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的火焰在草上摇曳
——穆旦与周与良的风雨真情

2024-04-17 08:10小艾
金秋 2024年2期
关键词:穆旦

◎文/小艾

板块邮箱:jijieyizhan@126.com

夫妇二人留学期间合影

2002年,著名微生物学家周与良赴美探亲,故地重游,往事扑面而来。50多年前,正是在佛罗里达州的一个小城,她和穆旦携手走上了相扶相伴的风雨人生路……

爱的骤雨倾盆而下

他们的相识是在清华园。

1946年,周与良的二哥担任清华大学外文系讲师,每逢周末,周与良便去清华园找他玩。在那儿,她结识了二哥的同学穆旦。那时,穆旦和友人在沈阳创办了《新报》,他担任主编。

夏天时,周与良参加国民党政府官费留学考试,在北师大考试时又遇到了穆旦。中午,朋友们共进午餐,看到周与良吃得很少,穆旦打趣说:“你吃得这么少,这么瘦,怎么能考好呢?还是胖了会更好。”

看似随意的话,却带着关切,他对她已经生出了别样情愫。情难自禁,她在燕京大学读书,他便跑去燕大;寒暑假里,她回到天津的家里,他也时常去看望。他约她聊天、逛书店、看电影,这个“瘦瘦的青年”给周与良留下的印象是:讲话风趣,很文静,谈起文学、写诗很有见解,人也英气。

熟悉起来后,周与良知道了更多关于穆旦的故事。

穆旦本名查良铮,自幼便才情不凡,17岁考入清华大学,抗战爆发后,曾跟随闻一多带领的清华师生,徒步迁往大后方。一路上,他带着一本英文词典,背一页撕一页,抵达昆明时,词典已被全部撕光。

在西南联大,他是备受瞩目的青年诗人,毕业后却毅然投笔从戎,加入了“中国远征军”,在杜聿明身边担任随军翻译。在滇缅大撤退中,他经历了震惊中外的野人山战役。与大部队失散后,他在烈日、暴雨、痢疾、饥饿的多重威胁下,历经四个多月,奇迹般地走到了印度。

“ 曾有一次七八日未食,又一次五日未食,死人很多。”曾经九死一生,穆旦却轻描淡写。尽管听得惊心动魄,但单纯的周与良只把他当兄长看待。直到有一天,穆旦向她要一张照片,说要给母亲看看。他笑得是那样甜,眼睛是那样亮,语调是那样温存,爱的骤雨倾盆而下,周与良被浇湿了。

1948年3月,周与良赴美国芝加哥大学生物系攻读博士学位。穆旦本想同行,奈何父母和妹妹需要他赡养,他必须先挣得一笔安家费。为她送行时,他送给她一张照片,背面写着几句诗:“风暴,远路,寂寞的夜晚/丢失,记忆,永续的时间/所有科学不能祛除的恐惧/让我在你底怀里得到安憩——”

为了赚钱,穆旦去了泰国。他每周都给周与良写信,并不断寄上照片。“待路费赚够,就去美国”。在信中,他期待着与她的相聚。

一年后,穆旦抵美,虽然他更喜欢哥伦比亚大学,但为了和周与良在一起,他选择了芝加哥大学,就读英国文学系。

1949年底,他们举行了简单的婚礼。她穿着从中国带去的旗袍,而他穿的只是一套旧西服。娶了著名实业家、收藏家周叔弢的女儿,穆旦被好友杨苡笑称为“豪门贵婿”。

张开羽翼奋力护佑

婚后的日子甜蜜且幸福。周与良爱玩,穆旦便陪着她。闲暇时,他们参加舞会、打桥牌,参观美术馆、博物馆,脚步所到之处皆留下了爱的风景。

穆旦待人真诚,颇为仗义,尽管生活并不富裕,但如果哪位同学有困难,他总是竭力帮助。也因此,他们的公寓,经常高朋满座欢声笑语。

小两口的学业也竿头直上。周与良半工半读,在研究所工作时,深得教授们喜欢,都欢迎她毕业后留下来。而穆旦的英文诗也成绩不俗,不仅频频发表,还入选《世界诗选》。有位外国友人对周与良说:“你丈夫的诗写得非常好,他会成为大诗人。”

然而,穆旦有心事,他坚持认为,“在异国他乡,是写不出好诗的”。新中国已经成立,他急切地想要回国,他不愿意找工作,只在邮局做临时工,以便随时辞职。那时,他还选修了俄国文学,每天背单词,因为俄语是新中国更需要的。和朋友们聚会时,他总是劝“观望派”们:“作为中国人要有爱国心,民族自尊心。”

归心似箭,穆旦常常动员周与良回国。当时,美国政府不允许读理工科的留学生回国,于是穆旦找了律师,并请周与良的指导教师写证明信,证明她所学与国防无关。

1952年,他们双双获得学位,一个是生物学博士,一个是英美文学硕士。舍弃了美国大学抛出的橄榄枝,1953年,周与良随穆旦回国,任教南开大学生物系,穆旦则担任了南开大学外文系副教授。

在祖国的怀抱中,穆旦欢欣鼓舞,受到巴金夫妇的鼓励后,工作之余,他潜心翻译,废寝忘食,很快便出版了《文学原理》《波尔塔瓦》等多部译著。

从诗人穆旦到翻译家查良铮,他迎来了自己的黄金时代。没想到,这引起了一些人的嫉恨。不久,在一次座谈会上,穆旦刚站起来发言就被阻止,他愤而离席,召集人顿时大发雷霆,这便是南开的“外文系事件”。谁也没有料到,这次事件为穆旦后来的灾难埋下伏笔。

随着政治运动的不期而至,穆旦被划入另册,其中一个理由便是“对抗领导”,他发表的诗也成了“毒草”。1958年底,穆旦被判为“历史反革命”,受劳动管制,降职降薪。

门前冷落,熟人绕道而行,连孩子们在学校也被歧视,穆旦越来越沉默寡言。孤寂中,只有周与良陪伴他、安慰他。她鼓励孩子们陪父亲玩,看到穆旦一边给孩子们讲故事,一边开怀大笑时,她感到既欣慰又心酸。家庭成为避难所,在极其恶劣的环境下,穆旦开始偷偷翻译拜伦的代表作《唐璜》。

不久,更大的风暴席卷中国大地。1968年,他们的住房被抢占,一家人被扫地出门。天快黑了,六口人仍无处可去,周与良找到一间17平米的宿舍,她借来两辆平板三轮车,把被扔在门外的衣服被褥运过去。这个曾经的豪门大小姐,此刻张开羽翼,以柔弱之肩护佑着爱人与孩子。

因为不肯划清界限,周与良先是被关押,后来和穆旦一起被下放河北完县(今保定市顺平县),两人所在的村子相距几十里路,基本不通音信。

一个冬日,穆旦来看望周与良。几个月没见,他又黄又瘦,精神疲乏,周与良忍不住哭了。穆旦的眼里也蓄着泪水,满含内疚,他一遍又一遍地说:“我是罪魁祸首,若不是因为我,一家人不会这样。”他把带来的一包花生米和几块糖要给周与良留下,她则坚持不要。

目送他的背影走远,周与良的泪又来了。只有52岁的穆旦,从背后看,已经是个老人了,而回去的路,他还要步行好几个小时。

在彼此怀里安憩

在彼此的抚慰中,他们艰难前行。1972年,情况稍有好转,他们搬回原来的住处,穆旦的心中燃起希望。他经常去旧书店买书,在鲁迅文集《热风》的扉页,他写下鲁迅的名句勉励自己:“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像萤火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

在每一个暗夜里,他依然偷偷译诗,《唐璜》完成后,他寄给了人民文学出版社。

1976年初,穆旦去给儿子打听招工的消息,因是在晚上,加之没有路灯,他不慎从自行车上摔下来,右腿骨折。为了不给家人增添负担,他坚持自理,不料病情发展到了必须做手术的地步。可是,紧接着便是唐山大地震,他的病情不得不一拖再拖。

在煎熬中,好消息传来,长达十年的暴风雨结束了。穆旦非常振奋,“希望不久又能写诗了,相信手中这支笔,还会重新恢复青春。”

撑着拐杖,他坚持去图书馆查阅资料,哪怕只是为了一个注释。他拒绝了周与良的照顾,他对朋友说:“我不能再给家人添麻烦了。”当周与良打算回绝一个学术会议时,他鼓励她:“你出去看看,这些年你也够受的。”他还承诺她,“等我动完手术,咱们出去旅游,去黄山玩一次!”

更好的消息传来,出版社说《唐璜》译稿“可用”。快马加鞭,穆旦继续翻译拜伦和普希金的诗。手术在即时,他已经把最喜爱的拜伦和普希金的诗全部译完。译稿就放在小手提箱里,他对小女儿说:“希望你好好保存这箱译稿,也可能等你老了,这些译稿才有出版的希望。”

1965年,穆旦、周与良与四个子女的合影

手术的日子定了,谁也没有想到,就在全家憧憬着新生活时,1977年2月25日,穆旦突发心梗去世,年仅59岁。一个月前,他写给老友巫宁坤的信不幸成为谶语:“人生多变化,稀里糊涂地过去了,还要再稀里糊涂结束。”

畅游黄山的承诺,穆旦食言了,周与良悲不自胜。尤其是一想到他还背着“反革命”的罪名,她更加痛不欲生。

为了给穆旦平反,周与良一次次写申请,然而并不顺利。直到1979年,物理学家李政道受邀回国讲学,他向有关部门提出,想见见在芝加哥大学时的老同学周与良。得到通知后,周与良断然拒绝:“不能见,他是国家的贵宾,我们这是什么家庭身份?我们家还有一个‘历史反革命’呢!”

事情终于引起重视,一切迎刃而解,穆旦去世两年后,终于被“宣告无罪”。

1985年,穆旦的骨灰被安葬在北京万安公墓,一同下葬的是出版不久的遗著《唐璜》。诗歌,是他留给世界的遗言。

此后,周与良把创伤埋在心底,全身心投入教学与科研。“一个人到世界上来总要留下足迹”,穆旦的话,始终激励着她。后来,她成为著名的微生物学家,在真菌学领域颇有建树。

2002年,79岁的周与良赴美探亲、旅游,在回忆里,她走完了生命最后的旅程。第二年,她的骨灰归国,与穆旦合葬。

“绿色的火焰在草上摇曳/他渴求着拥抱你……”在彼此的怀里,他们得到了安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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