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朵云或猫眼草

2024-04-15 07:36葛取兵
少年文艺 2024年3期
关键词:泽漆伞柄草木

葛取兵

我还是喜欢叫它五朵云。

我一念到它的名字,似乎就想到了高远而蔚蓝的天空,纯净如大湖丰盈的水,五朵洁白的云,抑或更多,像外婆在秋天采摘的棉花,只是它们在天空上飘荡,而外婆的棉花却纺成了棉布,温暖着我的童年。我恣意地躺在大地上,姿势绝对奇特,但眼睛却仰望着天空,看云,看天,思绪飘得很远很远。

我想起了少年时的一棵造型奇特的草——五朵云,准确地说是一种野草,遍生郊外,无人问津。后来,我知道它的学名叫泽漆。过完春分,再下一场小雨,又到清明,泽漆就蓬勃了。泽——春天的光泽。我坐在堤坡上想,在春天中享受太阳的光泽,多好啊!在乡下,没有这么多诗情画意,乡人总是把身边的草木叫作猫儿刺、狗骨草、牛舌头……与乡间的家畜相关联,足以说明乡人内心深处对草木的喜爱,这是一种昵称,无比温暖。正如我们年少时多被喊成牛丫、狗婆、猫婆…… 其实我们也是一棵草,在自然中茁壮生长。

泽漆,如果你静下心来,细细揣摩它的名字,格外有意思。泽漆,颇有乡村女子的柔媚与泼辣,其实乡下的娃最喜欢叫它猫眼草,因为它开花时的花苞像猫的眼睛。而我更喜欢叫它五朵云,充满诗意和禅趣,路边多“绿云”,自有一种浪漫的意境。并且,五朵一伙,结伴而行,多么温馨感人!或许年少时,我的思维就多了一份文艺情绪。

泽漆正如乡下人的特质与禀性,好生好长,不择土壤,多生长在荒郊野外的河堤、山坡,成片生长,气势不凡。春生苗,一株草分枝成丛,茎干红色,宛如菜园子里蓬勃的马齿苋,叶子又像苜蓿,叶圆而黄绿。泽漆的造型有些独特,外表很萌,同其他野草有些不同。细细观察,它暗红色的柔茎顶端,有五片轮生的叶状苞,杯状聚伞花序顶生,形状像一把把纸伞。每一株撑出五枝伞柄,每枝伞柄又分出三枝,每个短枝都像一束包装精美的花。一簇簇,精巧而细致,分不清哪是花哪是叶。俯视它,好像一朵朵小小的卷心菜。全盛时,五根小伞柄升高撑开,就像五把小伞,又像杂技演员在玩顶碗游戏。这就是大自然的神奇之处。

泽漆的绿比翡翠还别致,让人看一眼就觉得心旷神怡,有豁然开朗的意味。泽漆的叶片层层叠叠的,宛如幽深神秘的森林,而且,拥有一种绿色的魔法,让人深深迷恋。我看着看着,感觉自己正慢慢地变成一片新生的绿叶,随着春风摇曳起舞。

我喜欢长久地盯着,直至有点眩晕,有一种走进新绿森林里的幻觉。这就是我喜欢的感觉。有时盯久了,让其他的人甚至产生疑惑,有人悄悄告诉我的父母,我或许病了,病得不轻。有时我从野外回到家中,父母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我,甚至用手从头到脚仔细摸了一遍,又問我,哪里不舒服?我对父母的怪异有些反感。但我还是告诉他们,我一切都好。

这样迷离的草,如何让一个少年的心抵挡得住?

记得有一天,我遇上了一群猫眼草,可爱得让我居然摘了一把捧在手心,左看右看,上闻下闻,浸润在草色沉寂之中,一副自我陶醉的样子。

村子里的际爹,一生喜酒,整天都背着手,歪着头,斜着眼,他的头发像家中的鸡窝,一辈子都没有整理清洁过。他整日都在村子里、在野外四处闲逛,漫无目的,嘴里永远都哼着什么。有人说是《汤头歌》,这是民间中医行医的要诀。有时哼的又仿佛是哪一段戏曲中的几句台词,又听不分明,而他却永远沉醉其中。但他是乡下的土郎中,对草木格外熟悉,如数家珍。“没有无用的草,只有你不认识的草。”这是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际爹不知什么时候居然出现在我面前,喊道:“崽啊,这草玩不得,瞎眼睛。”确实在乡下,有句俗语:“猫眼草,抹抹眼,明儿早使个大黑碗。”不是真的大黑碗,是眼睛肿得跟扣了半边鸡蛋壳一样,看不见碗了。乡下的语言饱含智慧,值得玩味。

我一听,吓了一跳,立马把草扔在地上。这时,际爹抓起我的手看了看,又观察了我的脸,随即带我在路边沟渠反复洗了手。一会儿,际爹又采了几种野草,告知我,如晚上手肿发痒,就用这草煎水洗手。果不其然,晚上手又肿又痒,母亲用草煎水反复帮我清洗。第二天,晨起,手恢复如初。

想不到这么可爱的草却是一种毒草。际爹说泽漆有毒,它的茎容易折断,折断之后有白色的乳汁流出来,这就是毒液。我对它甚至有了一种畏惧之心。

不过它是一味很不错的中药,际爹说。关键在于我们怎么运用它。譬如牙齿疼痛,际爹总会寻几株猫眼草研烂,泡水,取汁,让你含漱,如此反复几次,牙还真的不痛了。苦有苦的道理,清我的热,解我的毒,再苦亦值得。有一段时间,村子里娃崽患上“抱耳朵风”,医学上叫流行性腮腺炎,际爹的方子很简单:取泽漆1两(干的5钱),加水300毫升,浓煎至150毫升,每次50毫升,日服3次。不到一个星期,太平无事。药对方,一碗汤。我不得不佩服这株草的神奇。

乡间无闲草。每一棵草的背后都隐藏着神奇与诡秘。一枝花、一叶草、一段根、一粒籽,都是入口入血脉的良药,肩负着神圣的使命。一棵荒野生长的草盛入一个古朴简约的陶罐,盛入风霜、雨雪、阳光、月色、忧伤和深情。煎熬出来的药汁,有经年的暗香。我想到泽漆,在药典中如此深刻。一株小草,让世界变得温馨,亦可改变人的命运;一缕药香,如一盏灯穿越千年,照亮尘世的路。

时光在草木的花开花落中走远。每一棵草木的背后都隐藏着一个故事。

每年夏季,暑假期间,正是泽漆生长最旺盛的时候,也是收获它的最佳时节。我们小心翼翼地收割植株地上一部分,剔除杂质,洗干净,晒干,送到镇上供销社,当作中草药售卖,赚取学费。当然也采其他中药,如青蒿、苍术、半夏、鱼腥草……采回来的中药,洗净,晾晒在院子里,晒干后,再送到供销社。如今回想少年时光,盈满了草药的芳香。

岁月如一双无情的手,把每个人的青春带走。时光匆匆,人事迢递,当年的少年已是中年,那个叫际爹的土郎中,早已在岁月的深处定格成一帧回忆,波澜不惊。而泽漆却是年年春生苗,夏壮实,秋收获,冬隐藏,一岁一枯荣,来了,去了,用它的特质温暖着大地,也温暖着人间。虽有毒,但只要发挥得当,就有一种药香。一草一木一灵魂,草根自有草根的韧性。

又是春天,我居然在烟尘纷嚣的小区里发现了一株泽漆,缕缕繁繁绿绿,细看它与生俱来的气质还在,尽管进了城,却没有改变它的初生模样,非常乡村情调,还是在山巅水湄的模样。只是我不晓得它是春天的风吹来的,还是常在小区里走动的斑鸠或白头翁捎来的。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从乡下来到了仓皇的城市,似乎还有一股怯意。正如我当初进城时的心情,我想。

我要把它介绍给院子里的城市孩子们,它叫泽漆,小名叫猫眼草,还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五朵云。很诗意吧。虽然它有毒,但只要我们相互尊重,相互包容,也一定能平安相处。

是的,我相信城里的孩子一定会喜欢它。

发稿/沙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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