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钥匙
我被熊绑架了!
熊用一只粗壮的胳膊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靠着它的胸口,就像我是它的宝宝。它另一只胳膊弯下来,爪子上一根根细长坚硬的指甲,像刀片一样轻轻贴着我的喉咙。
它用脚踢了踢我掉在地上的钥匙。
再明显不过了,它想离开这里,并以我为人质。我怀疑这是陪它看了太多警匪片导致的恶劣后果。钢制栏杆后面站满了穿着白大褂、举着麻醉枪的工作人员,他们的表情和平常并没有差别:冷漠、好奇……
园子里的首席科学家也赶到了,他做了一个让熊放松的动作。他们给熊注射抗抑郁药物的时候,也喜欢这样做。
熊似乎被激怒了,它露出尖利的牙齿,张开嘴大喊大叫,用熊的语言。我被勒得几乎窒息,脖子上已经渗出斑斑血迹。
“开枪啊!”我的嗓音被熊巨钳一样的臂弯挤压得干巴巴的。
不过我喊出这句话之后,心里突然飞快地掠过一片阴影:这些逐渐围拢的科研人员说不定会先把我干掉。毕竟把我和熊的价值来比较的话,完全就像泥土和黄金,根本无法相提并论。我赶忙乖乖地闭上嘴巴。
“帮它开门。”安装在我耳朵眼儿里的通信器像往常一样向我传达着指令。
我无法拒绝,便朝下伸手做出一个拿钥匙的动作。终于,脖子上稍微舒服了一点。
熊一路挟持着我,沿着园区里的道路盲目地走着。
“带它出去。”新的指令又下达了。我朝一个方向抬了抬胳膊。
熊似乎并不怀疑我的判断,也许它认为我不敢欺骗它,毕竟我的小命此刻捏在它手上。
我知道以他们早就设置好的安保程序,熊根本不可能逃出去,可我们前行的道路竟然通行无阻。
这帮可恶的家伙,一定想看看熊究竟想做什么。他们才不管我的死活。我不敢出声,只能在心里诅咒他们。
走出园区的大门,一辆蓝色的太阳能卡车就像早就在等待我们一样停在墙角。不出我所料,熊把我塞进驾驶室里。熊挤上来,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本来我可以在熊开副驾驶座旁车门的时候下车逃跑,可上头显然不想让我逃脱。并且,我心里虽有想要逃离这里的冲动,但碍于合同,还有合同上足以让我倾家荡产的违约金,所以才没逃。
我摊了摊手,表示不知道熊想去哪里。
每天陪着熊玩耍快把我逼疯了。早知道这份工作如此无聊,如此危险,我绝对不会被他们的招聘广告迷惑。
“陪地球上最后一只熊玩耍。”
一般人很难拒绝这样充满诱惑力的广告,何况还有高薪。记忆中,五年的时间里,我和熊就像彼此的影子一样朝夕相处。我每天详细地记录熊的吃喝拉撒睡,就连它眨眨眼、撇撇嘴我都得如实记录下来。之所以專门找个人来陪伴熊,据说是因为地球上最后一头蓝鲸因为孤独而患上了抑郁症,最终自杀在仿真海洋馆偌大的池子里。
但我毕竟不是一只货真价实的熊,真不知道这样的陪伴到底有没有作用。目前来看,似乎用处不大,事实摆在眼前──我被熊绑架了!
熊拍了拍我裤子的口袋。那肉乎乎又力道十足的熊掌终结了我的胡思乱想。
我顺势摸下去,口袋里竟然硬硬的,似乎藏着一个什么东西。可我敢对全宇宙发誓,今天早起上班的时候,我裤子里绝对、绝对没有装任何东西。
难道是面前的熊给我偷偷塞进裤兜的?这个大块头真是太聪明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定了定神,从口袋里摸出来一张卡片──是一张规划好了目的地的智能导航卡。
我把卡片插进汽车的卡槽中,并按下了自动驾驶按键。
汽车像在起跑线上等候多时的长跑健将,嗖的一声蹿了出去。
马路上简直如同世界末日降临了一般安静。汽车在宽阔笔直的道路上无拘无束地行驶着。
熊这时候完全放松下来,它竟然把双手枕在脑后,嘟着嘴巴吹起了响亮的口哨。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口哨的旋律就是我最爱听的那首《加州旅馆》。熊完全是一副“从此以后笑傲江湖”的轻松自得。
“你这笨熊,真以为能逃脱人类的手掌心吗?”
可当我看着它那双闪烁着孩童般期待眼神的大眼睛,一种莫名的情绪像一张巨大的网轻松捕获了我。
“认真观察它,记录它的每一个动作和表情。”耳朵眼儿里传出的声音,轻轻地敲打着我的耳膜。
难怪我们出逃得这么顺利,没有路障,没有追赶,马路上一片死寂。
熊突然歪过头,忍俊不禁地看着我。
被发现了吗?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耳垂,掩饰我的不安。
它抬起毛茸茸的爪子,指着我这边的车窗,示意我朝外边看。
那是一棵棵上百米高的佛肚树,在树木中像海洋上的灯塔一样明显。熊指了指树,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脸上露出了腼腆可爱的表情。
我服务的这家世界上顶级的生物科研公司,坐落在撒哈拉沙漠的最中央。他们仅仅用了不到三年时间,就在基地周围建成了面积上百平方千米的绿洲,而一棵棵高高的佛肚树是绿洲中最引人注目的景观。
沙漠里的风沙虽然被森林捆住了手脚,不能施展它巨大的威力,但是仍然不可小觑。它们掀动树梢左右摇摆,像绿色的海浪一样波涛起伏。
可是,我们就这样漫无目的地逃下去吗?就算不被抓,我们也很快会因为饥饿、脱水,昏死过去。
我朝熊皱了皱眉头。以我们多年来的交往,它一定能理解我的意思:我们逃不开人类的追捕,这样下去只是死路一条。
熊依然丝毫不为所动,只是轻轻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我脸红了。它果然早就知道了我的小把戏,或者说人类丑陋又自以为是的小把戏。
我关掉了耳朵眼儿里的通信器。想到通信器那头,那群每天对我颐指气使的家伙们,我心里甚至有一丝丝的高兴。他们此刻一定个个像斗牛场上被激怒的公牛,恨不得马上把我开除才解恨吧?管他呢!这可是熊对我下达的命令,我敢不服从吗?
熊满意地点了点头,用胖胖的手掌摁下了车载视频播放器的按钮。
“不管你愿不愿意相信,地球上已经没有人类了,除了你自己─最后一个人类!”视频上的我用手指头指着屏幕,“今天的绑架熊计划,是熊帮你想的点子,你朝夕相处的老朋友的杰作!”那个“我”又用手指着熊,赞许地说。
什么情况?我怎么从来不记得我录过这样的一个视频?我踩下刹车,试图从混乱中理出头绪。
“为了研究人类,研究你,熊被选中和你朝夕相处。当然,不管他们的科技多么发达,虚拟的幻境多么真实,他们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情感。人类的情感或者是熊的情感。”
恶作剧?一定是的!研究我?太荒唐了!可笑的虚拟成像技术!骗人的小把戏!
我生气地看着熊。它才应该是被研究的对象,“最后一只熊”!
熊不紧不慢地指了指窗外,示意我朝那里继续前进,似乎所有问题的答案就藏在那高大的佛肚树里。
我索性关掉自动驾驶模式,发动汽车,朝那棵最高的佛肚树开了过去。
我重新接通了无线电,让我意外的是,他们并没有对我破口大骂,耳朵里传来的指令冰冷而简单:“继续跟踪熊,记录下它的所有举动。”
车载播放器视频里的“我”,依然在不紧不慢地倾诉着:“为了研究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类,他们想到了这样一个主意:让你应聘这一份‘陪伴地球上最后一只熊的工作,当然,待遇优厚,这样就可以把熊和你的生活完完全全地捆绑在一起,便于对你进行24小时不间断的研究……”
“胡说八道!这个可真一点也不好玩!”我忍不住了,大声喊起来。
“别着急,你一定好奇研究你的是谁吧?”屏幕里的“我”紧紧地盯着我。
我得承认我心里就是这样想的,但我讨厌被完全看透心思的感觉,虽然是视频中的“我”在说话。
“人类早就把地球抛弃了,那是全球沙漠化时代之后几百年的事情了。”
“沙漠化……”我在脑海里搜索着这几个字眼,似乎很熟悉又很遥远,像忽明忽暗的灯光。
“熊在人类一所医院的废墟中找到了你,一个密封的胶囊实验舱。当时你应该因为某种原因被永久休眠了,可是人类离开地球的时候,忘记了你的存在。”
“那为什么我什么都不记得?”我问。
“科学家们,我是说熊的科学家们,每天都会清除你的记忆,除了那些制造出来的、刻意让你记住的记忆。当然,还有你每天看到的一切,虚拟的人、虚拟的场景、虚拟的一切……总之只会让你看到想让你看到的,让你可以信以为真的‘事实。你以为我们看到的一切都是客观的吗?大错特错!沙漠、天空、房屋、汽车……这一切都是主观的。它们都是信息而已,而每个人看到的信息映射到大脑中,会产生不同的认知。你怎么保证你看到的绿色和别人看到的绿色是完全一样的?”“我”停下来,似乎在等我回答。
“那这个视频又是怎么回事?”我快要疯了。
“你的熊朋友偷偷保存了你的部分记忆,把想要告诉你的真相一起输入到你的记忆中,并帮助你拍摄了这段视频。”视频中的“我”看着副驾驶座上的熊,“但是这要冒很大的风险,而且要赶在他们每天给你清除记忆之前完成。”车子驶下马路,朝最近的一棵佛肚树快速靠近。
“我们的计划是在早上执行,那帮科学家们最兴奋的时刻。他们一定希望看看你的每一步计划。多好的研究素材,一定能写上100篇有价值的学术论文,在最权威的刊物发表。”
此时,熊按下了视频播放器的暂停键。
佛肚树上有一个大大的树洞。树洞前有一只健壮的、穿着背带裤的熊,正拿着大剪刀修剪花园里的绿色仙人掌。还有一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熊,正在晾晒衣服,身后跟着一个抓着红色气球的小熊。
我将车玻璃轻轻地往下放低了一点。
糟糕,小熊似乎发现了我。它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像发现了奇迹。它用手拼命地拽着熊妈妈的衣角,示意熊妈妈看向我这边。
我慌乱地发动汽车,开往下一棵佛肚树。我要搞个清楚,在我彻底崩溃之前。
这棵佛肚树里住着一对老年棕熊夫妇,它们戴着老花镜,正捧着报纸读着什么有趣的消息,笑容在它们的脸上荡漾着。
一棵又一棵的佛肚树,无一不是熊们其乐融融的生活画卷。佛肚树就像人类世界曾经的摩天大楼,这里有熊的集市、熊的运动场、熊的理发店、熊的学校、熊的警察局……
我躲在车子里,被眼前这一个又一个景象震撼着。“人”竟然成了稀有动物,不知道在地球上某处的角落里,还有没有像我一样,在胶囊舱休眠的人类?一种巨大的孤独感把我彻彻底底地包裹起来,像这一望无际的沙海。
这是一个我迟迟没有醒来的噩梦吗?也许很快我就会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汗涔涔地喘着粗气。
为了避免被熊们发现,我把车子驶进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关掉引擎,再一次轻轻地点开视频。
“科学家想要更多的数据,对熊下达的指令是‘制造一起绑架,让你误以为被熊劫持了。在接到这个计划后,熊决定帮助你。这是一个大胆的计划,将计就计的计划。前面我说过,它在给你的记忆中输入了这个计划的内容,计划里当然包括录制的这个视频。”
这个时候,熊用毛茸茸的大爪子拍了拍我的肩膀,并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我看清楚了:在他的耳朵眼儿里,也有一个小巧的通信器。
视频中的“我”不再说话了,屏幕空白了好一阵子。接着,出现了“我”和熊靠在一起的合影,“我”笑著在空中比了个胜利的手势。画面最后定格在这里……
熊看了看我,把耳朵眼儿里的通信器取了出来,并提示我也这样做。
然后,他从车载行李箱里取出另一对小巧的语音传送器,一个递给我,一个放进它的耳朵眼儿里。
“嗨!二十二号。”熊的嘴巴一张一合。
我真笨,既然熊能够把想要告诉我的东西输入到我的记忆中,还有那些熊的科学家们可以直接使用人类的语言和我对话,那一定有某个设备,可以把熊的语言转换成人类的语言吧?
“二十二号……”我马上明白了,这是熊们给我起的名字,“为什么要帮助我呢?”
“我从人类的历史中,发现人类起初也是热衷于把熊关在笼子里研究。还有人取出我们身体里的胆汁,作为商品进行交易。熊们痛恨人类,起初,我也是这么认为的。”熊看着远方,表情痛苦地说,“可随着我们一天天相处,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我们正在做的一切,不就是我们曾经厌恶、痛恨的吗?和人类以前对待我们的方式有何不同?这个想法一直困扰着我,让我寝食难安。”
“对不起……”我不知道说什么才能抚慰熊心里的伤痛。
“从我决定实施解救你的计划开始,我就感觉轻松了。”熊转而开心地说,“我认为我做了一件正确的事。”
“我还有一个疑问。”我理了理头绪,说出了困惑,“在你们文明等级和科技如此发达的情况下,我们是如何躲避无所不在的监控系统的?而且你们的科学家在清除我的记忆时,也很可能会发现你留在我脑海里的记忆……”
“你要知道,我们并不是孤军奋战,有不少熊在偷偷帮助我们。否则,我们怎么可能出逃得这么顺利?”熊指了指耳朵,露出憨态可掬的笑容,“除了这个通信器,其他的监控设备恰好‘意外出现了故障。我相信,终会有一天,我们又可以共同生活在阳光下。熊和人,人和熊,就像我们现在一样彼此信任。”
我得承认,和一头熊直接对话的感觉很奇怪,但这一丁点儿也不影响我心中的感动──为熊朋友的所作所为。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熊无疑做了背叛者。我转头望着它,想说几句感激的话,可刚张开嘴,那些词语就消失在空气中。
是啊,说些什么呢?在荒芜的沙漠里,我们一人一熊不知道还能走多远。我也尽量不去想,我们重新被抓回去之后的情景。尤其是对熊来说,等待它的将会是严厉的惩罚吧?
我暗暗下定决心,无论如何我都要保护熊的安全,即使用我的生命來交换。
我很快意识到,我和熊不能同时关掉通信器太久,不然科研所的熊们会很快来查看情况,到时候就麻烦了。
“我们都戴上通信器吧?”
我完全不用质疑熊的聪慧,他立马取下我们之间的语言转换器,几乎和我同时换上了和科研所的熊们联系的通信器。
我的耳朵里又传来了那些唠唠叨叨的指令,我相信熊的耳朵里也是。因为它正看着我,露出一抹大大的笑容。
不管是我绑架了熊,还是熊绑架了我,我们都决定把“计划”进行下去。
我发动引擎,伴着《加州旅馆》的音乐声,朝天边的夕阳疾驰而去。
熊说,在那团似火的夕阳下面,有我们值得信任的伙伴。
发稿/朱云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