美得连一丝弯曲都没有,
你那美丽身躯的奥秘
就是生活之谜。”
现在,我来给你讲
一个人耳朵的故事吧……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她的听力小时候出了问题
但她的英语听力并不差
她就是我呀,我初中的身体
它发育得让我暗暗惊奇
也让我隐隐感到害怕……
后来一个美国律师出现了
他真的好高大,来自古罗马?
我的血,好多的血……
脏,我不喜欢这个动作
而且我不喜歡狗……
但去美国还是要趁年轻啊
我们的话儿就这样不停地说
从白天一直说到黑夜……
生活不真实?谁说的?
但生活绝不会错过!
是的,我们已在风景里散步
从明故宫到孝陵卫到梅花山……
是的,我推敲过多少诗句
从广州到重庆到成都到南京
远大前程到底想得到什么?
我们!回到我们中去吧……
嘴,那谁在谁嘴里的嘴?
你惊讶这南洋咳嗽糖浆的韵味
手,那谁握住谁的手?
你惊讶所有的手终归要松开
我们的人生不会各是各的
只要我不信那可笑的预言!
只要那语音室的灯一直亮着……
只要那一年的初春永在
千年后,你还会记住
南京的冬天是那样黑吗?
记住那一天黑夜里有我们
生命里最黑的最初的冬天……
突然幽浮①似箭,我朝回跑——
快抓起那童年的孔雀②,
投进明亮的夏日鱼缸,
十秒?或十三秒半?
①:幽浮,也称飞碟,不明飞行物,简称UFO。
②:孔雀,这里是指热带鱼的一个品种。
1958年太年轻了
是这一年年轻还是她年轻?
年轻到无论你抱得多紧
一眨眼
你抱着的已是一个老人
这时我打开一本书读出来:
“于是乳房如帆,
被远方涨满……
就这样,女神上岸了”——
我唯一的女神
大地上唯一的一次
思念使我呼吸混乱,几近窒息
一梦醒来
她还会从云南来吗?
我只记得她从南京来
在通往新校区的早班车上
可惜再也不是去卫岗的路上
我注意到:
“绳子断在细处,
事故出在松处。”
Power China(中国电建)
你为什么没有早说!
如果你早说
我们三十年前的谈话和散步
就不会触电般停住
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回去,回去,回到南京
回到明故宫那一年最黑的一天
那天晚上怎么可能什么都没有
只有你,只有我
有个黑影一下出现了
就这样,它一直缭绕在我们身边
你感觉不到,但我知道
黑暗中,你的眼中只有我
而我并不是仅仅只有你
黑影!黑影一直如影随形
它没有威胁我,但我感到害怕
我不说(怕怎么说得出口)
我拉着你的手赶快往外走
走了多久,我的心才放下了
三十三年,眼前一过
今夜又是对影成三人,行乐须及春
本来多么欢乐的事呀
我怎么又看到了那明故宫的黑影
那一阵创世前的恐惧
多少次,恋爱只为了消磨时间
多少次,无聊逗引出一些玩法
一次,他亲吻的舌头带来糖浆
一次,他的手腕被她的力量压下
南京,她的唇来到了她的亲吻期
从那一年早春二月的黑夜开始
整整七周,为什么是七周?
他打破了他生命极乐的记录
人,一期一会;人,一日一生
这说的都是我们短暂的相遇
在哪株树下,在哪条道路上
我们共同记住了这些地名——
卫岗、后宰门、孝陵卫、梅花山
夫子庙、三山街、新街口、鸡鸣寺
未来,这儿的骨灰将变成多少次肥料?
这儿的盗墓又将发明出多少代考古?
柏桦自述:1956年生于重庆,现为西南交通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教授,博导。从1979年写诗至今出版了诗集,随笔集近三十部。近十年来,一直保持着持续不断的写作热情,可以说每天都在写作,尤其在上午。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