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王安忆的长篇小说《长恨歌》与唐代白居易的长篇叙事诗《长恨歌》题目相同,这并非无意雷同,而是刻意为之。一方面,王安忆《长恨歌》部分借鉴了白居易《长恨歌》中的人物塑造和情节走向,化用了李杨爱情悲剧的典故,打造了与之相似的悲剧色彩;另一方面,王安忆《长恨歌》与白居易《长恨歌》具有截然不同的主题思想和情感内核,使小说与经典形成鲜明的对照。小说通过都市民间叙事方法和创造城市女性史诗,解构了“长恨歌”这一经典。在对古代“帝王之恨”做出嘲弄,达到反讽目的的同时,也表达了自己独特的“日常化”的历史观。
[关 键 词] 《长恨歌》;经典;都市民间;女性史诗
长篇小说《长恨歌》是王安忆最具盛名的作品。作者曾经提到,小说最原始的题目是“四十年一恨”,这个题目提示了她小说中想要表达的内容。但最终当她决定将题目改为“长恨歌”时,才真正决心将故事写完。看到这个小说题目,读者很容易便能联想到唐代白居易讲述李杨之恋的长篇叙事诗《长恨歌》。王安忆也曾说,将小说冠以这个与大家耳熟能详的唐诗经典完全相同的题目,是她有意为之。
有不少学者关注了这两篇同名作品的联系,并对其共性和差异性做出了解读,但很少有文章从化用和解构典故的角度联系王安忆的历史观进行分析。因此,本文拟从小说《长恨歌》的题目出发,运用文本细读的方法,具体探寻小说与古代经典文本的关联和差异,从典故的化用与解构两个方面,尝试解读王安忆的写作匠心以及独特的历史观。
一、王安忆《长恨歌》对白居易《长恨歌》的借鉴
(一)王琦瑶与杨贵妃:人物的相似形象
杨贵妃的传说自唐中期开始便在民间广为流传,成为文学作品中的一个重要母题,而白居易的长篇叙事诗《长恨歌》出现较早,对后世杨贵妃的形象起到了定型作用。杨贵妃最基本的形象特征无外乎是美貌,所谓“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白居易在诗中毫不吝啬地夸赞她的容颜,将后宫佳丽三千人用作衬托。而王安忆在小说中也喜欢用吴佩珍、蒋丽莉等容貌普通的女孩与漂亮的王琦瑶作对比。尽管王琦瑶只是“典型的上海弄堂的女儿”,但出众的容颜正是她没有泯然众人、染上传奇性色彩的前提。
白居易《长恨歌》中的杨贵妃是封建男权社会的牺牲品,她的美丽是被男性话语定义和书写的。当天下太平时,美丽是她备受君王恩宠的原因;当危机爆发时,她的美丽则成为统治阶级无能的一个借口。诗歌描绘的杨贵妃没有自主意识,其命运只能被动地等待男性的选择,死后忠贞不渝的形象也只是作者将帝王爱情神话化的手段。与之相比,王安忆《长恨歌》中的王琦瑶虽然看似拥有完全的自主选择权,但在很多情况下她依旧是无意识地迎合着男性为她设定的标准和圈套。前者的一生和后者的前半生都在男权社会的驯化中度过。
(二)红颜薄命:情节走向的相似路径
已有学者指出,在白居易《长恨歌》的诗句中,我们可以找出一条关于王安忆《长恨歌》颇具深意的线索,这指出了王安忆在构思情节时对诗歌《长恨歌》经典模式的参照。王琦瑶最初是默默无闻成长在弄堂中的女孩——对应着“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通过选美比赛赢得“三小姐”的名号,被李主任包养——正是“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王琦瑶看似拥有锦衣玉食的生活——“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但这种浮华仅是一场虚无。她虽甘愿停留在小世界、附庸在李主任身上,但当大世界的政治局势发生巨变,李主任骤然罹难——“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她便失去立身之所,只能再次随波逐流。如果故事停留在此,那么小说便只能成为一部對于白居易《长恨歌》的单纯模仿之作,而作者却在“红颜薄命”的线索之外,注入了更加丰富的内容。
王琦瑶没有像杨贵妃一样就此殒命,但作者通过阿二联想起的《长恨歌》中的诗句“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暗示了王琦瑶未来的命运。阿二、康明逊、萨沙、“老腊克”等一个又一个男人从王琦瑶的人生中经过,但她被困在浮华的旧梦里,时不时地怀念与李主任那段“有恩有义”的爱情,正是“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最终,李主任临走时曾留给她的一盒金条,竟成为她被人谋财害命的导火索。王琦瑶一生自命清高,苦苦经营自己的人生,但最终仍落得个“此恨绵绵无绝期”的下场!王安忆有意借助《长恨歌》的典故,使王琦瑶与杨贵妃两位女子的人生命运遥相呼应,书写了物欲横流的现代社会中的一曲女性悲歌。
二、王安忆《长恨歌》对白居易《长恨歌》典故的解构
王安忆当然并不满足于对白居易的《长恨歌》进行借鉴和现代化改写,解构《长恨歌》帝妃之恋的典故,才是她的真正目的。
在谈到这篇小说的题目时,王安忆主动将其与白居易的《长恨歌》相联系:“那个‘长才是真正的‘长,唐朝至今多少年了。‘恨也是货真价实的‘恨,帝王之情才能成‘恨呢。一般的草民哪里有什么‘恨,不过是牢骚怨气罢了。所以我采用了这样一种对照,有点反讽的意思在。”“我是挺喜欢取大题目的。喜欢大的题目,但故事很小。”此处的“大”与“小”正是王安忆进行对照的核心。所谓“故事很小”并非指故事篇幅小、跨度短或事件少,而是指私人世俗生活与国家的主流叙事及上层统治者的爱恨悲欢相比是“小”的。这是一种戏谑的说法。白居易将一对帝妃惊天动地的爱情悲剧谱写成“长恨歌”,而王安忆则将一个“草民”并不为众人所知的跌宕沉浮的一生也唤作“长恨歌”,在主题和情感上与经典文本形成鲜明的对照和反讽,这主要可以从以下两个方面体现出来。
(一)都市民间的叙事方法
陈思和曾将王安忆的《长恨歌》称为“典型的描述都市民间的优秀之作”,所谓都市民间叙事,就是在现代都市中民间文化破碎化、虚拟性特征的基础上,注重描写市民个人性文化审美和私人性生活,并以此抗衡和分解大一统的国家历史叙述。笔者认为,这种都市民间的叙事方法正是王安忆成功解构白居易《长恨歌》典故的一个重要方面。
小说分为三个部分,对应着王琦瑶人生的三个主要阶段。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夕的奢靡浮华,到20世纪五六十年代苟且于一方小天地,再到“文化大革命”结束后成为新世界的旁观者——在中国社会发生剧烈变动的四十年里,王琦瑶的一生命运都与处于变化前沿的上海密切相连。但无论是在哪一个阶段,时代的巨变总是只作为背景出现,原本在宏大叙事中只占据一个隐秘角落地位的小市民的私密生活,在书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书写和剖析。
在第一部中,王琦瑶的初次登场正值抗日战争刚刚结束,上海歌舞升平、一片靡丽情调。当她成为爱丽丝公寓中的一只“金丝雀”时,时间已经来到了局势紧张的1948年。作者花大量笔墨描写王琦瑶整日沉浸和思念着与李主任的片刻恩爱,以及和程先生、蒋丽莉等人的情感纠葛。在上海零星却广阔的角落里有数不尽的“爱丽丝公寓”,它所代表的旖旎暧昧的小世界,正是这座畸形繁华的城市里市民阶层文化的一种化身。他们看似与宏大的政治事件相去甚远,但当时代的洪流来临时,每一个人也都不得不随之浮沉。在小说的第二部,都市民间的叙事倾向更加明显。这时新中国已经建立,各个领域的大变革在国内持续上演,而在王琦瑶居住的“平安里”中,她与严家师母、康明逊、萨沙等人却安守着炉边的小天地,时而抱团取暖、时而钩心斗角,仿佛被大世界所遗忘。陈思和指出,王安忆“敏感地意识到,即便是在无产阶级革命呼声最高最热烈的时代里,也仍然悄悄地保存着一个潜在的、柔软的、市民社会的上海,它在革命的和政治的上海之外构成了这座城市的人生基础和更加持久的民间生活”。尽管作者有意模糊社会背景事件,但外界环境的变化还是会通过人物的身份、行为等只言片语展现出来,如萨沙的混血身份和出走苏联、偷偷摸摸的麻将活动,这些都在不经意间唤醒沉浸在人物安逸生活中的读者,同时也使人更能感受到都市民间文化在宏大历史事件下顽强存活的的可贵性。到了小说第三部,新时代接踵而来,可王琦瑶的生活依旧在平淡无奇的叙述中进行着,仿佛与之前别无二致。因为在大环境的背后,那个相对独立于时代变动的小市民的民间世界,仍然平稳地、连续地运转着。作者不明写时代的交替,而是聚焦王琦瑶与女儿薇薇、“老腊克”等年轻人的互动,在细枝末节处,我们仍能看到曾属于王琦瑶的浮华时光已在慢慢远去。
《长恨歌》整部小说将都市民间世界搬上台前,通过小市民的日常生活和文化心理,书写了不同于帝妃之恨,而是一个普通女性的“长恨”悲歌。
(二)创造城市女性史诗
一个是浪漫的帝王家庭悲剧,一个是略带荒诞的小市民生活。两部《长恨歌》的情感内核差别如此之大,那么与男权社会中帝妃传奇相比,一个普通女性的一生便不能算作“长恨”吗?笔者认为,这个题目正是通过与前者构成的对照与反差,实现了对传奇经典的精妙解构,创造了女性的独特生命“史诗”。
在作者笔下,王琦瑶是最能代表这座城市风情的“沪上淑媛”,也是大街小巷的淑媛中最典型的一个。讲述王琦瑶,便书写了上海千千万万的市民百姓和整座城市的声声色色。作者曾说:“写上海,最好的代表是女性,不管有多么大的委屈。上海也给了她们好舞台,让她们伸展身手……要说上海的故事也有英雄,她们才是。”王琦瑶所代表的女性已与上海的精神融为一体。因此,虽然上海弄堂中以“王琦瑶”为名的小女儿情态是“小情小调的”“不够大方和高尚的”,但作者却偏偏用小说六万余字的篇幅讲述了王琦瑶从20世纪40年代到80年代、从不满二十岁的少女成长为花甲老人的大半生经历,实实在在地构建起属于她的人生史诗。
对于王琦瑶本人,作者无疑是既有讽刺也有同情的。她出身于普通中产阶级,在上海纸醉金迷的物质主义风气的熏陶下,凭借着一点小聪明想要向上攀爬,像当时身边众多小资产阶级市民一样,只看得见自己的一方小世界;像许多可怜可悲的旧世界女性一样,把自己的人生附庸在男性身上。与20世纪40年代的上海滩一样,王琦瑶人生的热闹与浮华经历了“上海小姐”的短暂一瞬,便从高空跌落,走向了落寞。李主任罹难后,王琦瑶放不下沪上繁华生活,在平安里过起了隐秘而平稳的生活,一边怀念李主任,一边与康明逊、萨沙以及曾经的程先生继续产生纠葛,生下了私生女薇薇。历经了大半生的浮沉,王琦瑶最终成为岁月沉淀后,代表着旧上海风情的妇女,但作者又为其安排了畸形的老少恋和惨死家中的悲剧结局,最终无情地戳破了上海怀旧风情的假象。尽管王琦瑶的命运荒唐而又悲凉,但对于她琐碎的日常生活和决定人生走向的心理动态,作者却以认真和尊重的态度给予了丰富细致的描摹。王琦瑶以及城市中其他许多平凡的女性,她们的生活是由无数“小东西”构成的,但小说中却说:“可别小看这些细碎的小东西,它们哪怕是这世界上的灰尘,太阳一出来,也是有歌有舞的。”作者将这些卑微琐屑却又生机勃勃的日常生活谱写成一首“史诗”,呈现在读者面前。
无论是都市民间的关注视角还是对城市女性史诗的谱写,都体现出王安忆独特的“日常化”的历史观。她在采访中说:“历史的面目不是由若干重大事件构成的,历史是日复一日、点点滴滴的生活的演变……我不想在小说里描绘重大历史事件。小说这种艺术形式就应该表现日常生活。”王安忆让自己的小说与唐诗经典同名,并大胆地借鉴其中的形象与情节,但不仅没有落入窠臼,反而通过当代小说的诠释赋予了“长恨歌”全新的思想内涵。这正是因为她将视角投向民间,用普通市民世俗化的日常生活的形式展现历史的变迁。白居易的《长恨歌》以唐玄宗与杨贵妃的爱情传说为题材,将安史之乱、马嵬坡之变等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贯穿诗中,并加入浪漫的想象,表达了诗人对于帝妃旷世之恋破灭后的“长恨”,同时透露出感时忧国、批判统治者荒淫误国的情感;而王安忆《长恨歌》则将宏大的历史事件隐藏在幕后,展现了一个普通城市女性浮沉于时代浪潮的一生“长恨”,表达了对于都市民间文化和女性命运的人文关怀,对“帝王之情才能成‘恨”的认识作出了嘲弄,在鲜明的对照和反讽中解构了经典,树立起自己的历史观。
三、结束语
一个民族的文学经典总是一脉相承的。“好的文学作品少不了经典的帮助。因为经典所反映的是作家观察、思考和表述生活现象的思维依据。”在文本细读的过程中,我们看到了王安忆《长恨歌》对白居易《长恨歌》之经典的继承,并探析了在此基础上王安忆是如何通过独具匠心的写作视角和艺术思考实现了对典故的超越,同时也在具体的文本中更深刻地体会到作家的历史观是如何在这样一部长篇小说的创作中产生影响的。小说《长恨歌》这样一部在都市民间视角下创造的城市女性史诗,无疑是打通古今,并充分体现现代性人文思想关怀的优秀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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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孙璐瑶(2003—),女,汉族,内蒙古包头人,本科在读,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作者单位:同济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