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物

1

清晨，一个少年独自在开阔的草地踢球，盘带、急停、劲射，一气呵成。

踢了一阵，他闷闷地走到球门前，拿起一瓶水坐下。

少年叫辛晓，刚上完初一。他热爱足球，想象着哪一天可以成为“国脚”征战世界杯。然而就在昨晚，他默默支持的国家队竟被一支弱旅逼平。这让他无比气闷，因此一大早就跑到这里使劲儿踢球，想将心中郁闷全发泄出去。

喝完水，他站起身，再次用脚尖把球挑起。球刚落下，他又发力将它踢向半空。看着足球急速飞升，他呼出一口气，心中的郁闷也随之吐出一半。

不过，他马上察觉到了异样：足球向上弹射，本该越飞越慢，可此时却越飞越快，竟转眼不见了踪迹！

他还在愣神，便见一只比足球还大的“苍蝇”突然出现在半空——仔细看更像长了翅膀的蜘蛛。它浑身黝黑，闪烁着水晶和金属混合的光泽。

它出现时，空气似乎也震颤起了波纹。在它下方，不少东西腾空升起。一颗小石子率先加速，划出一道抛物线，“啵”一声消失在它身后某处。接下来，四周的物品纷纷朝那处“掉落”，竟因此交织出一个倒立的漏斗来。

这情形，就像那儿凭空出现了一张贪婪的“嘴”，正在疯狂地吞噬一切。

辛晓的双脚也不受控地离开了地面。挣扎中，他一头栽入那“ 大嘴”里。

随着辛晓消失，“大嘴”所在的半空变得暗淡无光。黑暗继续向外蔓延，将周遭的光芒一一吞噬。

那“苍蝇”转过身，振翅飞入黑暗中心。随后，黑色向内收缩，一转眼便全不见了。看起来，就像一大摊浓浓的巧克力汁液，忽然被那“ 大嘴”吸了个干净。

一切异象消失，辛晓也不知所踪。

A

前不久，朋特星发生了一件大事：某个虫洞站台上，出现了一块金属板。它是从太空某处被弹射到这里的。金属板上有不少信息，其中包括两个图形，是某智慧生命的两种性别形态。这种智慧生命管自己叫“人”。

跟朋特星智慧生命对自己的称谓“诞”相比，这个叫法可真怪。

经专家鉴定，这个叫“人”的物种，很可能是碳链存储器生命！

消息一出，立刻引起轰动。作为朋特星唯一的智慧生命，诞是以硅元素为基础构架的。对他们而言，碳链存储器产生智慧，那只在科幻故事里出现过。

近数十年，朋特星科技发展迅速。其中最主要的成就在两方面：

一是利用黑洞“ 岗撒”获得了足够的负质量物质。

此前，朋特星的负质量物质产量很小。黑洞能够依靠自身引力，从真空的“虚粒子对”里捕获负质量粒子。因此数千年来，诞们一直尝试“打劫”离自己很近的岗撒，三十年前终于如愿以偿。负质量物质大量产出，推动了反重力、曲率引擎和虫洞旅行等一系列新兴科技产业的发展。

虚粒子对

据量子力学理论，真空中会瞬间凭空产生粒子-反粒子对，并在短时间内互相湮灭。这在宏观上没有产生新质量，因而不违背能量守恒原则。这便是虚粒子对。据霍金的黑洞辐射理论，当虚粒子对出现于黑洞附近，黑洞会依靠引力吞噬其中一个，从而使另一个成为正质量的实粒子。因能量守恒，黑洞吞噬的粒子必定是负质量粒子。霍金辐射理论尚未被实验证明。

第二就是新型存储器的出现。

科学家以碳元素为基础链条，按照一定比例添加氮和氢，做出了一种双螺旋结构的微型设备。利用其四种化学基团的组合变化进行编码和解码，便可存储各种信息。这种设备存储能力惊人，纳米级别的一丁点儿，就可以存入大量数据。唯一的问题是它们对环境温度要求太严苛，只能采用超低温技术保存。朋特星的舒适温度——朋氏二十度的环境下，它们完全没法成形。朋氏零下三百度（比绝对零度只高两百九十多度）的冷库，才是它们的理想环境。

随着碳链存储器的推广，诞们惊奇地发现，它们竟然可以自我复制，变得越来越多。诞们将多种存储器放在一起，又发现它们还能自行组合，随机形成不同的复合体。

后来，经过模拟计算，科学家得出结论：随时间推移，这些组合体中可能出现智慧生命！当然，此概率极低。

2

辛晓忽然惊醒。他迷茫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墙上挂钟显示现在是六点。原来他刚才只是做了个噩梦。

但这梦也太真实了——那个长着翅膀的大蜘蛛怪物，还有深渊般的黝黑洞口……他甚至记得被拉扯的感觉，以及那种坠落——明明是飞往半空，却有蹦极的失重感，就像天空出现了无底深渊。

这个梦太奇怪了。辛晓晃晃脑袋，决定不再想它。

就在这时，一阵如电流的“吱吱”声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循声望去，便看见那一点儿亮光。亮光悬在半空，最开始只是一闪就暗了下去。可很快，它又狠狠亮了两下，随后便成为持续的光芒——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迸发巨大的能量。

辛晓愣愣地盯着那团光，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时间既觉害怕又感新鲜。这情形，跟梦里的“大嘴”相似，都是憑空出现。不过梦里的是黑暗，眼前的却是光明。

过了好一会儿，或许是十秒，也可能是几分钟，光依旧没有要熄灭的意思。辛晓小心翼翼地走了一圈，远远绕到其背后。什么也没有。

就在他胆子慢慢变大，想要走近些细看时，那光亮却忽然膨胀开来，又猛地收缩——有个东西被“挤”了出来，悬浮在半空。

亮光熄灭，一切恢复平静。

之前的奇异景象就像是一场梦，除了空中多出来的那个圆圆的、比鹌鹑蛋还小的石块。

B

二十年前，朋特星两位科学家曾携手做过一个实验：他们将不同类型的碳链存储器封装起来，经虫洞发送到遥远的太空；再跟踪研究，看这些存储器在不同的环境里发展，最终会变成什么模样。

不过，他们选择的虫洞，有的在时间维度上跨度太大。跨度最大的几个，竟然到了数亿年前。经由这些虫洞发出的存储器，完全没办法跟踪。

那两位科学家，一个叫卢瑟，一个叫史疙·朗。

如今听到金属板的消息，卢瑟立刻坐不住了。没想到在太空的某个地方，竟然真出现了碳链智慧生命！

这种叫“人”的东西，会不会就是二十年前发送到远古时代的存储器演变而来？数亿年的时间尺度，发生这种事也大有可能吧。

卢瑟是那种为达目标不顾一切的家伙。对他来说，既然可能存在“人”这一物种，那便无论如何都得找来研究一下。于是他开始积极准备。

首先是定位。

依据金属板信息，对照无数星图，他终于确定了目标行星，它距朋特星八千多万个宇宙单位。这样的距离，就算光速旅行，也需耗费九千四百多万年。

宇宙单位

在宇宙尺度中，诞采用一种他们熟知的引力波波长作为单位。换算成“米”，一宇宙单位便等于“1”后跟着十六个零的数字，即10 ， 000 ， 000 ， 000 ， 000 ， 000米。

于是，卢瑟投入大量物资，建造了一个专用虫洞，用来放出他的飞行机械——宇黾mǐn。宇黾有一对飞翅、六足，足底的特殊装置能感知时空曲率，并通过测地线的方向将猎物引入蟲洞。

想要穿越虫洞去捕获一头“人”，宇黾就是最好的猎手。

时空曲率

根据广义相对论，我们所处的时间空间作为一体，形成的这个“时空”本身并非平直，它受“质量”影响而弯曲。不同的质量带给周边时空不同的曲率。大质量天体（比如黑洞）其附近时空曲率很大。

测地线

测地线可以理解为直线在弯曲空间里的推广。比如我们测量地面两点距离时，最短路径其实并非直线，而是以地球球心为圆心的弧线。推广到宇宙时空，测地线也是根据时空曲率而变化的两点间的最短路径，可使用某种数学式表达。

3

“空气下蛋，下的还是石头蛋？”辛晓犹豫半天，终于还是决定将石块摘下来看看。它入手温热，却完全没有重量。辛晓将石块举到眼前，转着角度观察，像鸟蛋。拿到耳边晃晃，没有任何声响。看来就是个石头疙瘩。

辛晓有些失望，但又松了口气。他既盼望里面有好玩的东西，又担心它是可怕的怪物。

可就在他放松的时候，石蛋陡然变重。辛晓一惊，不由松开了手。石蛋重重砸在地上，滚向椅子下面，疯狂颤动起来。

辛晓尖叫着向后跳开，想要离远一些。

石蛋颤动愈加猛烈，让桌椅也不受控地摇晃起来。最后，它“嘭”地裂成两半，从里面迸出一个亮晶晶的小东西。

那东西刚出现时闪耀炫目，辛晓忍不住眯了眼睛。“哇里呜，咖喱瞎……”刚闭上眼，他便听见一些奇怪的音节。

什么？”他睁开眼，却见那小东西已悬空飞起。

“ 哇里你，咖喱好！”声音再次响起。

“是你在说话？”辛晓揉揉眼，使劲儿盯着那闪亮得像钻石的东西。

“乌鲁瓦剌là……没错是我啊！”声音逐渐变得正常，“你们这种东西，无论多少次看起来还是很大只呀！”

“我们这种东西？很大只？”辛晓怒了，他觉得这家伙——不管它是什么家伙，这样说话挺不尊重人。

“咳，我的翻译系统有点儿错乱，你这只人别介意哈！”

“我这只人？！”辛晓因生气而忘了害怕，“你！不管你是什么，都不能这么没礼貌！！”

“哈哈哈，晓晓！你果然还是不经逗！”那声音却变得乐不可支，“ 我开玩笑呢，别生气啦！”

“ 你是谁？我们认识吗？”辛晓依旧皱眉。

“何止认识，你可是我的宠物！”那声音有些得意。

“ 什么？宠物？！”辛晓又愤怒了。

“ 这是你自己说的。”那声音嘟囔道。

“我自己说的？哈哈！”辛晓气乐了，“我什么时候见过你这么个怪物？再说你这么个小不点儿，还能养什么宠物呢？！”

C

卢瑟终于成功了，宇黾不负所望捕来了一只“人”！

他没有丝毫要保护这种生命体的意识，只想尽快完成对其结构的检测。可这时史疙·朗却找来了，还带着法院文书。

史疙·朗跟卢瑟完全不同。卢瑟已经六百多岁，而史疙·朗只有一百岁（诞的平均寿命长达千年），是个热情的年轻诞。他不想让“ 人”受到伤害。

朋特星的法律规定：一切拥有自主意识的智慧生命，都应得到尊重与保护。

不过长久以来，在诞的认知里，只有硅基生命才可能出现智慧。碳链形成的东西，到底能否算作智慧生命？这是很模糊的。卢瑟恰好就是否定“人”拥有智慧的诞。

而史疙·朗正相反，出于对自己认同的另一类智慧生命的担忧，他第一时间申请了保护令。他带来的那份文书明确了必须给“人”提供适合的环境，助其恢复健康，并完成“菟tù菱测试”——鉴定某物种是否拥有自主意识的检测手段。

参加菟菱测试的测试者会穿上一种巨大的外设，通过其部件感知外部世界；另有六位志愿诞，也会穿上同款外设，跟被试者一起待三天。这三天里，二十个诞组成的评审团将对他们进行观察，并对照一系列表格打分。为确保公平，评审团成员事先完全不知哪个是测试者。最终，只要测试者分数不是最低，就算通过测试，被证明拥有自主意识。

文书还规定，测试完成前，“人”必须由史疙·朗照顾，测试过后再交给卢瑟。如测试结果确定为有自主意识，就必须对其提供全面保护。

卢瑟无奈地将“ 人”转交给了史疙·朗。

刚接手“人”，史疙·朗便大吃一惊——“人”的外形，竟跟菟菱机极为相似！

菟菱机正是菟菱测试用到的外设。对于诞而言，它的样子很奇特，有四条长肢和圆球中空装置这些奇奇怪怪的部件。使用它时，还能产生所谓的“六觉”，得到完全不同于诞自身的感受。

史疙·朗当过志愿诞，了解那些奇特的感觉。他甚至不由自主喜欢上了某些感觉，最终忍不住自己买了一台菟菱机。

在朋特星历史上，菟菱机出现得很早。据说，当年科学家是从一个古老村落遗址里得到其图纸的。

今天，看这“人”的模样，除了大小和材质（菟菱机线条分明，看起来更刚硬），竟几乎跟菟菱机一个样子。

史疙·朗突然有了预感：“人”一定会通过菟菱测试！

4

那小东西飞到跟辛晓眼睛平齐的高度。

辛晓细看，它长着四条黝黑的细腿，腿上方顶着个半透明圆盘。圆盘整体像磨石，但局部有棱有角，绚丽的七彩光芒时不时透过棱角射出，使它看上去如同闪亮的钻石。

“你是什么怪物？”看清楚后，辛晓反倒不怎么害怕了。

谁会害怕一颗钻石呢？如果贪财，还巴不得多碰见几颗吧？

“对于你们人类来说，我也许算是怪物。但对我而言，你们才够怪的呵。”那东西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放眼全宇宙，你们这种脆弱的存储器生命才真是特殊！”

“什么？存储器生命？”辛晓愕然，“你这怪物胡说八道！”

“咳，晓晓，我千万光年迢迢，跑过来救了你，你可别耍小性子啦，”那小东西的声音忽然变得庄重起来，“再次正式认识一下——我是朋特星的天字第一號帅诞，史疙·朗。”

“屎壳郎？”辛晓忍不住“扑哧”笑出声，“好吧，小帅蛋屎壳郎先生！”

“小？不不，我可不总是这么小的，现在这样子，只是为了在虫洞里通行方便，穿着尺寸小的宇航外设而已。不信你看……”随着他细腿挥舞，一旁的电视忽然亮起，并出现了清晰的画面。

第一个画面主角竟然就是辛晓。他对着镜头，左手叉腰，右手做出一个胜利的姿势。随后画面晃动，如同发生了地震一般，一个巨大的身影走了过来，那是个棱角分明的大个儿石头人。石头人一把抓起辛晓，然后……竟把他抱在怀里，轻轻拍打起来，像极了温柔的保姆。

“这是什么鬼？”辛晓头皮发麻，“我啥时候被这么个石头疙瘩抱过？”

“这是你掉进虫洞，被宇黾带到朋特星后的事情，”小帅蛋扭动圆盘，钻石光彩愈发晃眼，“你当然不记得，因为我刚才已经阻止了这件事发生。”

“ 什么？”辛晓更加莫名其妙。

“早上你出门踢球，那只宇黾穿过虫洞，把你带到了我的家乡……而我从未来到达今天，修改了宇黾的执行程序，让它打开毛细虫洞，将你送回家。”那小家伙语速变快，“也就是说，我刚改变历史救了你！还有，那大高个儿就是穿了菟菱机的我，才不是什么‘石头疙瘩！”

“啊……你到底在说什么？”辛晓感觉脑袋转不过弯儿。

“哼，要不是我及时阻拦，你早被卢瑟给切片检查了。”

D

这段时间，“ 人”一直身处冷房。零下三百朋氏度，对于“ 人”来说，正是摄氏二十度的舒适气温。

在史疙·朗的细心照顾下，“ 人”逐渐清醒了。

“你怎么样？”史疙·朗问。“人”毫无反应。史疙·朗意识到，自己的发声频率太高，“人”是听不见的。自从脱离原始硅基身躯，诞们便一直使用某种高频振动传递信息。这跟人类能理解的语言有很大差别。

史疙·朗很快做了个“人诞语言翻译机”。将它戴在身上，发声方式便会发生质变。他们可以互相听见、彼此交流了。

“ 我这是在哪里？”“ 人”的声音很虚弱。

史疙·朗告诉他，这里是朋特星，他被卢瑟用宇黾捕获，想要拆解结构进行研究，自己救了他。但接下来，他还需要通过菟菱测试，证明自己拥有自主意识，才能得到朋特星法律的保护。

“我们这样聊天，还没法证明我有自主意识吗？”“ 人”很疑惑。

“当然，你不知道，有些诞工伪智能体，也能模拟出你这种样子的。”

接下来，史疙·朗干脆钻进他那耐低温的菟菱机，进冷房每天陪着“ 人”。

就这样，“石头巨人”和“人”一起，开开心心待了好几天。他俩从彼此的姓名，聊到各自的爱好，再到星际文化，简直无话不谈。

某一天，石头人抱起“人”时，“人”开玩笑说，这样感觉自己像宠物。

史疙·朗这时已了解人类语言，知道“宠物”一词用到“人”身上不算合适。所以他说，哪天我脱掉菟菱机，你也来照顾我，把我当宠物吧。

“ 人”大笑同意。

不过，这一天还没来，菟菱测试的日子就先到了。跟史疙·朗预料的一样，“ 人”无比顺利地通过了测试。而且，测试的最终得分，“ 人”竟高于所有志愿诞！

随后，依照约定，“人”被卢瑟带走了。不过，得到菟菱测试结果的史疙·朗又积极申请，拿到了另一文书：必须保护“人”的权益，并在不超过五十个朋特星日内将“ 人”送回地球。

出于安全考虑，将“人”交给卢瑟前，史疙·朗给他做了记忆备份。对于诞来说，“人”就是“存储器体质”，记忆是可以完整下载保存的。他将这段记忆封装，放在一组纳米级存储器里。

5

“ 什么？切片检查？”辛晓大吃一惊。

“对呀，不过你别担心，现在那些都不会发生了。好啦，你赶紧打开烤箱，让我放松一下！”小帅蛋晃动身体，“这可是我俩商量过的，到你家后我想休息就进烤箱，把它当成我的‘狗窝！嗯，这个词儿真高级，我喜欢！”

辛晓无语。但他还是打开了烤箱。烤箱升温很快，一会儿就到了250摄氏度。

“可以脱掉这身宇航外设啦。哈，轻松一下！”小帅蛋四条细腿如螺旋桨般转动，带动整个身体迅速朝烤箱飞去。

“等等，”辛晓伸手阻拦，“你确定没问题？温度很高的！”

“得儿吁，”小帅蛋差点儿撞上大巴掌，忙“悬崖勒马”，“哈，这个温度低得很，离我们的舒适温度还差一截呢。只是比地球常温强多了。”

辛晓放下手掌，看着他飞进烤箱，“砰”地关上门。

“好了，我休息一下。”小帅蛋的“宇航外设”忽然从中间分开，露出一个更小的东西，那就是他的身体了。

“你到底长啥样？”辛晓好奇地拿起放大镜，隔着玻璃门细看。那是个小小的薄方形块儿。

“你的脑袋呢？胳膊大腿呢？”

“我又不是菟菱机，不需要那些浪费材料的东西！”

“你不用看，不用听，不用吃飯吗？”

“当然不用，我们接收信息和吸收能量的方式都很直接，它们不都是来自各种微粒振动嘛。”小方块儿侧了侧身，似乎是面向着辛晓，“呵呵，要不是用过菟菱机，我还真没法理解你说的这些吃饭啊什么的呢。”

E

卢瑟觉得自己得不偿失。

他想做的检测很复杂，根本无法在五十天内完成。而且，最好能把“人”切开了检查。现在倒好，不光没法切开，还得为他准备舒适的低温环境。

他无精打采地做了几项测试，根本没有实质性进展。于是他照顾“人”越来越敷衍。结果“人”病了，病得很严重。

“人”生病，跟冷房里的另一种碳链存储器直接相关。那种存储器很小，只有微米级别。卢瑟毫不在意地让它跟“人”待在一起。于是它入侵了人体，并大量复制自身。“人”的防御机制启动，试图杀灭入侵者，却因此变得很脆弱。

史疙·朗一直密切关注着“人”，知道他的状况后立刻赶了过来。卢瑟早已决定放弃原本的实验计划，便顺势将“人”交还给史疙·朗。

史疙·朗把“人”带回去后立刻全力抢救。他知道有一种更小的纳米存储器，可以用同样的方式，在微米存储器体内复制自身。他将这种存储器注入“人”体，结果很有效。纳米存储器干掉了微米存储器，而且对“ 人”无害！

但此时，“人”已经有多种器官受损，很难完全恢复——至少在朋特星的环境下如此。于是史疙·朗决定立刻通过虫洞将他送回自己的星球。

来到“人”的星球后，史疙·朗才发现自己忽略了一点——这里和朋特星的时间流速完全不同。朋特星离超大质量的黑洞太近，时间过得慢很多。短短十几天，这里已过去了二十多年。

物是人非，作为这个星球的高等生物幼崽，“人”再也找不到自己的父母。

看着身体残缺又伤心绝望的“人”，史疙·朗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让一切都不曾发生，回到最初。

他携带足够的负质量物质，精心准备了下一步的行动。

这也是今天空气下蛋、生出个“屎壳郎”的缘由。

6

“我休息够了，也暖和多了。”五分钟后，重新穿上宇航外设的小帅蛋精神抖擞，“好了，属于你的记忆数据，现在可以还给你啦！”

辛晓感到某种电流在脑内蹿过，随后便愣住了。那些记忆仿佛早存在于脑海，但又像某种错觉。他发现，自己似乎早已熟悉眼前的小帅蛋。

“是不是感觉很怪？”这会儿，小帅蛋的声音听起来倒是充满关切，“毕竟那是你没经历过的，而且……永远也不会再经历了！”

这种回到过去改变历史后残存的记忆，在诞的科学体系里被定义为“超虚拟现实记忆数据”。他们认为，所有被改掉的历史，都可看作虚拟平行时空里的某种模拟推演。对于史疙·朗而言，历史改变的那一刻，他甚至恍惚感到自己是通过模拟推演预测到了后果，于是才赶来阻止宇黾的。

“哈哈，今天该你当宠物了！”辛晓回过神后忍不住大笑，他迅速将钻石模样的史疙·朗捧起，“让我好好照顾你一下！”

他在“钻石”上轻弹，然后将它放到手指上，“嗯，感受一下戴钻戒的滋味。”

“喂喂，不公平！”史疙·朗大叫，“宠物可不是戒指！”

“嘿嘿，那让我想想还能怎么玩儿。”辛晓挠头思索，“对啦，这里有没有什么小型硅链存储器，能让你也生病玩玩？”

“哈哈，肯定没有，你别想啦！”史疙·朗得意起来。

“难道没啥可以让你变得脆弱一些的？”辛晓不信。

“那当然，我可是强壮无敌的诞。”小帅蛋越发得意。

“那行，以后就别进烤箱了，扒下这身‘钻石，跟我一起在外面待着不好吗？”

“呸，你想冻死我吗？”

“拜托，你不是强壮无敌吗？”

笑闹一阵，辛晓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小帅蛋，那个卢瑟真可恶，无端端就来地球抓人去研究！”

“这个……其实如果真能证实人类是碳链存储器进化而来，那我们不就成了你们的造物主吗？想想看，你们不是还有个词儿叫‘诞生？会不会就是因为，你们潜意识里知道是诞创造了自己？哈哈！”史疙·朗笑得停不下来。

“但是你跟我讲过你们的外设很多，唯独那款菟菱机，却并非诞的发明，而是来自某个古老遗迹，”辛晓依旧认真地思考着，“那有没有可能，其实……你们才是人类创造的硅基生命，所以人类照自己的样子设计了外设，来检测你们的自主意识？”

“啊，这……”史疙·朗有些犹豫了。刚看到辛晓时，他也产生过类似的怀疑，“可你们人类现在的科技水平实在太低，而那外设几千年前就出现了呢！”

“既然你们能把存储器发射到几亿年前，让它有产生智慧生命的可能，”辛晓的眼睛亮了起来，“人类……又为什么不可以在未来某天，科技足够发达后将硅基生命带到过去的朋特星？哈，没准我长大后就能这么做！”

史疙·朗忽然停止了一切动作。这一刻，空气仿佛都静了下来。半晌后，他再次大笑，“哈，这倒也真有可能！”

“到底谁是谁的造物，谁又是谁的宠物？”

“不管了！宇宙太大，我们就是我们！”

他俩的声音，一部分钻进毛细虫洞，在人类无法看见的维度里穿梭。或许，会传到某个角落，而那里，有知道一切答案的“人”或“诞”，或者其他……

[ 责任编辑：杨竞]

《宠物》创作谈

曹小丹，作品《超级英雄》获得第33届中国科幻银河奖最佳少儿科幻短篇奖。

茫茫宇宙中，出现了一颗独一无二的行星。在这里，集“ 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碳基生命——人类诞生了。

然而，人类一直很困惑。他们不知道自己这种“独一无二”到底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宇宙里是否还有其他智慧生命存在。于是五十年前，他们终于忍不住向太空发送了“ 信息漂流瓶”——携带镀金铝板的先驱者10 号和先驱者11 号探测器就此出发了。

作为渺小的人类中微不足道的一员，我很容易便被这样的科学事件震撼到。而更令我震撼的，却是科学本身。

比如量子力学研究表明，真空竟然不空。量子涨落带来的“ 卡西米尔效应”无处不在，且已被实验所证明。

再比如，数学中无穷大和无穷小的概念，竟能在黑洞这种天体里同时出现。无限大的质量，无限小的体积……也就是说，它竟神奇地将“ 极限”转变成了有意义的实体。

某天，我闭目遐思，脑海里勾勒出两艘先驱者号的航行路线。它们一个朝着银河中心的方向行驶，另一个却反向而行。随后，我强烈地感受到了某种遗憾，因为在我的有生之年，它们注定无法抵达任何系外行星。

它俩的速度每秒超过十二千米，听起来挺快，可站在宇宙的尺度看，却比蜗牛还慢。要想遇到系外文明……除非它们能掉进某个神秘的通道，比如虫洞。

可即便如此，那所谓的“ 系外文明”又会是什么形态？

我们甚至没法弄清楚自身智慧到底如何产生，对于其他文明，便更无法揣测了。

这两年，随着科技高速发展，听说已有人工智能软件通过了图灵测试。这让人类在激动之余也不由恐慌。依照图灵先生当年的说法，如此人工智能，已算得上拥有人类智慧！

而宇宙中，如果还存在某种硅基智慧生命，那他们到底是由人类制造的机器演变而成，还是在某个如地球般独特的星球上自然诞生的？

再仔细想想，我们碳基智慧生命的源头，又到底在哪里？

这一切，已如“ 鸡生蛋”还是“ 蛋生鸡”一样令人困惑。

于我而言，当想象力被遗憾、困惑和震撼等多股力量挤压时，便忍不住想写个故事了。

当然，一个短故事远不足以释放几股力带来的所有能量，因此大概率我还得继续写下去，让一个又一个故事，铺在脑海里那条通向或远离银河中心的道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