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稿日期:2023-11-12
基金项目:2016年度江西省社会科学“十三五”规划项目“人文主义视域下新月派散文研究”(16WX09)成果。
作者简介:黄红春(1970— ),女,江西石城人,博士,南昌大学人文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
韩石山:《写在前面的话》,韩石山编:《徐志摩全集》第1卷,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R-S頁。
摘 要:20世纪90年代以来,徐志摩的文学成就得到重新评价,但主要在诗歌和抒情散文方面,其杂感、游记等非抒情散文并没有受到足够重视,更缺乏对这些散文所隐含的现代国家意识的深入分析。在人文主义视野下重读徐志摩这些散文,可以窥见其现代国家意识的演变轨迹和基本内涵。从中学投稿校刊开始,徐志摩就表现出忧患国运、希望提高国民素质的思想。出国留学后,他受英伦政治和文化的影响,向往和提倡民主制度。欧游归来,他论辩苏俄问题,反对暴力革命。他对现实失望又不甘于失望,大胆批评时政,追求自由和理想。他的现代国家意识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一代知识分子对现代中国的忧患和愿景,与此同时也存在理想主义的局限。
关键词:人文主义;徐志摩;非抒情散文;现代国家意识
中图分类号:I207.6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3210(2024)01-0028-07
引 言
徐志摩(1897—1931)以诗歌著称,但在散文方面也很有成就。韩石山在编辑徐志摩文集时,甚至将散文卷排在诗卷之前,理由是“这不完全是数量上的考虑,也是考虑到他的散文在他的全部著作中的分量”。这显示了他对徐志摩散文的看重。徐志摩散文结集出版的有《落叶》《巴黎的鳞爪》《自剖文集》《秋》《爱眉小札》《志摩日记》等。目前,学界对徐志摩散文的研究总体不足,且已有的研究多关注其抒情散文,重视其艺术审美和情感表达,而对其政论文、杂感和游记等非抒情散文的研究相对薄弱。然而,恰恰是那些被忽视的政论文、杂感、游记、日记等非抒情散文,显示了徐志摩在艺术追求之外的政治倾向和国家意识。
在西方列强入侵、社会积弊凸显、中国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背景下,严复、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等精英知识分子努力寻求国家出路,想象如何建构现代民族国家。其中,孙中山主张族群民族主义,梁启超主张国民民族主义。梁启超的国民民族主义又内分并发展为共和爱国主义、国家主义和文化民族主义三种,其中的文化民族主义以张君劢为代表。徐志摩是梁启超的入室弟子,又是张君劢的好友,其现代国家意识深受他们的影响,又有自身的变化发展轨迹。现代国家意识在梁启超等人身上更多指国家观念、主权观念等,与分裂、分散、群氓等状态相对。徐志摩的国家意识则侧重国家建构的方向、参考样板和社会治理等,其变化发展轨迹在他的非抒情散文中明显可见。本文试对徐志摩的国家意识演变轨迹和基本内涵加以梳理与分析,以期揭示现代知识分子在特定历史语境下的政治理念和家国情怀,并为今天的知识分子树立牢固的家国情怀、自觉践行爱国奋斗精神提供镜鉴。
一、忧患国运,重视提高国民素质
徐志摩在刚步入青年时期就表现出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他审时度势,敢于臧否,16岁(1913年)时就在杭州一中校刊《友声》第1期上发表议论散文《论小说与社会之关系》,顺应历史潮流,提倡新小说。但他对新小说又不是一概叫好,而是以是否有益于社会为标准进行逐一辨正,提倡有利于社会进步的科学、社会、航海等题材的新小说。他说:“其裨益社会殊非浅鲜。有志改良社会者,宜竭力提倡之,勿使诲淫诲盗之小说,占优胜之位置,以为吾中国社会前途祸也。”该文显然受到梁启超《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的影响,在语言和立意上皆有相似之处。1918年6月,经张君劢介绍,徐志摩拜梁启超为师。同年8月,徐志摩赴美国留学,梁启超写信给他,并赠《饮冰室读书记》以壮其行。在太平洋航船上,徐志摩写下致亲友文,痛陈自己所见所闻的凄惨现实。面对内忧外患、国运维艰,他立志要学有所成,归来报效祖国。同时,他呼吁同辈青年千万不要狂妄自大,要担责救国,善用所学利导国家:“国运以苟延也今日,作波韩之续也今日,而今日之事,吾属青年,实负其责,勿以地大物博,妄自夸诞,往者不可追,来者犹可谏。”
在20世纪初中国留美学生中,国家主义思想流行。如,清华学校1921级至1924级的留美学生,以罗隆基、闻一多为代表,组织了大江会,提倡国家主义,反对帝国主义侵略,谋求中华民族之自由独立与统一。徐志摩留学美国时,虽然尚未有大江会,他也没有明确主张过国家主义,但他同样忧患中国现实,看重国家利益。他的硕士毕业论文题目即为《论中国妇女的地位》,文中多处暗示作此文目的之一是为了纠正西方人对中国的误解和偏见:“欧洲人和美国人经常叙述和描绘中国妇女的不幸生活和处境。对没有闲暇来了解事情真相的西方旅游者和随时准备着为‘受压迫者打抱不平的传教士来说,中国妇女的悲惨生活成了他们描述中国的黑暗最合适的永恒主题。”该文对中国妇女地位的具体分析有过于乐观之处,但不影响彰显他积极维护国家名誉的强烈爱国意识和对西方并不盲从的态度。
《论中国妇女的地位》一文还体现出徐志摩重视妇女解放问题,关心国民素质。他认为,妇女问题关乎社会的各个层面,包括思想、文化、经济和道德等。审视中国文化的长处和弱点,寻求对它的改革方法,需要公平而仔细地考虑不同阶段的妇女地位问题,“因为家庭制度是中国社会结构的基础,而且包含了中国的道德准则和政治原则”。这一观点既和五四时期的新文化思潮相呼应,也和他身处美国接受了外国先进文化思想有关。除此毕业论文,他还在一场题为“关于女子”的演讲中进一步讨论了妇女解放问题。回顾中外百年历史,他认为女性自强不息的努力已经证明:如果能获得同等的机会,女性并不比男性差。他还表示,中国相对于西方,女子在学问事业方面的发展还较落后,存在较大阻力,但中国妇女要获得解放,不是从思想开始,而是需要先从身体开始,比如,不裹足、不束胸等。一方面,他强调男女在生理上存在差别,天生不一样,因此男女发展机会不可能平等;另一方面,他又认为女性在人格和个性的实现上应与男性平等,新、旧女性的差别在于程度,不在于种类,所以,“要做一个新女子,做一个艺术家或事业家,要充分发展你的天赋,实现你的个性,你并没有必要不做你父母的好女儿,你丈夫的好妻子,或是你儿女的好母亲”。女性解放关乎国家文明程度,他对新女性的呼唤,也是对社会进步和国民素质提高的热望。
当然,徐志摩关心国民素质不限于呼唤新女性,他还重视直接关乎提高国民素质的教育问题。在《吸烟与文化》一文中,他谈到英国传统的贵族教育和中国传统的书院制度,明确表示反对那种机械性、买卖性的教育制度,主张有利于学生心智自由发展的纯粹教育和人格教育。因此,他一方面赞扬英国康桥的人文主义教育,另一方面又提倡发扬中国古代的书院精神,视禅林讲学中师生相互质疑问难的传统为一种自由平等的精神。
二、倾向改良主义,提倡民主政治
徐志摩对现代国家的构想起初停留在情胜于理的忧患意识和爱国意识上,留学英国以后,才有了更明晰的政治理念,这从他评介罗素和英国人的政治生活等散文中可见一斑。
1920年徐志摩转赴英国留学,其初衷是师从罗素。罗素是和平主义者,敢于与鼓动战争的舆论作斗争,著有《战争时期的正义》《政治的理想》《自由之路》等。徐志摩不仅佩服罗素的渊博学识,也欣赏其自由个性和政治立场。然而,其时罗素已经被梁启超邀请来中国讲学。等罗素于1921年10月返回欧洲,徐志摩才与之交往。1922年回国后,徐志摩专门推介罗素,撰写了论文《罗素与中国——读罗素著〈中国问题〉》,并翻译了罗素的著作《教育里的自由——反抗机械主义》。罗素思想中有两点直接影响了徐志摩对现代中国的构想,一是对中国文化的肯定,二是对西方物质主义的否定。罗素的《中国问题》对中国人清爽自然、平安有趣的生活倍加赞赏,认为中国的文化还没有受到现代物质主义和功利主义侵蚀,所以,世界各国应该保全中国文化的好处,不要让中国变成物质文明的私生子,或者变成守旧的武力国。徐志摩还写了杂文《罗素又来说话了》,文中赞同罗素的看法,表示理想的现代社会不应该唯技术至上,人不应该被物化,人性不应该被过于强大的竞争损坏,而应该保有中国人既有的闲适性。当然,罗素的思想有理想主义成分,单单其和平主义就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需要附加何时何地等条件。徐志摩还看到了罗素自相矛盾的地方,比如,他十分热爱中国,却更愿意做一个欧洲人;他强烈抗议西方文明,但并不像印度的甘地那样大张旗鼓地、彻头彻尾地反对,“他只反对部分,不反对全体”。所以,徐志摩并不盲从罗素。他宣扬罗素的目的之一是提倡现代中国人要正确认识科学和工业文明的关系,认识自己传统文化的优势,追求生命的乐趣与合理的人生。
在否定资本主义负面性的同时,徐志摩对社会主义产生了兴趣。早在留学美国时,他便阅读了相关理论书籍,了解了空想社会主义,并从人道主义出发同情社会主义。正如他在《南行杂记》中所说:“我最初看到的社会主义是马克斯(思)前期的,劳勃脱欧文一派,人道主义,慈善主义,以及乌托邦主义混成一起的,正合我的脾胃。”转到英国后,他跟中国宪政派领袖人物之一林長民一见如故,还跟随哈罗德·拉斯基学习政治,受到拉斯基费边社会主义影响。费边社会主义是社会主义思潮的一种,主张采取渐进措施对资本主义进行改良,通过立宪的办法进入社会主义,在经济上组织合作社,在政治上实行普选制和议会制。
徐志摩对英伦政治和文化的态度在其散文《政治生活与王家三阿嫂》和《这回连面子都不顾了!》中可见一斑。前一篇文章介绍英国民主政治,写于1923年,1925年元月连载在《京报副刊》上。他拿英美政治进行比较,认为二者有天壤之别,即英国虽则有一个册名国王,但他们实现民主政治的条件却远在大叫大擂的美国人之上。而且,英国的民主政治已经进入百姓的日常生活,连王家三阿太李家四大妈都关心政治、议论政治。他希望中国人也能像英国人一样,有参与政治的热情、条件和能力。他说:“如果政治的中国能够进化到量米烧饭的平民都有一天感觉到政治与自身的关系,也会得仰起头来,像四大妈一样,问一问究竟统一党联合会是什么意思,——我想那时我们的政治家与教育家(果真要是他们的功劳)就不妨着实挺一挺眉毛了。”显然,徐志摩将参政、议政作为衡量国民素质、国家教育水平和政治生态的标准。他还认为,与民主政治相统一的是自由的文化生活。他认为英国文化保守而自由,但保守不是顽固,自由不是激烈,自由和保守不相冲突,反而共同作用于政治生活,使之形成两个原则。“唯其是自由而不是激烈,所以历史上并没有大流血的痕迹(如大陆诸国),而却有革命的实在;唯其是保守而不是顽固,所以虽则‘不为天下先,而却没有化石性的僵。”后一篇散文《这回连面子都不顾了!》于1924年12月发表在《现代评论》上。徐志摩认同英国工党,反对保守党。当时保守党取代英国工党上台执政,换掉了两个对中国友好的英国庚款退回委员会委员,一个是罗素,一个是狄更生。徐志摩作此文,一为批评英国保守党,二是呼吁中国政府对此事要表态。当然,在整体上,他对英国政治颇感兴趣。
此外,《吸烟与文化》一文也反映了徐志摩对英伦文化的态度。留英两年,除了罗素、拉斯基,他还与曼斯菲尔德、哈代、威尔斯、狄更生、傅来义等其他众多名士交往,广泛猎取英国文学、哲学、政治学、心理学和宗教等方面的知识,欣赏自然美,迷上“吸烟文化”,滋生“康桥情结”。 所谓“吸烟文化”,并不是考究吸烟的历史以及诱人吸烟,而是看重因为吸烟而交往而闲聊所形成的一种文化氛围,一种隐含在其中的平等自由的人文精神。“康桥”是他对剑桥大学满含祝福与赞美之情的独特译法。他说:“我的眼是康桥教我睁的,我的求知欲是康桥给我拨动的,我的自我的意识是康桥给我胚胎的。”他的现代国家理想就是通过改良的办法建立民主政治,让国民恢复率真天性,摒弃功利主义,过和平幸福的生活。
三、否定暴力革命,讨论苏俄仇友问题
苏俄对现代中国影响很大。中共二大《中国共产党加入第三国际决议案》明确规定中国共产党是列宁领导创建的第三国际的一个支部。国民党一大所确立的“新三民主义”第一条就是“联俄”。徐志摩通过《欧游漫录》《关于苏俄仇友问题讨论的前言》等作来表达他个人的态度,思想渐趋保守和偏狭。
《欧游漫录》是徐志摩于1925年3月赴欧洲途中游历苏俄三日后写下的游记散文。在访游莫斯科以前,他受拉斯基费边主义影响,倾向英国工党的社会主义,因此同情苏俄的布尔什维克主义,并撰文批评过罗素由亲俄到反俄的思想逆转。列宁逝世时他作诗悼念,又在散文《落叶》中赞美俄国国旗:“那红色是一个伟大的象征,代表人类史里最伟大的一个时期;不仅标示俄国民族流血的成绩,也为人类立下了一个勇敢尝试的榜样。”但游历莫斯科后,其思想态度发生了反转。因为他看到的是苏俄民众的穷困、对个人私有财产的不尊重、对书籍的查禁等等。他在游记里写到,苏俄传统文化遭到摧残,新的苏维埃文化并没有带来生机。社会景象一派凋敝:工人的衣服一点也不整洁,列车服务员的脸冷若冰霜,教授形象邋遢、住房逼仄,托尔斯泰的作品被禁,等等。整个莫斯科就像他在那里观看的一部戏,悬挂着一只“可怖的大手”,或者说“莫斯科本身就是一个怖梦制造厂”。
访欧归来,徐志摩接管《晨报副刊》,不到一个星期,就编发了“赤白仇友”讨论。为此,他撰写了《又从苏俄回讲到副刊——勉己先生来稿的书后》《关于苏俄仇友问题讨论的前言》《记者的声明——“仇友赤白的仇友赤白”讨论的前言》等文章,希望将苏俄是敌还是友的问题剖析清楚,引起思想界关注。后来,《晨报》报馆被烧毁,根源是亲俄一方不允许反对者的声音存在。徐志摩坚持己见,说火烧得了木头盖的屋子,烧不了他心头无形的信仰,“本副刊以后选稿的标准还是原先的标准:思想的独立与忠实”。
因为苏俄问题,徐志摩还和胡适发生了争议。胡适于1926年7月取道西伯利亚铁路,赴英国出席中英庚款委员会全体会议,途中在莫斯科停留三日。和徐志摩相反,胡适感觉苏俄呈现一派新气象:“此间的人正是我前日信中所说有理想与理想主义的政治家”,“他们在此做一个空前的伟大政治新试验”。他不仅为俄国的革命事迹和政治理想所感动,而且对苏俄新教育饶有兴趣。徐志摩于1926年9月11日编发胡适旅俄书简摘录,并附长篇按语与之商榷。他不否认俄国革命所表现的伟大精神与理想主义,也不否认苏俄有做政治试验的权利,但他质疑胡适所认可的苏俄“乌托邦理想”在学理上有充分的根据、在事实上有实现的可能。胡适写信回应徐志摩的质疑,认为他有成见、孩子气,还反问他世界上有几个制度有充分的学理根据,资本主义、国家主义和政党政治有什么学理上的根据?
胡适和徐志摩的分歧代表了当时知识界对现代中国走向的不同意见。胡适意图建设强有力的“好政府”,同时作为一个实验主义者,欣赏苏俄进行人類史上前所未有的乌托邦政治试验,还在那时与左翼知识分子走得很近,如在莫斯科与蔡和森等共产党员会晤。徐志摩则是一个有诗人气质的保守的自由主义者,在关心政治、忧患现实的同时,不无偏激地一味地反对暴力革命,显示了政治思想上的局限性。徐志摩在游记《欧游漫录——西伯利亚游记》中批判苏俄革命领袖的铁面无私和暴力革命造成血流成河的惨境,在散文《列宁忌日——谈革命》中表示,虽然我们需要能催醒生命和滋养生命的风、雨、雪,“但我们不要狂风,要和风,不要暴雨,要缓雨”。他还反对走阶级斗争的道路,认为中国国情与苏俄不同,在中国只有职业的分别,没有纯粹经济性的阶级分野,中国社会不要去照搬苏俄阶级斗争的方法。总之,徐志摩虽然赞扬革命,赞扬为信仰、为革命而奋斗的精神,但他不希望那革命成为暴力的革命、流血的革命。
四、大胆批评时政,追求自由和理想
徐志摩一方面希望中国能仿效英国走民主政治道路,和平稳定地发展,另一方面对现实很不满,对北洋政府和国民党政府都进行了批判,希望一切重来,建设一个理想的中国。在现实不如其意的情况下,秉承理想主义的他既感失落但又不甘失落。
对北洋政府,徐志摩持坚决反对的态度,认为它主政下的社会、体制和文化都出了问题,是非颠倒,人性堕落。在《落叶》中,他用“破产”一词来给当时社会的一切定性。在《自剖》中,他指出自从内战以来,在遭受战祸的区域内,每一处村落都有遭奸污的女性、被屠残的骨肉和受损的生命财产。因此,在《青年运动》中,他呼吁破旧立新,“要一切重新来过”。
对国民党政府,徐志摩先是寄予期望,后又表示失望。武汉国民政府与南京国民政府合并建立一党专政的新政权时,徐志摩对它是抱有希望的。但很快他就看到了新政权的无能与腐败,比如1928年5月3日的济南惨案发生后,国民党军队对外不敢抵抗,对内却残酷剥削百姓。徐志摩非常同情默然受害与受苦的民众,担心黑暗的社会环境对人的精神产生不可抵制的影响,因此他忍不住在日记中一方面痛陈日本人可恶,另一方面骂上面的政府真是糟糕。当蒋介石政府在中原大战中打败冯玉祥、阎锡山等各路军阀时,徐志摩并不为之兴奋,反而在给刘海粟的信中感叹“我侪异端,茫茫何往”。
而对于当时中国革命应走的道路,徐志摩缺乏正确的认识。他反对学习苏俄,反对武装起义和“暴力革命”。之前,在游记中他就说:“我不是主张国家主义的人,但讲到革命,便不得不讲国家主义。为什么自己革命自己作不了军师,还得运外国主意来筹画流血?”
徐志摩对北洋政府、国民党政府和当时正在进行的中国革命均持否定态度,折射了他思想上的自由主义。而对当时中国革命应走道路的看法则反映出他思想上的局限性。他曾为《新月》撰写发刊词《〈新月〉的态度》,标举新月派不偏激、不功利,不要标语和主义,在服从“不妨害健康”“不折辱尊严”这两个原则的前提下,思想上言论上应该有充分的自由。早在办《晨报副刊》时,他也声明该刊绝不是任何党派的宣传机关,撰稿选稿是他个人完全除外的特权与责任。在对待是否要联俄这样的政治大问题上,他以为:“只有忠实的思想才可以给我们机会到我们自己的心底里去发现单纯的理想与信心;就只单纯的理想与信心可以灵感我们到救度我们自身伟大的事业。”他还写作《就使打破了头,也还要保持我灵魂的自由》一文呼吁理想主义,认为无理想的民族必亡。然而,动荡的时局与落后的现实不能给他的理想提供生长土壤,他终究不是敢于实践的革命家,而只是一个多情的艺术家,一个思想矛盾的文人。当理想与现实反差太大时,他也会陷入消极,说:“中国本来是无可恋,近来更不是世界,我又是绝对无意于名利的,所要的只是‘草青人远,一流冷涧。”但他又不甘于消极,不断自剖、反省,在《秋》中呼吁做“思想和生命的主人”,莫做“时代和时光的奴隶”。
结 语
徐志摩的非抒情散文虽然艺术性不一定能与其抒情散文相媲美,但在思想上更直接地展示了他的责任意识和家国情怀。在社会动荡国家危难的时候,他没有躲藏在书斋里安保自身,而是积极构想国家方向和治理方法。他对中国社会问题有自己的思考,其思考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现代知识分子对未来中国的一种建构理想。尽管他没有直接描绘现代中国的理想图景,但从文章里的臧否态度可以窥见其愿景。他理想的中国没有战争,没有阶级对立,普通国民有独立的人格和良好的素质,精英知识分子则如他敬佩的导师梁启超,能将中国历史带进一个新时代,能“以个人的力量掀起一个政治彻底的思想革命,而就是因着这项伟绩,以后接着来的革命才能马到成功”。
當然,徐志摩的非抒情散文不乏因情绪而生者,因而缺乏自成体系的理论主张。他对中国社会的构想也有书生意气和贵族视角的局限,其爱、美和自由三位一体的人生观与和平民主的国家理想还缺乏落地生根的现实条件。所以,他在理想和现实、艺术审美和政治功利之间的矛盾值得警醒。
Modern National Consciousness in Xu Zhimos
Non-Lyrical Prose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Humanism
HUANG Hong-chun
(School of Humanities, Nanchang University, Nanchang Jiangxi 330031, China)
Abstract: Since the 1990s, Xu Zhimos literary achievements have been re-evaluated, but the study mainly lies in poetry and lyric proses. His non-lyric proses such as miscellaneous thoughts and travel notes have not been paid enough attention to. Whats more, there is a lack of in-depth analysis of the modern national consciousness implied in these proses. Rereading Xu Zhimos essay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humanism, we can get a glimpse of the evolution and basic connotation of his modern national consciousness. From his early contribution to the school magazine, Xu Zhimo showed his concern for the fate of the country and his hope to improve the quality of the nation. After studying abroad, he was influenced by British politics and culture, and aspired to and advocated democracy. When he returned from Europe, he argued about the Soviet Russias issues and opposed to the violent revolution. Disappointed with the reality but not willing to be disappointed, he boldly criticized current politics and pursued freedom and ideals. Xu Zhimos modern national consciousness reflects the worries and visions for modern China of intellectuals in his era, but it also had the limitations of idealism.
Key words: humanism;XU Zhimo; non-lyric proses; modern national consciousn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