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测海
那天,在汨罗江边,彭东明对我讲,长江涨水,倒灌洞庭湖,湖水涨,汨罗江水不能注经洞庭湖,江流泊定河床之上,与湖水平,与岸平。江为平江,平江县名由此而来。彭东明生于斯,长于斯,他的话,就是这一地方的“水经注”。平江一地,西朝江湖,通达四海,背倚大山,天高土厚。
那一刻,与东明信步汨罗江边,天地辽阔,山高水长。信步人世间,往来无界,他乡与故乡也是无界的。于此地,因为屈原,我们会不会比江上渔人更知道汨罗江呢?凭栏观,渔人的汨罗江,为江湖之远。屈原的汨罗江是蓝墨水的上游,是诗魂的长卷。一地有灵,全在我们的心心念念,陈子昂的幽州台、范仲淹的岳阳楼、陆游的驿外断桥是地灵而人杰,还是人杰而地灵?自有天意,成就彼此。
平江县有个坪上村,山清水秀,物产丰饶。人间宜居的地方。这里有上千年的古树,几百年的老屋,青砖灰瓦,几百年风雨,老屋仍是坚固。前后两进的天井,通透明亮。屋旁有老池,古井,活泉。屋是好屋,叫彭家大屋。一地有名,一屋有姓氏。姓氏和地名,是这块乡土的密钥。有地名可记山水,有姓氏可认人家。在这块地方,堂屋设神龛,供奉家仙,某氏堂上历代祖先。家仙是有姓氏的,在命运起伏之间,历代祖先成为家仙,福佑子孙。不要战乱,不要饥荒,不要瘟疫,子孙自有子孙福,家有家仙,一家人尽得仙气,养人的好心情。
这块地方,这坪上村,彭氏人家,一门出了两位知名作家:哥哥彭见明,弟弟彭东明。两兄弟一起出席全国作家代表大会,算是圈内话题。这一家的家仙菩萨灵验,出书香子弟。一山一水一地一屋,留人养人。
東明在坪上村造了新屋,他常住彭家老屋写作,在几百年的老屋里读书写书,心会宁静,思接千载,有时空的浩渺感。天气好的时候,无风无雨,不冷不热,他会在院子里置一桌一椅,铺开稿子,露天写作。这样的手工劳动,接近农活。在这里,东明写完他的长篇小说《坪上村传》,一部为故乡立传的书,一部湘北的乡土志。其实,对一部小说,一首诗,做出任何一种判断,都不是好的阅读方法。小说不是质数,不是传记。《坪上村传》的精神信息、情感信息、诗性的语言,像坪上村的植物一样,自由自在地生长。
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语言,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气象。北方的鸟鸣鸡啼,与南方的鸟鸣鸡啼不一样。生命和生地,有差异,所以有“南橘北枳”的说法。
一位坪上村人,写《坪上村传》,是最好的。说人杰地灵,那人写那地,那声音,情绪,语言,精神,便是一地之灵气。迁徙于斯,种植于斯,人的愿望植根大地,种愿望的得愿望,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人气与地气混为一体,得人杰地灵。先人们来了,又一代一代走了。在彭家老屋写书的那个人,星月为灯,听风听雨听青蛙声,是守屋的人,是敬奉家仙的人,也是守世者。
想汨罗江上的那位渔人,他应无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遐想,亦无独钓寒江雪的感叹。他只想渔获,想钓得一条大鱼。这更为真实。所有的真情实感,都在设身处地的方位。故乡,是一个关于记忆的名词,随时间流变。或坪上村,或万里江河,当你站在渔船上,或一块石头上,一切都是背景。念天地之悠悠的时候,也会念及人世之温暖。东明在《坪上村传》的结尾,淡然地唱了几句民谣:
秋风凉
麻雨凄
哥哥寄信要寒衣
…………
民谣里的故乡,在想念和吟唱中,比真实更为真实。是家园,是心之所栖的地方。
责任编辑: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