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远去的白马》是朱秀海对于解放战争时期东北战场的一次文学性的正面描写。他从民间的角度,发现了战争史上的人民和民间精神。另外,以“白马”为意象结构小说,不仅使小说具有抒情的氛围,还借此阐释了革命精神的具体内涵,并从人文层面挖掘了这一精神资源在当下的意义。
[关 键 词] 《远去的白马》;民间;白马精神;抒情诗
朱秀海作为一位军旅小说作家,他依靠自己的军队经验和扎实的材料准备,写成《远去的白马》。他以对“白马”的执着追寻结构小说,忠实还原了解放战争时期东北战场上几次重要战役,塑造了一批具有白马精神的革命战士,展现了平民英雄人物波澜壮阔的战争史诗,表现了对革命英雄的崇高敬意与深切怀念。
一、一部民间的革命战争史
《远去的白马》以胶东赵家垴村的女共產党员、支前女队长赵秀英为主人公,写她误入东北战场和东北野战军第三十七团一起出生入死,经历了摩天岭、 四保临江、抢占通化、塔山阻击等惊心动魄的浴血奋战,正面展示了东北解放战争的壮阔画面。在男人占主导地位的战争进程中,作为团队中唯一的女性人物,她像一匹带有圣洁光晕的白马闯进了战场,打粮、救护、打仗,数次解救人民军队于危难之中,对战争的胜利起到了重要作用。
朱秀海选取了一个普通的底层女性人物,她是丈夫下落不明的妻子,是家中尚有幼子的母亲,却阴差阳错地卷入了战场之中,作为一个草根人物被放置在了历史画卷的最前方。一方面,赵秀英不是军人,作者借周围人之口一再强调她独立于三十七团的普通民众身份。几次危急关头,温营长、姜团长、千秋等人总是提出要秀英大姐赶紧离开战场,希望她在安全的地方活着。他们不仅在保护赵秀英,保护的更是赵秀英背后所代表的母亲和妻儿,是战争背后无数的普通人。朱秀海含蓄地点明了革命战争的实质,并非掠夺和占有,而是保护人民的责任与使命。另一方面,赵秀英虽然不是部队的人,但她却有一身军装,这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军装与战争相联系,赵秀英作为普通人卷入战场,从战争的边缘走向中心,参与到历史发展的进程中。历史是由人民创造的,但“人民”是一个有着集合意义的群体,本身面目模糊,朱秀海通过赵秀英这一从民间而来的人物形象,将“人民”这一群体还原成了一个个生动鲜活的人,读者看到了这一名词具体的所指,由此实现了革命的宏大叙事和个体的结合。
“民间”区别于“庙堂”代表的国家主流政治话语和“广场”知识分子代表的精英话语,它代表的是一种朴素个体的生活愿望。王德威教授说,历史就是穿衣吃饭。小说中以赵秀英为主的三十七团的人,他们参与东北解放战争所依持的革命理想并不是政治理想,而是朴素的道德和生命理想。年轻的小士兵千秋明白自己的革命理想是让穷人不像他一样长到十三岁还没有裤子穿,光着屁股被隔壁的女孩子笑话,“比当兵半年指导员讲了多少遍的政治课都更让他一下子就透彻地理解了为谁革命”[1],这其中蕴含的是作为人最原始的生命尊严。三十七团里的国民党俘虏老任,因为对赵秀英的爱慕和追求,一改过往的懒散不配合,最后成为业务精湛的炮兵连长。小说里时有显现革命政治理想的阐述,如给千秋他们讲课的指导员、赵秀英的革命引路人林月琴,这与三十七团其他人的革命道德理想形成对照。在战争年代,英雄人物个体生命的意志和力量囊括在国家民族的命运中得到了细致的展现,国家政治主流话语和民间话语形成合流。
赵秀英这一人物形象是小说最突出的贡献,她自民间而来,也带来了底层民间的真精神。赵秀英生长于齐鲁大地,似乎天生就带有善良、包容的民间地域品性。她宽容赵大秀等人的欺骗和背叛,隐忍承受着多舛的情感命运,同时她又有着兼济天下的道义和江湖侠义。在三十七团生死关头,和他们患难与共;在与支前队走散后,她屡次放弃离开战场的机会,打听同伴的下落,强调着要带他们一同回家的承诺;在战争结束后,去照顾烈士的遗属、名义上的婆婆,这些都体现出了她的责任与担当。三十七团的许多人后来都享受了革命胜利的果实,而她却“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隐入沂蒙山中。李敬泽认为赵秀英身上“既有革命者的侠气,又有起于民间的侠气”[2],这种一直留存在民族漫长历史中的江湖民间侠气被赵秀英继承,融进她革命者和民间普通人的双重身份。赵秀英身上的民间精神在革命战争过程中转化为崇高大义的革命精神,民间真精神推动了这样一个民间革命英雄神话的产生,从而又实现了“革命的神圣性”[3]的表达。
另外,以民间的立场写历史,往往能补正史之不足,发现宏大历史裂隙中的小人物。小说中有这样一段叙述:“二道河子战斗就这样留在历史上了,但它没能出现在今天出版的任何一部关于东北解放战争的史书上,即便是在后来编纂的三十七团团史上也不存在它的位置……”[4]这次战斗中赵秀英的重要性在正史的典籍中也难以找到,反而是姗姗来迟的老任成为英雄传奇。虽然如此,二道河子中赵秀英大姐的功绩却被后来散落民间的活下来的官兵的儿女亲人们讲述,后来又有作家采访整理。这里面有朱秀海对于历史的认知和思考,历史虚虚实实,错乱交杂。从民间的角度,可以发现正史之外的普通人的意义和价值,厘清和补齐历史的本来面目。此外,不同于后来者的后知之明,也不同于高层决策者的聪睿决断,战争中的普通人无法预知历史的走向,他们只是身在其中的在场者。赵秀英和千秋有两次关于战争走向的预测。809高地之战后,千秋问:“大姐,你觉得我们共产党这回真能成事儿?”[5]这时的赵秀英有些犹疑,并不确定。直到从广播里听到锦州大捷,东北战局已定,千秋才真正相信胜利在望。这些普通人没有掌舵者的先知,反而更好地呈现了历史在未见分晓时混沌不明的状态。
二、一首白马的抒情诗
贺绍俊在总结当代革命历史和革命战争小说时,认为这些红色经典通常以爱国主义和英雄主义为主题,基调昂扬激越,但也因此导致概念化的问题。所以在书写这一题材时,“在主题开掘上把更多的目光投向‘柔,做到刚柔相济。这主要体现在对人性和诗意的书写上。”[6]《远去的白马》在重现战争历史、褒扬民族大义之外,朱秀海把最多的笔墨放在了战争年月里人物的情感与命运上,以抒情的笔法书写他们的悲欢离合。
小说绝大篇幅以千秋的视角来写,在不同的地方重复出现“大姐啊”这一句子,这是一个小战士以最纯净的声音,为赵秀英这一如妻如母的女子唱出的咏叹调。怜惜、爱慕、敬重……读者与作者、千秋产生了情感的共鸣。作家着力塑造的大姐赵秀英,她的动人之处不只是纯洁的党性和坚毅的人格品质,更在于其情感的热烈与落寞、生命的悲痛与宽仁,这是一个自血肉中生长出的人物,催发了无尽的人性光彩。赵秀英一生追寻等待的白马,这白马既是革命的精神与信仰,也是她情感的凝结,是冷硬的战争生活里的一抹亮色。跌宕起伏的战争场面固然能够让人心跳加速,但人物绵密的情感体验更加打动读者。小说开始部分详细地描写赵秀英做新娘子的那一天——剪窗花、蒸喜饼,等待白马营长刘抗敌到来时心底翻涌的憧憬、爱慕、羞涩、忐忑……她暂时褪去了革命者的英姿,尽显女性的柔美特质。作者以不厌其烦的心理独白和行为描写,减缓了战争笼罩之下的日常时间,实现了现实紧迫感和心理延宕的转换,使读者细细咀嚼文字之间流动的情感。小说另一处描写是渡海时千秋和赵秀英之间的一个拥抱,这是类似茹志鹃《百合花》的写法,小战士心中一种朦胧的情愫慢慢萌生,这都是战争岁月里的抒情诗。这些战场边缘的慢节奏书写与急行军的战场快节奏交织在一起,错落有致、富有韵律感。
赵秀英的婚嫁吸收了上错花轿的传统故事类型,看似离奇地进错洞房,实则是嫁对了心里的人。但作者并不是要对古典文学作品中的大团圆进行摹写,此后故事急转直下,她最朴素、最真挚的情感世界经受不住炮火的侵袭,她以女性的身体承受战争施加的创伤。在大义与私情的抉择中,面临着一次次的失去,父母、丈夫、孩子、支前队、家园……文中只留下一个坐在海边的孤独身影,呢喃一句“除了和我同甘共苦的一起经历了这个苦难冬天的白马,谁还是我的亲人呢”[7]。这孤独在大时代里显得微弱,却有撼人心弦的文学力量。与孤独相伴共生的是生命的漂泊感,赵秀英作为战争孤儿的身份一开始就奠定了她对家的渴望。家园是一个人的情感维系和精神皈依,但是她从胶东老家渡海到东北,不是三十七团的一员,不能是刘抗敌团长的妻子,也不承认是刘德文烈士的家属,漂浮在这片黑土地上不能生根,回乡其实是在寻找自己的精神皈依。离乱的战争生活里未来是飘忽不定的,回乡这样最朴素的情感期望却无法实现。小说也浮光掠影般照到了其他人物的隐秘创伤,比如刘抗敌的第一任妻子、千秋关乎尊严的裤子等。在声势浩大的战争中,朱秀海发现了偏隅里受损伤的精神世界,给予这些掩盖在宏大叙事下的个体抒情声音以关照,这些内容远比战争描写更深情、更动人。
对于革命战争题材小说的开拓,很多时候是在宏大叙事的背景下对日常生活的发现,对人性、人情、生命意志等诸多方面的讲述。朱秀海显然并不满足于此,在《远去的白马》中,他设计了赵秀英整个人生的频繁错位:错/对、失去/获得、离开/归来,在这一系列的矛盾与冲突中,本就具有优秀品质的人物如同受刑的普罗米修斯一样,还是不断地被撕裂,以完成对她人格的再度升华。朱秀海不断地试探这个革命女战士、民间英雄可能到达的完美的限度。嫁错郎、上错船的偶然似乎成为她往后一般意义上生命悲剧的开端,是有一种古老的命运弄人的色彩。但作者的意图不在于展现命运的奥秘,赵秀英作为一个主体有“有为”的强大一面,看似被命运与历史裹挟前进,其实也是她主动选择的结果。因此,从最开始嫁人时对英雄的敬仰到自己成为英雄;从不断地失去与寻找爱人/家园到自己成为整个三十七团人的精神依靠。小说不断循环“现实失落—精神升格”这一结构,使得人物的精神维度是向上走的,在失去还复来的过程中呈现出崇高的悲剧品性。
在此基础上,可以重新发现白马的两层隐喻之间的联结。作为爱情的白马与革命信仰的白马在一开始是同构的,比如骑白马的劉抗敌,同时满足赵秀英对革命英雄的敬仰和对爱情的想象。此后白马随着欧阳政委、千秋等人出现,尚且有着爱情的意味,再到小说结尾,姜团长、温营长等一代革命者都骑上白马在赵秀英的梦里出现,此时白马的意义在革命精神的基础上被泛化,成为一种更超拔的精神之爱。从这一层面上来说,朱秀海保留了战争题材对于个人主体情性的抒发,但又让“个人”融入“集体”,保留史诗的品性,不至于在诠释过程中使宏大叙事发生吊诡的萎缩,退回到私我、小我。由此整个小说呈现出巨大的情感能量,既有涓涓细流,也汇成山川湖海。
小说有意完整交代几个主要人物的生命历程,将叙事的时间线一直延伸到了21世纪20年代,直到他们离开人世。“远去”一词本身就带有强烈的情感色彩,以此对照小说的副篇部分,既是物理空间上的远去,也隐含着在后辈人心理空间的远去。所以当革命已经成为过去,那一批革命者及其后代进入21世纪,上演了一出出闹剧,让读者大跌眼镜。这些战时的英雄形象在物质主义盛行的当下变得一片狼藉,不再如白马般无瑕。在战争胜利之后,赵秀英依旧承受着情感与名利上的双重牺牲,在沉默之中将白马的精神打磨得更有光华。她如同隐于沂蒙山的一位高人,踏入荒诞不经的世间,作为“最后一个”白马,拯救了被抹杀的崇高,完成对英雄的召唤。如上所述,“白马”的意义已经被泛化,朱秀海从人文层面去书写革命中的精神资源,英雄的精神在现代仍旧有其意义。
“从哪里说起呢?”“从白马吧。”[8]小说以此开篇,如同一个老人过尽千帆的讲述,带有朝花夕拾的意味。主体部分回顾以女主人公赵秀英勾连出的一批英雄形象,叙事基调沉缓而悠长,如同口风琴般吹奏出一曲白马之歌。小说弥漫着浓厚的抒情与怀旧色彩,其中虽有大量的战争描写却并不显得粗犷,反而增添了厚重感。
三、结束语
美中不足的是,作者为了叙述的完整性,叙述视角由最初的刘抗敌、赵秀英,到后来的千秋,再到全书将要结束时又接连出现的刘心存、朱作家,甚至是刘抗敌的生平研究者。出于故事讲述的需要,副篇部分许多人物拉拉杂杂全部出场,让人眼花缭乱,但这些功能性人物的插入显得生硬,叙述并不高明。另外,小说接近结尾部分有关白马的诗篇大量出现,或许如朱秀海所言,他在现实生活当中遇到过这样的场景,曾在采访老首长时,感动于其滔滔不绝吟诵白马诗篇这一行为背后蕴含的深厚情感。作者将这样的场面直接搬进小说当中,想要强行掀起情感的高潮,但并未达到预料中的艺术效果,反而有复制粘贴之嫌,这些诗篇游离于小说情节之外。
“白马”的故事横跨80多年的历史来到当下现实生活,书写了东北战场上壮阔的解放战争史,也铺展开战争下个体生命的绚丽诗歌。朱秀海较好地处理了革命战争小说中个人与宏大叙事之间的关系,接续和咏颂了一种贯通过去与当下永远高贵的白马精神,发掘了革命精神的现实意义。
参考文献:
[1][4][5][7][8]朱秀海.远去的白马[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1:94,316,401,315,3.
[2]何瑞涓.《远去的白马》:致敬英雄,致敬人民[N].中国艺术报,2021-3-31(8).
[3]贺绍俊.朱秀海《远去的白马》:为革命圣女塑像[N].文艺报,2021-5-10 .
[6]贺绍俊.新中国 70 年的革命历史和革命战争小说:当代文学的“洪钟大吕”[N].文艺报,2019-7-8(2).
作者简介:
林钰(1996— ),女,汉族,陕西商洛人,硕士在读,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作者单位:沈阳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