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 凯
叶 聪
戴文翼
中国园林假山在历史发展中形成了高度的技艺成就,如童寯称“叠山为吾国独有之艺术”[1];假山营造在中国园林史上具体如何发展,是学术界的重要关注课题。曹汛在20世纪80年代初发表的文章中,对假山营造史提出过“3个发展阶段和相应的3种流派”的基本框架,以六朝和晚明为2个时间节点划分出不同典型假山营造特征的3个时期,大体是从汉代已流行的“写实地、接近原尺度地再现整个大山”,到唐代已显著出现的“小中见大,写意地缩小比例,再现整个大山”,再到以明末清初张南垣为代表的“写实的……再现部分大山”[2],因其能在整体认识上具有较强的解释力,迄今仍是对中国假山史认识的重要基础。曹汛指出,这只是为了“理出一个线索”的“大框框”[2],还需要通过进一步研究而充实与调整。从近年研究进展来看,此大框架中六朝至晚明间的“第二阶段”还过于粗略,此阶段末的明代中晚期已出现大量具有精致山景形态与丰富游赏体验的“大型复杂石构假山”[3],此类石假山往往有宏大而精巧的营造,同此阶段前期(如唐代)的简单、象征式假山有着巨大差异,那么其间经历了怎样的发展演变,需进一步研究、阐释。对于此类叠石造山的历史演进,一些研究者已认识到宋代是关键时期,如王劲韬认为“宋代是中国园林大规模叠石造山的开端”[4];其中的标志性案例一般指向宋徽宗所造的艮岳,如田中淡认为“造成假山的形态有很大变化的契机是在北宋徽宗时”[5];而艮岳建成之后北宋迅即灭亡,其影响主要在南宋呈现,如潘谷西指出“到了宋室南迁,江南园林兴盛……石山逐渐增多,成为一时风尚”[6],端木山认为“至少在南宋中后期湖石假山……已较接近于后代的假山”[7],因而南宋是园林中石假山营造得到重要发展的时期,对后世产生了深远影响。对于南宋园林叠山,鲍沁星有较多案例与现象的叙述[8];但对于这一时期石假山的类型差异及营造方式,现有研究中尚无深入关注。本文将主要通过进一步辨析历史文献来探究此问题,旨在对中国园林假山营造的这一重要历史发展环节形成更清晰的认识,也有助于对后世乃至今日假山形态及技艺有更好的理解。
对于南宋石假山的多样营造,南宋人周密在其《癸辛杂识》“假山”条中叙述吴兴俞子清园的一段话值得注意:“余生平所见秀拔有趣者,皆莫如俞子清侍郎家为奇绝……峰之大小凡百余,高者至二三丈,皆不事饾饤,而犀株玉树,森列旁午,俨如群玉之圃,奇奇怪怪,不可名状。[9]14”这里提示了当时的2种“假山”营造方式:一是俞子清园中诸多石峰如树木般的林立列置,可选其中“森列”一词为代表;二是从“皆不事饾饤”一句,可推断当时应很常见、但俞子清园中并未采用的另一种假山方式:“饾饤”。张十庆指出:“从理石的形式与风格来看,一般早期重置,晚期重叠”[10],这为我们认识叠石造山的历史发展规律提供了重要启示。这里就从“置”与“叠”2种方式出发,在历史语境中探讨“森列”与“饾饤”这2类南宋常见的假山营造方式及其来源与影响,并且关注二者的结合与发展,从而更清晰地认识南宋,乃至其后的石假山营造。
先来看俞子清园中的“假山”。根据周密文中“峰之大小凡百余,高者至二三丈”,可以看到石峰数量之多、体形之伟;“犀株玉树,森列旁午,俨如群玉之圃”,可见诸多如犀角、美玉般形质的峰石,有着群体树立的姿态、纷杂交错的动势,群聚成“圃”,从而形成“奇奇怪怪,不可名状”的奇特视觉体验。这里的“株”“树”“森”“列”等用词都说明这些峰石有着分离独立而竖向挺拔的形态,采用的是列置方式。这段文字之后,作者还描述了林立群石之中,配合曲涧、石潭的理水与茂盛的种植,达到了“如穷山绝谷间”的山林境界。张家骥也指出:“俞子清园中之山,不是用太湖石‘叠石成山’,而是用太湖石罗列布置成涧壑。[11]”周密的叙述文字是置于“假山”标题之下的,不同于现有园林遗存中石峰或是单独散置,或是结合于叠山之上,俞子清园中这些奇特峰石自身“森列”式的群置就构成了“假山”。
周密的这段叙述中还有一句评论之语:“大率如昌黎南山诗中,特未知视牛奇章为何如耳”,联系起唐代韩愈的山石诗咏和牛僧孺园中的太湖石峰,也对此类假山更早期的来源有了认识。韩愈的《南山诗》对终南山中大量奇峰怪石的动势形态进行了丰富的描写[12]3763-3765,这种对山石仿佛具有内在生命力的欣赏,呈现出中国审美传统的一个重要特色,对园林理石产生重要影响[13];俞子清园中的奇特峰石可视为这种审美的延续,并且通过群石列置而构成奇观山景。韩愈所咏的毕竟是天然山石,牛僧孺园中的太湖石峰则更可作为具体营造方式的参考。中晚唐名臣牛僧孺在洛阳的归仁里园中收集了大量太湖奇石[14],白居易为之作《太湖石记》[15],叙述这些太湖石具有奇姿妙态,并通过“列而置之”的方式,欣赏“若跧若动,将翔将踴”的生命动势,以及“三山五岳,百洞千壑”的群山想象。这样的群体列置其实也是唐代园林理石的常见方式,如与牛僧孺同时代的李德裕,在其《平泉山居草木记》中有“台岭、茅山、八公山之怪石,巫峡、严湍、琅邪台之水石,布于清渠之侧;仙人迹马迹鹿迹之石,列于佛榻之前”[16]11,另一篇《平泉山居戒子孙记》中也有“又得江南珍木奇石,列于庭际”[16]14,可见各地奇石是以“布”“列”的方式群体放置,“借助来自名山的奇石获得遨游群山的感受”而想象出宏大江山[17]。可以看到,唐代园林中对奇石的群体列置,既有石头本身形态动势的欣赏,也有广大群山的想象。
在北宋,这种收集树立群石的做法仍在延续,如苏轼有《北海十二石记》[18]445,叙述了解贰卿从山东登州的海岛上采得“十二株”美石,吴子野请求获取了此十二石,并千里迢迢地运回广东潮州的老家,置于所居堂下。文中对此十二石所用量词为“株”,是树立方式;都置于堂下,是群石欣赏。后来明代林有麟《素园石谱》将此“北海十二石”绘制成图(图1),或许多有想象成分。
图1 (明)林有麟《素园石谱》“北海十二石”之一(上海图书馆藏)
在北宋末年的艮岳中,这种以奇石群置造景可谓登峰造极。艮岳的主要营造方式是“累土积石”[16]58,“即以土为主,以土戴石的造山结构”[19]207,在土山上星罗棋布地列置从各地搜运而来的大量石峰。如在山巅介亭一带,既欣赏巨石奇姿,也形成“排衙”之景[16]59,模拟杭州凤凰山上的景石(图2)。而除了置石于堆筑土山之上,还有平地上的诸多奇石列置,可见群置方式的普遍。
图2 杭州凤凰山排衙石(叶聪摄)
艮岳之后,这种奇石列置更深入人心,在南宋,前述吴兴俞氏园的营造即可见一斑,此外也有其他一些案例记述,且在宋代理学昌盛的文人知识背景下,又发展出新的欣赏观念。如周密《癸辛杂识》记载了吴兴的“叶氏石林”:“左丞叶少蕴之故居,在卞山之阳,万石环之,故名,且以自号。[9]12”从“石林”的名称,可知以峰石林立为主要欣赏方式,主人叶梦得(1077—1148,字少蕴)也因此自号“石林居士”。这里峰石众多,号称“万石”,与其他园林中的用石基本上是从他处运来不同,根据叶梦得在其《岩下放言》中自述[20],通过“刳剔”山体,不仅露出了十多处岩洞,还获得了“不可以数计”的奇石而“林立左右”。当时文人对此石林多有诗文赞叹,如刘一止(1078—1160)《访石林叶少蕴观文二首》中对其中奇石群立的壮观场景有多样形容:“万石纷拱揖,静默自主宾……森然万琼瑰,参错分位置。踞地猛兽伏,拏空孤鸟厉。先后相长雄,突怒疑攫噬……[21]”王质(1127—1189)还写有《石林赞并序》[18]345-346,提出了对“石之妙”有“性”“情”“气”“体”“精”5种欣赏,并且分别对应于五行,将此赏石与宇宙万物之理关联,有着深沉的哲思探究意味,可见在南宋理学格物致知理念的推动下,园林山石的欣赏观念有了进一步的发展。此类欣赏还见于刘子翚(1101—1147)的《友石台记》[18]204-205,其中对吴氏南园中的“友石台”上的众石群置,以“比德”方式引发观者对人的高洁品性的联想,也可见儒家理学观念的投射。刘子健指出“从12世纪起,中国文化在整体上转向了内在化”[22],南宋的这一文化转变也为园林理石注入了新的精神内涵。
对此种园林奇峰群置,也有其他南宋文献及图像的呈现。如杜绾《云林石谱》对“太湖石”的叙述,有“罗列园林广树中,颇多伟观”[23]297,可见“罗列”而置、获得“伟观”效果的常见。在图像方面,美国波士顿艺术博物馆藏一幅南宋佚名作者的《归去来辞图》,其中明显可见土坡之上,诸多太湖石奇峰林立的场景(图3)。
图3 (宋)佚名《归去来辞图》局部(波士顿艺术博物馆藏)
影响至后世,在元代,苏州狮子林初创时,危素《狮子林记》叙述:“坡陀而高,石峰离立。峰之奇怪而居中最高者,状类狮子,其布列于两旁者,曰含辉,曰吐月,曰立玉,曰昂霄。[24]”也是土坡之上立诸多峰石“离立”而置的景象,且对峰石加以命名。欧阳玄《狮子林菩提正宗记》则描述“他石或跂或蹲,状类狻猊者不一,故曰林也”[23]253,表明“狮子林”名称中的“林”是从奇石森列的“石林”这一用词延续而来。
在明代,这种园林中峰石群置的方式仍有延续,并且留有相关图像传世。明中期大画家文徵明之侄文伯仁(1502—1575)绘有一卷《南溪草堂图》,描绘的是位于上海县城外肇溪南岸的顾氏“南溪草堂”[25],其中水畔田边设有一处显著的石林之景(图4),太湖石与石笋等多座石峰奇特高耸,其间种植花木、置石桌石凳,可供游人玩赏、憩息。这很像南宋文献中呈现的群石森列之景,可见这一园林理石方式的延续。由于文献不足,尚无法清晰获知此群石之景的内在欣赏意涵;但从稍早绘制的另一幅张鈇《陆深愿丰堂会仙山图》(图5)以及图后附记的文字,可了解到同在上海地区的另一处类似园林的营造及其观念。从图卷后所附张鈇《会仙山记》(作于1515年)所知,这是陆深(1477—1544)在其“北庄愿丰堂之后庭”所造的一座“会仙山”。图中所见,也正是诸多奇峰怪石林立竖置于缓坡之上,一些重要大石被命名;峰石之间还有小溪穿越,并有小桥跨越,人可穿游其间;旁又垒有一台,上有石桌凳可供休憩、赏景。这种奇石群立的形象,正类似南宋俞氏园中的“森列”,使人得到“奇奇怪怪,不可名状”的视觉体验,也有“曲涧”布置其间可供游赏,并且明确认作为“山”。而这里除了对奇石本身形态的欣赏,还投射了“仙山”的意向,其中几株最重要的石峰,被命名为“吕公”“蓑衣真人”“麻衣道者”“邋遢仙”,都是道家仙人,也有一些如“剑石”“紫芝”“紫云”等仙家意涵的名称。比起南宋时常对森列赏石加入各种哲理内涵,这里又增添了仙境氛围的追求。
图4 (明)文伯仁《南溪草堂图》局部(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图5 (明)张鈇《陆深愿丰堂会仙山图卷》局部(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可见,此类“森列”式园林假山方式,盛行于南宋诸多文人园中,群峰或置于平地,或立于土坡;在此前的唐代即已可见其渊源,在北宋艮岳中得到大规模的显著应用,此后也有继续流布,晚至明代中期的江南地区仍有流行。对其欣赏,既在于个体的峰石动势,也在于总体的山景效果,而自南宋以后,还在于丰富的精神意涵。
再来看《癸辛杂识》中所说的“饾饤”假山。饾饤,《辞海》解释:“亦作‘斗钉’‘饤饾’。堆叠食品……亦比喻文辞的罗列堆砌。[26]”形象呈现上,清代画家任熊《姚燮诗意图册》一开题有“饤饾错菹果”的诗句,画中描绘了蔬果食品在盆篮中的堆叠放置(图6),直观表达了“饾饤”(“饤饾”)的形态。在园林假山的语境中,这里的“饾饤”显然是用其本义“堆叠”的意思,如张家骥就指出“不事饾饤,也就是不加堆叠”[11]。这种“饾饤”(或“饤饾”)方式的假山营造,在南宋其他文献中也可见到。如大诗人杨万里(1127—1206)有一篇《泉石膏肓记》,说自己“平生无它好,独好泉石”,但所居之地无石,恰好有朋友送来一些石头,于是“召匠饤饾为假山”,然后又凿池引泉,满足了自己的“泉石膏肓”之癖[27]。可以看到,在当时普通宅园中,为形成山水景象,以“饾饤”(“饤饾”)叠砌石块而成假山是一种典型的营造方式,因而在周密对俞氏园“假山”特殊性的描述中要以此作为一种比较的对象。
图6 (清)任熊《姚燮诗意图册》局部(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饾饤”式的假山,其营造方法就在于堆叠,不需形态特殊的奇峰怪石,也可用不大的石块,难度起点并不高。从历史文献中尚难判断起源于何时,早期汉代的大型山以堆土为主,上置石块,是“土山缀石”[19]65,不需堆叠;至南朝萧梁时期的湘东苑,“斋前有高山,山有石洞,潜行宛委二百余步”[28],这一大型筑洞已应用到石块叠砌,但并非是叠石成山的形象。
在唐代,盛行“小中见大、写意地缩小比例”的庭园小山,且出现“假山”的称谓[2];对这种小型山,已常有“叠石”的记述。如中唐时的崔公信《和太原张相公山亭怀古》有“叠石状崖”[12]5534,贾岛的堂弟、诗僧无可《题崔驸马林亭》则有“更买太湖千片石,叠成云顶绿嵾峨”[12]9248,都描述了叠石为小山的做法。在晚唐,许浑《奉命和后池十韵》有“叠石通溪水”[12]6181,结合了水景;齐己的《假山》则有“信手成重叠,随心作蔽亏。根盘惊院窄,顶耸讶檐卑”的详细描述[12]9595,叠石已有屋檐之高。就考古发掘所见,唐东都洛阳的上阳宫园林遗址有“用太湖石和青石精心垒砌的假山和水池”[29],也是叠石成景。可以看到,不同于奇峰怪石被单独品赏,可用“叠”的方式使普通石材形成体量较小的假山及水景。至宋代,小型叠石假山更为普遍。北宋崇宁二年(1103年)成书的建筑技术专书《营造法式》中,记载了4种“假山”类型,其中除了用灰泥制作的“泥假山”和作为盆景的“盆山”,另2种“垒石山”和“壁隐假山”[30],都是叠石方式:前者的“垒”是直接堆叠,后者则是依墙壁而叠高。对于壁隐假山,宋徽宗时期重臣蔡京的《太清楼侍宴记》中描述宣和殿一带的庭园营造,有“石自壁隐出,崭岩峻立”[18]169。北宋的叠砌之山还有了图像呈现,张择端《清明上河图》中描绘了一处小型宅园,其中即有一组叠石假山,以条石横向叠砌而成(图7)。这里用的是普通石材,可以看出在没有奇峰怪石的情况下,普通园林中营造石假山的方式。
图7 (宋)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局部(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以上叠石都是营造小型假山,而大型的叠石营造,则在徽宗的艮岳那里得到极大发展。如周密《癸辛杂识》叙述:“前世叠石为山,未见显著者,至宣和艮岳,始兴大役。[9]14”如前所述,艮岳主体是“累土积石”而成,以土筑山,上置大量峰石,但也有一部分由纯石叠造,“叠石成山则更多用于后期局部景点的营造”“圌山亭洞天景区是艮岳内规模最大的石假山”[19]206-207,《癸辛杂识》称“大洞数十”[9]15,蔡京之子蔡絛还提及“岩穴溪涧悉备,有一洞,口才可纳两夫,而其中足容数百人”[31],从所叠造石洞之大,可见在叠石技术上的成就。
在南宋,除了前述杨万里“饤饾为假山”,还可见许多其他叠造假山的案例。如张镃《撤移旧居小假山过桂隐》诗中有“顷年叠石规制陕,大类堆沙戏成塔”之句[21],提及了“叠石”,且以“堆沙成塔”为比喻。南宋园林假山还有一些考古遗址和实例遗存,则提供了对叠石的直观认识。如杭州的南宋恭圣仁烈皇后宅遗址,其中发掘出了“登山踏道”和“可以穿越的山洞”[32],直接呈现叠石形态。位于浙江省桐乡市石门镇的南宋张子修东园遗址,也留存有假山局部遗构(图8),“结合遗址蹬道、山洞痕迹,判断出假山上山路径的建造非常复杂,以武康石为主堆叠假山山脚和洞室”[33]。而位于安徽省黄山市黟县碧山乡的培筠园,也被认为是南宋园林遗迹,其“遗址假山……累叠较为原始和粗放,山洞采用简单的梁柱式结构,堆叠相对简单,应是早期造园常规的做法”[34],也是南宋叠石方式的呈现。
图8 石门张氏东园遗址部分假山遗存(叶聪摄)
可以看到,《癸辛杂识》及其他文献中的“饾饤”(或“饤饾”)式假山营造与“森列”非常不同,不对峰石的奇特形态作专门欣赏,而是以叠石的方式,模拟山的形态。要获取形态出色的奇峰怪石毕竟相对困难,而叠石方式下,对石材的形态、大小要求不高,堆叠技艺相对简单,也有更多的形态可能,因而能得到普遍传播,后世在各地也多常见。今日遗存所见,如海南儋州东坡书院假山(图9),即是利用当地的火山石,相对简单地堆叠而成,正能体现历史上“饾饤”造山之法。
图9 海南儋州东坡书院假山(段建强摄)
同时也要看到,虽然用叠石方式营造假山的技术难度起点相对较低,却也可以不断提高,向着复杂、多样的效果要求而发展,这就越发需要匠师的技术经验、协作的组织方式和特定的工具设施,就会产生专业化的趋向,并且出现在了宋代。王劲韬认为北宋艮岳作为历史上首次大规模叠石营建,“促进了园林叠山技术的发展,也催生了叠山师这一新的职业”[35];在南宋的江南,已经开始出现专门匠师称谓,如周密《癸辛杂识》记载“工人特出于吴兴,谓之山匠”[9]14,明代的黄省曾《吴风录》中也叙述苏州情况:“朱勔子孙居虎丘之麓,尚以种艺垒山为业,游于王侯之门,俗呼为花园子。[36]”从“山匠”“花园子”的匠师称呼,可见假山叠石的专业发展,这些匠师的专门技能,成为后世精巧叠山技艺的先导。
如前所述,“森列”与“饾饤”是宋代园林中2种常见假山营造类型,分别以奇特峰石的群置与普通石块的叠造为基本方式,二者在石材选择、技术要求、形态效果等方面都有很大差别。北宋末年的艮岳营建中,二者共同出现:既有土山上布列大量奇特峰石,也有局部纯石堆叠为山洞、崖壁、蹬道等,供人进入和攀登游观。不过艮岳规模宏大,这两者各自分布,并非一体。艮岳之后北宋很快灭亡,但这一巨作影响深远,“森列”与“饾饤”的方式各自在南宋私家园林中都有延续和发展;不仅如此,艮岳所开创的2类假山营造方式的并存,在南宋的石假山营造中还产生了紧密结合,突出体现在对飞来峰的模拟营造上。
南宋建都于杭州,位于杭州西湖西侧灵隐的飞来峰,有着“峰石林立”“洞壑万千”的奇特山景,且有隐逸世外的文化内涵,被称为“西湖第一山林”,吸引了当时皇家及权贵将其作为园林假山的最常见模仿对象[37],后世造园中也有大量对这一主题的“用典”[38]。当代学者总结,古人眼中杭州飞来峰视觉形象特征有三:“山体露骨”“洞窟玲珑”“奇石累累”[39],从历史相关绘图中可以获得一些古人对此的直观印象(图10),也可推想当时人们模拟此山的追求。由于飞来峰自身的这些特色,对于南宋假山模仿飞来峰的具体营造,前述“饾饤”与“森列”2种营造方式并置于一山有着合理的必然性:飞来峰的“山体露骨”与“洞窟玲珑”,只有通过以石为主的堆叠才能模拟其形态,尤其是洞窟更需要叠石才能形成;而“奇石累累”,是“饾饤”式的简单堆叠无法模拟的,而要诸多特置峰石才能呈现。虽然也有通过小石叠造模拟石峰,但毕竟具有难度,而江南地区盛产太湖石,又有水运便利,在士大夫造园中常见,皇家与权贵更有获得奇石的能力,而飞来峰本身也是太湖石材质的石山,其上奇石正可以用太湖石峰来模拟,因而可以直接“森列”于假山。
图10 (清)《南巡盛典》之《冷泉猿啸》[48]
这一特殊意向的假山营造中,“饾饤”与“森列”这样2种当时常见的石假山方式,被结合在了一起。当时仿飞来峰最显著的营造案例,是临安城内德寿宫后苑中的假山。德寿宫是南宋首位皇帝宋高宗(1107—1187)退位后所居,李心传《建炎以来朝野杂记》有:“德寿宫乃秦丞相旧第也……内凿大池,引西湖水注入,池上叠石为山,象飞来峰”[40],周密《武林旧事》亦载其中“作飞来峰”[41]107;由于是秦桧旧居中的改造,后苑占地有限,且其中又有大池,那么假山体量就不会很大,以“叠石为山”为基本手段来仿建飞来峰是合理的方式。吴自牧《梦粱录》记载德寿宫除了“叠石为山,以象飞来峰之景”外,还记述了宋孝宗咏德寿宫大假山的诗句[42],其中“规模绝似灵隐前,面势恍疑天竺后”可见对飞来峰的形态模拟,从“石骨苍润”“峥嵘倚空”“惊成列岫”等用词也可看到,假山主体以石叠成,并且在山上“列”置奇石。通过叠、置并举,这一假山营造高度模拟了飞来峰的山石景致。
除了德寿宫中的明确记载,南宋皇城大内后苑中也有模仿飞来峰的叠山,周密《武林旧事》记载:“禁中及德寿宫皆有大龙池、万岁山,拟西湖冷泉、飞来峰。[41]105”“禁中”即皇城大内,与德寿宫在当时分别被称为“南内”和“北内”,地位近似。对这一假山,《武林旧事》中还有“层峦奇岫”的形容[41]82,可推测是与德寿宫中相似的营造:既有叠石而成“层峦”,亦有置峰而为“奇岫”。
南宋皇家园林假山仿飞来峰的营造意向及其方式,也对权贵、官僚的造园产生影响。在临安(杭州),有平原郡王韩侂胄(1152—1207)的南园,陆游为之作《南园记》,叙述“积石为山,曰西湖洞天”[16]75,周密《癸辛杂识》载有“山四环皆秀石,绝类香林、冷泉”[9]75,其中假山以“西湖洞天”命名,呈现的“香林、冷泉”正是飞来峰一带的山水景象;而“积石为山”与“四环皆秀石”的描述,也可见“饾饤”与“森列”2种方式的同时存在。
此类仿飞来峰的石假山营造,也在杭州周边区域流行。前述桐乡石门张氏东园,王炎(1137—1218)有《张德夫园亭八咏》[43],其中《山椒》一首中对此园假山称为“小飞来”,可见有飞来峰的意向。如前所述,此园遗址尚存以武康石为主的堆叠砌块,从蹬道、山洞痕迹可见主体为叠石方式;而王炎诗句中的“百尺云根”,也可见假山上有高耸的石峰。而“八咏”另一首《山堂》中还有“翠岚侵户牖,瘦石出江湖”[43],山上的“瘦石”立峰为显著的山景,应为数不少。总体形象上,鲍沁星推断:“以武康石为主堆叠假山山脚和洞室,假山结顶局部点缀太湖石立峰,假山整体更是壮观……东园假山的堆叠风格,很可能受到当时临安流行的仿灵隐飞来峰堆叠假山的影响。[8]”可以看到,此山营造方式也正是与杭州仿飞来峰假山一致的叠石与置峰的组合;而除了如飞来峰般的形态欣赏之外,此山运用了太湖石之外的武康石作为主体堆叠石种,有“幽寻穿窈窱”的洞穴穿行,并且有蹬道可登游其上,有“远眺步崔嵬”的登眺赏景,呈现出一种发展。
南宋后期的一个绍兴园林案例,反映出“饾饤”与“森列”结合的石假山营造有了进一步发展。林景熙(1242—1310)作于南宋末景炎二年(1277年)的《王氏园亭记》[44],描述了他的好友王英孙(1238—1312)之父“少保庄简公”所创、作为“归休之所”的园林,其中一座石假山为主景,有“悬崖壁立,石洞玲珑”的景象,是饾饤方式叠造而成,同时也有“危峰插天”,正是奇石森列的营造方式,也有叠石蹬道,可作登顶游赏,这些都与石门张氏东园一致;此外,这里还有“自顶引流注岩下”的水景结合营造。此山虽未见飞来峰的命名,但基本营造方式与那些仿飞来峰的石假山完全一致,而景象更为丰富、方法更为复杂。
南宋此类仿飞来峰假山营造的发展,以杭州为核心,并常见于周边地区,对后世有着深远的影响。江南造园在明初一度陷入低潮,到明代中期又逐渐恢复活跃,石假山得到大量营造,这也首先在杭州得到突出发展。15世纪后期杭州的“陆叠山”是明代江南最早出现的名声卓著的叠山匠师[45],据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著名文人张宁(1426—1496)对其赠诗[46],其中有“灵鹫峰来”,正是“飞来峰”的意向,营造方式上既有着“堆垛”的叠石,也有“三峰”“群玉”等的置峰,可见南宋石假山方式的延续;而“拗折涧壑,绝有天巧”等叙述,说明在前述“王氏园亭”的水景结合等方面有了进一步的发展。此类石假山在晚明的江南得到极大发展,叠山名家辈出,而在营造方式上,从根本上来说仍然是“饾饤”之叠与“森列”之置的结合。如公认晚明第一名园的太仓弇山园,其中有3座复杂的大型石假山,从主人王世贞的园记叙述和版刻图像(图11)中都可以看到,叠石营造丰富山体与其上群置林立奇峰相结合,成为主要的假山景象[3]。比弇山园稍晚的常州止园,其中石假山名为“飞云峰”,从其图像可见,假山主体为湖石叠造,其内有洞穴贯穿,其上则有奇峰列置(图12);根据其名称及园主人文字,当代研究者也推断“这座假山取法杭州飞来峰”[47],可见仍为仿飞来峰传统的延续。在今日所见历史园林遗存中,此类形态方式仍可见到,如苏州狮子林假山(图13)、五峰园假山(图14)、怡园假山(图15)等,也仍然有石块叠造山体、其内造洞、其上列峰的景象。
图11 (明)《山园杂著》木刻弇山园景图(部分)(美国国会图书馆藏)
图12 (明)张宏《止园图册》(部分)(美国洛杉矶艺术博物馆藏)
图13 苏州狮子林假山(顾凯摄)
图14 苏州五峰园假山(顾凯摄)
图15 苏州怡园假山(顾凯摄)
可以看到,以仿飞来峰为突出意向,南宋园林假山在营造的复杂性方面有了重要发展,普通石材的“饾饤”之“叠”与特殊峰石“森列”之“置”并存一体的假山营造方式得到广泛应用,并成为后世江南复杂石假山营造的重要先导。
南宋园林中以石营造的假山有着多样的方式:如以奇峰怪石林立群置为特征的“森列”式,以石块叠造模拟山形的“饾饤”式,以及二者结合的“仿飞来峰”式——以山体叠石、内设石洞、上置群峰为其典型特征。其中“森列”式,承续自唐代的奇石收集与欣赏传统,在北宋艮岳中达到一个高潮,在南宋又加入新的精神意涵,这种审美与营造一直到明代中期仍然在江南园林中得到延续与发展;“饾饤”式早在唐代已多见普通叠石,在北宋民间已有奇巧堆叠,而皇家的艮岳中首次出现显著的大型堆叠营造,南宋对这一营造方式加以延续,且出现专业的叠石匠师,从此叠石造山走上专业化道路,为明中期以后大量叠山高手及杰出作品的出现奠定基础。而对于仿飞来峰的置叠结合营造,在南宋前期出现,并在杭州及周边地区发展,其典型特征对后世影响深远,在有着高度技艺成就的晚明大型复杂石假山中有明显体现,且在目前遗存的许多历史假山中也可看到。
这一研究可对南宋假山,乃至中国园林的假山营造史提供更深入的理解,也可对曹汛先生的假山史框架做出有益补充和调整。但同时也要看到,这里所揭示的还并非南宋假山的全貌,如纯石假山之外的土石结合假山等并未涉及,对假山的审美与营造也还有更多可探讨的内容。而南宋假山还只是中国假山营造复杂性的一个片段,中国园林假山营造历史理论的研究尚待继续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