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子

2024-04-15 07:36胡恒岳
少年文艺 2024年3期
关键词:野鸡三宝丸子

胡恒岳

春天来临,松树和杉树的叶子伸展着,檵木、映山红和冬茅草努力填补着林中的空白。这时候,山就朗润起来了。

在田间、地头,或上山砍柴的时候,如果听到“咯咯——咯咯——”的叫声,或是长长的尾巴从眼前掠过,或是从身边的茅草中乍然而起,又倏地遁入林中,这大概率是野鸡。大家就告诉我打猎的父亲,这个山头,或那个山窝,出现了野鸡。

有一天,上山采蘑菇的我,在草丛里发现了一个野鸡窝,两枚野鸡蛋躺在里面。我四下里看看,没看到大野鸡,摸摸野鸡蛋,野鸡蛋也没有正在孵的那种温度,是什么原因让大野鸡弃蛋而去呢?我只好连窝带蛋一起端回来。

晚上,父亲点燃煤油灯,左手遮着额头上的光线,右手拿着野鸡蛋靠近灯光,眯着双眼,仔细甄别着。

“嘿嘿,两个野鸡蛋都能孵出野鸡来。交给老母鸡去孵吧。”父亲高兴地说。

我们家没有正在孵蛋的母鸡。父亲一连问了几家,终于借回一只正在孵蛋的母鸡。父亲将两个野鸡蛋混入鸡窝里。他计算着时日,每天查看鸡窝里的情况。

我不明白,向来只管打野鸡和野兔的父亲,怎么会对野鸡蛋如此上心,莫非他想当“野鸡饲养专业户”?

终于有一天,小野鸡的尖嘴啄破了蛋壳,抖擞着身子走了出来。父亲便将小野鸡转移到一把早已做好的水勺中。

水勺是老白瓜做的。每年总有几个白瓜成了“漏网之鱼”,老了,不能吃了。等到白瓜干枯,摘下来,锯成两半,就成了两把勺子。

给水勺口缝上一层黑布,安上四根布带子,把小野鸡从小口放入,再将水勺绑在自己的肚皮上。当然,还要在水勺上钻几个小孔,那是“气眼”。父亲早晨绑着,傍晚绑着,晚上睡觉时也将它放到被窝里。我嚷着要戴那水勺,父亲给我系好后,小野鸡在里面叽叽喳喳,时不时啄一下我的肚皮。我料想,小野鸡肯定像躺在母亲的怀抱里一样,温暖,惬意。

阳光好的天气,下地干活,父亲把他的宝贝放在地里。一锄头挖下去,肉红色的蚯蚓,跳动着,收缩着。父亲捡起来丢给小野鸡,小野鸡啄几下,伸长脖子,吞了下去,小嘴还就着泥巴磨两下。这相当于我们饭后的洗脸吧。

待到父亲再次抡起锄头,小野鸡已在锄头前等着,伸长脖子,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很像“货郎担”走村串户时,我们这些小不点儿围着那些糖果垂涎的馋样。

有时,小野鸡就放在门前的地坪里。父亲坐下来,一边守着小野鸡,一边做草鞋。草鞋是用稻草做的,防滑,那是上山干活的工具鞋。

一天中午,小野鸡在地坪边啄虫子。忽然,一溜风从父亲身边疾速刮过。父亲抬起头,只见一只大野狗正飞速奔向小野鸡。

父亲丢下手上的事,同大野狗展开一场百米冲刺。眼看着大野狗快要接近小野鸡了,父亲一个跨步从狗的上方跃了过去,双手抱住小野鸡,扑倒在地,大野狗重重地撞在父亲的后背上。父亲转过身,坐起来,怒目圆睁,大野狗早已逃之夭夭。

“幸好!幸好!”父亲说。

父亲的手脚都被擦伤了。我替他涂着红药水,心里却有着一丝丝嫉妒和高兴。

嫉妒的是他对小野鸡的爱好像超过了对我的爱。

高兴的是父亲似乎已经“改恶从善”。

记得一个冬天的下午,父亲扛着火铳,趁着满天冰雪走进了山里。傍晚时分,他拎回来一只野鸡,把它丢在门前的雪地里。长长的尾巴,高高的脚,宝石一样的眼睛,每一根羽毛都散发着迷人的光芒。这样美丽的野鸡,似乎是一个天外来的精灵,深深地震撼着我。我禁不住去抚摸它。它踉踉跄跄,后退了几步。原来它中弹了,血从羽毛中慢慢地流出来,滴在雪地里,犹如寒梅的一片片落红。我的心犹如被针扎了一下。

现在,父亲不再打野鸡了,变成了野鸡的“守护神”。

两只小野鸡随风而长,不多久,羽毛就长齐了。早晚时候的气温也高了,父亲就将小野鸡关入鸟笼。他坐在地坪中,抓一把炒至半熟的黄豆放入嘴里咀嚼着,然后将黄豆喷到扎成把的茅草或松枝上。打开鸟笼,小野鸡就奔跑着啄食。

我也主动帮着父亲嚼黄豆。半生半熟的黄豆,那是怎样的一种难以言说的味道呀!嚼两下,我便吐了出来。

父亲怎么嚼起来却津津有味呢?

为了小野鸡,我得嚼下去。一次,两次,三次……习惯成自然,那味道也就适应了。

当小野鸡长到小孩的拳头大时,父亲将大米磨成米粉,搓成小丸子,抛向空中,紧接着抱起小野鸡往上抛,让它们在空中啄食。如此许多天的反复,小野鸡见到上抛的小丸子,就会扇动着双翼,飞向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

父亲农忙时,喂米粉小丸子就是我乐于承担的任务了。我左手一个小丸子,右手一个小丸子,双手慢慢地举过头顶。两只野鸡就飞到我的双肩上,伸长脖子来啄。这样子,像是“双凤朝阳”,又像是“二龙戏珠”。

我放牛的时候,两只野鸡屁颠屁颠地跟在我后面,稻田边,山脚下,它们时而伸长脖子捉蚱蜢,时而跳起来追蝴蝶。我喜欢躺在草地上,看流云、飞鸟装饰天空,两只野鸡就躺在我的胸口上,眼睛和我对视。现在想来,它们是不是寻找在水勺中听到的那一声声心跳?

上初中后,生物老师告诉我,这是条件反射。我不这样认为。我说是野鸡与我心心相通。

等到羽毛丰满时,两只小野鸡就长成了美丽的大野鸡。父亲把它俩唤作二宝和三宝。

一天傍晚,晚霞满天。父亲把竹篾做的垛子从墙上取下来,在垛子前面插满嫩绿的松枝。然后用火铳一头挑着垛子,一头挑着装了二宝的笼子,准备上山去。

父亲要去干什么?莫非是要将二宝放归山林?

不会的,二宝是他的宝贝,他肯定舍不得。

我找不到答案,一心想去看个究竟。

我缠着父亲,要他带我去,他说:“山上有山神,山神是不准小孩子去的。”

哪有什么山神!我不相信。

我估计他要去雷公窝。中午时分坳背屋的老劉告诉父亲,说在那里听到了野鸡的叫声。

他走大路,我抄小路去。我戴上伸筋草做的草帽,在小路上穿行。路上,有小竹子横着,有狗骨刺挡着,有大蜘蛛网罩着……这些都拦不住我。我要抢在父亲到达之前做好隐蔽。

我比父亲先到达山顶。

我手脚并用,身子一伸一缩,几下子就爬上一棵大树,站在树杈上,刚好能够看到整个山坡。

父亲没有发现我。他把垛子插在山坡上,打开鸟笼,自己藏在垛子后面,嘴里发出野鸡的叫声:“咯咯——咯咯——”父亲把米粉丸子抛向垛子前的上空,二宝便“嗖嗖”地往上飞。

如此反复。

“咯咯——咯咯——”仔细听,不是父亲嘴里发出的声音,是远处的山坡上传来的,跟父亲发出的声音应和着。

父亲又一次高高地抛出一个米粉丸子,二宝又“嗖嗖”地往上飞。二宝往下落的时候,离垛子几十米远的地方腾空飞起一只野鸡。“砰——”父亲随即扣下扳机,野鸡应声而落。

父亲空着手快步走下山坡。他走上来的时候,手里倒提着一只野鸡——耷拉着脑袋,身子在空中晃荡着,野鸡死了。

这么美的野鸡就在铳声中死了。我的心忍不住痛了几下。

原来,父亲没有放弃对野鸡的捕猎。他是用二宝来迷惑山上的野鸡——这种“为虎作伥”的家伙,被猎人们叫作“迷子”。

“叛徒!野鸡中的叛徒!”我愤怒至极,在心里喊道。

傍晚的山头开始被黑暗笼罩,我的心也暴躁、忧郁起来。

晚上,野鸡肉的香气氤氲着整个屋场。母亲给屋场中有小孩的几户人家送去了野鸡汤,留下一只野鸡腿给我。

“我不吃!我不要二宝它们当叛徒!我不要爸爸打野鸡!”

母亲说:“你爸爸是给你增加营养呢!不然拿到镇上换钱去了。”

“我不要!我不要!野鸡这么美,我不要他伤害这么美的东西!”我近乎歇斯底里。母亲没辙,眼望着我父亲。

“好,好,以后不打野鸡了,只打野兔子。”父亲轻描淡写地说。

“野兔子好可爱,也不能打!”那时候,我刚学会唱“小兔子乖乖,把门开开”。

“好,以后什么都不打了。你吃了吧。”

“我不吃,以后也不吃!”我斩钉截铁地说。

我知道父亲在哄我。

转眼就到了“双抢”。父亲起早摸黑地忙,趁着早饭后的空隙,给二宝和三宝喂米粉丸子,然后把它们关入两只鸟笼里,挂到大门口屋檐下的横梁上。

父亲和母亲挑着箩筐走向了田间,只剩下我负责翻晒地坪里的稻谷。我望着他俩走远的背影,一个念头突然涌上心头:机会来了!先放掉一只。尽管我舍不得二宝它们。

我要爬上木梯子,才够得着鸟笼。

房中的木梯子有十三步高。我让楼梯靠着墙壁,一步一步移到屋檐下。我爬上楼梯顶端,颤巍巍地,还好,手刚刚够着鸟笼。我拉开铁栓,打开鸟笼,抓住二宝,搂入怀中,蹑手蹑脚,迅速跑到屋旁的竹林里。“你走吧!到林子里去吧。”二宝迈着步子,一步一回头,钻入树林里。

我又费尽全身力气,将楼梯搬回原地。我要做到不留任何痕迹。丢了二宝,我不知父亲会怎么样。打猎可是我们家挣钱的重要来源,二宝又是父亲的好帮手。

中午,父亲回来了。他看见一只鸟笼的门打开了,二宝不见了踪影。

父亲问我怎么回事,我不敢看他的脸,说:“我也是刚刚发现二宝不见了。”父亲坐下来,一脸疑惑,说:“我明明是加了铁栓的,难道是我记错了?”

父亲用手在三宝的身上摩挲着,从头到尾,一遍又一遍,好像三宝身上藏着他要的答案。三宝趴在父亲的脚踝上,头和身体迎着父亲的手势和节奏,微微起伏,十分享受的样子。

我在旁边,拿着一本小人书,装着看书的样子,脸不由自主火辣辣地烧着。

“幸好,还有三宝。”父亲自言自语。

“三宝,我也要放它走。”我在心里说。

一天早饭后,父亲照例匆匆地给三宝喂好米粉丸子。他要去供销社买化肥,母亲也要去供销社买布,准备给我添一件秋衣。

我要马上实施我的第二个计划。

他俩走远了。我搬好楼梯,爬到顶端,尽力踮起脚尖,手刚够着铁栓。

“哎,我怎么忘记拿钱了呢?”怎么是父亲的声音?!

我急忙转过身,准备下来。一脚踩空,连人带梯子一起翻了下来……

等我醒来,我已躺在卫生院的病床上。母亲在旁边哭泣。“大宝你……你终于醒了。”父亲抱起我,怔怔地说。

“吓死我了。还好,只是皮外伤。”父亲眼里满是内疚。

“来,跟我一起走!”

第二天,父亲扛着火铳,让我提着装了三宝的鸟笼,来到屋后的山顶上。

“我就估计是你放走了二宝。你说得好,野鸡那么美,野兔那么美,美是不能伤害的。我答应你,我不再打猎了!”

他打开鸟笼。三宝走了出来,站在父亲跟前,等着抛向空中的米粉丸子。父亲没有向空中抛。他把丸子远远地抛向了山坡,三宝飞了出去,衔着丸子回来了。

三宝靠在父亲的脚踝上,抬头望着父亲。父亲蹲下去,抱起三宝,右手在它的头上和背上抚摸着。他又把米粉丸子远远地抛向山坡,又用尽全身力气,把三宝抛了出去,随即朝天上放了一铳,说:“‘九江鱼仔归九江,三宝你回山里去吧!”

铳声震得地动山摇,远处传来接二连三的回声。

我俩目送着三宝潜入山林。

此时,天空高远,山林翠绿,连山风都那么香甜。我仿佛看见野鸡、野兔们在树林里悠闲地奔跑,无忧无虑……

回家后,父亲搬来梯子,把火铳挂在堂屋的墙上。从此把火铳交给了时间。

一年又一年。一年之中,总有那么几次,父亲抬头对着火铳發呆,像在沉思什么,又像在期待什么。

待到禁猎之风刮来,当派出所的民警与村主任上门收缴猎枪时,父亲才取下那把尘封的火铳。

铳管上锈迹斑斑,火铳早已废了。

发稿/赵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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