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甜 李露瑶
【摘要】清代讽刺小说《儒林外史》中出现大量对谎骗言行的刻画,小说中所刻画的群体,上至官僚,下至普通民众,几乎无人不生活在谎骗世界中,不同阶层的人群谎骗言行的动机不尽相同。本文以小说刻画的主要群体“儒林人士”为研究对象,深入探索这一群体中谎骗言行出现的动机及背后的社会原因,旨在通过分析深入了解小说中儒林人士的日常生活和生存状态,关注其在当日世风下遭遇的物质困境与精神迷茫。
【关键词】儒林外史;谎骗言行;江湖儒士;庙堂儒士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4)02-0022-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4.02.007
吴敬梓在《儒林外史》中苦心经营的讽喻手法,精心塑造的讽喻典型和场景,大部分都离不开谎言和欺骗这类素材。本文拟全面分析小说中对谎骗言行的书写,以儒林人士为主要研究对象,细究其谎骗言行的个人动机和社会原因。
《儒林外史》中的谎骗书写呈现出两个特征:一是所涉人物众多。从底层民众、文人士子到上层官僚,各阶层人物几乎都出现过谎骗言行,据粗略统计,有名有姓者竟达70余人。二是频率高。除第16回外,每一回中都出现了相关描写,且未呈现出与地域、文化或人物性格等因素的相关性,如果算上对差人、衙役、和尚、算命先生等无名无姓者一笔带过的谎骗书写,共有130余出相关描写。
根据动机的不同,可将书中的谎骗言行分为七大类:名利型、炫耀型、攀附型、自欺型、助人型、戏耍型以及政治斗争型。拙作《浅析〈儒林外史〉中普通民眾的谰言与欺罔》已作详细统计和分析,此不赘述。
儒林人士是小说刻画的主要对象,这一群体身份比较复杂,既有穷困潦倒的底层读书人,也有富甲一方的乡绅,还有手握权柄的官员。本文将前两类统称为江湖儒士,后一类称为庙堂儒士,分别展开分析。
一、江湖儒士的谎骗言行书写
底层读书人和乡绅中实施谎骗言行的动机涵盖了七类动机中除了助人型、政治斗争型之外的所有类型。
(一)骗取名利型。这一类读书人在书中很常见,有骗名者:匡超人假称会作诗加入“西湖名士”群,牛浦冒充牛布衣实现阶层跃升,尤资深建议虞育德先征辟再辞官(可见通过这一渠道骗取名声已为人熟知)。更多的是骗利者:为生计骗村民吃穿用度的权勿用,困在南京无钱度日混诸葛天申选书银子的季恬逸,为前程谎报年龄的范进,为骗吃喝假冒中书的万秀才,还有霸拦村民家猪、用云片糕浑赖船钱的严贡生,“虚设人头会”、教儿子骗取儒医名声,专门“吃大户”的张俊民以及王德王仁兄弟等。
(二)炫耀吹嘘型。这类人极喜自我吹嘘,主要分两类:一类吹嘘自己的才华见识,如王惠对周进吹嘘自己的考场文章是鬼神所作,匡超人吹嘘他的选本“外国都有的”,扬州名士辛东之、金寓刘贬低盐商有眼不识泰山,反衬自己才华横溢,余敷余殷兄弟嚼土辨风水,唬得主人一愣一愣的,陈思阮和丁言志为吹嘘哪个更懂“名士”典故,大打出手。第二类吹嘘自己的社会关系,如匡超人得志之后对景兰江吹嘘他在内廷教习如何威风,牛玉圃到处吹嘘他结交了无数官员和盐商,个个都是“二十年拜盟的老弟兄”,汤六爷在乌龟王义安面前吹嘘自家大老爷汤镇台和万岁爷并排磕头,想象力十足。至于五河县的唐三痰、姚五爷、唐二棒椎等人,吹嘘的多是和方彭两家地方势力如何交好。
(三)攀附权势型。江湖儒士攀附有权有势者,大致是通过同乡、好友、师生、翁婿等途径,如严贡生在张师陆和范进面前,将与他素未谋面的汤知县描述成极要好的朋友,又厚着脸皮自称“眷姻晚生”求见周进;梅玖在面临范进当众责罚之际,谎称是周进门生,逃过一劫,不知他是否记得当初自己如何羞辱周进;而牛浦、匡超人、季苇萧等,为攀高枝纷纷隐瞒已婚事实,另外婚娶。算命先生陈礼的攀附手段略有不同,他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数十年以来,并不在江湖上行道,总在王爷府里和诸部院大老爷衙门交往”,占卜之言,真假参半,骗取了王惠、荀玫、鲁编修等不少官员的信任。
(四)自我欺骗型。除“莺脰湖名士”“西湖名士”等名士群体和著名腐儒王玉辉之外,书中还有不少自欺型的读书人,这种自欺深入潜意识,扭曲了人的心性。如马纯上将八股文当作求取功名的唯一手段,苦口婆心劝匡超人、蘧公孙投身举业,连选文批语都要提防诗词歌赋,唯恐“坏了心术”。游西湖时,马先生却忍不住细细地看船上的十几个女客换衣裳,可见八股理学依然难以压制正常的人性。“江南数一数二的才子”杜慎卿的矛盾言行也透露出他的无意识自欺:前庭骂女人臭,后门就纳妾;瞧不上郭铁笔,却享受他的恭维;自诩清高,却不惜重金“捐官”;时时处处名士做派,却过分顾影自怜、矫枉过正,成了一个“镀金的俗人”。
(五)捉弄戏耍型。江湖儒士既读过书、有见识、有头脑,自然就有自己的骄傲和自尊,当自尊受到挑战,他们的反击也是聪明有趣的。如第二十三回,牛浦将刚刚认下的“族叔”牛玉圃骗得团团转,断他一条大好财路,只为牛玉圃当初羞辱过他,第四十七回,虞华轩声东击西,设计将成老爹耍得团团转,也只因看不惯他的庸俗势利,第五十五回,季遐年故意捉弄施御史之孙,是不满于他对自己的不尊重。至于季苇萧以“美男计”戏耍杜慎卿,那纯粹是朋友间的恶作剧。
底层民众中出现谎骗言行的社会原因主要是两点,一是为生存而实施谎骗,二是利用不同阶层之间的信息差,为获利而实施谎骗。江湖儒士之中也有因生计艰难而谎骗者,典型代表是冒名顶替牛布衣的牛浦、在村坊上骗人过日子的权勿用等。同样有利用信息差实施谎骗者,如在盐商万雪斋面前吹嘘自己在京结交达官贵人的牛玉圃,假冒中书寻求乡绅财主们照应的万秀才,再如瞒婚再婚的牛浦、匡超人、季苇萧等。欺软怕硬、坑蒙拐骗的读书人,则以品行恶劣、惯于讹人的严贡生为突出代表。江湖儒士实施谎骗言行的社会原因,还有两点与底层民众不同:
一是儒家的理想人格受到压制。传统儒家尽管高度重视“纲常”,却主张培养“君子”的独立人格。专制主义发展到清代,儒学的人格追求却成了专制极度扩张的妨碍。雍正在《御制朋党论》中要求:“为人臣者,义当惟知有君。惟知有君,则其情固结不可解。而能与君同好恶,夫是之谓一德一心而上下交。”大臣不该有独立意志和个人尊严,应该唯皇帝马首是瞻。康雍乾三世,国力鼎盛,统治术也高度发达,文字狱大兴,文士噤若寒蝉,社会思想日趋保守僵化。这一环境下,儒家倡导的“成人、成君子、成圣”的人格理想,遂成空谈。读书人一旦失去信仰,自然“礼义廉耻一总都灭绝了”,“修辞立其诚”也就变成一种奢望。具体到书中,我们发现,主流知识分子视真为反常,视假为平常:
真诚的人被鄙薄:鲍文卿救了向知县却不收谢礼,崔按察说他是个呆子;杜少卿乐善好施、慷慨助人,乡里人叮嘱后辈“不可学天长杜仪”。给予信任者受到愚弄:娄氏兄弟被家仆晋爵私吞七百多两白银,被张铁臂骗去五百两白银;胡三公子“动不动就被人骗一头”,“整百整千的被人骗了去”;杜少卿更不必说,一直是别人眼中的笑话。虚伪奸猾者气味相投:牛浦、匡超人、严贡生、万中书等一大批谎话连篇、品行恶劣的读书人,其谎言不仅没有被戳破,还带来巨大利益。谎骗驱逐真诚,如劣币驱逐良币,以至于在小说中,每当谎言和骗局被戳破时,人们表露出的往往是刹那的尴尬,不见丝毫反省。
二是圈子文化的影響。入清后,文人结社之风盛行。小说中虽没有明确刻画结社,聚会却十分常见:娄氏兄弟先后设下“莺脰湖大会”“人头会”,西湖名士常常雅集作诗,杜慎卿召集莫愁湖胜会,杜少卿在家中招接四方宾客,南京的文人聚会更是频繁。据统计,小说中共出现39则宴饮描写,大部分以儒林人士为主。除了聚会,文士之间还有诗歌赠酬、请序题跋、书信往来等交往形式,如牛浦偷到牛布衣的诗集之后,才知道只要会作几句诗,就能同老爷们往来。在这一类圈子,只要熟练掌握谎骗技能:吹嘘起来收放自如,扯起谎来真诚自然,设起骗局来驾轻就熟,就能以谎言和欺骗为台阶,一步步向上攀爬。如张铁臂,扮作“侠客”,将快意恩仇的故事说得头头是道;牛浦、匡超人,都是善于模仿、伶俐乖觉的“青年才俊”;牛玉圃,到处都有“二十年拜盟的老弟兄”……诸多谎骗者在圈子里左右逢源,混得风生水起。
二、庙堂儒士的谎骗言行书写
小说刻画的官员不多,本文将官员及其子孙亲属一并分析,统称庙堂儒士。书中,这一有权有势的群体实施谎骗言行的动机主要有骗取名利、自我欺骗、政治斗争三大类。
(一)骗取名利型。官员本身如何有钱有势,我们可以从范进中举之后的际遇管窥一二:“有送田产的,有人送店房的,还有那些破落户,两口子来投身为仆图荫庇的。”书中的蘧太守、娄府公子、向知县、无为州州尊……出手极阔绰,随手就能拿出几百两银子。即便如此,依然有官员贪得无厌,如第三十六回,储信建议虞博士在荒春头上做个生日,收几分礼,虞博士说自己是八月生的,伊昭不以为然,说:“这个不妨。二月做了,八月可以又做。”可见官员为收礼一年做几个生日,时人已见怪不怪。除了这类深谙为官之道者,新入官场者也在学习如何骗取名利,如荀玫在王惠的教唆下,为求官企图匿母丧,做出违背伦常之事,后来又逐步掌握利用职权地位骗取名利的手段,导致贪赃被捕的结局。骗利者之外,还有骗名者:蘧太守之孙,先是刊刻王惠赠送的高启诗集假扮名士,后又附马二先生的骥尾假扮选家,从始至终,都是有名无实的空心人。
(二)自我欺骗型。这一类动机之中,官员比例很高,可能因为谎骗的手段越高明,在官场才能越得意,而连自己都骗得过的人,其谎骗境界和手段才算真高明。第一回,时知县以“屈尊敬贤”是“万古千年不朽的勾当”一说自欺;第十回到十三回,娄氏兄弟则自欺是求贤若渴的“信陵君”“春申君”;第五十四回,国公府姑表亲戚陈木南追求名妓聘娘,分明是钱色交易,却自欺是一段才子佳人好姻缘。小说中最具有时代特色的自欺者是科甲出身的八股拜物教教徒——鲁编修和高翰林,两人极力称赞八股取士之法,鲁编修常言“若是八股文章欠讲究,任你做出甚么来,都是野狐禅、邪魔外道”,但当他看见对八股文一窍不通的蘧公孙的诗及诗话,却“叹赏了许久”,忙不迭将女儿嫁给他。高翰林同样以科甲正途出身为傲,曾说“‘揣摩二字,就是这举业的金针了”,等到为官时,却将自己揣摩的八股理学抛诸脑后,批评杜少卿的父亲:“逐日讲那些‘敦孝子,劝农桑的呆话。这些话是教养题目文章里的词藻,他竟拿着当了真……”对于八股,他们究竟信还是不信,令人深思。
(二)政治斗争型。小说中凡涉及官员的情节,几乎都出现了政治斗争,其中也少不了谎与骗。书中最大的政治事件是宁王叛乱,降顺宁王的王惠在逃亡途中遇见蘧公孙,他隐瞒降顺之事,将禁书赠予公孙,后被家仆宦成抓住把柄,差点酿成大祸。高官太保公结党营私成性,庄绍光被天子召见之后,风头一时无两,太保公想收他为生,结为党羽,被他拒绝,因此,当天子意欲启用庄绍光时,太保公便蓄意劝阻。贤能文臣被排挤,忠心武将也不得志,萧云仙助平少保平定青枫城,又在三五年内重建青枫城,政绩卓著,朝廷却问他“任意浮开”之罪,责令归还建城的七千余两白银;汤奏平定苗乱,抓得要犯,却降官三级调用。立功者屡屡受罚,可见朝中的信息传达出现失真。基层官员如知县一类,官场之路也不太平,如向知县刚一出场,就因一桩诉讼被上司访闻参处,说他“昏庸不职”,后才知此非事实。
庙堂儒士出现谎骗言行的社会原因,与江湖儒士区别较大,具体来说主要有三点:
一是丧失个人理想。官员群体本应兼济天下,却深陷利益之沼。小说中的典型代表是能臣王惠,他功名一旦到手,马上将伦常弃如敝屣,极力劝荀玫匿丧以候选;他将“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视为施政大纲,却被称为“江西第一个能员”;他被俘后毫不迟疑地降顺宁王。王惠所有重大选择背后的逻辑便是“贪财贪生”,气节操守于他,不过是高翰林所说的“教养题目文章里的词藻”。受王惠影响,荀玫也步步堕落,从匿丧不成“只得递呈丁忧”到盐运司任上“因贪赃拿问了”。但这种官员却不乏攀附者:盐商赵雪斋、文人季苇萧、书办金东崖……可见他们在官场如鱼得水。娄氏兄弟、蘧公孙这类官员子孙则是贪名者,他们因为种种原因远离官场,却也需要找到一种存在感,因此想尽办法博取虚幻的名声。
二是官场文化熏染。宦海凶险,一不小心就可能丢官弃爵。高要汤知县、乐清李知县、安东向知县、武将汤奏、萧云仙等官员都曾遭遇官场危机。只有谙熟官场文化,了解如何攀附上级、结交同僚、拉拢下级,才可能平步青云。书中,萧云仙获罪要归还朝廷“罪银”,负责此事的地方知府与他皆是平少保的人,就“替他虚出了一个完清的结状,叫他先到平少保那里去,再想法来赔补”。萧云仙虽然含冤,知府官官相护的谎骗行为却也不妥。汤奏与雷太守合作剿苗匪之事,汤镇台在商议中“几句就同雷太守说戗了”,后汤奏剿匪胜利,雷太守“具了本奏进京去”,汤奏便“着降三级调用,以为好事贪功者戒”。此外,还有前文曾提到的太保公,私下拉拢庄绍光不成,便哄骗天子,排除异己。
三是享受统治地位带来的特权。清朝的官员与百姓之间是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的关系,从几处官员出场仪仗就侧面刻画出官员对百姓的绝对权力。权力极易转化成谋利的工具,官员身边的人便常常狐假虎威,显摆权力。如汤镇台的二子汤大爷、汤二爷为了耀武扬威,大青天白日,无论走到哪,都要提着两对官府灯笼。鲍廷玺失散多年的亲哥哥倪廷珠,只是给苏州巡抚做幕友,晚上乘桥子见鲍廷玺时,还要提着两个“巡抚部院”的灯笼。陈木南是国公府的表亲,到来宾楼狎妓,言谈之中三句不离国公府,实际上他不名一文,狎妓的银子也是借来的。
《儒林外史》中的谎骗书写丰富精彩,本文仅对其进行了简单的梳理和分析,谎骗书写对全书叙事结构、人物塑造和讽刺艺术的影响,还有待进一步深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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