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日利亚]索姆托·伊祖 竹鼠
索姆托· 伊祖居住在拉各斯(尼日利亚人口最多的城市),同他一起生活的有他的姐姐,还有一只名为“里弗”的狗狗和两只猫咪,名字为“伊飞”和“塞勒姆”。他是一个电影发烧友、跑步爱好者和野生动植物狂热者。索姆托喜欢白色鞋底的鞋子和滂沱大雨,还曾幻想成为一名顶级厉害的巫师。他的作品见于或者将要发表于Tor.com(美国著名在线科幻/奇幻杂志和社区网站)、Omenana 杂志(一本非洲科幻杂志)等。
当男孩儿推开他所在居住区的钢铁门,耀眼的光芒倾泻到他的脸上,而他并没有眨眼或者移开视线。“小太阳们”——所有人都这么称呼它们——一个个巨大的圆盘挂在空中,向地面洒下万丈光芒。男孩儿凝视着门口几米之外的那些树,而包围着整个居住区的森林也凝视着他。一缕微风找到了他,它从森林中吹来,又钻进了他的背带裤里。这条印著蝙蝠侠标志的破旧裤子是他妈妈小时候穿过的。
男孩儿将手从门闩上挪开,悄悄潜入这明亮的夜晚。他匆忙溜进灌木丛中,避开森林中用石头铺成的小径,每走一步都会惊得灌木上那些翠绿色的蚱蜢鸣叫着跳开。森林之中,树冠们形成了一片绿色的屋顶,浓荫匝地,但光总会找到出路——它们总能找到。穿过稠密叶之间的空隙,一缕缕光线刺破黑暗,形成一片闪亮的薄雾。男孩儿头上的树木轻轻相撞,树上汇集的雨水珍珠般滴落到男孩儿的皮肤上。当他在低垂的棕榈叶之间穿行时,湿润的树皮散发出的浓烈又刺激的香味,充满了他的鼻腔。
在各个“光区”产生之前,世界上有很多绿地——热带雨林、热带草原、红树林——延伸向远方,一望无际。但它们消失不见了。有着潮湿地块和啁啾鸟鸣的阿南布拉a光区是男孩儿目前所知的唯一一个家园。他知道哪几个月里树叶会变黄凋谢,也知道哪些蘑菇是有毒的,它们的菌帽鲜明地标示着毒性;他见过溪流诞生之地的石头,也知道尼日尔河曾在哪几个地方决堤。
当男孩儿看到“多学科研究所”外的电子围栏时,他停了下来。围栏上用红色字体写着“禁区”。这座建筑由几排立方体建筑物构成,位于整个光区的西端,地毯一样的绿藻在建筑物上面爬行。有时候,当他和光区里的其他孩子厌倦了数树木,他们就会躲在乌达拉树下猜测这些建筑本来可能是什么颜色。
“朱砂。”琪琪说。她眼镜的镜片上有一道裂痕,她总是说一些奇怪的话。
“ 那不是一种颜色。”一个矮胖的孩子笑话她。
“雷蒙德,你把花生酱错认成肉泥了呢。”她回复那个胖孩子的时候都没有看他一眼,“你还是别猜了。”她调整了一下眼镜,因为铰合处缠绕的胶带老是松脱。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雷蒙德看向周围的同伴,乞求他们能相信他。
“ 很显然,还不算很久。”
这就是为什么没有人喜欢和琪琪一起玩“ 跳河”a和“看羚羊”游戏的原因。她也不想和其他孩子待在一起,但他们都在这个光区寻求庇护,只能困在彼此身边。
十三年前,在2125年那个永恒的冬季,男孩儿和琪琪在这里出生了。他们在光区里的同一所学校上学,攀爬过相同的树木,追逐过相同的松鼠。
但琪琪不是一个爱说话的人,一旦她说话,其他孩子总是哭着回到他们的居住区。所以当她在历史课上靠近男孩儿的耳朵并低声说“到研究所旁边来找我,就在那棵乌达拉树下”的时候,他以为她把自己错认成了其他人。但是她没有。“ 晚上十一点。别迟到。”
“不许讲话。”阿德苏亚老师在课堂上警告说,他是他们的地理老师兼历史老师。他眯起那双被囚禁在厚厚的镜片后的眼睛,“ 现在我们说到哪里了?”
他转头看向全息黑板。“……是的,我们讲到了2060年5月14日,位于刚果盆地的尼拉贡戈火山喷发,持续了十个月之久。在接下来的十年里,火山喷发产生的热气、余震及烟雾不断增加,这是继1815年的哪一次火山喷发之后时间最长、最严重的火山灾害?”
阿德苏亚老师扫视他的学生们——有的孩子在他们的全息平板上涂涂画画,有的在摆弄他们的荧光笔,只有少数几个努力装出一副认真听课的样子。“ 有谁知道吗?”
“1815 年,印度尼西亚的坦博拉火山喷发。”
“谢谢你,琪琪。”老师叹了口气,继续讲课,“随着无尽的火山灰充满了大气,遮蔽了阳光,我们的非洲大陆变成一块真正的‘黑色大陆。”阿德苏亚老师的尾音中带着一丝恐惧。同样的恐惧也出现在他那些认真听讲的学生脸上。
“硫酸盐气溶胶使得整个地球反射掉了更多太阳光。格陵兰岛上的江河湖泊都结冰了;在俄罗斯,建筑、城市以及数以万计的人们被埋在冰里。自从冰河时代以来,赤道地区第一次经历了寒冬……”
1815年坦博拉火山爆发
1815年,位于印度尼西亚的坦博拉火山爆发,这是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火山爆发,火山爆发指数为7,喷发了大量的火山灰和其他物质,导致高空中二氧化硫浓度剧增。二氧化硫在云层中与水发生化学反应,造成酸雨。大量硫酸盐气溶胶积聚在平流层,反射或阻挡阳光到达地球表面,导致北半球平均气温下降。这次火山爆发造成全球气候异常,使1816年成为“无夏之年”——欧洲、北美洲及亚洲都在夏天出现罕见低温,农作物歉收,家畜死亡,甚至导致饥荒。
男孩儿的思绪转移到琪琪为什么约他见面这事儿上来。这是她第一次对他讲一句以上的话。尽管他下定决心不去赴约,但最终还是违反了宵禁,此时正蹲在研究所的围墙之下。
男孩儿将重心从一只脚转移到另一只脚,双手紧紧抱在胸前,努力不被人发现。他旁边挨着一台工业用的空气过滤器,此时轻柔的震动正传送到他的腿上。在耀眼的小太阳们散发的炽热光芒之下,严密的保安队伍发现他只是时间问题。
小太阳们配备了自调节发热装置,能在加热冰冷地面的同时,取代真正的太阳进行光合作用。这让阿南布拉州的光区成为尼日利亚所有幸存生物群体最后的家园,世界上的其他光区也是如此——每一个光区都会被高墙围起来,正是为了防止偷猎者和外来入侵者。
“男孩儿。”男孩儿抬头发现琪琪挂在一根树枝上。“你迟到了。”她放手跳下来,她的脚接触地面时几乎没有发出声响。
“我们这么做是不对的,”男孩儿说,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让我们——”
“这边没有任何守卫,我检查过了。”她抓起他的手,“ 跟我来。”
他们钻过铁丝网围栏上的一个裂口,溜进研究所内,朝着其中一栋建筑走去。在入口处,琪琪拿出一张钥匙卡。她将卡划过门锁,门嗡嗡地滑开,露出里面空旷的门厅。
“我爸爸在这里工作,”她解释说,因为她发现了男孩儿脸上疑惑的表情,“ 生物学研究专家。”
两人手牵着手,踮着脚尖小跑着,急匆匆地穿过走廊。两侧的墙面都是巨大的玻璃,玻璃后面则是一间间实验室,里面装满了男孩儿只在书上见到过的东西——显微镜、培养皿、滴定分析仪、装有褐色漂浮物的广口瓶——而在其他房间里,还有一些男孩儿没在书里见过的东西。
琪琪转过身来。“你在干什么?”她感觉到他的手从自己手中滑落下来。
男孩儿离开她,透过一面玻璃板往里看。“这是——”
“是的,这是原型。我们走吧。”她拉住他背带裤上的带子,但他并没有挪动步伐。
“ 我想看这个。”
“ 你不是正在看吗?”
“我想近距离观看。”他往那个房间的门走去,琪琪知道这一次她拗不过他。
“我有点儿后悔带你来这里了。”她用钥匙卡在门锁上划了一下。房间里放着一个小太阳,几乎塞满了这个房间。和男孩儿想象中的不一样,它不是平的,而是圆柱形的,像一面大鼓,非常非常巨大。而且它一点儿也不空灵,电线、插座、线圈从里向外延伸,就像一棵枯树上伸出的一根根树枝。他用手指抚摸小太阳布满灰尘的金属外壳。
琪琪一直站在原地没动。“ 我们得走了。”
小太阳的两面——一面是镀成蓝色的太阳能电池,一面由一根根荧光管组成——让小太阳实际上成为一个太阳能路灯,只是比路灯更大更复杂。
“ 它是怎么运作的?”
“我、不、知、道。”琪琪一字一顿地说,声音里带着恼怒。
但她当然知道。和男孩儿不一样,她在技术导论课上很认真。为了应对气候危机,世界各国政府发明了小太阳。那些圆盘能储存比普通的太阳能电池高一百倍的电量,吸收太阳的光能,将其转化为光线集束,这样硫酸盐气溶胶就无法将光线反射出去。就这样,从黎明到黄昏,小太阳们都在发光,哨兵们则在周围守卫着。
“哇哦。”男孩儿抬头看去,天花板上刻着一张地图。“ 这是世界地图吗?”
“更像是一张幸存地区地图。来吧,我们继续往前走。”
“ 那些是什么?红色的点?”
“ 光区。”
“这么少?”他歪着脑袋。“为什么他们不能把整个地球都庇护起来呢?”
“ 你没认真听课?”
男孩兒耸耸肩。
“时间和资源有限,这项耗资数百亿美元的多功能先进技术甚至没办法将一整个国家围起来,”琪琪像念百科全书一样说着,男孩儿冲她眨了眨眼睛。“ 最后采取了妥协方案,小太阳被挂在耕地、野生动植物保护区和森林之上。”
“摩纳哥整个国家做到了。”男孩儿得意地说。他知道一些琪琪不知道的事。
“摩纳哥是一个很小很富有的国家。”琪琪叹气,“ 他们能负担得起整个国家都被保护起来的费用。”
“火山喷发带来的灾难在靠近极地的国家更为严重。这种国家大多需要将他们的居民移民到赤道附近,肯尼亚、印度尼西亚、哥伦比亚和这里。当然,这里也很冷,但还可以忍受。”
“ 你觉得外面的人们过得还好吗?”
“考虑到他们一直想尝试进来这里,我猜他们过得并不好。”
“ 我们应该让他们直接进来。”
“我们——我们不能。”
为什么?”
“这里的空间和资源都不足。我们不能冒人口过剩的风险。我们的父母们之所以能在这里,是因为他们的工作非常重要,仅此而已。”
“我妈妈没有和你的父母一样在研究所工作。她从事农业。”
“如果没有她,我们会饿肚子,包括那些在外面但依赖我们每个月供应物资的人。”琪琪又一次拉起他的手,“ 我想让你看个东西。”
他们朝着走廊尽头走去,顺着一条金属的旋转楼梯往下。楼梯通往由盘根错节的管道和滴漏箱构成的中央网格排水系统。空气中弥漫着化学物质的味道。
琪琪提起一个下水道盖子,熟练得就像她之前做过一百次。光线从她身侧照过来,照进了下方的黑暗。“ 进去。”
“不。”男孩儿后退道,“我才不要随便跳进下水道。”此时他见到原型时的惊讶已经完全消失了,“我就知道我不该来的。”
“ 那你为什么要来?”
“不知道。我想也许你……我也不知道。”他咳嗽了一下,挠了挠脖子的一侧。
“ 你只管进去就是了。”
男孩儿实在不好意思继续拒绝,他顺着油腻腻、湿淋淋的楼梯往下走去。紧随其后的琪琪关上了下水道的盖子,这里一片漆黑。在森林中,在树荫的遮盖之下,男孩儿也经历过黑暗,但那和这里的黑暗不一样。这是全方位的黑暗,剥夺了他对空间和生物的感知。他连自己的身体和黑暗的分界线在哪儿都不知道。
“ 琪琪,你在哪里?”
“ 放轻松,我就在这里。”她用头灯照着他的脸。
“ 我想回去。”
“现在还不是时候。”她从下水道墙壁上挂着的一排灯中取下一盏递给他,然后艰难地往前走去,每一步都溅起水坑里的水。男孩儿跟在她后面。她步伐坚定,走到一处三岔隧道口时也不曾停顿,而且——不像男孩儿那样——当老鼠从她的脚面爬过时她也没有尖叫。
“ 你下来过这里多少次了?”
“ 呃。”琪琪咕哝了一声,没说别的。
当管道、脏水和规整的墙壁变成更大、粗糙、洞穴般的空间时,空气中开始散发出河中岩石一样的味道。琪琪停了下来。
男孩儿撞到了她。“ 我们到了吗?”
“关灯,”她说着,将自己的头灯熄灭。“它们不喜欢灯光。”
谁?”男孩儿犹豫着照做了。“谁不喜欢——”然后他看到了它:黑暗中漂浮的一点光。接着是第二个,旋转着,闪烁着,不断向上。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再到上千个。
“萤——萤火虫。”这个词犹如耳语一般从他的唇边逸出,他的呼吸被哽在喉咙里。
“你见过这种景象吗?”飞舞的光点反射在琪琪的眼镜片上,将她的整个脸庞照亮。
在宽大的洞穴中,网眼状的翅膀发出悦耳的嗡嗡声,萤火虫们翩翩起舞,就像天上下起星星雨。不,男孩儿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
“但是……”他找到自己的声音,“我妈妈说……她说在她小时候它们就消失了。她说小太阳的光让它们变瞎了。她说——”
“我知道,我知道。小太阳们的光盖住了它们在交配时发出的光,它们无法躲避捕食者,也不能繁殖,所以就灭绝了。我知道。”琪琪不耐烦地说,“但是你瞧,它们就在这里!”
“ 你怎么发现它们的?”
“不是我发现的。我爸爸几个月来一直来这里研究它们,想知道它們为什么能幸存这么长时间。”
“我猜小太阳们散发出的热量帮助了它们。”男孩儿深吸了一口新鲜而温暖的空气。
“ 关于这个……”
“ 怎么了?”
“别大惊小怪,不过我们已经不在光区的范围内了。”
“我们——我们现在在哪儿?”
“ 你认为是在哪儿?”琪琪嘲讽地说。
男孩儿思考了一分钟,然后他想到了答案。他睁大了眼睛,情绪激动地四下打量。
“不,不,这是好事。”她伸手抚上他的肩膀。“我们现在在光区之外,但这里的土地下方并没有被冰冻。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们不能——也许我们没有走那么远?”
“我们已经走了几个小时了。”她将一个滴答作响的计时器放到他的面前。“现在是早上六点。”男孩儿倒吸了口气。“通常我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走得更快,但多亏了你的支线任务,我们肯定会被抓住。关键在于,地球正在恢复之中。”琪琪说,她的声音里带着男孩儿捉摸不透的情绪,“我爸爸说,也许很快我们就再也不需要那些小太阳了。”
“ 真的吗?还有多久?”
“他们也不确定。”她停顿了一会儿,“但是你能想象吗?亲眼看见海洋、日落和月亮!”她的手抓住了他的肩膀,摇晃着他,“ 男孩儿!”
“ 萨鲁姆。”
琪琪挑起一边的眉毛。
萤火虫发光的原因是什么?
萤火虫发光的主要目的是求偶和警示其他生物。许多萤火虫具有其物种特有的闪光模式,并利用这些模式来识别其他同类,以及区分异性。研究表明,雌性萤火虫会根据雄性萤火虫特定的闪光模式特征来选择配偶。萤火虫体内会产生有毒物质,使捕食者难以忍受,它们会使用发光作为某种警示。也有少数萤火虫能够利用发光的特性来捕食。
“我的名字叫萨鲁姆。”男孩儿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
“在这段时间里我一直以为你的名字是‘男孩儿。”她戏谑一笑,“ 我知道。”
萨鲁姆抬头看向那些萤火虫。“ 琪琪,为什么——为什么你选择我?”
她没有看他,但是这种无视并不像她面对光区里的其他孩子那样,比如雷蒙德。“呃,在这里的所有人之中……我最不讨厌你。”两人陷入沉默,空气中的嗡嗡声似乎都带着害羞的气氛。“萨鲁姆,等地球恢复正常之后,你想亲眼看到什么?”
“我——我——”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这里——光区、小太阳——是他的正常生活。
“ 没关系,”她微笑道,“ 你不必现在就考虑这个。”
萨鲁姆回给她一个微笑。然后他们留在原地,看着所有那些小小的、敢于闪耀的虫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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