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永臣
洋芋开花赛牡丹。这么洋气的话是谁说出来的?
是我的母亲。
那时候我不到十岁,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恰好在洋芋地里。那一年的洋芋格外丰收,每个人脸上都漾着灿烂的笑容。母亲也不例外。
母亲说出这么洋气的话的时候,洋芋正在开花,母亲带着我顶着大太阳在锄洋芋地,把洋芋地里的杂草除掉,还要给洋芋壅土。开花的时候正是给洋芋壅土的好时机,赛过牡丹的洋芋花,一簇簇,一朵朵,随风而舞,蜜蜂、蝴蝶穿梭其中,流连忘返。一阵阵风过处,传来洋芋花淡淡的清香。母亲戴着斗笠,弓着腰,手握锄把,一下一下,煞有节奏。不时还站起身来,用手擦擦额头上的汗水,再接着锄。
据说种在地里的洋芋,需要壅好多遍土。壅土遍数越多,根部的土堆越大,洋芋就长得越欢实,结得越多,所以,在洋芋开花的当儿,母亲一有闲暇时间,就去洋芋地里给洋芋壅土。
母亲不识字,怎能说出这样洋气的话呢?那时候我还没有见过牡丹花,我想母亲也可能没有见过。她能说出这样的话,百分之百是听别人说的。这个别人是谁呢?不用猜,我就知道是父亲。
父亲是村子里唯一有文化的人,他虽只念到二年级,但他好学,借助家里一本破旧不堪的《康熙字典》,识了不少的字,能读书能看报,所以他见识广,说出来的话都有浓浓的墨水味。估计父亲那时候也没有见过牡丹,他不过是从书上或者其他地方看到这样一句洋气的话,说给了母亲。父亲当了大半辈子村干部。就在那一年,他从内蒙引进洋芋种子,在村子里极力推广大面积种植洋芋,才有了铺天盖地的赛牡丹的洋芋花,从山顶看下去,简直就是洋芋花的海洋。
村子里还有其他的花。有蒲公英花,有少得可怜的苹果花和梨花。只有二爷家的院子里有一棵老梨树和一棵苹果树,每年的三月底四月初,苹果花和梨花相继开放,我们这些小孩子,就跑到二爷的院子里看苹果花和梨花。看见那一朵朵白白的干净的花朵,我们都高兴得屁颠屁颠的。我们都喜欢站在树下,仰头看那些好看的花朵在风中摇动,散发出清香;看蜜蜂、蝴蝶专注在花朵上,翕动着翅翼,久久不离去。有时候我们还伸长脖子,把嘴巴贴近花朵,嗅来嗅去,仿佛花朵比蜜还甜。
二爷有时候不在,我们就偷偷地摘一朵苹果花或梨花带回家,吃饭的时候放在炕桌旁,睡觉的时候放在枕头旁,生怕慢待了它。但到了第二天,花瓣就落了,我无比失落,伺机再偷一次,可惜二爷时常在家,迟迟不能得手。
那时候还有向日葵花,也很好看,但向日葵种得比较少,偶尔在一两块地畔种上几棵,太少了,真的太少了。不知道为什么,大人们不多种向日葵,有几次问过母亲,不知道母亲忙还是什么原因,没给过我确切的答案。
现在,大片大片的洋芋开花了,一块一块,一层一层,由低到高,由近到远,一片洋芋花的海洋,一座硕大的蜂箱,层层梯田里都站满了人。他们夜以继日地给洋芋锄草、壅土,你一声大笑,他一声大笑,互相呼应,好像丰收在望,那欢喜的心情简直比洋芋花还灿烂。那一段时间,作为村干部的父亲,每天双手叉腰,从一块田地到另外一块田地,像个将军,指示这个,指示那个,吆喝着让村民把草锄干净,把土壅多些,不能偷懒。他时不时还蹲下身子,撩起一朵洋芋花,端详半天。
今年,解决饿肚子的问题就靠这些洋芋了。花开得好,洋芋就结得好。虽然不敢完全确定,但父亲心里已经有了底。
一大片一大片的洋芋花,开了好长一段时间。这一堆花败了,那一堆才刚刚盛开,看不完,看不够。每天放学回家,我们在路上都不再贪玩了,相约尽快回到村子里看赛过牡丹的洋芋花。前前后后一个多月的时间,我们沉浸在花的海洋里,简直乐坏了。
那一段时间,母亲忙得顾不上给我们做饭,我们就凑合着填饱肚子。其实,平时即便母亲有时间做饭,也是凑合着,家里的面柜扫了又扫,山野里的苜蓿已经捋过好几遍了,长老了,几乎嚼不动了,嚼不动也得嚼,总比饿肚子强。
我们期待洋芋早点长大,母亲也期待,一村子的人都在期待。母亲常常背着父亲,溜到洋芋地,撩开密匝匝的洋芋叶子,顺着根部,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抠出一个小洞,看洋芋结了没有,看洋芋长大了没有。有时候偷偷地抠上一两个拳头大小的洋芋,回家洗净,蒸给我们吃。我们捧着热腾腾的洋芋,舍不得下口,任由洋芋在手掌心里冒着热气,等彻底凉下来,我们皮也不剥,你咬一口,再让他咬一口,一个洋芋,我们兄妹几个手里要传好几遍,才舍得吃完。谁咬一大口,我们就嚷嚷,母亲看着我们传来传去,嚷来嚷去,也舍不得吃一口,只是在出锅前,捧在手心里嗅了嗅,就递给她的孩子们。看着我们吃着,闹着,她布满皱纹的脸上,荡出了慈祥的笑意。
那一年,洋芋着实大丰收,家家户户分了好几架子车的洋芋,堆在菜窖里,像小山一样。父亲就知道今年洋芋会丰收,提前挖了一个大大的菜窖,这下可派上了用场。不像隔壁的李家,洋芋拉回家,没地方堆放,就堆在院子里,让鸡呀鸟雀呀叼啄得心疼又无奈。
挖洋芋的时候,是全村最快乐的时候,比过年还快乐。那几天,每家的烟囱都冒出了直直的炊烟,每家的窑洞里都飘荡着洋芋的香气。
挖洋芋的时候,大人小孩都出动,扛着锄头,拿着筐子,大人在前面挖,孩子们在后面拾。
挖洋芋的大人们小心翼翼,害怕哪一锄挖不准,会把埋在地里的洋芋劈成两半,那多可惜。锄头不能距离洋芋蔓太远,这样就会漏掉洋芋,如果距离太近,往往会有一两个洋芋遭殃,被锄头伤到,一旦伤到,大人们就会不由自主地“哎呀”一声,狠狠地拍一下大腿。孩子们用小手把大人们挖起来的土仔细地刨来刨去,唯恐落下一个洋芋。就这么小心翼翼地挖着,力求做到颗粒归仓。当然,遗漏的洋芋也不用太过担心,洋芋彻底挖完后,大人还会套着黄牛、毛驴翻地,在翻地的过程中,身后总会安排一两个小孩子,捡拾被翻出来的洋芋。那場景也是极有意思的,一对黄牛或者一对毛驴后面,跟着扬起鞭子不停吆喝的大人,大人的身后跟着拎着筐子的小孩子,一幅劳动的场景,甚是引人遐想。
不久,地里就堆起了带着泥土的洋芋,看着一堆堆洋芋,父亲自豪得像凯旋的将军。
乡道上,拉运洋芋的架子车你来我往,扬起一道道烟尘。那丰收的景象,父亲说连他都很少见过。
晚上,母亲蒸了一大锅洋芋,我们再也不用一块洋芋几个人轮流吃,也不再为谁咬得多、谁咬得少而争吵了。一盘黄澄澄的洋芋堆在盘里,像一座小山,我们一家人围坐在一起 ,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知道该拿哪一个,都有点舍不得下口。最后,父亲说了一句:“吃!”斩钉截铁。我们像饿狼一样,一人两手各抓一个,狼吞虎咽。不一会儿工夫,大家都打着饱嗝,拍着肚皮,喊着:“吃饱了,吃饱了!”
种洋芋、锄洋芋、挖洋芋、拾洋芋,都是不怎么轻松的活计。所以现在,村子里已经很少有人家大面积种植洋芋了。过去之所以种得多,是因为那几年化肥用得少,主粮收成低,村子里的人都把洋芋既当作主粮,也当作蔬菜,所以种植面积大。现在,洋芋仅仅是餐桌上的一道可有可无的菜蔬,所以没必要种那么多。村里的年轻人大都不愿意种地,出外打工去了,村子里只剩下老人和孩子,他们根本种不了那么多的地,所以洋芋渐渐地退出了村庄。
作为一种怀念,母亲每年还多少种一点点。但最近这几年,父母都老了,种不动地了,也就再也没有洋芋吃了,偶尔实在馋洋芋了,母亲会央求父亲去集上买几颗。
村庄现在不仅仅是洋芋种得少了,还有一些小时候常见的粮食,也已经很少种了,比如荞麦、糜子、高粱、黄豆等等。这也是令人惋惜的。母亲常常打来电话,说想吃点杂粮,到处也买不到。我只能在网上给她老人家买一点,满足一下她。
再过几年,估计孩子们听到“洋芋开花赛牡丹”这句话,会像我小时候一样惊愕,不知道洋芋花是个怎样的花,竟然赛过牡丹了。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