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占杰
(石家庄学院文学与历史学院,河北石家庄 050035)
一个文本,不管是什么文体,只要进入公共空间,以审美的方式愉悦读者,它就具备了文学的品质,其中的元素就构成了文本的“文学性”。五四以来,“美文”(essay)作为一种散文文体进入中国,开始颠覆传统以语言形式界定这一文体的认知,使其在内容、形式上都有了质的规定性,并在不断发展中,形成了“文学散文”,成为与小说、诗歌、戏剧等并列的文学文体。随着现代新闻媒体的产生、壮大,某些新闻文体也会采用一些“文学手法”,以增文采、吸引读者,评论者就此将其纳入散文。与此同时,日常生活中的其他应用文体也像新闻文体一样,以同样的方式进入“散文”。这些散文就是文学散文之外的应用散文。随之而来的问题是,小说、诗歌、戏剧等其他文学文体的文学性元素与“文学散文”有着很大的不同,如文学散文强调作者表现事实、思想、情感的个人性,而在其他文学文体中,这种个人性并不是完全必要的,而像小说、戏剧等文体的“虚构性”元素则是文学散文绝对禁止的;而文学散文与应用散文在文学性元素上也不尽相同,如文学散文对诗意的追求,在应用散文中未必存在。也就是说,在文学性上,散文和其他文学文体有着很大的不同,文学散文与应用散文之间也无法统一,文学散文与应用散文能否用“散文”整合,并建立统一的审美规范,也是需要努力的。一方面这显示着文学文体文学性的多元理解,另一方面也为散文确立自己的文学性提供了空间,需要一代又一代的作家、理论家去研究、探索,以使散文健康生存、繁荣发展。孙犁正是这样一位散文作家和散文评论家。不同时期文体的形态、内容有所侧重,评论的重点也不尽相同,但他的思考与时代散文思潮的互动、写作实践与自身理论的互动,是他长达60 年散文活动的基本特点。孙犁终其一生的散文理论和实践活动都聚焦于散文的“文学性”问题。探索散文文学性的独特元素以及实现文学性的路径,对认识现当代散文的发展富有启发意义,值得我们重视和研究。
在北平工作时,孙犁开始了他的散文写作。目前发现的有三篇,《故都旧书摊巡礼》《北平的地台戏》和书评《现代书局图书总目》①《故都旧书摊巡礼》,1934 年10 月25 日、26 日《大公报》第13 版;《现代书局图书总目》,1934 年6 月6 日《大公报·本市附刊》(天津)。两文未收入《孙犁全集》,属于佚文。。抗战打破了原有的生活秩序,救亡成为时代的主题,孙犁的文学生活也随之发生变化。1938—1956 年,他的散文是为“抗战”而作,为“土改”而作,为“新中国建设”而作,使用的文体主要是报告文学、人物特写、速写、通讯、广告词、编后记、启事、序跋、书信等。1956—1976 年,孙犁的应用散文写作以书衣文录、书信为主,还有少量的序跋、杂谈。1976 年后,除文学散文外,其应用散文种类更加繁多,并在理论上多有探索,至1995 年封笔时,涉及的文体包括书衣文录、书信、生平纪年、序跋、编后记、编辑说明、启事、题词、祝词、游记等。60 年间,孙犁使用的应用文体,粗算起来近20 种,这在现代作家中是比较罕见的。
应用散文,首先要满足日常生活、工作的需求,这就决定了它的格式、语言的规范性和内容的规定性。这在孙犁的应用文体中都是严格遵守的,无须赘言。孙犁尤其注重内容的真实性,将其作为应用散文的立身之本。
在孙犁的早期作品中,文艺通讯在其应用文体中占有重要位置。解放区文学时期,文艺通讯是通讯、速写、特写、访问记、印象记、报告文学等形式的总称,与我们现在的概念有所差异。[1]11尽管这些文体中有许多曾经被划归到文学散文的行列,但孙犁着眼于其实用性,将它定位为应用散文,他说:“战争年代的通讯,可以说是马上打天下的通讯。是战斗的,真实的,朴素的,可以取信于当世,并可传之子孙的”,因为他们的“通讯报道,都是与群众的战斗和生产、生活和感情息息相关的,都是真实诚挚的,都是为战争服务的”,“新闻也好,通讯也好,特写也好,都不存在什么虚构的问题,其中更没有谎言”,“其真实性、可靠性是第一义的,是不允许想当然的”。[2]325-327这里,孙犁已经明确了它们的文体规范,以“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的方式追求报道的准确性,像《冬天,战斗的外围——这是我们报告于世界的……》《游击区生活一星期》等,而像《农村速写》《津门小集》等集中的速写,都是他实际采访所得,有观察、有对话、有感触,体现了新闻的时效性、真实性。孙犁也以这种方式直面现实,体验生活,搜集、提炼写作素材,为其小说写作做准备。在为抗战服务的前提下,坚持“真实性“原则有时也是不容易的。当年刘敏写的《孙犁同志在写作上犯“客里空”的具体事实》的批评文章中,点到了《新安游记》和《一别十年同口镇》,文中一句“进步富农陈乔同志家(是一抗属),把地卖了一部分,改为工商业,自制牌号,生活富裕,可以慰告在远方的战友”,便被认为是“代表了地主富农的思想和立场”“苦害雇贫农的罪恶作品”。[3]孙犁对此一直耿耿于怀,原因在于,刘敏是用现在的政策衡量过去政策下的叙事,这显然不是实事求是的态度。因此,孙犁以新闻的真实性为由拒绝了刘敏的批评。
真实是基础,但真诚而有个性的表达也是不容忽视的,它构成了孙犁应用散文文学性的主要内容。
文艺通讯不能虚构,但不妨碍使用多种艺术手段为其增添审美趣味。孙犁善于将生活、战斗的片段组合在一起,以鲜活的细节从不同侧面展示抗日军民艰苦的斗争历程和高昂的战斗情绪。他还经常使用“意象”,如《齐满花》中那棵标志着道德水准高低的小香椿树、《香菊的母亲》中那条“胜利果实”的红漆小凳等,使这些文艺通讯产生了灵动飞舞的“神气”。孙犁还以自己独到的眼光,在纷繁的生活中选择最具有时代气息的普通人,即使是英雄、模范,也不“主观地求大求全求高”[1]473,而是在日常生活琐事中,写他们在历史转换时代的心路历程,其鲜活的人物性格和浓郁的历史感,让人们再读《农村速写》《津门小集》等速写作品时,依然感觉新鲜。与其小说作品含蓄的语言风格不同的是,孙犁在这些通讯作品中语言奔放,在浓烈的抒情中为作品凭添了一股阳刚之美。
在孙犁的日常应用文体中,字里行间都有着扑面而来的真诚气息。孙犁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做编辑,解放前曾经独自编过晋察冀通讯社的《文艺通讯》、《晋察冀日报》副刊《鼓》、文学杂志《山》、文化杂志《平原杂志》,解放后编《天津日报·文艺周刊》,本着像“对待远方兄弟的来信”[5]23的态度处理稿件,写了数量可观的发刊词、编后记、稿约、给作者的信,甚至广告词。过去在日常生活中与他打交道的多是文化水平较低的普通读者和业余作者,提高他们的文化水平和文学素养成为孙犁工作的重心,这就决定了他亲切和蔼、深入浅出的写作风格。他的“编后记”延续了五四以来的办刊传统,或长或短,介绍杂志内容、推介作品、提出办刊想法、征求读者意见,与读者作倾心之谈,轻松活泼,言语恳切。他的很多评论文章都是由在业余作者培训班上的讲稿改写而成,保留着讲话的口气,鲜活而生动。解放后的孙犁一直在《天津日报》文艺副刊当编辑,继承了解放区文学时期的做法,为业余作者办学习班,许多短评的风格与之前一脉相承。
真诚而坦率,在孙犁晚年所写的序跋、书信中表现得尤为突出。
孙犁有为自己著作所写的序跋,如《〈孙犁文集〉自序》《〈尺泽集〉后记》《〈琴和箫〉代序》等,或说明自己的创作原则,或借结集机会抒发情感,向读者交心,其文字简洁、流畅,富有如小溪流水般的音乐性。他也为他人的著作写序言,有给青年作者的,如《〈贾平凹散文集〉序》《韩映山〈紫苇集〉小引》《〈从维熙小说选〉序》,谈作品优点、意义,以鼓励为主,但也会委婉地指出一些缺点,或借题发挥,阐述现实主义原则;有给老朋友的,在深情回忆共同的战斗经历和友谊的基础上,谈作品的历史价值,对作品缺点也毫不隐讳,如《玛金诗选序》《曼晴诗选序》《方纪散文集序》,这些文字郑重其事,富有实事求是的风格,在当代文坛独树一帜,堪称典范。孙犁作序,绝不将自己当作“乐佣“,为此,他和老战友、诗人玛金闹得很不愉快,以至于最后著文《序的教训》,声明不再为人作序。从当时的社会效果来看,孙犁以自己的决绝促使人们正视这一文体的规范,捍卫了这一文体的真实性原则。
孙犁认为:“信件较文章更能传达人的真实感情,更能表现本来面目。”[5]264在现实生活中,书信是实用文,不仅能抒情,也有其他功能。生活有多丰富,书信的内容就有多丰富。书信能传达写信人的人格特性,独特的思想、情感,具体环境中的情绪,较之于人们常见的文学散文的过度抒情、失真的生活描写,书信的这种真实显得难能可贵,这也是孙犁提倡书信文体的原因。就孙犁发表的书信来看,它首先是日常生活中点对点的交流工具,收信人是亲人、朋友、工作联系伙伴。与一般散文不同的是,因收信人不同、写信时的状态不同,所以我们可以感受到孙犁细微的思想、情感、情绪的差异。书信展示了孙犁更为丰富的精神世界,其他散文文体难以做到这样全面。孙犁给青年作者如铁凝、贾平凹的信,采用诗一样的语言书写,殷殷之情溢于言表;给老同学邢海潮、鲁承宗等的信,充满对往昔的怀恋;给老朋友康濯的信,可以看到青年孙犁的热情、自信,有时还有点骄傲;给编辑、记者等工作伙伴的信,则简短、直接、礼貌,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从孙犁书信的内容看,或阐述观点,严谨自然;或抒发情感,亲切、热烈;或交代事情,简明扼要;或交际往还,彰显老一辈知识分子的体贴周到。
基于对应用文体文学性的认识,孙犁不断拓展自己的文体范围,将一些边缘应用文体注入丰富的文学性内容,引人瞩目,首当其冲的就是“书衣文录”,从某种程度上说,孙犁对此有创体之功。
文革期间,除一部《莲花淀》的命题之作,作为作家的孙犁从读者的视野中基本消失了。从运动初期的批斗、上五七干校劳动,再到后来被允许上班,做一个实习编辑的工作,荒于遭逢,百无聊赖。这一阶段,他的全部兴趣和精力都用在回家后整理发还的藏书和包书皮上,兴之所至,便会提笔在上面写上几行字。1979-1980 年,这些文字被整理,并在《长城》《天津师范学院学报》《长春》《河北大学学报》《芙蓉》《柳泉》等杂志上发表,命名为“书衣文录”,之后收入文集《耕堂杂录》。“书衣文录”是从1956-1995 年,40 年时间连绵不断,共计540 余条。①百花文艺出版社新版《书衣文录全编》,在编写上,除写在书衣上的文字外,还增加了理书记,共计673 条。纯粹的书衣文字计540 条。据笔者搜集,尚有19 条“书衣文录”未入集。
人们购书后在书的扉页写几行纪念文字,包上书皮后在上面题写书名、著者、卷数,甚至写一段感慨,都是很平常的事。古代藏书家还把收藏过程,或失而复得的经历写在书皮上,形成“小序”“跋”“别录”“书叙”等,更有名家在读过之后,会写一些“指要”“品题”“点评”以及版本和内容的辨章,这些便逐渐成为藏书家特有的一种文体。孙犁的贡献在于“不但把文字写在书皮上而已,他还把在书皮上作字发展成一种简直是无所不载、无所不容,极自由、极随意,广延性极大,而又极精短的文体,一种个性的文体”[6]296。孙犁的“书衣文录”内容庞杂,有三言两语的解题,也记版本、品相、纸张情况;有购书记事;有时其体式与结构变化万端,以至与书或无关系,家事、国事、世事、个人事、艺事、杂事,都成为这一文体的写作范围。其中,文革十年的“书衣文录”最为珍贵。它真实地记录了孙犁这一时期的日常生活,将书之罹难与人的遭遇合写,以敏锐的眼光融合了刻骨的生命体验,再现了其苦闷甚至绝望。这些文字,体现了孙犁从自我觉醒走向自觉的观察、思考,强化了他在伦理视角下的文化反思,呈现出一位独立思想者的姿态。情感的压抑造就了语言的沉郁顿挫,孙犁后期散文凝练、节制的风格也形成于这一时期。孙犁将古代的“藏书家”文体推而广之,充分表情达意,并郑重发表,使之作为一种艺术旨趣丰富的重要的应用文体进入现代散文序列。对此,孙犁功不可没。
总之,孙犁的应用散文,将真实视作生命,虽然规范所限、对象不同,但都表现出十足的真诚,体现的是现代人的平等精神和责任意识,这也是多年后人们重读这些文章时依然感动的原因。同时,应用散文种类不同,表达方式也有很大的差别,孙犁在遵守规范的前提下,着力寻求个性的表达。孙犁以自己的写作实绩为应用散文注入了丰富而鲜明的文学性元素,使它们能够参与散文文学世界的建构、融入现代散文的洪流,在现代散文史上,他的这一特殊贡献应当被牢记。
文学散文的概念最早是由刘半农提出的,但直到1921 年周作人发表《美文》,才从理论上确认了它的地位。在这篇文章中,周作人明确了美文包括记叙性和议论性两个分支,同属“文学散文”的范畴。记事抒情类散文后被王统照、胡梦华、钟敬文等人做了进一步的阐发,宗旨是要在作品里“可以洞见作者是怎样一个人;他的人格的动静描画在这里面,他的人格的声音歌奏在这里面,他的人格的色彩渲染在这里面,并且还是深刻地刻画着,锐利地歌奏着,浓厚地渲染着。所以它的特质是个人的(personal),一切都是从个人的主观发出来”[7]16。对议论性的文学散文,周作人将其定义为“抒情的论文”[8]49,认为这类文章“诚实地表示自己的思想感情,正与诗文一样”[8]5,以文艺批评为例,他说,“真的文艺批评应该是一篇文艺作品,这里所表现的与其说是对象的真相,毋宁说是自己的反应”[8]3,写得好时,“也可以成为一篇美文,别有一种价值……因为讲到底批评原来也是创作之一种”[8]9。总之,议论文成为美文,根本的美学特点在于,它能将自己的个人人格色彩浓厚地表现出来。可以说,这也是这类文章文学性的基本要求。“美文”概念的提出,奠定了五四散文的文学性特点和美学传统的基础,那就是,无论是叙事、抒情还是议论,都是“个性的表现”。孙犁的文学散文始终没有脱离这一传统,他以自己的理论和实践维护并发展着这一传统。
1956 年3 月29 日,孙犁午睡后晕倒,被报社同事送到医院,从此开始了“十年荒于疾病,十年废于遭逢”的生活。这段较长的写作间歇期,却促成了孙犁文艺思想和创作上的转型。1956 年2 月中国作协第二次理事会扩大会上周扬对《风云初记》第二部的点名批评,使孙犁在愤怒之下撰写了《左批评右创作论》,此文抨击了文艺批评中的武断行为,认为当前“有些批评家对于作家的工作来说,就像正在耕作的马的肚皮上飞拢的虻蝇”[9]95,因此呼吁批评者尊重作者,并“建议人们在阅读文艺作品的时候,采取左批评右创作的作法,就是把批评文章和它所批评的那篇(部)创作放在一起,进行一番独立思考的比较、分析、判断”[9]94。这一刻预示着孙犁的自我觉醒,从此告别了抗战语境中的文学服务政治的思想,并试图以一种自由的状态进行个人的思考和写作。他的这种尝试,从抒情记事类文学散文的写作开始,且一发不可收拾,成为孙犁晚年散文的主要文体之一。
1962 年3 月11 日写的散文《回忆沙可夫同志——晋察冀生活断片》和4 月1 日写的《清明随笔——回忆邵子南同志》,是孙犁后期文学散文的开始。新时期以后,他的记事抒情类文学散文大都是这种“回忆”“怀念”,如《远的怀念》《父亲的记忆》《母亲的记忆》《报纸的故事》《记邹明》《保定旧事》《悼画家马达》《乡里旧闻》系列以及《晚秋植物记》等。这些散文有对逝去生活的留恋、咀嚼和对亲情、友情的珍视,也有对特定历史环境中复杂人性的省察和对风云变幻中人世沧桑的感喟。孙犁将激情内化为哲思,摒弃了以往文学散文过度抒情的弊端,极力平抑汹涌的情感波澜,以白描手法舒缓叙事,这类文章被他称为“老年文体”,彰显了其独特的沉郁顿挫的艺术风格。
在这类散文中,人们明显感到其中的“自叙传”色彩,写个人的事、抒个人的情、表达个人的观点,不随风起舞、不出卖良心。对亲人的怀念充满温情,就像电影中的蒙太奇,几个特写片段连缀在一起,过去的生活场景跃然纸上。孙犁还以“漫笔”的方式,从容不迫地叙述旧事,甚至对求学期间的一段“婚外情”也毫不隐晦,深情而又超然,将之作为一种青春的纪念留在文字里。1978 年,孙犁向杂志投稿《伙伴的回忆》,发表出来后才发现编辑删去了与伙伴交往之外的个人私情的叙述,引起了孙犁的不满与感慨。孙犁恪守传统的“友直、友谅、友多闻”的交友之道,著文纪念的朋友都经过精挑细选。与一般追悼文章不同的是,他只写自己眼中所见、心中所感,好处说好但不避讳缺点,写别人也是写自己,在自己有限的经历中去理解别人。在同事、朋友邹明去世后发表的《记邹明》,引起了一阵波澜,原因在于:有些人对孙犁在纪念文章中多写邹明缺点,突出他平凡的一面,脱离了此类文章既定的颂扬写法感到不解。对此,孙犁在《近作散文的后记》中作出解释,在他看来,像邹明这样的朋友,“只是平凡的人,普通的战士,并不是什么高大的形象、绝对化了的人”,他的文章“不是追悼会上的悼词,也不是组织部给他们做的结论,甚至也不是一时舆论的归结或摘要”,他谈到他们的一些优点,也提到他们的一些缺点,他所写的,只是战友留给他的简单印象,他用自己诚实的感情和想法纪念他们。[10]149-150他对朋友多取平视的态度,写作的过程既是与朋友面对面作倾心之谈的过程,也是和自己的以往对话的过程,他以自己的人生经验理解朋友、感念朋友、纪念朋友,也审视自己。孙犁这些散文是一个有阅历、有思想、有情怀的作者的“个人叙事”,这是与当时大多数纪念文章的最大不同。
长久以来,尤其是十七年时期,随着国家意识形态的不断强化,由此形成的抒情机制对散文写作的影响越来越深入,孙犁无条件地服从政治需要,以单一的观念、甚至僵化的政治信念取代时代精神,又常常把时代精神和自身个性对立起来,导致他在写作中,不是“执着于对宇宙和人生的探索和发现,不是深入于对自我心灵的感受和体验,而是满足于描摹现实生活现象和演绎显示流行的政治信念,结果使作家的艺术个性受到挫伤和压抑,作品中看不到作者具体、真实的感情状态,看不到作者鲜活、独特的人格色彩”[11]12。艺术上,这些散文追求诗化,追求“形散神聚”,以此展示散文的文学性特征,但再华丽的外衣也无法掩饰空泛甚至虚假的内容,只会与五四所开创的现代散文精神传统越来越远。从写作风格而言,孙犁这些有着鲜明“自叙传”色彩的散文是对文革前十七年“形散神聚”类散文的一种反拨,预示着五四新文学个性散文传统的回归。
在孙犁的文学散文中,有两篇叙事感悟类作品——《黄鹂》和《石子》,尽管类似的作品不多,但艺术价值很高,在其文学散文作品中应单列一类。《黄鹂》描写了自己曲折的爱鸟经历:童年爱鸟却不曾见过黄鹂,以后三次遇到黄鹂的境遇又各不相同,感受也随之改变。在孙犁看来,“这里的湖光山色,密柳长堤;这里的茂林修竹,桑田苇泊,这里的乍雨乍晴的天气”,才使黄鹂展示了自己的全部美丽,达到一种极致,进而他感悟到,“各种事物都有它的极致”,只有行色神态和环境的自然结合和相互发挥,形成“景物一体”,才能发挥这种极致。[12]209作者从描写黄鹂到感悟哲理,将对黄鹂的描写升华为对艺术、人生的体悟,文章主题因此得以深化。《石子》写了对于石子的情感经历。小时候作者喜欢石子,在青岛养病期间迷上了捡石子,即使女学生怂恿他养海葵花,他对石子的兴趣依然不减,离开青岛回家后,虽对它们失去了兴趣,却依然把它们当作淳朴有益的伴侣。孙犁将石子拟人化,写石子,重在感悟。石子在经过多年潮汐激荡、乱世撞击和细砂的淹没才形成现在可爱的样式,借此浮想联翩,由物及人,人也好、艺术也好,何尝不是如此。
从历史来看,现代散文从来没有脱离传统散文的影响,《黄鹂》《石子》是孙犁从古代散文中汲取营养的经典之作,也是他有意识借鉴传统的一种尝试。孙犁以传统的借物抒情、托物言志的方式,在特殊的政治、艺术环境中,“心中有所郁结,无可告语,遇有景物,触而发之,形成文字”[13]278,曲折却清晰地表达了他对生活、艺术的特殊感悟。两篇作品有着强烈的现实针对性,个性风骨,其光灼灼,冷静而独特的声音在当时显得极其另类。
随笔在孙犁的文学散文中占有重要地位。作为五四美文的一脉,早年的孙犁曾尝试过这类文体的写作,如1946 年的《说书》一文①《说书》,发表在孙犁主编的《平原杂志》1946 年第2 期,原名《讲评词》(土豹),1950 年收入《文学短论》时,改为现名。。孙犁晚年大量阅读古籍,心有余裕,思接千载,这类文章也郑重其事起来,多数作品收入《耕堂读书记》。随笔以学问、见识取胜,文采附之。孙犁以一个敏感的作家和过来人的身份看历史,着眼点还在于人,他观察具体历史环境中的人性和人的遭际、命运,体察历史人物的心态、情感、思想,深刻理解司马迁、范晔等人的选择与坚守,从历史看现实,又由现实回望历史,古今一体,渗透着个人的经历、感喟与觉悟;他重读文学经典,如《红楼梦》《金瓶梅》《聊斋志异》和欧阳修、柳宗元的散文以及现代作家萧红、赵树理的作品等,结合作品产生的历史环境和文艺环境,自己的文学经验和对文艺问题的看法,阐发作品的美学价值,认识经典作家、作品兴于时、立于世的主客观原因。这是作家的评论,蕴含着饱学之士的真知灼见,读来满满的通透之感。无论治学还是写作,孙犁秉持知人论世之则,多取鲁迅论述魏晋风度及药与酒的关系的方法,文史结合、经历与观点互为印证。即使是学术界,对孙犁这类随笔也极其看重,认为其“用情之深,底蕴之厚,涉及之广,延伸之远,见解之新都不是一般随笔所能相提并论的。它以情、厚、深、新几大特色,为学术随笔树立了良好的典型”[14]137。
早年的孙犁,由于担负着辅导业余作者和向普通读者介绍解放区文学成就的职责,文艺杂谈是其重要文体,他用日常话语,以通俗易懂的方式引导读者理解,并结合业余作者的投稿,讲解一般的写作理论和文学知识,典型的作品如《区村和连队文学写作的课本》(即《文艺学习》)。解放后,他一直延续着这一习惯,努力发掘新作者,一系列短评就是最好的佐证。新时期以来,孙犁的这类作品以“读作品记”为代表,多是千把字的小文,由日常阅读笔记连缀而成,所评对象是一些当时名不见经传的青年作者,也有一小部分老朋友(如舒群),写评论也不是为人所托,而是有感而发,没有“吹捧”的负担,故文字轻松、充满温情。这些评论不以理论取胜,但往往又一语中的,指出作品成功或不足的关键。
与读作品记的温情笔调相反,孙犁还有“小说杂谈”“芸斋琐谈”“风烛庵文学杂记”系列。这几个系列借鉴鲁迅的杂文笔法,从微小现象入手,直指文坛各种不良风气、习惯,对其进行毫不留情的抨击,少了些平和,多了几分凌厉、严肃,甚至激愤。之所以如此,与老年人不稳定的情绪有关,也与对文坛深深的失望有关,孙犁有些话语甚至是绝望的呼喊。
晚年孙犁的文学散文主要包括叙事抒情、生活感悟以及“抒情的论文”(包括作品短评和文艺杂谈、随笔等)几种样式,他的写作环境与五四时期有着很大的不同。新时期以后,国家抒情体制的统摄力量虽然有所减弱,但其惯性依然存在,影响着作者观察生活的方向、感受生活的方式以及思想感情的内容。孙犁的觉醒,促使他努力摆脱一切有形无形的束缚,直面内心,倾听灵魂深处的声音。他既要保持自我,又要与周围的环境实现某种程度的妥协。他给自己确立了一个革命文学队伍中的“散兵”身份①孙犁曾说:“我一生作文,像个散兵。我从来没有依附过什么人,也没有拉拢过什么人。我觉得,我没必要那样做去。”参见孙犁《和郭志刚的一次谈话》,出自《如云集》,百花文艺出版1992 年版,第13 页。,捍卫独立的精神生活诉求,强调写作中的文学主体意识,排除各种外在干扰,寻求自由的表达,旨在实现一种真正的个性抒情。“老年文体”的沉郁顿挫,言简意赅,赤子的单纯,成为孙犁文学散文的基本风格。
现代散文肇始于五四时期,受西方人文主义思想和散文理论的深刻影响。它有多种类型,其中以文学散文为主,包括小品文和其他一些个人叙事文体。许多传统的应用文体并没有完全消失,一些带有明显抒情色彩的作品发表于公共媒体,大多也被归入文学散文。近代报刊业蓬勃发展,催生出现代新闻文体,如文艺通讯、时事评论等。这种文体为了生动、吸引读者,作者往往会采用一些文学手法,在当时也被纳入文学散文的范畴,至于本身的特性,因其处在成长期而有所忽略。五四散文的繁荣,很大程度上与这种广纳包容、吸引众多应用文体加入有直接关系。新闻文体在时代风潮际遇下得到了长足发展,尤其是1930-1940 年代,战乱频仍,作家们在强烈的家国情怀驱使下,主动配合政治需要,加入到宣传抗战,建设富强、民族国家的队伍中,他们利用新闻文体直面现实、追求真实、反应迅速的特点,写下了一大批经典作品。在成长过程中,这些文体的即时性、真实性、艺术性的特点越来越突出,开始跳出五四文学散文藩篱,“分家另过”成为必然趋势。还应看到,五四文学散文在鲁迅、周作人、郁达夫、朱自清等经典作家的经营下,艺术上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但同时文体特点也呈现出固化的问题,使得以新闻文体为代表的应用文体难以被文学散文认同,这也是这些文体出走的内在原因。这一现象学术界称之为“散文的文体净化”[15]。抗战以后,民族国家建立的过程中,主流意识形态逐渐完善,国家抒情体制建立,在很长一个时期,文学沦为政治的传声筒,作家个性丧失,这也就意味着文学散文的衰落。如果说五四散文的繁荣有赖于新兴应用文体的加入,文学散文也以包容的态度对待这些与自己有相似之处但又有着自己个性的文体的话,那么,这些已经成熟的应用文体在保持自己特点、不被文学散文同化的前提下,如何回归散文大家族,使散文重新繁荣起来,除了要破除“只有文学散文才是散文”的观念外,还要对应用散文的文学性问题重新思考,这是散文理论家和作家们共同努力的目标。孙犁在散文理论的总结发展中,始终聚焦于散文的“文学性”问题,他的辨体工作因此显得格外有意义,为散文划定了一条清晰的边界。
孙犁的辨体工作,是其文学批评的一部分,不同时期,辨体的目的有所不同。
抗战时期,孙犁的主要工作是编辑,在解放区文艺大众化过程中,担负着引领创作的大众化、开辟新的文学形式、有效进行抗战宣传的任务。基于这样的目的,他的辨体文章很大一部分是面向不明白规范的业余作者,即使是一些作品评论,他也有意识地先行“辨体”。所辨之,大多是应时而生,服务抗战,基本涵盖了解放区文学中作者使用的、具有一些文学因素的应用散文文体,包括新闻通讯类和小品类两种,前者又分“科学通讯”和“文艺通讯”,因“科学通讯”较为专业,所以他将重点放在“文艺通讯”上,对“文艺通讯”又进行了细致的分类,如通讯、速写、特写、访问记、印象记、报告文学等;后者包括历史小品、科学小品和幽默小品等。他的工作,具有为散文文体的壮大培土、固基的意义。应当说,在解放区文学中生长、壮大起来的一些散文文体成为这一时期主要的代表性散文文体,并在新文学史中能够占得一席之地,孙犁的辨体工作功不可没。
孙犁晚年,文坛情况较为复杂,一方面,文革后登上文坛的青年作家,大多文化底子较薄,传统文学基础更是薄弱,急需引导、进修;另一方面,文学思潮风起云涌,一些散文文体在沉寂了很长时间以后,重新进入作者的视野,在他们笔下焕发生气,如传记文学、报告文学等,产生了一大批脍炙人口的作品,但这些作品也有越出文体边界,成为完全的文学作品的趋向。作为过来人,孙犁注意到这些问题,写了大量辨体文章,重申他们的应用性,它们的新闻文体属性,以及区别于小说等的“真实”观念。同时,他还就序跋、作品评论、书信等出现的游离边界的问题,作出郑重声明,维护了文艺评论的纯洁性、序跋的严肃性和书信的个人性与真实性。另外,孙犁晚年一系列关于文学散文、古代散文的论述,也可以看作是对散文文类的辨体,是当代散文理论的重要文献,值得人们高度重视。
在这些辨体文章中,孙犁着重阐述了散文文学性的基本特征,从根本上说,就是个性的表现。
首先,孙犁认为,无论文学散文还是应用散文,散文的真实与其他文学文体的真实在内含上并不相同。一般认为,小说、戏剧等叙事作品的真实,是作家对真实生活艺术加工的艺术真实,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概括了作者对生活的认识,反映生活的“本质”。但散文的真实与此不同。在孙犁看来,散文不能虚构,必须表现作者真实的感情,要如实地写出作者当时的身份、处境、心情以及与外界事物的联系,“作者执笔,不只考虑当前,还要考虑今后,不只考虑自己,而且考虑周围,困惑重重,叫他写出真实情感是很难的。只有忘掉这些顾虑的人,才能写出真诚的散文”[13]237。散文还应写出自己真实的感受。经历了一些事,看到了一些人,有所感触,但行之成文,给人以启发,就必须有自己的“识见”,孙犁感叹:“一生一世,所遇也有限。更何况有所遇,无所感发,也写不成散文。”[16]166-167总之,散文要如实地写“作家的亲身遭遇,亲身感受,亲身见闻。这些内容是不能凭空设想,随意捏造的”[16]166。
对应用散文而言,规范性是第一位的,它包括多个方面,如格式、语言、内容等,但从文学性上说,最大的规范,就是真实。在总结传统文体特征时,孙犁特别强调这些文体“在写作时,都有具体的对象,有具体内容”,“作家可因事立志,发挥自己的见解,但究竟有所依据,不尚空谈”。[13]237他以游记为例,指出,这样的散文要“真实为主,处处有根据,不要使后代看了,失之千里”[13]253。可以说,没有规范,边界,文体就会混杂,就会影响思想的表达,个性的表现也就无从谈起。
其次,散文的个性,在很大程度上,表现为作家感受的独特,识见的卓尔不群,此之谓内容之“实”。[13]281晚年孙犁重读古代散文,特别强调古代散文真实基础上“识见“的重要性,借此阐释了现代散文的本质。孙犁认为:“中国古代散文,其取胜之处,从不在于诗,而在于理。他从具体事物写起,然后引申出一种见解,一种道理。这种见解和道理,因为是从实际出发的,就为人们所承认、信服,如此形成这篇散文的生命。”[13]237-238他将古代散文的这一特点归之为对“理趣”的追求,“理”之所以成“趣”,是以对历史、对世事、对生活独特而深刻的“识见”为基础,“如果识见平庸,文章也是写不好的”[13]276。也就是说,无识见,散文不立;识见的深浅,决定了散文的情感深度;没有真情,无法抓住读者;感情没有深度,则无法深入感动读者。真实的追求,也是个性的张扬,没有“真实”,个性就是虚假的。孙犁对古代散文的解读,从表现独特的人生感触切入,以去粗取精的方式,为古代散文和现代散文架起一道桥梁,梳理了真实、识见、个性之间的辩证关系,将古代散文的价值追求纳入现代的散文精神体系中,以现代散文精神重新观照、阐释,赋予了它新的内涵。
再次,强调散文艺术表达的重要性。解放区文学时期,为突出艺术表达的作用,他有时将文艺通讯等新闻文体作为“文学中的一种特殊形式”[1]15看待,在其“不能虚构故事,它具备最多的现实性”[1]15的前提下,重视它的“绘声绘形”的表达,在作品中,有“关于个人环境的叙述”“小说甚至戏剧性质的对话”[1]12,有“关于景物的荡人心魄散文诗的描写”[1]12“意境深远的追怀凭吊与赞赏”[1]13,有“关于人物群体的特写”[1]14,还可以有“作者的激怒的控诉,热情的号召,胜利的呼喊”[1]15等文学性的要素,以使是使作品更加生动、宣传更为有效。孙犁晚年在关于散文的艺术风格追求时,强调要写中国式散文,推崇“所见者大,而取材者微。微并非微不足道,而是具体而微的事物”的艺术方法;他希望散文在“感发”中追求“含蓄”,“人有所欲言,然碍于环境,多不能能畅所欲言,作者愿所谈有哲理,能启发。故历来散文,多尚含蓄,不能一语道破,一揭到底”,而“愿所谈有哲理,能启发”,就是使文章上升到一个新的艺术境界,故“虽都是感发,其方面,其情调,自不能相同,因之才有各式各样的风格”;[13]278-279他尤其重视散文语言的音乐效果,借助梁沈约的话表达了自己的观点:“若夫敷衽论心,商榷前藻,工拙之数,若有可言。夫五色相宣,八音协畅,由乎玄黄律吕,各适物宜,欲使宫羽相变,低昂互节,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妙达此旨,始可言文”,并进一步说,“语言不考究,这是没有别的东西可以补救的损失,这样的散文,自然行之不远”[13]274-275。
孙犁在辨体的同时,会不厌其烦地告诫作者加强修养的训练与提高。对于从事新闻通讯类应用写作散文的作者而言,应当具有政治修养,多样的学识;还应参加实际斗争生活,有“为了得到一篇真实的通讯,用尽所有的力量和方法”[1]27的韧性;要有“清醒的现实主义”,认识到“通讯的主要标准是忠实”[1]31,因此要学会找到事件的“真正面,深刻面,核心”[1]31,表达上力求简洁遒劲、强劲,熟悉新的大众风格。晚年孙犁对于散文作者的勉励更加具体,特别指出作品境界与作者人格修养的关系:散文的“意境有高下,正如作者修养有高下,胸襟有广狭,志趣有崇卑,不可勉强。当然,人可以通过有修养,提高其志趣。总之人心之不同,有如其面。散文意境之有区分,也在于此”[13]274,因此作者要努力“提高自己的人格修养,即中国传统的道德伦理修养,不然就不能理解和领会中国散文作品的内容和实质”[13]276。在艺术修养方面,他认为散文作者“应该涉猎中国散文的丰富遗产,知道有多少体制,明白各种体制的作用,各类文章的写作要点”,还需要储备“多种知识,多种见闻”。[13]276这些关于修养的论述,事关散文的艺术表达效果,是作者不可不察的“内功”。
第四,他旗帜鲜明地反对“只有文学散文才是散文”的观念,认同鲁迅当年提出的散文的“文类说”,重申散文“不只区别于韵文,也区别于有规格的小说,是指所有那些记事或说理的短小的文章,就是鲁迅先生所说的杂文”[1]485。杂文“不只有纵的开发,还有横的渗透。把一些原有自己疆土的文体,变化归纳在自己的版图之内”[13]329。散文是在日常生活中品味人生的艺术,在俗常应用以及自叙传式的续写中自然地展示精神个性,多种文体预示着多个侧面的个性展示,多种多样的真实的生活记录方式共同决定着散文整体的美学特征,也构成了散文文学性的基本特征。对文体的丰富性与规范性的这种辩证关系有着深刻的理解,深知散文的繁荣,内容的个性化、写法的丰富性与文体的多样性和规范性缺一不可,这也是他几十年来不遗余力地从事辨体工作的初衷和思想基础。
孙犁对散文文体的理解、散文发展的思考,都体现在其辨体文章和作品评论中。这些文章对散文文学性进行了的清晰描述,同时这些描述也可以看作是实现散文文学性的路径。正因如此,他的散文辨体的影响才显得举足轻重。新时期之前很长一段时间,散文形成了一股通过文体净化增强文学性的发展思潮,孙犁关于继承和发扬五四散文传统,有意识地以现代散文精神观照古代散文传统,从而打通两个传统的论述,对遏止这股思潮的蔓延,促使人们在传统的宏大视野中重新思考散文文学性问题,进而使散文的发展、繁荣走上良性轨道起到了引领作用。
孙犁的文学散文继承了五四散文的自叙传传统,以突出的个性闻名于世。他自觉尝试多种应用散文文体的写作,努力开拓散文的文学性空间,使自己成为现代散文史上出类拔萃的“散文文体家”。孙犁的散文理论和写作实践之间呈现着双向互动关系,写作经验是他思考散文理论问题的起点,理论又是他写作经验的总结,并指导着以后的写作。长久以来孙犁关于散文的论述、对作品的评论对不同时期广大的作者起到了指点迷津的作用,引导着散文朝着正确的方向前进。
孙犁在五四以来散文思潮背景下思考散文写作和发展问题,在中国古代传统和五四文学传统的整合中,为我们勾勒了散文文学性的基本特征。他认为,散文是建立在作家主体性之上的,应当杜绝“假大空”,作家应从内心出发,在日常生活的书写中,追求“真情、真相”,不惧外部大大小小的纷扰,体现对现实生活的真诚拥抱和对人生丰富而深切的理解。个性,是散文的生命,作品要充分展示作者的“个性”,作者的识见和散文的艺术性表达,都是散文个性的表现方式。散文不能只有一种“文学散文”,“文体净化”危及散文的繁荣和发展,因此,散文应是不同文体构成的文类,文体的规范性、丰富性和散文的个性表现之间存在着不容忽视的辩证关系。
孙犁六十年的散文活动,体现了他接续传统的自觉、文体创新的自觉、理论建设的自觉,成就了他在中国现代散文史中的不朽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