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根结底,坏就坏在她有一颗糍粑心,麻烦都是自己揽过来的。过去几十年,万紫远在千里之外,操心着每一个家族成员的生活与命运,解决这样那样的问题,现如今又做着一件不自量力的大事:回乡建房。
动念时,她的账户余额只有几千块,在北方置业欠下的房贷与借款尚未还清,但母亲在电话中谈论坏天气,说到雨大屋漏,墙体开裂,天花板像尿了一摊。她的心里酸楚,想起小时候漏雨的房子,雨击打接漏器具时发出的贫穷声响仍在耳边回荡,她不假思索地说,要给母亲建新房,好像她钱多得没地方花。
现有的房子是九十年代建的,算父亲大权在握时期的产物。长兄万福一家与父母亲各住一层。万紫曾出过一份资助。但没有属于她的房间。在外面漂着,就已经没人把她当作家庭成员了。这是女儿与儿子的区别。这是风俗。她不想承认这里头的冷漠。后来回乡已看不到自己的生活痕迹,床被烧了,书桌劈了,连放着私人物品的抽屜也被撬开,厕所墙缝里塞着她的日记本残页——那时候卫生纸在乡村还没普及,甚至仍有人使用树叶或竹片——这些事,她也早就不计较了。
父亲去世后,万紫努力在母亲身上弥补“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吃的、穿的、用的、娱乐的、保健的,把母亲当作孩子宠。每周和母亲通几次话,联系不上就胡思乱想,担心出了什么意外,有时候还弄得兴师动众。母亲的耳背越来越严重,每次通话,万紫总觉得声嘶力竭,后来有了网络视频,看见母亲皆好,万紫只是微笑着听,随便她絮叨什么。
母亲的话题不外乎天气、家禽,以及花花草草,一向是知足常乐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有了攀比心理。她在电话里说,村里头尽是赚了钱回乡建别墅的,还仔细描述倒卖钢筋的兄弟在河边修建的联排别墅如何闪闪发光,做槟榔生意的孙老板花园里的环廊八角亭如何威武气派,连承包荒田的那个文盲都盖起了崭新的四合院。在母亲的叙述中,过去那个乏善可陈的乡村,似乎在这几年间已经改头换面,人们生活美好,民宅奢阔,唯独万家的旧楼房还在丢人现眼。
“我们的房子是村里面最差的了。”母亲是这么说的。
万紫是有家族荣辱感的人,这句话极大地刺激了她的虚荣心,加强了建房的想法。房子的功能是居住,是阖家欢乐,是让母亲骄傲,面上有光,家族有脸,一栋漂亮的房子还能告白世人:“我们万家,也是出了能人的。”
退路是不必想了的。建筑成本低不了,粗略预算,即便是厚着脸皮延期朋友的债务,强行算上未来新书版税,用点网络小额贷款,仍有一个不小的资金缺口。打开手机银行,没有意外,账面仍然是一个营养不良的数字,最美的梦想也养不肥它,只有醉酒才能让它从四位数变成八位数。恍惚间,数字和小数点摆臀扭腰,疯疯癫癫地跳起了街舞,活像几个不务正业的穷小子。真能人圈养的数字都是会自我繁殖的,细胞裂变似的繁殖,自己不过是一个被虚荣心吹起来的“能人”,失败感击中了万紫。
她是四兄妹中排行最小的,上面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都是善良愚直之人。他们经济条件并不宽裕,读书少,教育程度低,在城里当保姆,打短工,努力活着,尽所能养家糊口。只有二哥万寿上了大学,结婚生子,工作稳定,可惜人生无常,几年前病魔掳走了他,父亲过于悲伤,紧跟着走了,母亲一个人固执地独居乡下,万紫主动承担了赡养母亲的义务。
万紫个人短暂的婚姻没留下什么,原生家庭始终是她感情的唯一寄托。亲情是一座富矿,同时也是光秃秃的经济荒山,她从没想过去那里挖点什么,但这次开始考虑这种可能性。因为万福的儿女早几年就毕业参加了工作,家中经济条件有所改善,再加上宅基地与旧屋是他们与母亲两家共有,新的建筑将来也是他们的,这时候出点力,担点责任,恐怕也不算过分。
万紫决定与内当家大嫂子阿桂谈谈。
阿桂个子很小,蘑菇头,天生苦面相,但是性格乐观随和,年轻时也蹦蹦跳跳。她是那种获得别人旧物便欢喜满足的人,身上穿着东家不要的衣服,家里堆满二手破烂物,总觉得什么都有用得着的时候。论活着的卖力程度,那是没人可比的。多少年给别人煮饭扫地带孩子,用粗糙结茧的双手将儿女培养成人,好歹读了些书,入了社会自食其力。
阿桂比万紫大八九岁,嫁过来之前,经常带万紫出去玩,有时也给她买件衣服,赢得了万紫的好感,建立了友情。阿桂总是笑嘻嘻的,心境豁达,什么都不往心里去,她吃苦耐劳的品德也是大家认可的。人们总拿她与万寿的妻子阿桃比较,同样是做儿媳妇,阿桃的命可是好了一大截,她只管涂脂抹粉,天真俗艳,两条纤细的鸟腿以及芭蕾舞裙般的超短裙,轻快地蹦来蹦去,回来连碗都没洗过一回。
人们说阿桂是万家的福气。万紫在城里有套大房子,平时空着,回来时就召集全家人在这里吃住团聚,总是阿桂买菜做饭,她从不抱怨。那时的贫穷并不影响大家庭延续融洽欢乐的气氛,没有利益冲突,没有口角,一切都是简单的。虽说后来在晚辈教育问题上与阿桂产生龃龉,但从不伤及和睦。万紫孤身一人,所有的爱只能倾注给原生家庭,通过晚辈的事,她才慢慢意识到家庭结构已经变化,原生家庭早已不存在了,他们专注于各自的小家庭,对她的情感比重,和她对他们的情感比重是完全不相等的,她成了他们的一个远亲。
阿桂已经知道建房的事。母亲迫不及待地放飞了万家要建房的重大消息,在村子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人们是疑惑的。万家自从相继折损了老将父亲与重将万寿,家族元气大伤,只剩下散兵游勇、残兵弱将,何以能完成建房大业?万家最小的女儿出去几十年了,她靠什么赚了那么多钱?一个在大城市里工作的女人家,为什么要回这乡里造房子?她打算回来养老?乡人疑虑重重地关心着后续进展,暗地里打探更多的真相,也有人不屑一顾,等着看一声空响炮之后的笑话。
“怎么要我们出钱呢?”阿桂原以为坐等新房子崛起就行,接起電话时语气是高兴的,听到要她出钱时身上一冷,脸就垮了下来。这太意外了,这是破天荒的,万紫对所有家人一贯慷慨大方,过去那么多年,连拔他们一根寒毛的情况都没有过。阿桂毫不掩饰心中的不满,“你明明知道我们没能力。”
阿桂的态度变化让万紫吃了一惊。过去这些年,在她面前,阿桂从来不会使用这种直截了当的语气,更未说过任何拂逆的话。她的表现一向是温驯的,虽不至于俯首帖耳,但也是言听计从的。这意味着她承认万紫在家族中的地位与影响,承认万紫的眼界见识,也承认她有恩于她。比如阿桂重病,没钱住院,是万紫主动送钱救了她的命;比如为她家争取了一套廉租房,让他们一家四口得以在城里安家;比如多次替她的儿女找工作;比如赞助他们出去旅游等等,更别说柴米油盐,以及日常生活中的种种关照。有一回,阿桂说她发现了节约卫生巾的办法,就是在上面垫一叠卫生卷纸,这自鸣得意的生活智慧让万紫感到难过,她立刻上网买了几大箱卫生巾寄给她,那是阿桂直到绝经也用不完的。万紫就是这么一个人,任何东西从来不需要他们开口,只要她耳朵听到的,眼睛看到的,心里想到的,她的糍粑心绝不会错过任何一次同情。
但是,那都是历史。阿桂现在有了自己的主见,她强调,“我们没有你那个能力。”这句话里带有不易察觉的一丝挑衅与嘲讽,接下来又表现出一种卑微与自怜,“凭我们的条件,建房子这样的事,是想都不敢想的。”
“坦白说,我也没这个能力,因此才和你商量。”阿桂的语气让万紫感到不适,她听得出阿桂在女儿万莉家,背景有给局长当司机的女婿的声音,他们住在万紫过去的房子里,早些时候因为在北方购房,亲情价卖给了万莉,没想到她闪电式相亲怀孕结婚,司机及他那边的家人也住了进来,自此改朝换代。阿桂最引以为豪的,是司机的铁饭碗,以及局长权力投射过来的影响与便利,她多少有点鸡犬升天的心理,人生终于在女儿这里打了个翻身仗,腰板直了些,说话时不觉显示出魄力与无畏,这也是人之常情。不过,万紫手中握有阿桂的历史,她有自己的想法,只要阿桂仍然属于万氏家族系统的成员,就必须臣服于万紫在家庭中的支柱地位,因为她没有私心,半生都在为家庭奉献,她理当获得尊重。
“乡下的那个房子,连一个我的房间都没有,怎么现在建房,就只该我出钱了呢?你这是什么逻辑?”万紫忍着心中的不快,“你们是最应该出钱的,这也是一种象征。你们是家中长子长媳,爷爷和父亲的丧葬费,我一个人揽了,没让你们出一分钱,母亲是我在赡养,我的生活并不比你们轻松。你们有需要,任何时候可以找我这个妹妹,我有困难,就只能求老天开恩?”
“我知道你为家里付出很多……”阿桂不情愿地承认这一点,“我的苦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眼看着万固二十六七了,工作不稳定,还没有买房子,我们也没退休金,他连相亲都不敢去相……”
“如果没有别的债务,我是可以扛下来的。”万紫不觉同情阿桂描述的现状,侄子万固的青春期在打游戏、借高利贷中挥霍完毕,怎么帮也是烂泥扶不上墙,现在作为一个“无理想、无目标、无热情”的三无人员,打点零工过日子。
万紫心里一闪念,想着自己咬牙全部承担算了。她安慰阿桂,“万固的命运,在他自己手里,你们送到他大学毕业,已经尽了父母的职责。”
“建房子的确是好事,问题是……我们真的没钱,到现在都欠账。”阿桂这辈子最擅长的是哭穷,她打嫁到万家开始说起,结婚分家亏账,丈夫身体不好,养鸡发了瘟,养猪猪病死,债越积越多,早就想进城打工,婆婆却不肯帮忙带孩子,耽误了赚钱机会,后来总算进了城,挣的也只够崽女读书,刚还清陈年旧账,儿子却借了几万高利贷,自己买社保被骗掉几万,村里的红白喜事一件接一件,多少年来真的没存得住一分钱……
“你就这么去算吧,出资十五万,收获一套价值八十万,或者一百万的房子,稳赚不亏的投资是不是值得努力?”万紫提供了一个新的思维角度,也算是向阿桂交底。
“万福他倒是很想建新房的,”阿桂似乎有所动摇,她那么精明,当然知道无本生利是最好的,“你知道你大哥那个人,面子浅,从来都不肯去找他那些发迹的同学借钱,我一个女人家,到哪里找这么多钱给你?”
“不是给我,”万紫纠正她,“我不会要你一分钱。是给你们自己建房子。”
“莉莉出嫁,我还找她舅舅借了几万置嫁妆……别的姑娘出嫁,娘家都是几十万几十万地给,我们没能力,觉得真的对不起莉莉……”阿桂竟然哽咽起来,不久便啜泣了,空气穿越稀疏的牙缝发出尖锐的呼啸,“眼下就要做外婆了,不拿出像样的东西来,只怕连莉莉都会被婆家瞧不起了……”
阿桂这番话没有获得预期的效果,反倒证明了她愿意为儿女砸锅卖铁,对婆婆却一毛不拔的事实。
“安顿母亲是大家的责任,你们一家四口都在工作,也请体谅一下我。”万紫不留余地。
“你知道我不爱撒谎,十五万是真的拿不出来,就算我厚起脸皮又去向亲戚开口借,顶多凑个八九万。”阿桂说道。
“要不这样,我就给母亲建个小一点的房子,用她的宅基地面积,不占你们的,我也轻松一点,不用背负那么多债务。”万紫不喜欢阿桂的讨价还价。
“你知道,万福他这个人固执,我再和他商量商量。他一个男人家,在这种时候是应该站出来有所担当了。”丈夫儿女都是阿桂的牌,她想打哪张就打哪张,如果都出完了还没赢,就会自找台阶下,“我们会尽力去凑,什么都不比安顿好母亲重要。你放心,我说话算数。”
资金“落实”,工程“启动”,惶恐、担忧、债务重压,各种滋味倾巢而出,万紫彻底卷进了焦虑的旋涡,每夜身体在黑暗中翻来覆去,伸手却无可以攀援的东西。鲁莽。悬崖边。精神崩溃。责任碾压。漏雨的声音。腰身不再挺拔的母亲。苦难。银行还款的短信。一根无形的鞭子,抽打着她。黑夜的浓郁聚集在胸口。空气黏稠。呼吸不畅。理论上的资金。手画的饼。弓已拉开,箭在弦上。她知道邻居们聚集在母亲家里,谈论与建房有关的事项,贡献经验的,提醒避开陷阱的,介绍施工队的,推荐材料厂家的,寻找工作机会的,人们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参与其中。母亲已经成为了核心,她满面喜悦,笑对各路人马。
希望。愁苦。心悸。思绪如群魔乱舞。
一只夜鸟在窗外反复叫响,它是在欢唱,还是哀鸣?
回想那些无眠的黑夜,万紫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去的。贸然靠近建筑这头庞然大物,一个人瞎子摸象,从纷乱的绳团中找到线头,由一张规范的施工平面图纸开始,踏上建筑征途的第一步。网络搜寻过程,也近乎一项社会调查,她发现很多建筑设计施工的一站式服务,原来社会上早就有一股强劲的返乡潮,多年前进城谋生的人,今天纷纷带着财富返乡,重整荒芜的家园,应运而生的乡墅建筑产业早已如日中天。
她从眼花缭乱中挑选出理想中的建筑风格,买下施工图纸,根据建筑面积和使用需要,调整了户型设计,自己动手画新平面图,在乐趣中也释放了精神压力。房子的东头给母亲设计了套房,洗手间空间很大,淋浴室不装玻璃,避免母亲磕碰。必须给自己一个专用套间,回来不再有寄居感。在西墙加一个落地条形窗,通过这个窗户,可以看到荷塘、堤边的河流和船只。她很想留一间书房,但考虑到自己毕竟是一个外人,占据空间太多,阿桂会有想法。
村里的包工头,他们也许能建造出房屋的实用功能,但肯定无法达到这栋建筑的美学标准与灵动神韵。她认为得找省城经验丰富的工程队。网上搜索“农村建房”,满屏眼花缭乱的结论,页面不断弹出客服窗口。在这场凌乱的信息战中,她打了无数电话,扫了很多二维码,穿过了宣传、广告、情色诱惑等不实信息的枪林弹雨,总算筛选出五个感觉靠谱的施工队,将建筑图纸发送过去,请他们预算报价。
作为一个建筑文盲,在洽谈过程中,她被迫了解了很多专业知识,什么桩基础、条形基础、伐板基础、箱形基础、独立基础;什么框架结构、混凝土结构,什么地质用什么基础,什么结构有什么性能,因为不同的基础与框架,造价差距很大。还有屋顶结构,现浇混凝土坡屋顶,因具有造型美观及隔热功能,比普通屋顶价格是翻倍的。
几个施工队发过来的报价大致相近。预算表、材料清单像天书一样,型号、规格、数量、价格,密密麻麻的数据像一群蚂蚁在心窝里爬动,她勉强看了一阵,感觉是一个人在无边的大海里徒劳挣扎,有种绝望感。她想闭着眼睛谈个一口价,苦于没有还价依据,又不可能去市场调查,更何况计算材料数量比例,不是一下就可以學会的,要把这些事全部弄透,整个生活必然会被拖下泥沼。
说来也是运气,这时候,有一个报价的工程师,出于某种莫名的好感,愿意在专业方面提供帮助。他坦言自己是做建筑设计的,接了工程,通常会和施工方合作,他不打算在中间赚她一道,推荐她直接和施工方沟通。他教她工程预算砍价通常有20%的空间,告诉她需要避开的坑,付款方式,哪些常用的建材品牌,还有合同注意事项,比如明确工序、竣工期限,罚款制度,在预算清单里一定要注明建材品牌等等。
被推荐的公司叫“新乡墅”,施工许可等证件齐全,网页做得规范,是干正经事的样子。荣总经理在照片中西装革履,面相厚道,看上去诚实可靠。实际交谈中,荣总的确表现了值得信赖的一面,谈吐、修养、专业知识,都不像江湖骗子。万紫和他交谈愉快,沟通顺利,这也预示着良好的合作前景。接下来修订施工设计平面图,确定工程清单,在造价问题上反复进行心理拉锯战,总算度过了这段漫长的泥泞跋涉,像个真正的生意人一样完成了建筑合同。荣总将工程部负责人王龙翔总经理拉进群里,由他对接签约及具体施工的事。
作为兄妹,万紫与大哥万福一直是两个平行世界的人,一辈子没说过几句话,因为建房子需要有人监工,才有了真正的接触与合作。万福长她十二岁,中学时寄宿,十七八岁参加工作,二十岁蒙冤在监狱困了几年,兄妹俩实际生活相处的时间很短,集中在万福出狱之后,万紫远行之前的间隙,没有从小在成长中建立情感,关系一直是生分与客气的。
万福是一个腼腆的老实人,说话少,手脚勤快,害怕和人近距离接触,也从不和人发生口角与冲突。也许是不幸的遭遇导致性情变化,他总是有点惊弓之鸟的样子,胆小、警惕、惶恐,却又身形敏捷,仿佛随时准备逃命。家人也都很同情他的特殊遭遇,对他的态度格外温和,谁也不会对他说重话。
对于万福的命运与性格,万紫一直深怀同情与理解。
万福在建筑工地干过,懂得一些工程的事。他兴致很高,拿到施工图纸之后,日夜研究,弄懂图纸,以便好好监工,确保房子和效果图一样漂亮。他对工程提出了一些看法,比如宅基地,过去是池塘填起来的,最好使用桩基础,防止下沉,且牢固抗震,屋顶呢,现在流行现浇混凝土的,有个闷顶层隔热防冻,而且绝对不会漏雨,杜绝过去那种修修补补的烦恼。
使用桩基础和现浇坡屋顶,要增加十几万的预算。这一层万福是不会考虑的,因为造价多少不是他的事。万紫的心里产生了一点寒意。万福是知道她的经济状况的。旧屋并没有使用桩基,二层楼的房子,几十年也没有出现下沉的现象,在预算紧张的情况下,桩基可以不打,能不花的钱,可以不花。他不能什么都选最好的做。
为了避免留下任何遗憾,万紫心想,反正已经被压弯了腰,再添一块砖头,也不至于要了自己的命。她没有反对花这笔钱,一是延续着过去对兄长的包容与尊重,二是害怕房子出现任何状况,三是她的确想让家里所有人都开心。小的时候,她总是幻想着突然冒出一位有钱的亲戚,帮助解决这样那样的问题,现在的她,就是在扮演这样一位有钱的亲戚,也不管家里人是不是有同样的幻想。事实上,自从有经济能力开始,她便主动充当了家里的救世主,她总觉得过去那个小女孩还在原生家庭受苦,还在盼着奇迹,救他们,就是救她自己。
正式动工之前,需要给母亲找一个过渡居住的地方,村里不少只有春节才会有人填满的空房子,有干净舒适的,主人也很热情,母亲考虑再三,选择住在家边上一所废弃的破房子里。那里面家徒四壁,没有厕所,没有浴室,没有厨房,只有几个孤零零的灯泡悬在屋中,照着灰蒙蒙的红砖墙,塑料糊住的窗户到处是破洞,两扇大门歪歪扭扭不肯闭合。但母亲有她的古怪与固执,“以前不就是这么过来的么?”这点委屈不算什么,住破房子更自在,不欠谁的,也不需要应酬屋子的主人。一想到春节还得和别人挤在一起,她就浑身不舒服。她还说破房子离家近,坐在屋门口可以看新房进展,方便给工人烧茶送水。大家只好修修补补收拾破房子,这费了一些时日,万紫出钱,万福出力,也给十二岁的黑狗在屋外用砖瓦搭了个窝。做完这一切,就只等着拆旧建新了。
拆屋这天阳光灿烂,万里无云,笨重的挖机缓缓进场,轰轰烈烈地拉开了工程序幕。有几个村民围观。这是万紫从视频中看到的。第一次通过航拍机看到自己生长的地方,像通过上帝的视角看到全新的景象,河流仿佛一根飘带从房子边上拂过。旧楼房的屋顶灰蒙蒙的,屋身瘦瘦地立着,挖机猿臂一掼,偌大的房子像玩具模型,噼里啪啦哐当哗啦,没几下就被捣得粉碎,转眼就成一片废墟,转眼就剩坍塌后的静寂。浓雾腾空。
她禁不住热泪盈眶。
没想自己在拆屋时会哭,并且哭出声来,好像过去多年的记忆,也瞬间成了瓦砾。
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它承载了很多亲人团聚的欢乐,几代同堂的温暖时光。她后悔忘记让他们拆屋前拍几张旧屋的照片,忽然感到心里空了一块。眼睁睁看着消失的,不仅仅是一所旧房子,还让她想到建设的艰难与摧毁的容易。她想念曾经生活在这里但已离世的亲人,她想起了有乡绅风范的爷爷、始终在劳动的父亲,曾是家族主心骨的二哥,她的亲人那么少,死去的,活着的,弯着手指头就能数得过来。她还想起了旧屋的前身,童年记忆中到处漏雨的老屋,雨水击打接漏器具发出的声响,这时想起来却是那么的美妙动听。
虽然这个旧屋连她的一个房间都没有过,但是在它毁灭的那一刻,她发现自己是多么爱它。
也正是在这喜悦与泪水交集的时刻,她心中所有的压力与惶恐都消失了,因为她猛然顿悟到自己在做一件了不起的事,在开启家族的新时代,一个崭新的、明媚的未来,所有的亲人都将在这温暖的光环中变得光彩照人。
这么想着,她才发现侄辈们竟然没在现场。万固和万莉是在这旧屋里出生成长的,他们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对旧屋理当有着更深的感情,有更多的记忆与不舍。她感到遗憾。甚至恼怒。也许他们心灵麻木,也许他们过于年轻,还不到感时伤怀的年纪,也许旧屋记忆正是他们要摆脱的,有什么必要特意回来观赏它的倒塌?
她反复看着拆屋的视频,想到不久后一栋崭新漂亮的建筑将在这片废墟上崛起,由她创造的家族最盛大的时刻就要到来,所有亲人都将沐浴在这片祥和与幸福之中,欣悦涌上心头,她也渐渐自豪起来。但没多久她接到两个电话,一个是坏消息,书稿没有通过选题,总编觉得格调灰暗,不合乎当下形势,希望有更正能量的作品。好消息是小说集没问题,价格不错,出版社同意预付。也许是过了焦虑期,心理上适应了重压,她已经不那么担心钱的事了,她有某种信念,一旦动工,房子就会像雨后春笋一节节长起来的。
母亲精神喜悦,说王总带了一箱坚果给她,他在现场指挥了一阵就离开了,赶去另一个工地竣工。母亲还赞他能干,冇年纪,讲话客客气气,懂得礼数,样子跟村里的农民一样,“一副黝黑子脸”。要等到正式开工以后,万紫才会知道王总和荣总其实是合作关系,王总的施工队财务独立,工程基本没荣总什么事。王总本来就是个农民,当过建筑工人,在工地时间久了,熟悉了工程项目,有了人脉后开始揽活,久而久之有了相对固定的工人,积累了一点口碑。事实上,乡村建房队基本都是这样,像王总这样头脑灵活,有点文化基础,好学肯干,就会做点名堂出来。
找到了可靠的施工队,又有懂行的万福监工,万紫泡了杯花茶在电脑前坐下,心想终于可以继续做自己的事情了,刚敲击出几行字,万福的电话就来了。
“你得制止他们哩,”万福拉着一种事不关己的腔调,几乎是幸灾乐祸的,“这些人可不太守规矩,有用的碎砖石、混凝土块,都被他们运走了。”
“你不在现场?”万紫相当诧异。这点小事竟然需要两千公里以外的人来救火。
“我叫他们停下来,不要再运了,我说了碎石我们填地基、填池塘用得着,他们根本不听,连宅基地的老土都刨了一层,还在一车一车地往外运,喊都喊不停。”
“你是东家老板,他们是为你做工的,怎么会不听你指挥呢?还挖掉地基老土往外拖运?你就这样看着他们把宅基地挖成一口塘?”地基原本就要买土填高,这么一来,就要花更多冤枉钱了,万紫觉得心被刀子划似的痛,火也上来了,“运输车从你身上碾过去的吗?你为什么不直接打电话找王总?”
万福也焦躁地嚷了起来,“我跟他们说了不要挖了,他们不听我的!”
“你现在就站在车头前阻止他们。我马上给王总打电话。”
阿桂曾经抱怨,家里的大事小事,永远都是由她出面求助摆平,万福几乎不跟任何人正面交流,顶多在擦身而过时扔下一句话,别人回答的时候,他已走出老远。眼下情况紧急,万紫顾不上教万福如何处理现场问题,赶紧挂掉电话联系王总。意外的是,王总并不知情,他只叫了挖机,运输车不是他安排的,但他立刻通知挖机师傅配合,自己也从另一个工地赶到现场。万紫顿时明白,王总把拆屋的工程承包给了挖机师傅,而挖机师傅和卡车司机是熟人和伙伴,卡车运输是按趟收费的,一趟两百多,为了让司机多跑几趟,多赚点钱,挖机就使劲地挖,有用的,没用的,统统装进运输车,在他们看来,建别墅的都是有钱人,钱来得容易,不会在乎这点事。
万紫乐观轻松的心情,就像刚捞起来的鱼没蹦跶一会就完了。下午四点多,王总发给她现场图片汇报进展,拆屋平地已经完工,地基前所未有地辽阔,这个一望无际的坑洼氤氲缥缈,比马路矮了一大截,不知道要花多少钱买土才能填回来,她气得眼泪在眼眶里转。本来每一项超出预算之外的开支,都在挑战她的承受极限,割她的肉,让她感到疼痛、恐惧、脆弱,没想到还会产生这种纯粹的、愚蠢的浪费,这是根本不应该发生的。她内心弥漫着深深的失望感,王总原来也不过是提篮子买卖,貌似老实的底层工人是狡猾市侩的,大哥万福竟然无能力应对现场问题……她预感自己即将陷入一个巨大的泥沼,卷入错综复杂的工程内部,被无尽地消耗。
对姐姐万红的自甘堕落灰心失望时,万紫的感情重心在屈指可数的亲人中间转圈,渐渐落在已是婚嫁年龄的侄女万莉身上,给她买东买西,教她穿衣打扮,且将自己的房子以亲情价格卖给了她,想着回家时兄弟姐妹照样在这个房子里团聚,延续过往的传统。这之后万红忽然变得言语怪异,带着一股莫名的怨气,添了孙女也不报喜,却一个劲地在网上发女婴的图片与视频,向世界炫耀。这些都是阿桂转过来的,因为她也没有接到消息。万紫的思想活跃起来,心想万红明知道自己喜欢小孩,卻偏偏藏起来,明显是对一个无家无后者的嘲笑与轻蔑。在这样的情况下,她没道理去涎着脸,央求着看一眼她漂亮的外甥孙女儿。这件事深深地刺中了她的心,她感觉受到了严重的冒犯,于是也假装不知情,就这样两姐妹长时间断了联络。
万红疏远家人之后,扭头去社会上交朋友,男男女女吃饭喝酒,似乎很快活。她的穿衣打扮也风格突变,尽是些花里胡哨的奇装异服,肥大的裤裆垮到膝盖下,像个年轻的嘻哈族,还频繁在网上发视频搔首弄姿,唱歌跳舞。万紫被她的变化吓了一跳,她看得出那不是真的快乐,更像是受了什么刺激,做出这副人生很狂欢的样子。万红的视频都用了滤镜,那张脸年轻漂亮得不像她的,脸色煞白,眼角飞扬,嘴唇鲜红欲滴,她似乎确信自己就是视频中美若天仙的样子,忘了自己已经五十六岁。直到万红的第三任丈夫向阿桂喊冤叫屈寻求帮助,大家才知道,万红已经把他打出家门一个多月了。据说她自认为发现了第三任外遇的蛛丝马迹,将他的衣物统统打包扔在门外面,要他滚蛋。
第三任是一个长相狰狞、内里怯懦的雄性,动不动就哭、下跪、自扇耳光,但这一次脸上还是被万红抓得稀烂,身上被踢得青红紫绿。他本以为像往常一样,不过三天风波就会平息,回到自己的家里,等着妻子消气,没想到却收到离婚的狠话,赶紧哭哭啼啼地搬救兵。
第三任承认也许在微信聊天过程中有过一点想入非非,但指天发誓绝没做对不起妻子的事。阿桂最痛恨的就是男人管不住自己的精神和肉体,吃着碗里的还看着锅里的,她毫不客气地批评他,作为一个条件一般的二婚男人,找到这等姿色的老婆,本来就应该好好珍惜现在的婚姻,任何非分之想都是不应该有的。第三任辩白自己的忠诚,也为自己在语言上的不检点,进行了诚恳的自我检讨,表示会管住自己,请求阿桂去劝万红,夫妻间十年风雨不容易,不要因为误会伤了感情,也求阿桂去请万紫出面,他说万红只听这个妹妹的话。
第三任说得没错,过去的确是这样。万红刚进城时,和阿桂关系不错,两人曾经一起找工作,互帮互助,结伴做过餐馆服务员之类的零工。但万红受万紫的帮助最多,她有事没事总打钱过来,万红现在的廉租房以及室内装修,都是万紫的功劳。早些年万红在城里漂泊的时候,有一年冬天,和男朋友分了手冲到街上,没地方安身,万紫就想到天寒地冻中,亲姐姐流落街头的情景,糍粑心备受煎熬,一刻也不能忍受,当天就从几千公里外的城市赶过来,冒着纷飞大雪给她租房子,购生活用品,一切安排妥当后才放心离开。
说起来,万红是握有一手好牌的,被她自己打烂了,像她这等姿色的乡村姑娘,如果不自暴自弃,远不是这种境况。她有好的身体条件,个子高,皮肤白,算得上一方美人,只是性格刚烈,当作优点时,能得一句无用的赞美,作为缺点的时候,常常尖锐易折,对人生损多益少。一个普通的乡村少女,十八岁结婚生子,在一方狭小的池塘中,不断掀起惊涛骇浪,第一次婚姻持续了二十年,充满战争与暴力,离婚时不到四十,孩子已经成人。她并没有舔着伤口,拍掉灰尘,迈开脚步向新的人生前进,相反跌入新的混乱当中,为人行事令人费解。在城里毫无目的、风雨飘摇的生活中,和一个退休多年的老头胡乱结了婚,老头的儿女反对父亲的婚事,认为外人是来瓜分父亲的财产,经常上门骚扰,辱骂,甚至对房子做出一些破坏性的行为。有一次矛盾升级,惊动了警察,也上了本地电视台的新闻。万红竟然接受了采访,配合着将一件并不光彩的事情广泛宣传,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不多谈万红诸多不可思议的行为,略去那几个过渡的男人,她与第三任丈夫经历了海盗船、过山车般的情感动荡,好歹在尖叫声中安全着陆。第三任知道自己条件差,没有安全感,不让万红出去工作,宁愿把她惯成了一个懒惰没责任心的女人,天天活在牌桌上,而且染上了买码赌博的恶习。就这样一晃过了十年。其间赌债缠身,买码输了好几万,逼得第三任不得不联系亲戚帮忙,夫妻俩一起去袜子厂打工,干了一年多,好歹还清了赌债。这时万红在广州当厨师的儿子报喜添丁,要她过去带孙子,万红火速前往,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就这样无意间戒掉了赌博。
“万紫恐怕不会管你们的事了,生了孙女儿都不告诉她,她可是生气得很。”过去他们吵闹时,阿桂劝过几回,后来也就习惯了,不再多管闲事。“清官难断家务事,这种问题还得你自己处理。”
这引发了第三任对万红儿子的不满和自己的委屈,话语像被枪声惊得满天乱飞的鸟,说他们夫妻感情本来很好,每次吵架都是因为这个儿子带来的矛盾,譬如钱的问题,带孩子的问题,这个儿子又如何不懂事,只晓得索取,有一分钱就被他哄掉了,还榨干了她的健康,她过生日,他却连电话都不打一个。万红从广州回来时,瘦了四十斤,脸上的肉被刀削掉了一样。
“我的老婆,我心疼啊,我买鸽子炖汤给她补身体,她反过来说我是做了亏心事讨好她。”
说到此处,第三任又是一阵深深的啜泣。
“有个事情,我还没跟你们讲。”他擤了一下鼻涕,仿佛是连同前面的那些是非恩怨一起甩到了空气中,“她是胸口疼回来的,我带她去做了CT,肺部有一个阴影。”
阿桂子宫里长过一个鸡蛋大的肉球,切掉子宫之后,意外地获得了神秘的能量,不再是过去那个总是心悸心慌的女人,变得既笃定又自信,她以一种漫不经心的方式,让所有人知道她的亲家公战友众多,好几个在省城做官。女婿是个能说会道的人,尤其是饭桌上端杯喝酒时口吐莲花,很有功底,阿桂特别满意。她养儿育女的辛苦,今天总算得到了回报,走出了低迷的人生,见谁都有平起平坐的底气。虽说女婿本人抽烟喝酒打牌,牙齿黑黄浑身酒气,新婚都在外面喝得醉醺醺的,身上还残留着不知来由的香水味,万莉每次哭诉,阿桂总说这是婚姻的磨合期,磨合磨合就好了。
阿桂抽空将万红的家庭矛盾与肺部的阴影统统告诉了万紫。经历过二哥万寿的发病与死亡,万紫知道急剧消瘦很可能是癌症的信号,更何况还有胸痛、肺部阴影这类明显的症状,她甚至能想到导致阴影的原因,暴躁的脾性,多少年呼吸棋牌室的二手烟,无法自我开解的极端情绪,对生活消极的态度……
“前几天跟她联系,我问她为什么添了孙女不告诉我,她说,‘不告訴你犯了什么法,我真是哭笑不得。原来她以为我把房子送给了莉莉,觉得自己是家里多余的了,我只和你们是一家人,合伙踩她。”万紫只顾顺着自己的情绪,说完才意识到不妥,因为这会点燃阿桂和万红的矛盾。
“她心胸太狭隘了,我们自己都顾不上呢,哪里踩得了她呀……”阿桂说道,“上次莉莉到广州办事,顺便带了些家乡特产,要她儿子来车站接,结果他们说没空,东西邮寄就行,何必人跑过来。”
“真没有人情味,我骂了她儿子一顿。”
“我跟你说,你骂侄儿侄女没事,我知道你是为他们好,可你别再说她儿子的不是了,她很不高兴的。说真的,我们呢,是没什么能力,但是你这个妹妹做了那么多,对她还要怎样才算好啊?”阿桂貌似说的公道话,却有点火上浇油的味道,“唉,憋了这么大的闷气,那还不气出病来?”
阿桂的话让万紫陷入沉思,半晌没有回复阿桂的信息。如果万红真是气病的,那么自己就有责任反省,为什么让她生气,以及为什么丝毫没有意识到她在生气。在万红专注打牌买码的十年中,万紫的确减少了对她的关照,一方面因为对她失望,另一方面是她有第三任照顾,对她不错,吃的穿的都随她喜欢。
“饶是她那么不近人情,我也还想着新房子给她留一间,以免将来她老了没地方住。”万紫的糍粑心涌起一阵阵酸楚,二哥病逝的过程历历在目,如果接着又失去一个姐姐,那老天对万家也太残忍了,她不敢想象假如真有那样的噩耗降临。
阿桂没有接话。
聊天在阿桂古怪的沉默中告一段落,直到第二天由万福在电话中续上。
“房子不建了。”万福当头一盆冷水泼下。
“不建房子?妈妈住哪里?”
“你给她在城里随便买一套。”
“买一套我倒是更省事,但是你明知道妈妈不愿去城里。”
“随便她住哪里……反正,我们不想建了。”
万福话一落音就挂了电话。
万紫知道主谋是阿桂,万福不过是个代言人。
“万福说房子不建了,到底是怎么回事?”电话打通,阿桂过了很久才接。
阿桂用“可能”“大概”含糊了几句之后,硬生生地说道:“干脆挑明了吧,你大哥他是不想万红住在新房子里,她那边太麻烦了,大大小小的人牵扯不清。再说了,也合不来的。”
万紫闻言惊愕,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实的大哥和豁达的嫂子,原来是一对这么自私无情的夫妻,仅仅因为怕万红住进来,就要停止建房,根本不在乎母亲住在哪里。万紫只不过是糍粑心,想到了长远之后可能遇到的问题,假定万红老无所依,把她拢进新屋来一起养老照应,她并没有跟万红说过这件事,万红也不一定愿意住进来,更何况离老年还有很长的时间,谁知道中间会发生什么变故?
聊到万红的肺部阴影时,阿桂感叹她的命运多舛,洒下了同情的泪;万福批评了万红不体贴妹妹的辛劳之后,转身就用万紫的信用卡买了一张一千块钱的油卡,因为那样就能得到一条卷纸的赠品。汽车是万紫的,万福只负责开,保险、油费、违章罚款,统统不用他管。
万紫对兄嫂的固有认知瞬间被颠覆了。
“你在外面打拼这么多年,为家里付出那么多,你看她一点都不知道心疼你,还生你的气,连孙女儿都要藏起来不给看。”阿桂开始了她旁敲侧击的话术,“她又爱说假话,没规没矩,住到一起,不晓得会搞得多复杂……”
万红是有很多毛病,但都是能够包容的,何况现在她肺部有个阴影,四兄妹已经只剩下仨,他们竟然在拆了旧屋的情况下,不同意建房,置八十岁的老母亲于不顾,更是令人寒心。
万紫已经听不清阿桂在说什么了,后悔像一条冰凉的蛇在胸腔爬行,冰凉中夹杂着阵阵灼痛。她的心里演绎着这样的逻辑推理:
“你们有两个妹妹,一个富,一个穷,富妹妹在帮你们建房,你们心安理得地接受她的資助,却不同意另一个穷妹妹,在未来可能出现的坏情况下分享这种好处。换位推断,假如建房的是有钱的妹妹万红,对于没钱的妹妹万紫,你们的态度会是一样。因为你们把妹妹分成有用的和没用的。”
阿桂常说,人亲骨头香。原来香的是钱,经济决定了感情深浅。
仿佛看见了穷困潦倒的自己被势利的兄嫂赶出屋外,万紫浑身冰凉,在这个秋日的早晨打起了寒颤。
建房子固然是为了母亲,最终受益的却是万福一家。向政府申请建房许可证时,母亲曾建议用她和万紫的名字合报,但万紫笑着否定,用了阿桂的名字。万紫的想法很简单,阿桂他们照看母亲,母亲晚年幸福,房子就是他们应得的回报。
万紫的心被戳了一个窟窿眼,所有的热情、欣喜、骄傲,纷纷从这个洞里飘漏下去,像下雪一样。她后悔没有早些醒悟,跳出原生家庭的心理框架。过去她和他们是一家人,现在她也认为他们是家人,但在他们心里,她早就只是一个亲戚。家人和亲戚不同,亲戚是由家人分裂出来的,家人却不是亲戚组合能成的。
“我同意你们的想法,新房子不会考虑万红。”不能眼看着那一片废墟成为笑柄,不能让母亲在破房子里吃苦受难,万紫决定抛开一切,继续建房。同时开始考虑缩减成本,改变装修预算,由高端货改为普通材料,放弃园林绿化,一切可做可不做的,都不做了,他们不值得她投入那么多。
住破房子的母亲,形象一下子颓了不少,搬家时无序混乱,东西一堆堆存放在别人的杂物间,想穿的衣服找不到,鞋子也不知道塞在什么地方,索性懒得收拾,头发乱蓬蓬的,脸上脏兮兮的,活像一个无儿无女、孤寡凄清的老人,好在有笑靥如花。看到母亲嘴角贮满了喜悦的小酒窝,万紫心酸又欣慰,真想抱一抱母亲,开一个玩笑,问她为什么没把漂亮的酒窝生给她。
只能尽量让母亲在破房子里住得方便舒适一些,万紫网购了很多东西,泡脚按摩盆、便利马桶、煤气灶、烧柴烤火的炉灶、户外太阳能灯,不断去镇里取件的万福抱怨起来,叫她停止买买买,屋子里都放不下了。
破房子的墙砖薄薄的,仿佛一拳头就能捶穿,这个寄居的冬天无疑会格外寒冷,万紫担心母亲的风湿病,变形的手,僵硬的膝关节,到冬天就疼得睡不着觉,她比任何人都急于竣工,一再跟王总强调母亲的处境,要他马不停蹄,保证按照合同要求在三个月内完工,逾期的话,她会毫不客气地按合同罚款。
动土之时,按照当地习俗,要杀叫鸡公,放鞭炮,敬拜土地公,请求赐福,保佑施工过程平安顺利。万紫把所有的费用转给了阿桂,嘱咐她提前一天买好叫鸡公,确保不误开工良辰。有些事不论你信不信,冥冥中隐含着无法解释的预兆。阿桂提前一天买好叫鸡公送下乡来,这只叫鸡公油抹水光,精神抖擞,象征着吉祥与兴旺,孰料夜里头被黑狗巴顿咬死了。母亲大清早发现鸡的尸体,连忙打电话通知阿桂,一定要赶在动土吉时之前,将新的叫鸡公送回来。但是叫鸡公并不好找,阿桂转了几个菜市场,终于看到一只毛色暗淡、与世无争的,没有挑三拣四的余地,过了一个档口,发现一只稍好的,索性也买了下来。
“祝贺万府开工大吉”的横幅拉扯在两棵树之间。母亲和工人们竖起了大拇指,对着镜头笑容灿烂。王总还发来一组航拍图,全方位展示了动土的盛况。漫天的鞭炮烟雾、满地的鞭炮红屑。围观的乡邻。群鸟飞过秋高气爽的天空。一派大兴土木的热闹气象。这一天只放了样,按照万紫的意思,前面地坪八米,后院五米,两侧各留四米,便于车子绕屋行驶。整个建筑盘踞在地基中央,白灰画的施工基础图清晰地展示了建筑的内部格局。
第二天上午万福来电话,说他们放错样了。万紫只觉得脑袋轰的一声炸了,拆屋地基被挖空了,放样又放错,到底是施工马虎,还是监工窝囊?如果她在现场,这都是不可能发生的。她实在搞不懂施工方为什么会出现这么低级的失误,更不懂万福为什么连这么明显的问题都不能及时解决。
“怎么放错的,我不是提供了完整的数据吗?”
“我早上量了一下,整体后移了一米多。”
“昨天放样的时候,你没在现场跟着量尺?”
“我跟他们说了,他们坚持说没放错。”
“你只要提出复尺,不就一清二楚了吗?他们敢看着尺子说没搞错?放样返工是小事,但这不是一个好的兆头,预示着后面的麻烦与不顺。”
“那就按现在的样,不要返工了。”
“不行,后面有坟,退过去太近,屋檐都要搭到坟边了。”
万紫不明白,知道放错了样,为什么不提出复尺,为什么不找包工头,却要等到第二天打电话给几千公里以外的她,就好像他只是她安插在工地的间谍,只要他们完成一个工程项目,他就暗地里检查,搜集情报向她汇报。放样返工容易,万紫担心的是,到了水泥钢筋工程部分,很多项目几乎是不可能返工的,如果不及时解决问题,返工就会造成工期延误和经济损失,母亲要在破房子里多受一些罪。
也许问题就出在那三个叫鸡公上,那个混乱的开局。
王总接到万紫的消息,立刻赶到现场,重新量尺,亲自放样。三天后打桩队进场,在机器的轰鸣声中正式拉开建筑工程的序幕。
“你放心,我会把你的房子当个样板房来建。”王总打消万紫对工程的顾虑,“你的房子建好了,这本身就是一种宣传,活广告,比我们到处吆喝强多了。”
王总早就看到村里的商机,那些旧楼房都是改革开放与市场经济的产物。九十年代的乡村有一股建造楼房的潮流,哪怕是弄一个空壳,屋里家徒四壁,也要建二层,不矮别人一头。这些屋子和万家的旧屋一样,都是村人自己在没有施工图纸的情况下建成的,风雨中坚持了二三十年,已经筋疲力尽,不少呈现危楼状态,有几户已经在走报建程序,寻找施工队了。总之,明里暗里的客户蠢蠢欲动,都在等待这栋建筑落成的样子。
打桩工人没穿统一的工作服,王总称不方便施工。万福拿一根长竹竿插进桩孔测量深度,发现有的桩孔没达到八米的深度,甚至只有四五米深,觉得工人不负责任,工人则认为他的检验方式苛刻,因为他们的利润基本上是靠偷工减料实现的,照万福这样的监工方式,他们在工程上做不了半点假,利益受到损害,带着不满的情绪,终于矛盾爆发,万福与他们发生了争吵,有两个工人甩手不干了,剩下的人无法完成桩基运转。
“这些施工的都是土八路,是王总在天桥下临时叫的民工,施工毫无规矩,也不专业,现场弄得乱七八糟。工程主管是个小混混,建筑上的事一问三不知。明明混凝土质量不行,稀泥一样,我跟他说了好几次,他才换了大一点的卵石,增加了水泥的比重。做工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施工半个月了,连桩孔都没打完。”
万福用一种激烈的对抗保证了桩基的深度与质量,代价是停工。
母亲一看工地空荡荡的没人工作,打电话问万紫怎么回事,万紫觉得母亲应该问在现场监工的儿子,他肯定比一个远在几千公里以外的人更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节外生枝让万紫心烦意乱,她郑重要求王总整顿,抓紧时间继续施工。
连着下了一周雨,等太阳将泥地晒干,重新开工已经是半个月以后的事了。新的施工队伍面貌焕然一新,工人们穿着统一的蓝马甲,戴著蓝色安全帽,个个精神抖擞,两天打完剩下的桩基,接着挖沟砌基脚,各工种合作有序。现场材料堆放整齐,杂物清理得干干净净,一切井然有序。王总亲自在现场紧盯了四天,确保某些关键点准确无误,才离开去了另外的工地,由新的主管小马负责盯着。他是王总的外甥,据说在本市城市学院念过土木工程,有大楼盘的工作经验,不过小马很快就会暴露他对工程的一无所知。他身高接近两米,谦卑腼腆地略弓着腰背,动不动脸红扑扑的,青春疙瘩痘也会亮起来。
小马有些志不在此的散漫,性格随和,露怯,对工人不管束,不斥责,还经常搭把手干活,甚至听凭工人使唤。他人缘不错,工人们喜欢他,但对东家来说这不是好事。施工最忌主管懦弱,又没有专业知识,不但无法指导工作,也没有能力发现施工错误,发现了也无力纠错,慢慢地建筑的数据会随着工程的进展被不断修改,最后整个房屋的还原度会非常低,甚至出现不协调不对称的笑话。
母亲不懂这些,看到这支作风优良的施工队在工地上弄得叮当作响,热火朝天,觉得照这个速度下去,过年前就能建好搬家。母亲的乐观感染了万紫,她提醒母亲装修需要两个月,装完还得空置一段,释放甲醛,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搬家正好。好心情没维持几天,母亲又打来电话,说又停工了,万福和工人发生了口角,两个泥工生气不来了。万紫心头一阵焦躁,打电话给万福,他说门窗尺寸留错了,墙砖砌斜了,两头差距偏差了六七公分,相当于脸上的鼻嘴长歪了。
“我当时就提醒了他们,尺寸不对,要搞准,他们不听,只顾着一窝蜂砌了上去。他们的工钱是按砖头计价,砖头砌得多就赚得多。”
“你不要和工人吵,有事跟小马说。”
“小马是个配相的,顶个屁用。”
“建房子吵架,不吉利,你可以直接找王总,或者告诉我,我来跟王总谈。”
“你不在现场,不知道他们砌得多快,我只上了个厕所他们就搞完了。”
“严格按照图纸数据施工,错了就要返工。”
“我就是要让他们返工,返工返怕了,就不会犯错了。”
万福采用了惩罚式的监工方式,没考虑这样做也严重损害了自己的利益,时间成本对他来说也许没什么意义,但对万紫来说非常重要,只要房子不竣工,母亲没搬进新家安居,她就无法安心创作,不创作就没有经济收入,活在债务的重压下,无法轻松地呼吸。
每一件事都需要万紫亲自沟通处理,每一次刚获得一点内心安宁就被瞬间破坏,她真想放手算了,随便房子建多丑,只要不塌不漏雨就行了,但下一秒想到自己花这么多钱,付出这么多心血,怎能不达成自己的心愿?她从不是凑合的人,她是一个完美主义者。
万紫怀着一股无处发泄的怒火联络王总,她从没用过那种严厉的口吻。
“哎,万总,很抱歉发生这种情况。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主要是你们工期太赶,本来我是要用我们自己的工人的,他们在另一个工地,还需要几天才能过来,你们催得急,我只好在本地找了一个包工头。这些泥工的技术没问题,他们只是平时在农村习惯了这么干活,没想过你们家对房子的要求与标准很高,不知道你们这栋楼是与众不同的,是讲究艺术审美的。你放心,我马上要求他们返工,保证让你满意。”
几次返工之后,施工时间一再拉长,再加上天气、人手不足等原因,工程进度彻底缓了下来,慢到近乎停工,长时间里只有一两个人在工地晃。那是离过年还有两个星期的时候,一楼天花板的混凝土没有浇筑,整个建筑只是一个没盖的模型。工地上起先有三个人,主管小马,年轻泥工,以及一个新来的智商偏低的中年男人,后来泥工粉完墙走了,只剩小马和低智男人在工地做些杂活,比如捡垃圾,搬碎砖。小马还要负责买菜做饭。低智中年男人做小工的时候骂骂咧咧,说他妈的有人偷钢管,胆子那么大,当着我的面拿钢管。人们这才知道他是有来头的,他是王总的亲哥哥,智商低,但还是懂得维护自己的弟弟。通过他的描述,人们大致能判断是谁在偷钢管,不仅是钢管,工地上那些无端消失的东西,也算在了那人的头上。后来每天收工时小马都会让傻舅舅把有用的东西收起來,放在安全的地方。
这时候万紫已经真正了解万福的性格与为人。他不傻,但发现问题不能解决问题,或者不能及时就地处理问题,往往是小病拖成大病,生米煮成熟饭,这时候再来处理增加了难度,有的甚至无法弥补,留下遗憾。比如两个前庭柱子造型不对称,万福在木工师傅装模的时候,就提出尺寸问题,并且发出了警告,但木工师傅还是胡乱完了工。工人的确不听他的话,一是他说话的方式别人不太接受,二是都知道真正的老板是万紫,他们总想着施工如何方便简易,稍不留神,就按自己的想法,玩“木已成舟”的把戏。
主管不得力,监管也让人头疼,听说又有地方要返工,万紫忍无可忍,终于气得大喊大叫,质问万福为什么同样的错误一犯再犯,万福也大声怼她,似乎也压了一肚子怒火,暴躁程度让她吃惊。两人吵到恶语相向。万紫认为他没有资格朝她发火,她出钱出力,为他们付出,而他只是为他自己的家付出。母亲见兄妹不和,眼泪就流个不停,说要是知道建房子吵架,她情愿住在旧屋里。万紫为了哄母亲开心,主动息事宁人。
万紫每天开着监控视频,她喜欢听工地的噪音。那是房子生长的声音。她也喜欢看母亲在屋门口遛狗,和路人大声聊天。鸟在枝头跳动,啼叫声清晰悦耳,搅动着乡村的宁静与怡然。
一场寒霜之后,薄雪覆盖了工地。
视频中一派肃杀。昏暗的天空。枯枝在寒风中颤动。万紫久久地盯着屏幕,感觉寒意弥漫。母亲穿得鼓鼓囊囊的,弓着腰,背着双手,从建筑桥板走到前厅大露台,在那儿眺望了一下远处,转身进了客厅,紧接着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她每天都这样在未来的新家转来转去。
看到母亲寒冷中的身影,万紫心里就一阵疼痛,责怪自己没有早些建房。如果在父亲健朗的时候为他们打造新家,也许父亲会活得更长一些。现在她祈祷母亲能够长命百岁,享受这专门为她打造的舒适大宅。眼看着年前竣工无望,万紫心急如焚,母亲这时倒接受了现状,反过来安慰她。破房子里没有热水,想到母亲用冷水洗菜做饭,艰苦挨冬,万紫心里非常难受。阿桂一直没有回来过,万莉万固也没回来过。万固大学毕业前的半年时间里,阿桂几乎每周都要下乡看母亲,用食物将她的冰箱塞得满满的。万紫帮万固联系实习单位,毕业后安排到报社当记者,没几个月忽然辞工,辞工了又后悔不迭。万紫对万固是尽了全力的。
万紫在寒意包裹中奔赴英国当访问学者。两国时差增加了处理建房事务的难度,经常下半夜打电话,发信息,熬夜。万福不会说普通话,她得亲自打电话咨询和预订铝合金门窗和瓦,这些她从没接触过的建筑材料没有一点温度,她对它们既不喜爱也不厌恶,她只是不得不狂热地在网站上搜索,学习规格型号,懂得不同利弊,进行品牌价格对比,计算新房的门窗面积,在自己可以承受的预算范围内挑选产品。
万紫面临的最大问题是无法信任商家,在已有的建筑经历中,她发现人们处处体现缺乏诚信与职业道德的品性。上市公司的品牌产品质量有保证,这意味着她要投入更多资金。漏雨的童年记忆使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线品牌的琉璃瓦。因为小时候门窗都单薄不严实,会被风推搡得发出怪异的声响,她经常做怪物破门而入的噩梦。她不允许再有刺骨的寒风从门窗缝隙中灌进来,门窗要牢固坚实,挡住噩梦中的怪物,连八级台风也不能撼动它。
铝合金门窗和琉璃瓦总价超出预算一倍。别墅大门的预算更是由五千元飞升至一万五。那款非洲进口沙比利木质大门彰显质感与格调,想象母亲每天清晨打开这扇结实厚重的大门,同时开启一天的美好心情,她咬着牙付款预订。这是佛山一个专做木门的厂家,也是网上找到的,虽有第三方保证资金安全,产品可退换,但万紫仍不放心,和销售经理进行了无数次沟通对话,销售经理非常有耐心,不断给她发送车间生产视频,堆放原材料的仓库,各种客户订单、出货票据,甚至与其他客户的聊天记录、付款信息,尽一切可能打消她心中的疑虑。
“你不要老是这么不相信人。这样你会活得很辛苦的。”
万紫承认销售经理说得对,她的辛苦有一半是因为她对人缺乏信任造成的,或者说是人们普遍不诚信造成的,前半句说的是主观自己,属于自作自受,后半句说的则是客观现实,是人性带来的负面影响。建筑工程包工包料,并不意味着省事省心。整个施工过程,万紫同各行各业的人所洽谈的内容,可以出一本巨著。在买琉璃瓦的事情上,她经历了巨大的诚信挑战与考验。瓦的厂家也在佛山,是她在网上联络的。瓦商发来产品图片,根据建筑面积计算出用瓦数量,给了些有益的建议。与其说是经过了几天的洽谈,不如说是万紫一直在质疑、查阅、求证、观察和判断之中,以确保对方不是虚假诈骗。最后商家给出一个银行账号,要她付清全款才发货。就这样将几万瓦款打到一个陌生人的账户里,这需要绝对清醒的头脑。万紫不敢这么做。她要求预付部分,货到付清尾款。瓦商说他们从不这样做生意,都是一次性付清,运费另付,他们可以推荐提供货运联系人,她也可以自行安排。
“你相信我就打货款过来,不相信就不要打。”瓦商最后丢下一句话不理她了。
这之后万紫陷入了激烈的反思。她在寻找症结。这反思甚至是痛苦的,尖锐的。她其实被自身的多疑困扰已久。这种多疑的正面效果是,迄今为止她从没上过当受过骗。这显示她的聪明和理性。但也不排除有人容易相信别人,也从没上当受骗。也许她应该选择相信别人,即便是上当受骗,人生当中失去的肯定远没有她得到的有价值。万紫抱着背水一战的心情将钱打给了瓦商。四天后果然一辆超长的大卡车将瓦送到了工地,瓦的品质和宣传的一样,数量准确无误。后来的沙比利木门同样也没让她失望。
监控视频里的天空渐渐发白,听到公鸡打鸣,狗吠,母亲咳嗽和洗脸刷牙的声音。天全亮时,视频由黑白跳到彩色,高清画面可看到很多细节。小马走在桥板上,双手缩在袖子里,手臂直直地垂在身体两侧。他的低智舅舅裤脚一高一低,为了将那两轮斗车调头,在泥地里碾来碾去,他骂斗车不听话,也骂弟弟给钱太少,一百五十块钱一天,什么都要他干,他自己却待在家里舒舒服服地烤火。小马伸出手来帮了一把低智舅舅,一直将斗车推过桥板。他的任务是将几个卫生间的坑洼填满,为做地面硬化和防水打基础。此时离过年还有一个星期,一层混凝土楼板的浇筑工程推迟,王总说工人都回家过年了,只能等到年后。而天气好得让人心痛,阳光明亮,濯洗着残缺的建筑物和空荡寂寥的工地,有种眼睁睁地看着工期推延的恼怒。万紫重申了逾期罚款的警告,王总却拎着两袋子礼物来给母亲拜年,母亲留他吃了一餐饭,说眼下没有什么是比过年更重要的了。
二月底,破房子开始零星漏雨。邻居有装修过的房子空置,全家人在广州做生意,让母亲搬进去,但母亲说房子就要建成了,懒得挪来挪去,直到有天晚上大雨倾盆,屋里漏得无处安身,連睡觉的地方都泡在水里,这才大半夜撤离。万紫是第二天知道这个事的,母亲遭受这样的磨难,她迁怒于王总,因为工程已经逾期两个月了。这时候新房子已经浇筑完斜坡屋顶,一栋漂亮的建筑如出水芙蓉,线条流畅飘逸,显出灵动和生机。万紫的脾气发不出来,反倒感谢王总慢工出细活,对建筑赞不绝口。
相比于造房子,装修工程要简单得多,但是更琐碎。万紫原本就认识几个装修老板,经过洽谈比较,最终把工程包给了钟老板,十年前她在城里的房子就是他装修的。从建房子开始,她就在同步构思室内装修的内容风格,早已酝酿成熟,定调为原木色侘寂风。她在网上挑选了灯具、电器等东西放进购物车,也与橱柜衣柜订制商沟通完毕,谈妥了款式与价格,提前完成了装修内容。
她是四月回乡的。本打算和母亲一起居住,给母亲做饭,兼顾装修。在视频中见过宽敞整洁的房间,河水在窗外荡漾,宁静诗意,似乎是理想的居住空间,住进来才觉得简陋不便,厨房没有热水,冷水唤醒了手上的风湿,手指隐痛。房间里有一股无人居住的陈年霉味,到处是蛛网。床上没有席梦思,厚薄不均的老棉被像石头一样硬,里面还藏着饥饿的跳蚤。最要命的是没有空调,四月已经热起来了,蚊子早已活跃,白天在厨房做饭,都要遭受它们的攻击。
她只好在城里租了一套三居室。晚上打开浴室镜前灯,镜子里突现一尊观音菩萨,吓得她魂飞魄散。心想将菩萨放在脏污的卫生间,只能是为了避邪,说明这房间里发生过不好的事。她搬到客房睡,还是感觉有股寒毛倒竖的阴凉,勉强挨了两夜,不得不求助万红带小孙女来做伴。
她租的自己熟悉的小区,在万莉家对面的楼里,就近去她家拿自己原来的床上用品。阿桂和万莉在客厅里逗孩子,万紫说明来意,阿桂屁股不挪窝,不紧不慢地问:
“要新的,还是要旧的?”
虽已嫁人生子,侄女万莉还是她母亲的影子,毫无主见。她木然地笑着,仿佛与眼前这个远亲并不相熟。
“无所谓新的旧的。”万紫已经感觉不太舒服。
“去拿旧的吧,反正她都要买的。”阿桂吩咐万莉。
万莉这才应声而动,转身去了房间。
万紫无心落座,站在那儿看着屋子里熟悉的一切,心里忽然一阵刺痛。家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是她亲手挑选布置的,原木书柜里还有她没有搬走的书,酒柜里放着她的酒具和酒,她精心挑选的立式空调还是崭新的,套着她买的蕾丝边碎花尘罩,她在宜家购买的沙发和地毯也是原样没动……这些东西换了主人,也不认得她了,也都冷冷地一声不吭。她像个乞丐一样,站在这个持续了十年大家庭聚会的屋子里,等着新主人施舍一床被子和枕头,没有一丝家人的热情,更没有她对她们那样的慷慨。她也想到万莉从小就穿着她买的衣服,村子里没有谁比她穿得洋气。毕业后给她找工作,鼓励她自考本科,给她交学费,出钱给她办出国旅行的签证,给她去广州面试的交通住宿费;也曾不远千里赶回来,几宿不睡处理她个人感情上的麻烦事……
万紫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不拂袖而去。
泵车浇筑坡屋顶时,万福在屋顶上,穿着长靴,手里拿根东西戳来戳去,测量混凝土的深浅,与工人发生几句争吵之后,索性拿起工具和他们一起扒整屋面。但是混凝土最终仍是厚薄不均,又重新浇筑了一遍,施工盖瓦时发现仍不达标,高低不平,东边比西边厚了几公分。盖瓦的包工头手拿卷尺站在屋面上骂屋面浇筑的乱搞,这意味着他们必须先凿掉高出的混凝土,低洼处用水泥补平,尽量降低偏差,即便这样,盖瓦时仍然有许多需要调整的地方。他抽着烟在屋顶走来走去,最后拨通了王总的电话,大声批评了一通屋面浇筑的人不负责,他盖过那么多房子,从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这样子施工难度太大,并表示这个活他接不了,要王总另请高明。王总很快赶过来,上了屋顶,和盖瓦包工头一起检查测量,情况使他的表情越来越凝重。王总与盖瓦包工头讨论整平屋面的费用,盖瓦包工头仍是推却不干,说这里头的活几乎是看不见的,他不想让王总觉得他在诓他。但王总弹掉烧到指尖的烟,利落地接受了盖瓦包工头的要价,在屋顶再抽了一支烟便走了。盖瓦包工头吩咐工人工作的时候,万福已经在凿凸起的混凝土,电钻机狂躁作响,水泥灰飘散。
以上是万紫在监控视频中看到的。因为工程进展与施工的种种问题,她已经与王总有过无数次电话沟通与微信讨论,有几次甚至发生了不愉快的争执。大部分情况下,王总都同意按照她说的去做,但往往要经过很长时间的扯皮、理论,他会使用疲劳战术,用源源不斷的词语,滔滔不绝的自说自话(这一点和他低智兄长很像),使用狡辩、偷梁换柱、移花接木甚至死打烂缠等手法,企图把理扳到他那一边,或是用话语将她绕晕。有时候她会在厌恶与精疲力尽之间做出让步,但绝大多数坚持死磕。王总从没遇见过这样的对手,她脑袋里面装着超强的逻辑与清晰的思维,而且有理有据,甚至能将几个月前的聊天内容截屏作为证据,弄得他哑口无言。
他们还没正式见过面,王总的样子基本符合万紫的想象,如果用地域来形容他,那就是城乡结合部的样子,戴着金项链的小麻雀,努力像凤凰那样华丽地飞翔。和他的低智兄长眉目挺像。说不清是倔强还是僵硬的脖子上面顶着一个小脑袋,身板也是直的,皮肤很黑,举手投足间显得经验丰富,利索果断里也有股狠劲,不拖泥带水,做决策毫不犹疑,的确像干大事的——这副样子在乡村的确是能唬住人的——乍一看,与她所接触的那个为了达到某种目的可以无休无止啰唆不断的形象截然不同。
她和他曾经为了各自的目的互相说着违心吹捧的话,她夸他专业懂行施工质量好,只不过是为了获得更好的工程质量;他夸她容易沟通合作愉快,是为了让她手不攥那么紧,指缝间额外漏下些碎银来,或者在工程结束后慷慨地奖励红包。完成屋顶浇筑后,王总常说的话就是这个项目进入了亏损状态,他大可以立刻停工止损,但他要履行承诺,在这里亏的,在别处赚回来,无论如何要在这里建起一个漂亮的样板楼。在万紫看来这都是聪明过头的话,她也懒得戳穿他。只要能尽快竣工,她乐意忍受这些虚伪的言语。
曙光即将刺破云层。不料下午接到母亲的电话,说万福又和别人起争执,盖瓦师傅不做了,正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场。万紫第一反应是不能再次延误工期,立刻驱车回来。
瓦工们在屋顶抽烟等她。万紫望了眼屋顶,二话没说,就从钢管架起的楼梯爬了上去。站在屋顶,万紫才意识到自己是个女人,连微风也在破坏她的身体平衡,她腿脚微颤,不敢朝下看。
“你们都知道,这房子从去年到今年,建了很长时间了,真的再也耽误不起了。有什么问题,我们坐下来谈谈。”她轻松愉快地说道,双脚暗自努力稳住重心。开阔视野中,她重新认识了她的村庄。第一次河对岸的村庄田野,甚至更远处的城市。
“万紫,你不记得吧,我是你老同学。”盖瓦包工头腼腆地说道。
万紫使劲回忆,终于从他沧桑的面部搜索出宝贵线索,认出他就是经常拖着两条鼻涕虫的小学同学张太山。三四十年过去了,他脸上的肌肉还保留着抽吸鼻涕的运动习惯。
“是你啊,老同学,那我就放心了。”万紫和包工头握手致意,“这里有什么困难需要我解决的?”
“你哥说我们不晓得搞,他比我们懂,我们搞他的不好。”老同学指了指万福,他正在破房子门口洗手。
“到底怎么回事,你跟我说,我们来商量决定。”
张太山抽吸了一下鼻子,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因为彼此沟通不到位,万福不信任他的技术,用贬低的话刺伤了他的自尊。万紫下屋找万福做思想工作,说她以前也不信任别人,总是在疑虑,担忧,结果把自己搞得很辛苦。她在建房过程中,慢慢学会了相信别人。建筑不像裁剪衣服,容不得有一分一毫的偏差,建筑体积庞大,有时几公分出入并不明显,也不会影响美观。整个施工过程中,事实上每个地方都没有精确到图纸的数据,有的地方甚至出入十公分,现在房子不是照样好看,大家都很满意吗?
万福到屋顶与张太山握手言和。盖瓦继续。
王总与万紫在工地见了面。在长达八个月的频繁沟通博弈中,似乎成了老熟人,都没有第一次见面的寒暄客套,直奔主题。王总带了色卡,请她选定外墙漆颜色型号,然后要她再付一点工程款。万紫认为外墙漆还没刷完,按合同是工程竣工才付清尾款,扣除一万五作为维修保证金,工程没问题则一年后全部退还。
“你要我提前支付工程款,这是合同以外的要求。”万紫说。
“万总,你这个项目,我真的亏损很大,屋顶我都给你浇筑了两遍混凝土,防水保暖也都做的最好的,绝对不会漏雨。”
“这个我要说清楚,你浇筑两遍,是因为第一遍不达标,盖不了瓦,而且浇两遍也没有解决屋面不平的问题。说实话,你额外浇那么多混凝土,我还挺担心承重问题的。房子不漏雨,难道不是施工最基本的标准么?至于工程亏或赚,那都是你的生意。我们是签了合同的。”
“我真的亏得不行了。盖瓦这里的工钱都是一两万,他们完工了,我也得给他们钱吧。”王总说道,“我本来是想亏一点就亏一点,只要把项目做好,让客户满意……但是现在亏得太多了,现在连盖瓦的工钱都没有了。这个项目返工次数太多……为了让你们满意……我真的是不计成本在做……”
“你的盖瓦工钱,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并不曾欠你一分钱工程款。”万紫有点恼火,他开始了那种絮絮叨叨的话语进攻术,他的目的就是想让别人失去耐心,图个清静赶紧满足他的要求,但她偏又喜欢以理服人,“项目多次返工,是施工方的原因导致的,合同里注明了施工方承担全部返工的损失,你不要把纠正施工错误说成无私奉献。”
“买外墙漆也需要钱,我可真是拿不出来了,”王总启动拖延新战术,掐住她急于竣工搬家的弱点,“只能等下个月,另一个项目付我工程款,我才有钱买漆。”
她嗅到王总开始耍赖的气味,知道合同对他已经失去约束力,撕破脸只会使竣工在即的工程陷入僵局。尾款还有四五万,只要王总无理停工三天,她就有权终止合同,自找外墙工程,能节约一两万块。付出时间和精力,她会赢,但这样扯皮,不是十天半个月可以终结的。权衡再三,她最终妥协,提前支付了一万油漆款。
“对了,散水什么时候做?”当初讨论工程项目时,她还不知道散水是什么东西。
“合同不包括散水项目。我不做合同以外的事。”王总说道。
万紫拿出合同,指出散水工程在清单里,王总指出散水后面的价格栏是零元,零元代表不施工。
“我们的工程是打包一口价,清单中项目的标价高标价低没有任何意义,但出现在清单中的项目,就是工程必做项目。”
“没有,没这个项目,我不做合同以外的事。”
“你口口声声不做合同以外的事,怎么就要我做合同以外的事,提前付工程款呢?散水一直在项目清单上,价格修改过好几次,最后你由两千多修改为零元的,因为后来是工程总款一口价,我就没在意任何单项价格了。你现在这样狡辩,只能说这个零元价是你挖的坑。”
“我们都是这么处理的,不施工的项目,价格栏里就是零元。”
“这个附件明摆着写的是《施工项目清单》,更何况那么多不施工的项目,为什么没在这个清单里备注零元,偏偏只有散水?”
“我做了这么多年工程,从来没出现你这样的情况。”王总偏离主题,“散水是合同以外的工程,我可以做,但是你要支付散水工程款,我一分钱都不赚你的。”
“好,王总,我们现在就来按合同办事,这样公平。我现在请你做散水,要多少钱你说了算。另外,工程已经逾期四个月,按合同罚款三万,还有延误的每天罚款累积,你也仔细算算。”
王总闭上嘴巴,半晌说道:“这么着你是不想付尾款了?”
“你放心,我是要脸的人。该我付的钱,一分不会少。”万紫态度坚决。
王总拿手机计算器算了点什么,面孔突然软化松弛,笑得像老友重逢。
“算了,散水我来做,我亏就亏了。挖埋排污管道是我做,还是你自己请人做?”
“什么?你建一个房子,不做管道排污?那房子怎么使用?”她察觉到他又在耍花招。
“这些不在施工范围内,合同里没有写。”
“我理解你做一个工程也不容易,从没想过按合同罚你的款。合同里有好多东西没有写,需按常规施工的都没有写。你是内行,哪一个建房子不考虑排水排污,这是最基本的工程。我真的不理解,你这么大一个老板,怎么到最后为了几千块钱要如此绞尽脑汁?”
“要不是亏得太多……”
“行了,你就说要多少钱吧。”她决定吃亏让步,一秒钟都不想待下去了。
“管子加人工,三千八。”
“没问题。我出。”
爬出令人不快的泥沼,甩掉王总那副无赖的嘴脸,万紫还是像吞了苍蝇似的难受。她没料到会要如此直接、正面地和包工头接触纠缠。在他们挖就的池塘里扑腾,不可避免要呛几口脏水。王总是农民,不管业务做得多大,见识与思想里也还是农民的本质,脑海里并没有法律意识,合同只是废纸,或者是农民式的狡黠,知道建新房的人求平安顺利,不愿惹上官司的晦气,工地瘫痪不吉利,都会选择退让息事。
万紫带着狗到了田间,大口地呼吸。
装修老板来电话,他认为主体没有完全竣工,装修不宜进场,同时施工会造成某种混乱。母亲似乎度过了最焦虑难熬的阶段,变得从容了。她可以笑着谈论施工过程中的曲折风波,说装修也是大事,不争这几天,一切要从容有序。万紫知道自己还远不到轻松解放的地步,室内装修是另一个高峰和折磨期,她得重整行囊,继续攀登。
屋面盖瓦通常一个星期可以完工,但这个屋面整整花了二十天才告一段落。万紫多次爬上屋顶检查施工情况。这个屋面让小学毕业的张太山伤透了脑筋,但他什么都敢接,他的经验就是这么摸索积累的,铺错瓦修改了几次,浪费了不少材料,万紫碍于同学情面,主动承担了损失,追购补货。
万紫最后一次上屋顶验收盖瓦工程,她承认老同学张太山算得上天才,最终能把瓦铺得如此整齐美观。她指出了一些需要修整的小问题,比如缺了角或掉了色块的瓦,需要涂上瓦色漆,烟囱的油漆没做到位,屋脊瓦下裸露的水泥遠观一道白,破坏了瓦景,瓦檐下的水泥天沟壁刷上瓦色漆,最后清干净瓦面的水泥浆和脏东西。老同学张太山高兴地抽吸着无形的鼻涕,开始滔滔不绝地描绘以往铺瓦的速度和这次施工的难度,声称没有他不会铺的瓦。
来自文化前沿上海的建筑设计图纸,一个不发达省份的小村落能有这样的完成度,这是值得称赞的。这是万紫完全按照自己的喜好来做的,建筑预算最终膨胀到了一百万。房子与效果图一样,明媚大方,由于抬高了一米的地基,即便是大平层,仍显出几分巍峨,显得高高在上,衬得周围民居渺小寒酸。母亲整日笑眯眯的,背着双手走来走去。路人都要停下来打量一阵,纷纷赞叹。
过去十年间,万紫曾经梦想有一栋这样的房子,种菜养狗,写书画画,远离尘世喧嚣,但她梦想的地点不是这里,而是在大都市旁边,或者欧洲某处。万紫心怀骄傲,一种微妙的情绪在胸腔弥漫,她感到自己和房子有着直接的血缘关系,这是她付出全部生活换来的,是她生产出来的孩子。
端午节那天,阿桂终于带万固回来了。这是建房以来万固第一次露面,但他就像昨天就来过似的,没有任何新鲜事物能使他表情波动。
“这下好了,再有人给万固介绍对象,就回来这里相亲。”阿桂笑嘻嘻地挑眉睃眼。
万紫知道阿桂又在使用旁敲侧击的话术,也听出了话外音,眼前浮现阿桂与儿孙辈在这个房子里唱主角的情景。
“万固相亲,应该去你们现在居住生活的地方,向对方展示真实的家庭状况。”万紫认为年轻人要自己打拼自己的世界,“这个房子,是母亲和兄弟姐妹养老的地方。”
阿桂沉了脸,没有反驳。
过几天万紫带菜回来,给母亲做了午饭,母女俩沉闷无声地吃完,到洗碗的时候,母亲终于说话了:
“听说你不许侄子在新屋里做婚房,不同意他在这里拜堂?”母亲冰冷尖刻,“这是万红的主意吧?我就知道是她会在中间挑事。”
万紫明白阿桂不敢直接顶撞她,暗地里添油加醋,借母亲的力量,煽动母亲为孙子争取利益,柿子找软的捏,拿万红开刀。
“你们不能冤枉万红,这不关她的事。我是为你建的房子,也是我们养老的地方,大哥大嫂是沾你的光。难道你想要四世同堂?”万紫一字一顿说得很大声,一半是因为母亲耳背,一半是恼怒阿桂拿母亲当枪使。
“祖宗牌位在这里,他不在这里拜堂,到哪里去拜堂?”母亲继续质问。
“我哪有资格不让他们来拜祖宗牌位?”万紫说道,“阿桂的话你不要全信,你不是不知道她牙齿稀。还有,你听力很差,有些话你可能只听了一半,传来传去,只会造成更多的误会。”
母亲沉着脸,噘着嘴,抹起了无声的眼泪。
母亲总是用哭做武器。在与父亲漫长的婚姻中,万紫没少目睹母亲在地上撒泼打滚,呼天抢地。他们的战争给孩子蒙上了巨大的心理阴影。万紫讨厌母亲的哭相,她年轻时有阳光明媚的笑容,牙齿洁白整齐,嘴边两个小酒窝,但她偏不轻易展示这些。
母亲使劲挤动脸部肌肉和眼睛,让眼泪滚出眼眶,以便手抹过去时不会扑空。
“你为什么要哭呢?”万紫说道,“你想要四世同堂?你们三世同堂时,不是吵得天翻地覆吗?你孙子性格那么懦弱,未来的孙媳妇要是厉害,不通文墨,不孝顺老人,你怎么办?我建个房子是让你享福的,不是受气的。”
母亲似乎在回忆过去婆媳间那些撕破脸的争吵,儿子和儿媳共同对付她。后来他们到城里打工,住得远了,少了眼前的利益纷争,回乡像客,婆媳关系才慢慢好了起来。
“你说得也对,万固读了大学,是在城里工作的,应该在城里买房置业,他住到这乡旮旯里来做什么?”母亲想明白了,抹干眼泪,“他也是太不争气,想想你二哥的儿子万明,只比他大一个月,自己在广州闯得多好,去年就挣了二十万,回来买了房。”
“万明的性格胆识是放养出来的。父母越是死管,包办,孩子就会越无能。”
“他和你有联系吗?”谈到另一个孙子,母亲就想到死去的儿子,眼泪又流下来,“万明伢子长得好呢,讲话、声音都像他爸爸,笑起来两个酒窝。”
“一直有联系。”万紫对母亲撒谎。实际上,在万寿的葬礼过后,阿桂通风报信,说万明对万福态度恶劣,万紫心想万寿都没这么做过,怎么轮到你一个晚辈这么无礼冲撞了?她没有问阿桂一句为什么,直接批评了万明。本来联系就少,这么一来,就完全断了联络。
万紫在现代化的大都市里读书工作,有着一套完全不同的思维与价值观,也一直游离于家族纷争之外,偶尔充当他们的调解员,秉持公正。没想到回乡建房这个简单的想法,却踏进了乡村伦理俗世,掉进他们的伦理价值规则的泥沼,这里面开着是非的花朵,长着清除不净的利益杂草,只有金钱衡量并暗自推动着他们的情感与行为。村里的事情万紫知道一些,比如有个患癌的母亲在家里等死,七个儿女没有一个人送她入院;一个孤独的老人瘫痪了,儿女们因为轮流照顾的日程争吵不休,毫不掩饰期待老人死亡。万紫隐隐感觉,这一类的世俗纷争,已不可避免地缠上了她,她的心在渐渐发疼。
想到阿桂对万红的态度;想到久久地站在万莉家中,等着她拿出一床曾经的旧被单;想到万固的冷漠麻木;想到万福的大吼大叫;想到假如年老时回到自己辛苦建设的房子,不过是投靠在阿桂家族的屋檐下,进不进得了门都尚未可知,万紫越发意识到有必要未雨绸缪,认真考虑房产归属的问题。
她编写了一条浅显易懂的信息发给阿桂,内容如下:
阿桂,有几件事情,我觉得有必要跟你沟通商量。
1.关于房产证署名问题,我经过综合考虑,希望加上我和母亲的名字,三方各占的份额比重为:你们占20%,母亲占20%,我占60%。
2.我的新书出版不了,装修款无法落实,部分装修区域可能顾及不到。
3.我旧债未还,建房又添新贷,压力很大,无力独自承担母亲的生活。希望你们理解我的难处,尽力在经济上赡养老人,每个月给她两三百生活费。
“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想死,太累了。”阿桂是第二天回复的。
“什么意思?”万紫不知道阿桂受了什么刺激。
“我想知道你的真实想法。”
“我说了,要在房产证上加我和母亲的名字。”
“加你们的名字可以……为什么要写这么多东西?”
“怕你不明白。说清楚些好。”
“如果硬要这么讲,还是不明白。”
“什么不明白,尽管问个明白,什么死啊活的?你为谁累?我为谁累?你的命运不是我造就的。”
“给母亲出份子钱,要出就都出。”
“你还要谁出?要死了丈夫的阿桃出?”
“那倒不是。”
“还有谁必须出?万明吗?那万固是不是也得出?”
阿桂像往常一样怀着一肚子不同意见沉默下去了。
事情就是这么拧巴起来的。阿桂若還是从前的阿桂,摆出一副什么都不往心里去的豁达,表现人亲骨头香的信任,万紫是根本不会想到要在产权证上加名字的,正如当初申报建筑时,她主动要阿桂当户主一样,意思很清楚,房子属于阿桂。这么多年,阿桂理当了解万紫的糍粑心,她每次坐飞机前,都会把几十万房款打到阿桂的账户上,免得飞机掉下来,影响房子的竣工。阿桂是被房子的美丽蒙蔽心智,一心为自己的家族盘算,计算到家,不料越算计获得越少。
阿桂的阴阳怪气促使万紫尽快做房屋财产切分。明确产权是第一步。阿桂自然不同意份额的分配法,嫌她占的比重太少,尽管这比她实际投放的比重要多。她也担心母亲那一份将来留给孙子万明,到时她阿桂家族恐怕连祖屋地基都保不住。万紫是家族的女性,嫁出门的女,泼出门的水,一个外人却占着房子的大头,意味着她还是家族的话事人,未来还得臣服她家族主心骨的地位,这对自认为出人头地了的阿桂来说,是绝对不能接受的。万寿去世后,连家人团聚做饭这件事,阿桂想甩手不干了,何况她自己的家族已经枝繁叶茂,撑起了一片天空,她弯了半辈子的腰,能够直起来了。
阿桂撕下脸面,挑明了对抗万紫。
房子还没竣工,财产战就拉开了序幕。
万紫从国土部门的朋友那儿了解相关情况,乡村房屋产权署名有法律规定,署名人的户籍须在本村,但朋友也留了一个活口,说会研究研究,看看有没有可能打政策擦边球。
这一天,万紫带菜下乡给母亲做饭,刚到家门口,就看见一个穿宽横条纹T恤的中年男人正与母亲聊天,一边在本子上记录什么,抬头见到万紫,热情地迎上来握手:“我是镇国土所的李主任,很荣幸亲眼看见家乡的名人呀。”他说遵照领导吩咐,就万紫的房屋产权署名问题,先来熟悉了解一下情况,再看看怎么操作。陪同李主任的村主任也握手打招呼,他们都像对待一个大人物似的,分寸掌握在热情和小心翼翼之间,万紫说话时,李主任在本子上记了点什么,表现他尽职尽责的工作态度。末了李主任合上笔记本,请万紫去镇里吃饭,还有村支书和村主任作陪,具体在饭桌上再聊。
镇上的餐馆没有任何格调,就是一吃东西的屋子。圆桌上面铺着一次性薄塑料,显得非常低廉,菜谱上却尽是野味珍奇,也没有标价格,显然来的都是知晓内情的熟客。李主任根本不看菜单,随口报出几道菜名征求万紫的意见。村主任似乎也是这里的常客。万紫对野味珍奇没有兴趣,要求普通家常菜就行,最后李主任硬要加上一道红烧脚鱼,不然这餐饭吃得太简陋,他过意不去。
饭间李主任再次聊到万紫的户籍问题,在法律上有难处,不过他也向上级汇报了,看怎么能协调好这种情况。他也提出了建议,比如产权证可以署母亲的名字,由母亲写遗嘱,指定她为继承人,这是最便捷的办法。万紫觉得这不吉利,建个新房子,却让母亲写遗嘱,她内心也有忌讳。李主任说还有一个办法,就是在村里再拿块地,以大嫂子的名义申请。万紫觉得这个可以考虑,即便他们不愿意在那块地上建房子,多一块地总归是好的。有没有合适的地,还是个未知数,万紫想着等到事情有了眉目,再和阿桂商议。李主任当即让村主任通知熟悉情况的队长,约好队长一起在村里选地,但队长在医院,只好另作安排。
万紫回来告诉母亲喜讯,“也许能拿到一块好地皮。”
“哪里有地皮拿?”母亲问道。
“村里的地皮,暂时还不知道在哪一块。”
“拿地皮干什么?”
“看阿桂他们喜不喜欢再说。”
满肚子意见但沉默不语,这是万氏家族的风格特征。母亲偏过头假装打瞌睡。她对这个女儿有几分畏惧,她多年来对家人的无私奉献以及见识智慧在家里树立起来的权威,是连有霸权地位的父亲都会服从的。母亲不露声色,和阿桂进入史上最亲密、互动最频繁的时刻,称得上婆媳关系的蜜月期。这两个曾经吵得撕破脸,恶语相向,在同一个屋檐下仇敌般互不理睬的女人,一个为了儿子,一个为了孙子,在面对一个共同的强大敌人——女儿、小姑子时,秘密结成了同盟。政府工作人员下来,母亲已经留了心眼,提防万紫利用关系,瞒着儿子和儿媳妇,在房子和地基方面做手脚。
装修已经开始了,万紫隔天就要回来一次。她喜欢在沿河的无名公路上开车。穿过城市拐上江边长堤,江水辽阔,淹没了俗世的嘈杂与喧嚣。在船笛声中行驶片刻,驶入河流边的芳草长堤。这是万紫最喜欢的河流,秀美可亲,听得见鱼尾弄出的声响,看得见细小的涟漪一圈圈荡开。河边有垂钓者。河里横着渔舟。河堤已经铺了混凝土,路面有不少新老补丁,会车时需要慢下来才能通过。通常道上没什么车。万紫听着欧美流行音乐,音响开得很大,低音炮中座椅震颤。有时也听英语新闻。她熟悉这条路上的每一个坑洼,知道哪家养了条马犬,哪家有个拄拐的残疾,哪里会有一片芦苇,哪里会有一棵古樟。经过声名远播的百米双桡龙舟栖息的地方,她会想一想不久前的龙舟盛况。水中泊着数十尾龙舟。天上盘旋着无人机。比建筑物还高的巨大的屏幕里进行着现场直播。看龙舟的人挤在河边,像河边种了一排薄薄的绿化带,不是小时候十里长堤水泄不通的壮观。
万紫一般不走正式公路,有意绕开镇子里的混乱与堵塞。自打古桥被人为破坏之后,镇里就没有她喜欢的事物了。村子里似乎也没有她眷恋的,除了母亲。但午饭时关于地皮的事让万紫有小小的兴奋,即便不建房子,在那块地皮上种点什么也是很不错的。
车拐弯下了江堤,进入市区主干道,万紫立刻绷紧了神经。这里的人开车经常不打转向灯突然拐弯,有时是忽然快速挤到前面,还要提防斜刺里冲出来的摩托车。这个城市的人总是在争分夺秒。
“万福说什么你做初一,他做十五,要你在中国都不得安生,什么事情这么严重?”手机显示万红的信息。
万紫脑袋一热,踩了一脚刹车,电话拨过去,“发生什么事了?”
“电话里说不清,等你回来当面讲吧。”万红说道。
天气高温闷热,一整天在装修工地,汗水遍身流淌,还要做饭洗碗,给母亲搭配营养,疲惫不堪地开车回城,一句“在中国都不得安生”的话,将本已奄奄一息的万紫击得粉碎,就像一枪打爆一個瓜。万紫知道这句话的分量,万福不是随便说的,是阿桂给他递了刀子,过去万紫跟阿桂分享的个人秘密,都成为了阿桂手中的黑材料,她认为把这些当作武器,可能断万紫的财路,毁她的事业,甚至能让她失去人身自由。
“他们是为了什么?要干什么?”万紫握着方向盘,呆呆地望着前方。
暮色渐渐凝重。
后方的汽车鸣着喇叭,从她的车边绕行过去。
万红的第三任也来了。他们的夫妻关系有点任性,基本上是第三任配合万红的脾气,要他滚就滚,要他回就回。这一轮战争持续时间最长,以第三任向万红上交两万现金获得“保释”为结果,太阳照常升起。这一次苦头吃得最大,除了长久的精神折磨,对自己一毛不拔的第三任,吸取了两万块血的教训,发誓不再和女人聊天,删掉了一批潜在的“危险分子”,生活中也不再随便和女人搭讪了。
万福和第三任的关系一直不错,他的信息是往第三任的手机里发的。
万紫查看所有信息,聆听语音播放。她的心脏被一只手死死地揪住了。
“从上面压下来做手脚,要把我们赶出去,我们还蒙在鼓里……她做初一,我做十五,我要让她在中国不得安生。”
“我们没想要建房子。拆了我们的旧屋,要给我们赔偿。我在工地做了七八个月,工钱一分都少不得……”万福以一种吊儿郎当的腔调说着这些,似乎还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愉悦。背景是“打官司,一定要打!”的叫嚣,很难想象那因歇斯底里而破嗓的声音,是从身高一米五,满脸苦相、柔弱无争的阿桂嘴里迸发出来的。
看完所有信息,听完所有语音,万紫明白是母亲制造了这场矛盾。当她从镇里吃完饭回来,告诉母亲可以多拿一块地皮的喜讯之后,母亲别转头假装瞌睡,但是背地里迅速“通知”阿桂,自己的女儿要霸占宅基地了。
万紫一阵晕眩。建筑之事耗尽了她的心血与能量,连续奔波工地装修,原本酷爱开车的她一想到要开车上路就恶心,身心俱疲到了崩溃的临界点,如果不是为了母亲这一信念支撑,她早垮掉了。
“我怎么生在一个这样的家庭中?”万紫浑身发冷,从心底蹦出了这句话。被母亲歪曲其意后的出卖,阿桂他们歇斯底里的表现,一件子虚乌有的乌龙事件,成了人性的试金石。
万紫彻底散了架,瘫倒在沙发上。
万红的火暴性子上来了,打通阿桂的电话,一通劈头盖脸地斥骂:
“你们有没有一点良心,说什么她要赶你们出去,让我搬进来住。她是这样的人吗?我会住进去吗?她为了这个房子有多辛苦你们不知道?没想到啊,你们终于有出息了,真的有种了,要和帮了你们一世的妹妹打官司了,还要让她在中国不得安生?你们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为什么把她想得那么卑鄙无情?她干了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事?旧房子拆了要她赔,非要这么说的话,你忘了拆旧房是你们自己在现场指挥的,妹妹在几千公里以外。再说了,你忘了建旧房时你们求她帮忙解决资金?忘了生病时找她要钱?忘了救命也找她拿钱?忘了你们现在住的房子是谁帮你的?谁把你的儿子扶到写作的道路上来?谁给他介绍了工作?烂泥扶不上墙是他自己的责任吧?别人不可能一次次地给他找工作吧?爷爷和父亲去世,医药费、葬礼,你们作为长子长媳,没让你们掏一分钱。母亲一直是她赡养的吧?她做了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事情,就值得你们要这样置她于死地?”万红一口气数落下来,手都在颤抖,“谁害妹妹,我杀他全家。我反正也不是长命的了。”
阿桂沉默着。
“不是妹妹有一千万,拿一百万出来建房子,而是在负债的情况下做这件事。你们想想,为什么她现在要在产权证上加署名字?就是因为你们没良心,对你们失望,你们太让她寒心。你忘了每次坐飞机前,她都要把几十万房款打到你的账户?她怕飞机掉下来,怕房子烂尾,怕母亲没地方住。你们竟然一点都不明白她的心思。你们现在在争什么?你们要什么,打官司打什么?你们现在过来说清楚!”
“我不知道萬福说了那种话。”阿桂轻轻说道。
“你不知道?那电话里叫嚣着要打官司的堂客们是谁?”
“那是有上下文的。”
“帮你们建房子,犯了法。”
“我什么都不要。”
万紫吐出一口长气,拿过电话:“阿桂,有些东西不是你张嘴就能要到的,得看别人是不是心甘情愿地给你。”
“我没想要房子。”阿桂低声说,“但宅基地是我们唯一的家。”
“知道农夫与蛇的故事吧?”万紫说道,“你们现在过来,我们把一切都说清楚,我不想和你们有任何财产纠葛。”
阿桂在万莉家,她很快就过来了,进门就抹眼泪:
“你们都知道,万福一向是口无遮拦的,他又不会真的那么去做。当然他说出那样的话肯定不对,一个妹妹这么辛苦地帮家里,只有感激的,我已经骂过他了,回去我还会跟他谈。老这么信口开河伤人心,要不得。”
“让我在中国不得安生,对你们肯定是有好处的吧?”万紫已经不相信阿桂的眼泪了,“我马上降级装修水准,你们房间的木地板和卫生间装修,资金也到不了位。”
“他是嘴上厉害,心里软。”阿桂假装没听到,“你都不晓得他是怎么骂孩子的,骂得比这恶毒得多,好在儿女都不记恨他……这是你们兄弟姐妹之间的事,你们是血亲,我也不好说太多。”
“这不是我们兄弟姐妹之间的事,这是我和你们家的事。”万紫纠正道。
阿桂开始数落丈夫的毛病和缺点:“又没本事,又不会沟通,脾气又暴躁,开口就骂人,尽挑伤人的话说,说完又后悔,我太了解他这个人了。要不是看在儿女分上,要不是知道他心底是好的,我早就和他离婚了。你们不知道,我被他气得出走、住院的事都有。但有什么办法,看着他那么刮瘦的,身体又不好,在外面做一天苦力,又没吃什么好的,也没享过什么福……”
阿桂打出苦情牌,所有人都沉默了。
万紫心里涌起一股怜悯。如果他们老老实实的,不那么精明地计算着房屋财产,对万红宽容友善,房屋产权自然全部是他们的。她明白阿桂在力争获得新房子更多的权利,她眼里只有自己的生活,只想着自己的儿孙满堂。她过于用力,暴露了她对亲人的无情冷漠。阿桂是一个可怜的女人,为了自己的家庭埋头苦干,在城里当了几十年保姆钟点工,依旧家徒四壁,屋子里的烂家具旧电器全是别人的施舍,一年到头她都在工作,切掉子宫没完全恢复就开始出去做事。万福瘦得下巴像锤子,环卫工人、筑路工人、保安、抢险员,哪里要他去哪里,还要经常与体内的血吸虫抗争。
万紫惊觉自己堕落到和可怜人争吵的境地,羞惭万分。她从来没有这么真实地卷入过乡村家庭的内部生活,她没有拿过任何人的东西,也没想过拿,她只是停止一味付出的模式,决定在经济上和他们划清界限。他们不习惯她的改变。和他们相比,她是强者,他们也认为她是强者,她比他们富有,比他们有文化,比他们见过世面……她理所当然地为他们付出。他们不懂她,她应该懂他们,甚至理解他们,因为她是研究人、分析人的,她有更高的思想层次。
但是当万紫在自我反省中,对阿桂他们的情感趋向友善缓和之时,却发现他们已经编织了强者欺负弱者的故事在亲戚当中传播。弱者天生站在道德制高点,强者自然会遭受不公平的谴责,连平时联络稀少的亲戚都说:“阿桂委屈。”
母亲亵渎了万紫对她的爱。那一天她离母亲那么近,母亲半靠在床头吹风扇,万紫坐在床沿,怀着一种向母亲撒娇的小女孩心理,分享她带回来的好消息。地皮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拿的。她想让母亲知道,过去老是要看各级领导干部的麻木脸色,现在村干部领导干部都要请她吃饭了,以后没有人敢欺负万家人了,女儿可以保护母亲了。她以为母亲会开心。可是母亲把这些看作女儿与权势勾结,欺负儿子的情报,偷偷地通风报信了。
李主任又来调研。万紫看见母亲与他在屋后说话抹泪。她还没来得及告诉母亲,她的乌龙情报,导致了一场巨大的冲突,阿桂肯定也没提。她可以猜到母亲在和李主任说什么,她正以伟大的母爱阻止一场儿子宅基地被夺走的阴谋,毫无顾忌地损害女儿的尊严与名誉。
万紫感到屈辱与羞耻。
“你还不过来,你喊的上面的人,又来做调查了。”母亲黑着脸。强调“你喊的”,敌我分明。
万紫心里咆哮着,对母亲那张哭过的阴郁的脸涌起一股厌恶。
她笑着和李主任握了握手,问母亲哭什么。她多希望有一个慈爱的、知书识礼的妈妈,有能力化解家庭矛盾,至少不会制造矛盾。
“没有,她是眼里吹进了沙子。”李主任很聪明,逗留了一会儿就走了。
“你应该把事情搞清楚了,再去通风报信。”万紫对母亲说道。
“我不该告诉他们?”母亲流着泪护犊子,“上面都来这么多人了,只有他们都还蒙鼓里。”
“什么事情蒙在鼓里呢?你为什么要把我想得那么坏?说什么我要把他们赶出去,让万红住进来,心得有多狭隘才会这么揣测别人啊。”母亲的脸脏兮兮的,眼睛只剩一条缝,满脸皱纹,万紫真不忍心吼她,可是不吼她又听不见,“不要什么都怪罪于你那个可怜的穷女儿,她太无辜了,你知道她要养病,老天保佑她不是癌症吧。”
万紫想起万寿,一股悲伤袭来。
母亲一扭头走开了。这是她的习惯动作。不知道是不懂表达,还是不屑一说。她总是无法把一个事情说透,无法水落石出,每次沟通,总是随着她脖子一扭宣告终结。只有和阿桂聊天,对于东家长西家短的事情,她才有滔滔不绝的见解和评析。
万紫不知道此刻母亲心里在想什么,她有没有反省,有没有对大女儿心生怜悯,产生一点愧疚,有没有为自己并不准确的情报,给子女间造成了误会和矛盾感到不安。她有没有想过,原本是书斋中的小女儿,放下自己舒适的生活,放下赖以为生的电脑,像个男人一样顶着烈日在工地上指挥、劳动,晒得黑黑的,忍受因阳光过敏带来的皮肤刺痒,只是为了给她建房,为了家族团聚。她为什么不留着钱过自己的日子,去世界各地游山玩水?
万紫面向菜畦呆立。母亲的菜种得很好。那原是个洼地,是母亲找她要钱填起来的。万紫觉得自己在此地的忙碌就像一个笑话,一个并不逗人发笑的笑话。她感到窘迫,可又无法一走了之。她还要负责外墙的漆面验收,和王总结账。无论如何,她要保证房子按原计划完工。她已经没有心思计较室内装修。装修师傅和她商量什么,她都由师傅自行处理。全屋铺木地板的计划改为铺瓷砖,取消了吊顶,取消玻璃淋浴间,洗手台由三千一个降到一千五,即将动工的园林围墙也暂时不做了,屋子周围的土也不填了,绿化园林自然不会考虑。
外墙漆已经做完了。一个黑壮的河南人从王总手中包下了这个项目,然后将工作交给了两个本地的年轻人。万紫这才想到应该检查外墙效果,随便转了一圈,发现施工毛躁,喷得厚薄不匀,边界线不直,有几个地方还弄错了颜色。她打电话告知王总整改。隔天过来,只见咖啡墙面打着几个白补丁,王总说油漆工已经撤走了,补丁是小马打的,没有咖啡色油漆了,所以用白色的填补。
“你家的黑衣服会打白色补丁?这么大工程都做完了,几个小地方就不能好好收尾?”如此敷衍了事,万紫觉得不可思议。
“你买油漆來,我免费给你刷。”王总说道。
“你又蛮不讲理了,对吧?做好外墙漆,是你的责任,咖啡色上打白补丁,我相信你心里明白这是个笑话。我不可能验收。”
王总以亏损为由不断狡辩,双方在电话里纠缠了很久,最后万紫说,这几个地方的颜色不处理好,工程验收通不过,无法竣工,延期将要追加罚款。
“万总,我已经通知你验收了,三天之后你验不验收,工程都会竣工。砌墙和盖瓦的工钱我还没付,你欠我的尾款数目差不多,就由你支付给他们吧。”
“你欠农民工的工资,和我没有关系。你得按合同办事。”万紫觉得这世界到处在和她作对。
“我跟你说了,这个项目我亏损,你不要太欺负人了。有好几个地方你要求返工,我都没收你的钱,是不是?你要是不承认,我就去把返工的地方砸了。”
“你敢损毁我的私人财产?有没有一点法律知识?只要是甲方的责任需要返工的,我都承认,那几个小地方返工,不过是一两个工的事,我就给你三个工,九百块钱。你还有什么要算的?我给你算合同违约金了吗?遇到我这样的甲方,算你走运。”
王总说工程逾期是客观的,天气不好,陆续下了很多天雨,工人又轮流感冒,有一段时间因为管控,工人还不能离开本地……他不顾一切地狡辩,渐渐露出下三滥和混混儿的蛮不讲理,言词中还带着某种隐隐的威胁。
万紫掐掉了电话。
第二天,瓦面包工头张太山和泥工师傅来找万紫,说王总交代了,工钱在她的手里。万紫如实相告,尾款不多,扣除质保金款,并不能够付清他们的工资,而且王总无权转移债务。万紫请他们放心,如果王总不付工钱,她会帮忙联手告他。
当天晚上,万紫发了一条信息到建筑群里,通告王总工程烂尾,以及拒付农民工工资的情况。一直沉默的荣总也在群里劝王总好好收尾,不要引发更大的麻烦。
王总没有回复。
两天后,万紫发出一份关于乙方拒不履行合约,甲方保留法律解决途径的书面通知。尊敬的乙方(王总):
甲方别墅工程逾期四个月尚未完工,两次通知乙方,修补外墙漆,完成洗手间防水,尽快竣工验收,但乙方拒不执行合同,反复商谈无果。现甲方最后书面通知乙方,务必在周一八点之前,解决处理工程烂尾事宜,如仍拒绝履行合约,甲方将即日通过法律途径维护权益。
1.报案。恶意拖欠农民工工资,不付房东水电租金跑路。
2.起诉。工程逾期四个月,严重违约,造成巨大损失,须按合同赔偿。
时限三天。
甲方:万紫
2023年8月4日
万紫的生活从来没有这么混乱,这么充满无力感。家人的态度,工程烂尾,包工头耍赖,装修电工埋错了线,瓷砖老板为了销货故意发错颜色,产品型号也不对,仍然狡辩那就是她要的。大大小小的事情在这一瞬间全部涌来,万紫无力应对,退一步将错就错。不去计较瓷砖颜色、装修样式,来的什么,就安装什么。她也厌倦了这些小商小贩,厌倦了他们防不胜防的欺骗,厌倦了他们巧舌如簧的坑,厌倦了在毒辣的太阳天出门,为这样那样的事继续奔波,却没有人在乎。建房子是她一个人的事。他们认为她无所不能。是的,她是无所不能。离开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要求过家人的任何帮助,没倾吐过苦水,没诉说过悲伤,没表现过脆弱,她比钢铁还坚固。没有人主动打电话给她,关心她,问候她,屈指可数的电话,都是要钱,生病,或者发生了别的事情,以至于她看到他们的来电,心跳就急剧加速。
她又想起了二哥万寿。如果万寿活着,很多事都可以推给他来做。他办事她放心。她后悔没有回来参加万寿的葬礼,没有关心过他的儿子万明。从阿桂那里听了太多关于阿桃的负面信息,比如阿桃外遇,不关心万寿,万寿在家里喝了很久的粥,病得连粥都咽不下去,才肯花钱到医院看病,听起来简直是个蛇蝎心肠的女人。
万寿的死,万紫是怪罪阿桃的。阿桂說什么,万紫都信了,不容分说便拉黑了阿桃。万明聪明开朗有魄力,比阴郁鲁钝毫无主见的万固更受欢迎,阿桂乐见万紫抛下这对孤儿寡母,将焦点放在她的家庭。
无眠长夜,万紫心头涌起对阿桃母子的愧疚,尤其是当阿桂一家如此无情,扳着手指头能数过来的亲戚,眼看着就扳不了几下子,她忽然想重新拾起阿桃这头亲。所有关于阿桃的动态都是阿桂说的。什么矢志不改嫁,自称永是万家媳妇的阿桃找到了男朋友,然后是阿桃同居了,阿桃结婚了,阿桃要带新人回去见母亲,母亲拒绝了。已经过去七年,时间改变了一些固有的东西,万紫发现自己早已谅解了阿桃,同情阿桃千疮百孔的生活。在万寿诊断出癌症晚期前两年,她自己经历了一年多的化疗,与死神近在咫尺,病中信仰基督,病好后成为忠实的信徒。
万紫想好好地祝福阿桃,她是苦过的女人,她理当追求幸福,获得幸福。她记得万寿第一次带阿桃来家里,阿桃双脚踩在门槛上玩。现在想起来,阿桃应该也是一个率真的人。她又想起某年回家,万寿将两岁的万明放在她的床上,要姑姑带着睡,说是“再不抱他就长大了”。第一次见面,万明一点都不认生,好像知道这是很亲的亲人。
想到这些,万紫忍不住泪流满面。
她决定去见阿桃。
天气持续高温。万紫的脖子和手臂冒出密密麻麻的红色颗粒。她一直没空去买抗过敏药。挤入自私与粗鲁的车流,嗅着焦躁而自大的气息,她想回到自己北方的家。她在这里像一个可笑的蠢货,掉进了漆黑的陷阱,在他们的伦理价值观念包围中,感受到自己的失败,承受他们对一个老单身女人诡谲的眼光与揣测。母亲也是其中之一。母亲从来不和她谈任何个人问题,她喜欢和阿桂在背后议论她,就像谈论某个邻居家不正常的女儿。
一辆比亚迪车不打转向灯忽然往左横去。万紫猛踩刹车,爆了一句粗口,自己也吃了一惊,短短几个月,她由一个说话缓慢的文明人,变得如此急躁暴戾。
她脑海里又出现“在中国不得安生”的声音,还有阿桂变声的吼叫,“打官司,一定要打”。她曾经感动于每次回乡阿桂买菜做饭,万福杀鸡剖鱼,他们是她的亲人。她也想好了请阿桂在家照顾母亲,她付她薪水,她会照顾他们没有退休金的晚年,当然也包括万红。
她心里始终装着他们。
可是……
一股凄楚拥堵在她的喉咙口。
“在中国不得安生……”
“亲情是什么……亲情就是金钱和物质的总和……”
眼泪涌出来,满脸爬行,她渐渐泣不成声。
“我没有自己的家庭,在我心里你们就是我的家人……既然是出口伤人,为什么不来道歉,为什么不向我道歉?”
万紫突然感觉左侧传来刺耳的鸣笛声,她本能地将方向盘往右猛打,一个巨大的阴影覆来,一辆庞大的油罐大卡车擦着车尖飞过,轮胎因为紧急刹车摩擦出浓烈的青烟。
命悬一线。
从油罐车呼啸而过的阴影中回过神来,她意识到自己活着,脚还听使唤,双手在方向盘上,没有血迹,浑身上下没伤一根毫毛。
也许是二哥的庇佑。
她花了些时间平复这幕惊险带来的冲击,缓慢地开到镇餐馆。
阿桃已经在这里了。一见面就抓着万紫的双手,眼睛瞬间红得像兔子,眼泪汩汩外涌,冲刷着涂着白粉的脸,露出皮肤老化的底色,显得不太洁净。万紫没想到自己也会哭,就像盼着家人,替自己出气的小时候,终于见到了二哥,滚下委屈的眼泪。
做了几十年姑嫂,还是头一回这样亲近。两人在能容纳十几个人的大包厢里时哭时笑,好半天平静下来,菜也快凉了,两人一边吃,一边从容地说些体己话。
万紫谈起来自阿桂他们的误会与伤害,越来越感觉阿桂是“老骥伏枥”,扮猪食老虎。阿桃倒是有些为嫂的气度,劝万紫别往心里去,家里只剩这么些人了,要和和气气地住新房,让母亲开心。但她也会说起过去的不快,比如万寿刚落气时,阿桂就发号施令,要按镇里的习俗办丧事,她不同意将万寿葬回村里,万明就是因为这件事顶撞了他们。
阿桃云淡风轻地说了很多她似乎早已看开的往事,有些事情与阿桂的说法截然相反,倘若阿桃没有撒谎,那么阿桂就算得上一个城府很深的有术之人,她掌握了万紫爱憎分明的性格,灌输了许多阿桃的负面信息,成功培育了万紫对阿桃的厌恶之苗,万紫相信阿桂的每一句话,这么多年被牵着鼻子走,断了阿桃这头亲,疏远万红,最后只守着阿桂一家转。
万寿在世时,阿桂曾经对万紫说,万寿他们想回来分宅基地和祖屋。但阿桃说他们从没有过那样的想法。万紫相信阿桃说的,这就是阿桂典型的旁敲侧击的话术,一为试探万寿他们是否真有此念,二是看万紫对此的反应与态度。如今面对新房子,她张牙舞爪,同样是害怕宅基地被万紫瓜分。
万紫为自己的头脑简单感到羞愧。
“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阿桃含泪而笑,“一家人永远是亲人。”
与阿桃见面,冰释前嫌,这肯定是善意的,于情于理都应该弥合这道裂缝。事实上万紫夸大了内心的歉疚,她并不欠阿桃的。她曾经在救治万寿的事情上全力以赴,得到消息便立刻找人安排入住省会医院,并且提前结束了在欧洲的旅行赶回来。她强有力的支持给了万寿活下去的信心与希望。万紫和兄弟姐妹住在医院旁边的酒店,陪伴他治疗了两个多月,她负担了所有的开销,付出了近十万的医疗费用。阿桃与万紫姑嫂多年,从来没有建立单独的联系和私人感情,经常一两年不通音讯。
不过,万紫迈出这一步的动机应是更复杂一点。有那么一霎那,因为阿桂一家的言语和行为态度,万紫忽然间产生了势单力薄和众叛亲离般的惶恐,因此特别怀念二哥万寿,而阿桃是万寿的象征。也许这是推动万紫去见阿桃的深层因素。也许万紫在这次见面中有建立同盟的企图,但因双方相互缺乏基本的信任基础,又有关于阿桃厉害的传闻,万紫不会在悲喜交集的眼泪中掉以轻心。
阿桃只是另一个版本的阿桂。万紫依旧不喜欢阿桃,甚至觉得见面是多此一举,家长里短的無聊琐事,弄得沉滓泛起。无非是提供了一次彼此宣泄的机会。她们原本是不同价值观世界的人。这一次并不完全信赖,甚至暗藏戒备的交谈,将是两人此生唯一的一次,她们的交情也终将只是在做红白喜事时往来的亲戚,不会溢出。
不过,她们毕竟见面同哭,万寿泉下有知,多少会有些欣慰吧。
下乡的路上,万紫的心情明朗了许多。
太阳一早就释放出辛辣。天气预报显示最高温四十度。黑狗看见万紫欢欣吠叫。万紫牵着它在田间遛弯。黑狗嚼着叶子细长的青草。狗不舒服会自己找草吃,万紫也想嚼一种青草治疗不适。她内心忐忑,给王总下了强硬的书面通知之后,不知道形势会朝哪一面发展。她真的无力再应付任何节外生枝的事情。假设王总来了,她就通知张太山过来,他们打算扣押王总的车,逼他现场付清工资。如果王总不来,她就得带领张太山他们采取法律手段。打官司是最坏的结果。
“现在谁都不敢欠农民工工资了,这是犯法的。只要去劳动部门一告,很快仲裁,资金就直接从包工头的账户划拨出来了。”张太山对打官司并不悲观。他抽吸着无形的鼻涕,说起去年承包的工程,施工时有一个工人摔死了,被判赔十二万。他对这条路很熟悉,律师都是现成的,和他们打交道不是一次两次了。
农民工懂得使用法律维权,这出乎万紫的意料,自己免于拽拖进官司的泥沼,心里略微轻松。建筑工程剩下的几个小施工项目,装修师傅答应完成,卫生间做防水,涂掉外墙漆的白补丁。如果王总不来,等于放弃尾款和质保金。但他人不在本地,张太山讨薪也没他说得那么容易,拿不到钱,终归会牵扯到东家,横竖是件麻烦事。
万紫心里正七上八下,只见一辆黑亮的豪车停在了堤边上,王总和小马下了车。万紫发信息通知张太山,拴好狗,在工地等着。
“今天咱们把所有问题都解决好。”王总往建筑里头走,小马拿着账本跟着,“你来说清楚,有哪些地方需要修整?”
“天花板已经开裂,看到了吗?”万紫指着屋顶几条细长的裂痕,“但我不想追究责任,我请装修师傅处理这个事情。工程太马虎,有个房间的天花板一头比另一头高五六公分,只好通过吊顶来整平。至于卫生间做防水,以及外墙漆修补这两项,你现在就可以计算一下费用,我们今天做一个彻底清算。你用工程尾款减去这八个月的施工水电费三千六,由我母亲垫付的,减去卫生间防水及外墙修补费用,再减去质保金一万五,我要付你多少?”
“行。防水工程加外墙漆修补两项就算八百块钱吧。”王总埋头计算,很快得出结果:“你总共还要付我三万九千六,再加上上次提到的九百块钱返工费,一共是四万零五百元。”
“按照合同约定,扣除质保金一万五,一年以后退还。”万紫说道,“你不能要我做合同以外的事。”
“万总,不能这样,这都不够我付泥瓦匠的工钱,”王总恳求,“要不剩下的工钱,我让他们一年后找你拿。”
“你欠谁工钱,和我无关。我现在马上付清工程尾款。”万紫打开手机转账,“我已经全部履行了合约责任。”
“这不行啊,我欠着别人的钱还不清,你怎么能欠着我的钱不给呢?我的血汗钱啊。你不给,我今天就跟着你走,你走哪,我就跟到哪。”王总边说边无耻地贴近万紫。
“按照合同规定,质保金一万五一年后退还。你不要耍赖。”王总靠得那么近,涎着一副下作的嘴脸,做出侵犯的姿态。他身上散发出不洁的气味和劣质的气息,万紫迅速地避开这团脏污的东西,往长堤上走。王总紧跟在后,嘴里念念有词。
万紫疾步前行。
王总如影随形。
万紫猛地停步转身,甩了他一耳光。
“打人了,打人了呀!”王总几乎是欣喜地叫了起来,扭头寻找自己方面的人,见小马垂着手木然旁观,厉声问道:“你拍呀,拍了没有?”
小马不情愿地拿出手机,开始拍摄。
万紫恍然大悟,原来找打正是王总的目的,挨了打,他就获得了进一步闹腾的筹码。
小马的手机对准了现场,王总的表演开始了,他继续逼近,几乎要贴到万紫的身体,挤眉弄眼,肢体挑衅,企图再次激起她的愤怒。
万紫克制着,只能用冷冷的眼光射杀这头野兽。
但野兽的皮早已厚到刀枪不入。
已经有不少村民围观。屋角边。树荫下。三三两两的。男人抽着烟。女人摇着蒲扇。神情闲淡。
毒太阳像舞台灯光,照着一对男女主角。
小马的摄像头准确地捕捉着演员的肢体动作与表情。
“你敢再碰我一下?”男女主角的脸相距不过一巴掌宽。男主皮肤油汗泥泞,身体不动,运用面部表情和眼神肆无忌惮地挑衅,羞辱、刺激,忽而鄙夷,忽而邪恶,忽而轻佻,“你再打我一下试试?”
被冒犯的女主眼里是愤怒、厌恶、绝望、孤立无援,如果导演安排她手里有一把西瓜刀,男主就会捂着肚子倒在血泊中。
一个外地人敢在村里这样撒野,这是过去历史上从来不曾发生过的,更莫说这样明目张胆地欺负女人,左邻右里早过来揍趴他了。但是,这个年代的这一刻,一个外地人对本村女性肆无忌惮地冒犯与羞辱,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把这个泼皮拉开,没有人出面秉公论理,更没有义愤填膺的拳头砸过去。
好戏开场,人们在外围静静地观赏,小声议论,探讨故事的来龙去脉。背景是一栋新鲜明媚的别墅,蜘蛛还未来得及织网,尘埃还没有积满窗台,烟囱口还不被油烟污染,瓦缝里还没藏下一片落叶。它一尘不染,在阳光下散发出厚厚一沓新钞的清香。
长达八九个月的建筑工程,王总掌握了万福胆小怕事的特点,熟悉了村里的人际关系,但凡万家有一个硬汉,他也不敢如此放肆。
万紫的眼里渐渐贮满了泪,失望与心酸替代了心中的厌恶与愤怒。她没想过向万福求助,她心里还回响着“在中国不得安生”的刺耳声音。围观者中没几个她认识的,他们对她更加陌生。
她慢慢恢复了理性与冷静,清醒地意识到眼下的村庄,已经不是她那时的村庄,她不过是一个外地人,村民们围观的,是两个外地人的纷争。
无计可施中,万紫打电话给万红,叫她和第三任“带些人来”。这话是说给王总听的,她想暂时挫一下他的嚣张,摆脱眼前的困局。
王总像一只斗鸡,紧盯着对手。
“你别欺负一个女人。”这时候张太山来了,连扳带推逼退王总,“有话好好说。”
“我没欺负她,是她打人!”王总向周围人求证,“你们刚刚都看到了吧,是她打人。”
没有人回应。
王总望向小马,小马低下了头,这个年轻人脖子都羞红了。
“你们的事我不管,今天你必须结清工钱。”张太山说道。
王总的车被围住了。有人喊把轮胎卸了。有人喊打残欠薪的人。
见形势不妙,王总友好地搭着张太山的背:“哥们,你放心,你的钱我一分都不会少……只要万总的尾款一付,我立刻转给你……由她直接给你也行。”
“一码还一码,我不管你那些啰里吧嗦,今天你就得把工钱给我付了,我的工人在等着呢。”张太山不吃这一套。
“保证一分钱都不会少你的。这个项目我亏大了,真的没钱……”
“没钱你还换了新车?”
“我的车坏了,这是临时借的……”
“不给钱,那就扣车。”张太山毫不客气。
王总掉转矛头,手指万紫:“大家看吧,她欠着我的血汗钱不给,我们辛苦做了这么久,亏本做的这个项目……”王总又死皮赖脸地逼近万紫,“你还我血汗钱,还我血汗钱……”
这时一辆摩托车咔嚓停下,是万红和第三任,他们真的带人来了,“人”就是万红怀里那个一岁半的孙女。
三个人来势汹汹。
“你干什么,欺负女人算什么东西?老子一耳巴扫死你个杂碎。”万红腾出一只手来直指王总。
本已蔫巴的王总顿时来了精神,将右脸朝万红跟前一伸:“你打,你打呀!”
话音未落,他便挨了“啪啪”两巴掌。
“你敢动我老婆一根毫毛,老子两根手指拈死你。”王总还没反应过来,第三任已经挡在面前。
“拍到了吗?”王总转头问小马。
小马点点头,“都拍到了。”
“我要报警,这里暴力打人。”王总心满意足地打通了110。
母亲忙完事情从屋子里出来,看到堤上聚了些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到王总也在,连忙客气地迎上去,问他要不要在家里吃午饭。
十几分钟后,来了两台警车,四个警察,胸前都别着微型摄像机,落地犹如四大金刚。
“谁报的警?”高个警察问。
“我。”王总回答。
“谁打的人?”高个又问。
“我打的。”万紫说道。万红回屋给小孩换尿不湿去了。
“不是她,是那个抱小孩的女人。”王总说道。
“走吧,都随我们去派出所做记录。”高个说道。
人们堵在王总的车前,说不能让他走,他还没付清农民工工钱。
高个警察说他们只处理打人的事。
“他的车留下,人可以跟你们走。”张太山灵活。
“我也是当事人,我跟你去。”万紫说道。
“要打人的当事人去。”高个警察很严肃。
“我姐姐在带婴儿,而且她晕车,去不了。”
“那我就只能强制执行。”高个警察威容难抗。
“你敢!你得先搞清楚事实。”万紫厌恶这冷血的执法,“是那个包工头逼过来,我姐姐出于本能要保护孩子。”
黑壮警察叉开腿堵在万紫面前,警告她这是在妨碍执法,眉目凶恶。
“收起你这副嘴脸吧,别对着基层老百姓作威作福,你是来为人民服务的。”被王总堵住,万紫心中的厌恶感到了极点,这会儿被黑壮警察堵住,瞬间觉得自己强大起来。对泼皮无赖,她没有办法,但对警察,她可以运用文明社会的礼法和逻辑,“你要知道你是纳税人养的,我也是纳税人,所以你也是我养的。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黑壮警察愣了一下,沉着脸用手扶了扶摄像头。
头脑灵泛的围观者被万紫那句一语双关的骂人话逗得笑了起来。
“你们听着,一個女人抱着孩子,如果和他有肢体上的冲撞,那也是为了保护孩子。他是个壮年男人,他那么情绪失控地逼近她们,很容易伤到一个柔嫩的婴儿。”万紫开始了她擅长的雄辩,“而且,今天最主要的事情是,他不给农民工工资。警察是抓坏人的,这里明摆着有个坏人,真正违法的坏人,你们不去管,却要对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强制执行什么,请问你们的执法里面有没有一点人性?你们这是在变相帮助坏人。我可以告诉你,你无权强制我做什么,如果你要求我配合,那你还得对我客气一点。基层民警执法为什么这么野蛮?为什么这么机械僵化?你听着,我现在就向你们的领导投诉。”
万紫真的拨通了电话,她用的是免提。
人们静下来。警察也竖起了耳朵。
“伍哥,我乡下建房这里出了一点麻烦。包工头拒付农民工工资,在这里撒野。我姐姐抱着小孩和他发生了冲突,他报警说我姐打人。现在镇里的警察过来要强制带走我姐姐,却不管违法欠薪的包工头。伍哥,你们的基层民警办事能力太差,执法水平太低,太野蛮,连是非都分不清楚。我不接受濫用职权的强制,请伍哥派市里的警察来处理。”
“好,你别着急,我马上打电话。”
此时已是上午十一点。围观者堵在长堤上,影响了车辆通行,一个警察不得不临时当起了交警。
看上去空荡荡的村庄,一出事竟然能凑齐这么多闲人。世界一片混浊。万紫感到荒诞,感到羞耻,没想到离开几十年,竟以这种方式给人们提供了一顿免费的盛宴,供他们津津有味地咀嚼着,沉浸在闲适迷人的田园风光之中。
她立在沼泽中。四周雾气氤氲升腾。阳光刺激下,皮肤上有更多的颗粒冒出来,痛痒的面积在渐渐扩大。
两三分钟后,高个警察的手机响了,他边接边走到僻静处,所有目光齐刷刷地望向他。十分钟后,又来了两台警车,后面一车全是着黑色便衣的警察。
一个帽子有点紧的警察跟万紫握手,自我介绍了之后,转身朝人群大声说道:
“乡亲们,请安静一下。这里发生的情况,我都已经了解了。我们也不欺负外地人,全过程请大家随便监督、录像,我们保证实事求是处理。请问,谁是万女士建筑工程的包工头?”
“我。”王总摸着脸,表示他受了伤。
“哪些人被欠薪了?”
“我们。”张太山和泥匠包工头站出来。
“有没有凭据?”
“有。”张太山和泥匠包工头递上票据。
“欠条是不是你打的?”帽子有点紧的警察问王总。
“是的。但是……”
“别废话,立刻把农民工的钱付清。”
王总面如死灰,默默地掏出手机,开始微信转账。张太山和泥匠收到钱,朝帽子有点紧的警察竖了竖大拇指。群众鼓掌,称赞帽子有点紧的警察是个办实事的。
“那她打人的事怎么办?”王总问。
“那是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你是一个年轻力壮的男人,一个弱者,一个强者,弱者为了保护孩子,发生了肢体碰撞,也是情理之中的。我问你,你有没有孩子?”
“有。”
“那我相信你更能理解我刚才这番话了。”帽子有点紧的警察拍拍王总的肩,语重心长地说道,“伙计,在外面做工程不容易,和气生财,了结了这个工程,回家去抱抱孩子吧。”
王总脖子僵直,像是噎住了。
这时又来了一辆警车,是镇长和镇里的派出所所长。
村里头第一次集中出现这么多警车。
“阿桂,我得告诉你事情的来龙去脉。母亲实在是不愿在别人家住下去了,我想着提前把她的东西搬进新屋算了,即便还没铺地板,住起来也还是要舒服很多。天气那么热,顶着中午十二点的太阳,我一趟一趟地搬。有些东西我搬不动,我只能喊你丈夫帮忙搬。只要是我能做的,我绝不会麻烦他。施工队已经竣工撤离,屋边的横排水管被运泥车压坏了,你丈夫在挖开检查,准备换新管子。我喊了他几回,他才扔掉铲子,不是很耐烦。
“搬完东西,我正在搞卫生,供电所打电话告诉我,他们在别的工地匀出人来了,马上来给我们挖洞埋电线杆,工人已经在路上了。我赶紧放下手上的事,问你丈夫电杆埋在哪里,都定好位置了没有,确定不要影响砌围墙。他就放下锄头,走到化粪池边上,脚踩中电线杆位置。我说你的定位正好在分界线上,而且太靠沟边,一挖洞沟边的水泥块也会垮掉,电线杆正好在围墙线上,而且影响终端做圆柱造型。你丈夫焦躁不安,狡辩着说没在围墙线上,他定在那个位置的原因,一会儿说是避开排水沟,一会儿说线在空中要拉成直线。
“我让他解释一下,排水沟在哪里,从哪里排的?他要是说得对,我肯定要听。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单纯地要反对我,不愿承认我总是对的,他闷声不吭地走了,继续去挖他那边的水管。我是一个讲道理的人,以理服人对不对?他采取这种态度是表示抗议吗?我朝他喊,位置都没定好,怎么就跑了?既然你提到了水沟,你连这个事情都解释不清楚吗?他就在那边发火,不知道他心里积着什么怨。我累得像条狗,也失去了耐心,我极度厌恶跟他合作,太难沟通,太拧巴。我们就隔着一个地坪大声吵了起来。他说我一直欺负你们,最后甩掉手中的锹,大声骂我:‘你是小人。
“阿桂,我过去真的一点都不了解你的丈夫。他说要让我在中国不得安生,我可以原谅他的有口无心,但这划下了伤痕。这一次又骂我是小人,这是要把我的人品踩进泥地里,让我沾一身污。三只叫鸡公早就预示了这些不顺。避免反目成仇,我们不应有任何利益关系,我考虑如何切割房产。”
万紫一口气说完,表示要请律师走法律程序。
“哎呀,你莫听他的,他讲话跟放屁一样。”阿桂说道,“知道你们吵了架,我也很生气,狠狠地骂了他,给他做了很久的思想工作。我说,妹妹和阿桃这么多年没联系,现在见面是很正常的事情,哪里会有别的什么目的,家里还剩几头亲呢。死去的死去了,活着的要珍惜啊。”
阿桂又以旁敲侧击的方式提到万紫与阿桃的见面,透露这件事触动了他们敏感的神经,他们怀疑这里头有某种阴谋,因此给她扣上“小人”的帽子。
“幸亏我给了阿桃一个说话的机会,我现在知道了,什么是偏听则暗,兼听则明。”一股绝望的、厌恶的、污浊的怒火堵在万紫的胸口,夹杂着累积已久的悲伤、痛苦、寒心,这两股力量推动她与他们拉开距离,划清界限。
万紫受够了这些令人唾弃的鸡零狗碎。离家闯荡三十年,走遍东西南北,正是自己的努力与人格赢得了尊重,回到自己的家中却遭受亲人的侮辱、藐视、怀疑与敌对,听信他们的一面之词。无所谓阿桂是怎么知道她和阿桃见面的,也不去想阿桃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这对曾经的妯娌,究竟是对手还是盟友,万紫已经意识到该如何与这些亲戚保持距离,她决定和阿桂切割房产(关系),永远摆脱这纠缠不清的局面。
切割谈判定在星期一。万紫请了彼此信任的林主任作公证人,便于双方发生争执时调解,他曾经为村里的筑路项目出过力,阿桂住的廉租房,也是他帮的忙。
切割房产唯一可行的办法,只能是万紫出一笔钱,阿桂放弃房子的权利。
太阳炽热,阳光透过驾驶室车窗烘烤着裸露的手臂,万紫根本没有时间处理皮肤过敏的问题。看到自己的形象和周围的一切,都在这个夏天变得面目全非,她悲哀地感到自己活成了一个笑话。
林主任带了一位律师朋友。万紫请他们在条桌边坐下。上茶。厨房是开放式的,阿桂在洗碗。她说这事儿她不管,随她丈夫怎么办。一贯当家作主的阿桂,在这等重要的事情上忽然放手交权,傻子都知道她玩的是垂帘听政。万福在外面劳动,听到阿桂喊,就从后门进来,侧身坐在椅子上,仿佛椅子瘸了脚,需要他用身体平衡。他的身体语言显示了内心的怯懦和心虚。他不自在地笑着,含着腼腆,衣服上还有刚刚劳动留下的泥浆,手上也有些泥土。
万福的样子让万紫感到一阵辛酸。
有什么不太对劲。
但谈判已经开始。
万紫双肘搁在桌子上,以前所未有的严峻说道:“今天林主任在场,我先说几句心里话。没建房子之前,我们兄弟姐妹的关系是最和睦的。在建房过程中,随着更多的接触与更深的了解,我们家里不断发生矛盾与冲突。毫无疑问,房子是一切矛盾的源头。我认为,只有彻底解决房子的问题,才能避免亲戚关系恶化,反目成仇。”
“我很感谢你们的信任。”林主任劝和,“我今天就像你们的一个兄长来参加你们的家庭会议。你们的父亲在世的时候,常到我办公室喝茶。他是很为儿女们骄傲的。万紫为家里做的贡献大家都有目共睹,她是最小的,是理当被呵护的。你们的家庭其实相对简单,像我们家族,还有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成员更多,亲戚关系也更复杂,作为长兄,我也处理过家里大大小小的矛盾。值得欣慰的是,我们所有的家庭成员都认同一点,那就是,要有爱,爱是凝聚家庭和社会的力量。”
一阵沉默。
爱是黄金,穷人家早当掉用来吃饭穿衣了,哪里存得住。
“我是这么考虑的,”万紫硬着头皮往下说,“你们也知道我的经济状况,我仍然会尽我的承受极限,想办法拿出四十万给你们。各自为安。我拿这笔钱,不代表我有钱,更不代表这个村旮旯的地皮值钱。你们也知道,邻居家的那栋楼房卖给亲戚,只收了三万块。”
在厨房缓慢擦碗的阿桂一直竖着耳朵,听到万紫开出的数目,人瞬间凝固,微张着嘴,呆呆地望向窗外。她在掂量这个数目的分量,心里飞快地计算它的用途,能在城里买一套什么样的房子。万紫将房款暂存她账户的时候,她每天翻查利息,作为一个月薪两千多的保姆,她从没见过这么多钱。
“要得。都依你。”万福站起身说,“没别的事吧,我继续去干活了。”
事情迅速地了结,仿佛一个急刹车。
万紫回城时,看到万福还在即将不属于自己的土地上忙碌,心里一阵凄楚。她想到父亲当年砌红砖固定分界线,担心万福老实被别人侵吞宅基地。父亲保护未来属于儿子的土地,她却在用金钱将父亲的儿子“逐出”家园。虽然阿桂做梦都想有这么一大笔钱,万紫仍然觉得自己在做一件残忍的事。她并不想成为那栋房子的主人。那不是她想生根的地方。她就是不甘心。
万紫一夜难眠。对阿桂他们怨恨一阵,怜悯一阵,时而又自怜一番。想到自己无人体会的艰辛,想到相继离世的父兄,树倒猢狲散的家族,又想到枯瘦的万福穿着泥靴,一辈子没直过腰的劳苦姿态。也许上天指定自己成为这个家庭中最有出息的小女儿,同时也指定了她照顾家人的责任。她想起万寿在世时对万福的关照与尊重,万寿不满阿桂将儿女拢在自己的阵线,一起蔑视与孤立自己的丈夫——因为他赚的钱没她多,还常常生病——这是非常伤人自尊的。也许这就是万福性格暴躁暴力的症结所在。万寿去世后,万紫对万福倍加关心,她的车留给他开,信用卡给他每个月刷用一定的额度,经常给他买衣服。回来后还在想给他买一台新能源车。但是不断发生的冲突打消了她的积极性,他们对待万红的态度也让她灰心。
纷乱的尘埃在破晓时分沉落下来,万紫睡了过去。但很快从梦中惊醒,睁开眼就给阿桂打电话,说万福爱土地,那些土地属于他,她无意霸占。阿桂说她丈夫也后悔了,回来一直唉声叹气,失了魂一样,晚上一夜没睡,说土地没了,乡下回不去了,这可怎么办。
“唉,看他累得那個样子,我想骂他也骂不出来。”阿桂哭了起来。不管她是不是通过编造情景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想法,她的态度总归变了,她在退步,示弱。
万紫心里又是一阵悲悯,于是暂时搁置方案,没多久发现这是阿桂的话术,她是嫌四十万太少。
万紫买了很多除甲醛的东西。搬家的良辰吉日已经选好。母亲似乎并不开心。建房过程中她也过于操心焦虑,在破房子里历经寒冬酷暑,已经变得又黑又瘦,再加上整日嘴巴紧抿,嘴角下垂,像一颗干枣,再也没有显露出嘴角的小酒窝。
好友寄来几十饼普洱茶祝贺乔迁之喜,每一饼包装都印着烫金的贺词。万紫想到母亲一个人在家,买米、换气、交电费等诸如此类的琐事,都是邻居帮忙,对于经常关照母亲的人,她都送上一饼茶叶,没帮过的,甚至略有龃龉的,也送了点小礼物。与母亲实际往来的邻居不多,也就三四家,万紫想着入伙那天,也请上这些关照过母亲的邻居一起吃饭,表示感谢。万紫还不知道自己对村里人的善意引来了家人的暗中猜忌,喧宾夺主出手大方,显然是有所图谋的,因为乡里人不会平白无故送人好东西。
母亲心里有事。通过她这么阴郁的表情,不难猜出阿桂在母亲面前说了什么。
万紫一心为母亲,如果母亲反过来对她不满,她也不快乐。建房、矛盾、心碎,她疲惫不堪的心绷得紧紧的,变得坚硬,失去了弹性。母亲的黑脸让她更加灰心与绝望。母亲绝不会在万红面前压抑她的情绪,肯定早就直接开撕了。父亲病危住院期间,她们当着父亲的面吵起来。万红翻了一通旧账,指责母亲重男轻女,心里只有儿子和孙子,见到外孙连笑脸都不肯给一个。万红的理由是自己没被娘家人重视,因此遭到婆家欺负。母女间的恶语相向让万紫感到震惊,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与母亲大动干戈。
母亲当家做主强势惯了,在新居里得听万紫的安排,心里别扭。比如出浴室要在地毯上蹭蹭鞋底,不要将水带到木地板上;万紫扔掉的烂东西,母亲又会捡回来;万紫要求东西用完放回原位,便于下次使用;拖把分区域使用;切肉刀和水果刀分开。母亲在她自己的现代化卫生间放置塑料桶储有机肥料,万紫没管这些,她并不试图改变母亲的私人习惯。
但所有这些都不至于令母亲脸色这么难看。
万紫买回家具、电器,淘汰的旧东西寄存在破房子里。母亲事不关己地看着她进进出出。阿桂他们的房间里始终空空荡荡,万紫连窗帘都没给他们装。她最后运回十几幅专门为新居画的油画,将父亲、母亲以及小万紫的巨大合影放在客厅壁炉上。
“看得出这都是谁么?”万紫笑着对母亲说,她以为母亲至少会夸她一句。
“是谁?”母亲瞟了一眼画,冷淡地说,“不认识。”
万紫由头凉到脚,心里打起了寒颤。
想到自己用满腔的爱,仔细描绘母亲脸上的每一道皱纹,涂抹她因劳动而变形的手指关节,想到母亲并没有享过什么福,她边画边流泪,心里愧疚,发誓要宠着母亲,照顾她,保证她那个秘不示人的盒子里永远装满现金,让她不再为生活有一丝担忧。
母亲又一次轻蔑地亵渎了万紫的爱,她感到胃里一阵发烧。
将大油画肖像放在客厅,意味着父母是房子的主人,对于母亲来说,父亲早已变成牌位住进了祖宗神龛,儿子万福才是这房子的主人。
“不认识么……那是我没画好。”万紫勉强稳住精神。打算把画藏到母亲看不到的地方。
“我好像听谁说到,万红想要那张旧餐桌?”母亲忽然问道。
“她家那么小,应该放不下。我问问看。”
万紫打电话问万红,她的确需要旧餐桌。
“她要就给她吧。”万紫对母亲说道。旧餐桌是万紫一年前买的,她忘了可以折边收缩。
“给她干什么?那么好的桌子,还新得很呢。”母亲脱口而出。
“不给她给谁呢?反正这里用不着。”萬紫震惊于母亲对万红赤裸裸的嫌弃。
“他们要放到杂屋子里去,以后有用。”
“他们要什么东西,他们自己去买!”万紫音调高了起来。
“只晓得买,他们哪里来的钱买?”母亲也露出厉害脸色。
“妈,你怎么能够这样,情愿这张桌子给儿子存到杂屋子里落灰,也不给你的女儿?你不知道她家里的样子,我知道!她现在的饭桌矮小得跟过家家一样,你这里有她用得着的东西,为什么不高高兴兴地给她?这也算是帮她啊!”
“哎呀,拿去拿去拿去,要什么都拿去。”母亲不耐烦地挥手。
“妈,我是在给你说道理。你一定要认识到这个问题,桌子给她,一定是要你真心实意地,你高高兴兴地给,她才会高高兴兴地收。万红很可怜不是吗?她又没上班,哪里来的钱?”
“赌博几万几万地输,谁有她那么多钱?”
“那是她过去犯的错误。我们都要宽容她。她现在不是在辛苦地带孙子吗?省吃俭用贴补小孩子生活费。我们要力所能及地帮她,而不是笑话她。”
“行行行,给她吧。你大哥抹得干干净净的,全都整整齐齐地摆到那个破屋子里了。”
听到“干干净净”与“整整齐齐”的词句,万紫眼前便浮现万福擦拭桌子时的认真与爱惜。他也是家徒四壁的人,结婚时添置的几样家具早就东倒西歪,搬出去便散了架。万紫不觉对他也心生怜悯,一时间不知道桌子到底应该留给谁。
“家里还有九条长高凳,十把椅子,两张小方桌……”母亲自顾自计算起家里的老财产,那都是些瘸腿裂面的烂东西,只有劈了做烧柴用。母亲执着于旧物,似乎对新东西不屑一顾。
万紫回北方开会期间接到母亲的电话,她说黄昏时队里来了五六个人,他们怀疑花园围墙越过了界线,占用了公共马路,在家门口拿铁棍戳,用尺子量,最后说西边角侵占了三十公分的马路,要求整改。万紫知道这个情况,为了拉直前围墙,她腾后了一米宽的宅基地,西端的角仍然伸进了马路,但她计划将整个马路向外侧用混凝土拓宽九十公分,实际马路会比原来宽敞得多。母亲已经告诉了他们这个施工计划,他们不同意,有一个人还说,就算你马路拓宽一百米也没用,这边就是不能越界。
万紫嗅到一股蛮横无理的戾气。拿着铁棍到家门口到处戳,这本身就是羞辱与挑衅,也算是欺负万福软弱。过去父亲为了分界线,曾经和邻居打得头破血流,几十年相安无事,如今又有一种死灰复燃的意味。
万紫只能采用文明手段,给镇长电话,请他安排协调处理。第二天村支书和村主任到了现场,测量记录,承认拓宽马路便利了村里交通,从此再也没有人来指手画脚。
万紫在乔迁之日前一天坐早班高铁回来,行李都来不及放下,直接开车去超市准备水果、坚果、一次性纸杯,彩纸礼炮,更重要的是检查礼仪公司的现场布置,气球、灯笼、彩幅、音响设备——为诗歌朗诵会准备的,还要挂匾,盖红绸,粘绣球,每一件事她都得亲自到位,没人关心这些。
驱车到乡下已是下午四点。房子周围一圈巨大的红灯笼,散发着张灯结彩的喜庆。新房美得像新娘。阿桂在搞卫生,明显有了隔阂与拘谨。万紫有意化解,叫阿桂一起粘绣球,一起忙到很晚才大致安排妥当。万紫这一天马不停蹄,累得不能开车回城,晚上和母亲挤一床睡了,翌日一大早就爬起来,清扫地坪,摆桌椅,分果盘,为乔迁仪式和朗诵会做准备。
这一天小雨淅淅沥沥,交织着爵士乐的缠绵与轻愁。友人陆续到齐。喝茶吃瓜果。朋友们轮番发言祝贺。这一天母亲相当高兴,头发梳得整齐顺溜,穿着万紫特意从北方购买的玫红色外套、布鞋,步履也显得轻盈愉快。她揭匾时,在梯子上挥手,笑容灿烂。鞭炮撕扯着地面,花炮直捣着天空。建筑的劳累在欢乐的气氛中似乎也随风飘散。一切似乎圆满顺利。没有吵架,没有争执,人们看到的是一个和睦欢乐的大家庭。
这种假象很快被一次更尖锐的爆发打破。
距离母亲生日半个月,万紫张罗在酒店订两桌,给母亲过一个特别的生日。一桌是自己家里的,一桌请村里经常帮助母亲的。母亲是情愿的,一起仔细商量了请哪些人,核实了名单,万紫最后加上了五保户邻居,还有一个瘸腿残疾人。母亲虽不喜欢无缘无故地请人白吃白喝,但也勉强同意了。万紫对镇里不熟悉,请教阿桃哪家饭店最好,约了阿桃一起去现场看。包间算得上宽敞,没什么格调,但有一窗河流与渔船,这会使气氛美好一点。
万紫回到家,一进客厅就听到母亲在房间里和阿桂讲视频电话。母亲说话的私密语气让万紫感到震惊,心里也涌起一阵嫉妒:母亲和阿桂像一对老闺蜜。她们显然早就结成了联盟来共同对付她。
“……那张餐桌万红要,给她算了,莫眼浅她们的。”母亲已经把万紫和万红捆绑在一起,视为敌对势力。
“她要拿就拿去吧,那床也是她妹妹原来买的,问她要不要,都搬走吧。”阿桂说道。
“她家里那么小,都不晓得她要了给谁去。”
“可能是给她儿子用吧。”
“不是我们万家的人,我看见都不爱……”母亲不喜欢外孙是明显的,在阿桂面前赤裸裸地说出这番话,有些谄媚的意味。“你知道吧,我的生日,她说不在家里搞,要到饭店里搞两桌呢。”
“那估计是要请她那些城里的朋友了……”阿桂吸气时湿漉漉的牙缝里发出嗞嗞的响声。
“不是的,村里的人她都要请一桌。我懒得管,反正我是不会去请的。她要请,她自己去请。你不要去吃,算了吧,你们都莫去。”
“嗯,我们提前一天回来给你过生日。”阿桂响应,“你随她怎么搞去吧,反正她做事不商量是搞惯了的……”
“以为请村里人吃饭,送东西,村里人就会喜欢她。”
“……前一阵她跑阿桃那里说了很多事,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
“阿桃当时就跟我讲了!”
“她讨好左邻右舍,只怕是打算老了落叶归根。”
万紫听得浑身颤栗,悲愤交加,忍不住快步冲进母亲房间,大声喊道:
“我听见了,我全都听见了!刘桂枝你个混账东西,我警告过你,不要总是在母亲面前说我!你少他妈的自作聪明,躲在背后起拱,我不会让你得逞的!我对你们一直心怀良善,是你逼我再次和你们切割。”
母亲像见到鬼一样吓蒙了,但迅速反应过来,将平板电脑往床上一扔,耍起母威:“你搞得好啊,听起壁脚来了。我们说你什么坏话了?”
“你开着免提,我在客厅听得一清二楚。妈,你怎么能这么狠心?我这么辛苦,这么无私地为你,照顾你,每一粒米,每一滴油,你从里到外的衣服,住的吃的用的,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给你准备的。我是在报答你的养育之恩,但是你为什么这么冷血?你为什么从来都不心疼我?为什么我从来得不到你的夸奖?
“你过生日,请谁不请谁,我都是和你商量定下来的。请乡里人,是感激他们对你的照顾!邻里关系搞好,不也是为了你们吗?你要阿桂他们不参加你的生日聚会,你是要丢我的臉是不是?要让我难堪是不是?你知不知道,你这是砸你自己的场子,丢你自己的脸?你这是团结子女吗?你这纯粹是挑拨离间,火上浇油!
“我为什么要讨好村里人?我有什么必要讨好谁?我又不是这里的农民,我又不需要他们抬丧,我烧成灰也不会撒在这个角落里。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你们,我这一辈子都在想着让你们过好。你怎么能这么诋毁你自己的女儿?刘桂枝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我有跟你说过她的不好吗?当我请她尽力给你一点生活费的时候,她说她想死。这就是你的闺蜜。还有阿桃,阿桃做了你几十年儿媳妇,她给你买过一双袜子吗?她们给你传宗接代有功,女儿就不是你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吗?”
连母亲都在往自己身上甩污泥,万紫彻底崩溃了,她声嘶力竭,所有压抑的愤懑、痛苦,如排山倒海。她豁出去了。
“我不要谁给生活费,我自己有抚恤金,活得不会比别人差。”母亲强词夺理。
“你那几百块钱能干什么?要不是我每个月给你钱,你会活得像个乞丐!你会是全村活得最差的!我为你盖这么大的房子,你觉得很容易是吗?”
“我没要你建房子!我的旧屋还住得,漏雨只要修补屋顶。”母亲的话和万福的话如出一辙,“我宁愿住在旧房子里……子女不和,我住得不开心。”
“怪不得你每天对我黑着脸……”万紫的愤怒没有了,深深的悲凉占据了整个胸腔,“你们都没想要建房子,是我在作贱自己……太难了……如果能掀掉新房,还原旧屋……”
“掀了就掀了。”母亲的耳朵好像只能捕捉某些关键词。
“好,那就掀了。你们的旧屋值多少钱,我赔。”万紫动真格的。
母亲傲慢地挤扭五官,将眼泪赶下来。
“以前我们家是最和睦的大家庭,现在四分五裂。为什么?因为利益。房子让人现了原形。是我在争夺你们的财产吗?可惜你们一无所有。现在,是你们逼我拿走属于我自己的那一份产权。我从十四岁起就没用过你一分钱对吧,实际上你都没有把我抚养成人。打我当童工起,你们谁也没有关心过我的死活。我有点成就了以后,你们打电话就是要钱。”
“我们哪里找你要钱了?”母亲不肯低头。
“妈,你说话要凭良心。”万紫震惊于母亲睁眼说瞎话。
“你把大哥赶出去,你有良心?”母亲指着父亲的牌位,“你父亲在这里看着,你跟你父亲说你有没有良心?”
“我真希望父亲在这里。”万紫心里更委屈了,“至少父亲尊重我,尊重知识,只有你们,把我当农村妇女看待,你丝毫不了解我。父亲曾经流着泪,后悔没送我读更多的书。父亲都向我道歉了,妈妈,你为什么还要这么说伤人的话……你不觉得你也应该说声对不起吗?”
母亲哑口无言,突然拉长音调,捶胸顿足地哭喊起来,“啊呀……我的老倌啊,你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啊?”她几步跑到神龛前扑通跪下,“老倌呀,你怎么丢下我一个人呀,我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啊……”
万紫冷冷地看着地上的妇人,心里想这个人怎么会是自己的母亲。除了外貌,她们之间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她们是房子里两堵平行的墙。
母亲不认输,不讲理,撒泼打滚,还有一招以死相逼的杀手锏。她开始玩命。膝盖因风湿僵硬跪下去痛得直叫唤,在祖宗牌位前呼天抢地,失控的情绪刺激血压,脸色立刻变得通红,马上就要昏厥过去。
万紫想到母亲的高血压,如果她就这样发生意外,那是最大的悲剧与讽刺,她的余生将会活在懊悔与内疚当中。
她妥协了,像哄小孩一样安慰她,承认自己脾气不好,好不容易把母亲从地上抱起来,挪到沙发上坐下,又给她倒了一杯水,小心伺候她喝下。
“我要立遗嘱,房子将来属于万福。”母亲眼泪一抹,得寸进尺。
母亲竟然知道立遗嘱指定继承人,万紫知道是阿桂在背后教唆。
“妈,我会比你先写遗嘱,一碗水端平,房子由万福、万红、万明平分。”
“這是我的房子,不可能给万红,”母亲拍了一把茶几,“凭什么要给她一份?”
“我花钱建的房子,你们谁也做不了主。“万紫望着母亲那张皱纹密布的脸,话不再高声,这使她的话听起来更严肃,也更有分量,“万红是你的女儿,我的姐姐,她是我们家的一员。今后谁欺负她,就是欺负我。”
母亲瘫软在沙发里一动不动。
已是午饭时分,锅冷灶凉,万紫肚子饿得慌,胸口被堵得密不透风,没有任何胃口。但做饭是一种态度,这表明争吵终结。她转身去了厨房。母亲的权威受到了挑战,这一仗她打输了,输在离家三十年的小女儿手里。
万紫希望母亲能意识到自己做得太过分,“我是你的娘,错了也是对的”,理论上成立,但任何一个明事理的母亲,不会将这句话当作母女关系的真理,更不能无所顾忌地伤害自己的女儿。
承认自己不受欢迎,在这里还有点丢人现眼的意思,万紫心如刀刺。
她取消了母亲的生日酒席。
第二天清早,万紫听到菜园里传来母亲和邻居聊天的声音。昨天的争吵很多人听到了,房子外围有好几个人欣赏这对母女的战争,但没有人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邻居老太太一早到了母亲的菜地,假装弄几棵白菜,不经意间打探到了某些虚实,不免提高了一点音量,说道:“没想到她也真是个没用的家伙呢,实在是出去了几十年了,怎么还这么不晓得世事?”
村妇们本来就擅长并沉迷于拨弄是非,只要有新的内容加入,就能像秃鹫一样扑向这块美味腐肉,啄啃,咀嚼,扑打着翅膀叫嚣。母亲竟然还在外人面前败坏自己,万紫立刻起床,随便披件外套,趿着拖鞋,快步到书房拎起父母合影的油画,到了路边的垃圾焚烧地。她的手颤抖着。引火费了些时间。但火苗终于升起。火焰迅速吞噬着画中人物。她怀着深深的爱意画下的“全家福”,在晨风中渐渐化为青烟。
父亲亲手种下的槐树,已经遮天蔽日。人们嫌弃它落下的果子使路面变脏,建议砍掉,万紫却修起了围栏保护它。槐树是父亲的身影。画这幅画时,她甜蜜地幻想着自己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他们宠爱她,呵护她,她在他们的怀里撒娇。她在这幅画中倾注了她这一生对他们最完整、最深刻的情感。过去她像孤儿般四处漂泊,她很坚强,她不需要他们。但现在没有人理解她的脆弱,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需要他们,需要他们接受她的照顾,需要他们分享她的生活,需要他们的温暖与阳光,需要他们为她能照顾一家人而感到骄傲。她要告诉父亲,不必对她内疚,她感谢生活中的每一个沟坎成就了她。
乡村社会是泥沼、漩涡、搅拌机……万紫回房间迅速收拾行李,大箱子扔进车尾,一脚油门驶离了这个令她心力交瘁的地方。
万紫没有哭。眼泪在心里奔涌。车内音乐咆哮。没有词语能够描述她此刻的感受。车轮在坑坑洼洼的路面起落。这是她从广阔走向狭窄的必经之途,从光明进入幽暗的唯一道路,是一条远方连结家园的情感钢丝,她在这条钢丝上来来回回半辈子,最终丝断坠落。她想起房间里的飞蚊尸体,在黑夜里为了屋子里的那一点暖光拼命钻进纱窗,清早成批地死在地上。
她把车停在小区里,打的士去机场。她感到世界一片空洞。人们拖着行李离开,返回,煞有介事。什么在终点。她不去想了。不去想那苦心孤诣造的房子,里面有多么冰冷;也不去想母亲如何抹杀一切,将她当作一件万能的工具。
逃离了泥沼,就是得救。她知道必须尽快把自己的精神也从那泥沼中拯救出来。
万紫告诉万红,她与母亲头一回发生了激烈的冲突。万红怒火冲天,当即就要打电话给母亲,质问她为什么一碗水不端平,制造矛盾。万紫知道万红说话不分轻重,那一次在医院当着父亲的面骂母亲“心黑心毒”,万紫便觉得过分。万紫本能地保护母亲,说母亲已经溃败,不能再打击她了。
托运行李。过了安检。回望身后,万紫感到自己用真实的肉身演绎了一部小说,获得了仿如虚构的躁动与悲伤。她反思事情为什么到了这个地步,她是依恋母亲,一心要让母亲快乐的。她想起与母亲拍桌子对峙的情景,自己那一刻的执念,就是要把母亲的威风打下去,让躲在她背后的阿桂现出原形。
母亲不知道万紫已经离开,她登机前接到母亲的电话,说政府来了几个人,好像是关于产权的事。“他们打你电话没人接。我打给万红,她以为是你大哥找人来落实产权的,那个凶哦,把我一通刮,我哪里晓得他们是谁叫来的。”母亲的声音突然变了,有着前所未有的衰弱,以及颤颤巍巍的怯懦。
万紫的心立刻悬了起来。
在这场冲突中,万紫知道,自己的态度肯定也伤害了母亲。她想起母亲长久地瘫坐在沙发里,眼睛肿成一条缝。背影是萎缩的,稀疏的白发凌乱。她做好了饭,母亲才勉强起身。坐到桌子前,她们都没吃什么。但坐到一起吃饭,也代表着某种和解。
只是两人都没再说话。
万紫在飞机上。底下是万里晴空。与母亲的物理距离越来越远,心却又倒退着靠向母亲。
回到自己的家,万紫依然无法平静。心不在焉地搞卫生,东擦西抹,仿佛某个喜欢的物品被打碎了,心里空落不安。晚餐勉强吃了点蔬菜粗粮。脑海里晃动母亲几近蹒跚的身影。稀疏的白发。沟壑交错的脸。摇摇欲坠的门牙。她晚上吃的什么?她还在伤心吗?她会不会病倒?她是那种死倔死不开窍的人,会不会气得神经错乱?她一个人在家里,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万一母亲有个三长两短,槐树下再也没有母亲等候的身影,园里不再有四季常青的蔬菜,空荡荡的房子里再也没有母亲应声而出……万紫胡思乱想起来。越想越急,越想越不放心,越想越内疚,她拿出手机想打母亲的视频电话,但是内心的委屈、寒心、不甘、郁闷、悲伤……这些东西被瞬间召集起来,一股无形的力量阻止她这么做。
她又变回那头受伤的小动物,蜷缩在自己的黑洞里,舔舐着滴血的伤口。
夜里,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大雨中,母亲在低矮昏暗的厨房里做饭,往泥灶里塞稻草,年轻的面孔在青烟中隐约。她身材丰腴,双脚灵巧地避开接漏的盆碗,熟练地沥干米汤,将米倒入锅中……忽然间风雨大作,青烟乱舞,母亲无助的脸皱纹密布,眼睛肿成一条缝,地动山摇中,她向万紫伸出了双手……贫穷烙下的心理阴影转化为梦,万紫无数次在梦里保护家人,拯救他们,她尤其不会让母亲受一丁点伤害。
就凭儿时的夏夜里躺在母亲的怀里乘凉,母亲一只手臂像上了发条一样不断地摇着蒲扇为她驱蚊降暑;就凭着她害怕走月光下的独木桥,母亲将她背起来走到对面;就凭母亲自己假装不饿为了让孩子们安心吃饱;就凭母亲把她生得这么健康,抚养长大……就凭这些,她就不应该生母亲的气,不应该把母亲逼到角落。
万紫被巨大的愧疚和担忧袭倒。挨到天亮时分,估摸着母亲已经醒来,急切地拨通电话,是万福接的。他说母亲在醫院,半夜接上来的。万紫脑袋里嗡的一声炸了。
母亲从来不去医院,有点病痛都是熬过去的。
万紫想母亲真的是被自己气倒了。可怜她失去了一个儿子,紧接着又失去了丈夫,孤单一人度过了多么艰难的时刻,在悲伤中迅速老去,却没有人陪在身边。万紫的心被什么揪住了,她指责自己活到这个岁数,仍像年轻时一样冲动,不计后果,这跑来跑去的狼狈也是自讨的,她本应当陪母亲过完生日再离开。
万紫没有犹豫,即刻启程飞回小城。
赶到医院,母亲半躺在病床上,眼里湿漉漉的,见到万紫笑容满面,露出了嘴角的漂亮酒窝。
“孩子呀,你不生妈妈的气了吧?”母亲使用了从未有过的温柔和称谓,“妈妈老了,明年就八十了,老糊涂了呢,你莫怪妈妈。”母亲的脸眨眼间就瘦了一圈,剩下一巴掌大了。
“妈,是我不对,我遗传了爸爸的坏脾气。”万紫很想拥抱母亲,很想握住她关节粗大变形的手,但这种情感外露的表达,对万家的人来说都太不容易。“你哪里不舒服?现在感觉怎么样?”
“昨天晚上肠子绞痛,胃也绞痛,就好像被人抓住,拧干衣服一样,紧一把,松一把,痛得我哦,衣服都汗湿了几套。”母亲有点虚弱。她对肠胃痉挛的描述与比喻具有文学色彩,“……还有恶心,头晕,一晚上拉了十几回稀……医生说是食物中毒……现在好了,只是胃里面还有点发烧……你大哥半夜里非要用摩托车拉我来医院……我这辈子没住过院呢……这一下打破我的历史纪录了。”
“昨晚上吃了什么?”万紫对大哥心存感激。母亲这把年纪来一次食物中毒,太危险了,要是儿女都生活在千里之外,她必然会煎熬一夜,谁知道熬不熬得过去。
“开了一包新米,炒了一把白菜秧苗,还有你买回来的猪肉,就这些。”母亲觉得是白菜秧苗的问题。
“米给鸡吃,猪肉不要了,白菜秧苗全部扔掉。”万紫清理一切嫌疑食品。
母亲问她昨天去哪里了,“夜里等你回来,门都没关。”
万紫没有说自己回了北方。
“中午你姐姐送的南瓜小米粥。”母亲头一回显示她的幽默感,“要不是住院,我哪里吃得到这么好吃的东西。”
这时阿桂进了病房,讪讪地笑着,将亲自做的饭菜摆在床头柜上。
万紫闻到菌汤的味道。她明白自己忽略了一件事,在她远离故乡的岁月里,是阿桂他们在身边照看着父母。
天空飞过执念与虚妄的鸟。
斜辉映射窗前,将粉色三角梅濯洗得清新悦目。
2023年11月25日初稿于
桃花江美人谷山庄
2024年正月新春修订完毕
作者简介:盛可以,上世纪七十代出生于湖南益阳,后移居深圳。中国人民大学文学硕士。著有长篇小说《北妹》《死亡赋格》《野蛮生长》《息壤》《女佣手记》等。作品被翻译成英、法、德等十五种语言在海外出版单行本。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