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恩来最后600天(十三)

2024-04-10 14:04顾保孜
名人传记 2024年3期
关键词:恩来叶剑英邓颖超

顾保孜

在生离死别的最后时刻,周恩来更加关心邓颖超。但他们严于律己,遵守组织原则,将他们认为不应该谈论的其他“心里话”埋藏在各自的心底。

相濡以沫

从1975年11月起,周恩来的身体已非常虚弱,只能躺在床上。后来因消化道发生部分梗阻,经鼻饲管输入胃肠道的营养物引起腹部胀满不适,只好改为每天除静脉输入抗生素等治疗外,同时输入必要的营养物质以维持生命活动最基本的热量需要。但是,各种广谱抗生素的大量使用造成肠道菌群失调,引起腹泻,进而发生霉菌病,周恩来全身高热持续不退,心脏与肾脏功能渐渐衰竭,给治疗工作增加了不少困难。

周恩来躺在病床上,大部分时间都是静静的,很少说话。他已经没有气力说话了,但他的神志非常清醒。

也是最后一次手术的这天,邓颖超决定将真实情况告诉在西花厅值班的四位秘书——钱嘉东、赵茂峰、纪东和赵炜:组织决定告诉你们有关恩来同志的病情。他是得了不治之症——癌症。据医生判断,不会超过明年春节,你们思想上应有所准备。四位秘书顿时觉得天旋地转,泪流满面。尽管他们知道总理得了重病,但决然没有想到如此严重,而且不久就要和大家生离死别,阴阳两隔。

手术后不久,周恩来从医院打电话来,点名要女秘书赵炜今后陪着邓颖超去医院。因为他躺在病床上,看见邓颖超不管刮风下雨,几乎每天都来,而且都是独来独往,有时隔着窗户望着她花白的头发迎风飘动,还有步履蹒跚的背影,周恩来心里涌出的不仅是温暖,也有心痛。毕竟邓颖超也过了七十岁,他多少有些放心不下。但邓颖超不愿意麻烦秘书,第二天还是一个人来了医院。周恩来一见有些不高兴。他特意打电话嘱咐赵炜,要她以后一定陪邓大姐一块来医院。

赵炜是比较早到西花厅工作的一位秘书,十几年来,和周总理、邓大姐相处得就像一家人。自从总理住院后,她不能多问总理的病情,几次想去看望,但是邓颖超怕秘书们去了,看见总理憔悴的样子会控制不住感情,反而影响周恩来的情绪,一直没有答应。但这次周恩来一定要赵炜陪邓颖超来医院,使得赵炜有机会到医院看望总理了。

当赵炜走进周恩来的病房,刚叫了声“总理”,就快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了……她眼前的总理已经病得脱了形,颧骨突出,胡子很长,那双曾经炯炯有神的眼睛深深地塌陷在眼窝里,骨瘦如柴的身躯在病床上显得那样单薄弱小。她在西花厅工作了十几年,什么时候见过周总理如此模样?她的心颤抖不止,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时周恩来看见赵炜,脸上露出了少许笑容,伸出手来要与赵炜握手。

趙炜进门没有洗手,怕手不干净,就说:刚从外边来,不用握手啦。

周恩来的手坚持伸着,说:还是握个手吧!

赵炜只好伸出手与周恩来相握。

周恩来拉住赵炜的手,缓缓地说:你今后要照顾好邓大姐!赵炜心头一热,点点头,哽咽地说:总理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大姐的。

周恩来似乎完成了一个心愿,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了。赵炜一离开病房,眼泪便夺眶而出。

这段时间,没有会见,没有会议,也没有文件,更没有不速之客造访,周恩来和邓颖超两人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时间。他们1925年在广州结婚,在半个世纪的风风雨雨里,互相关心,互相帮助,相濡以沫,堪称一对模范夫妻。在这生离死别的最后时刻,他们之间该有多少要说的话啊!可是,他们谈论的仍然是如何严于律己,遵守组织决定。邓颖超回忆说:有一次,我们在一起交谈,他对我说,“我肚子里还装着很多话没有说”。我回答他,“我肚子里也装着很多话没有说”。

邓颖超经常守候在丈夫身边,从精神上给周恩来很多的关怀和慰藉。在充分估计到自己“时间不长了”的时刻,对于“后事”的安排,自然成了他们商量的共同话题。

有一天,周恩来感觉自己精神还不错,便让邓颖超坐到病床边,两人又说起话来。

周恩来主要说自己的病情。他让邓颖超问吴阶平院长,他的意思是,他走以后,不仅不要责怪任何人,而且要感谢医疗组和关心照顾他的所有人。

这些话说完,重病中的周恩来突然张开嘴唱起了《国际歌》——团结起来到明天,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虽然只有短短的两句,却让在场的人都感动不已。唱完这两句,他向在场的服务人员一一表示感谢,最后,他面向邓颖超深情地说了一句:一切都拜托你了。

此时的周恩来自知病已无治,因此提前向大家致谢。最让人感动的是,即使生命进入倒计时,他也没有露出一点悲观失望的情绪,也没说过半句沮丧消极的话。

秘书们知道周总理得的是癌症,而且已到了晚期后,便要求去医院看望总理。年纪最小的秘书纪东,在两个月前还经常出入医院,为总理处理公务,他那时看到总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但始终觉得总理会好起来,一定会出院回西花厅的。他清楚地记得,总理住院前他帮助总理整理文件时,总理看到一份涉及林彪调兵的文件,就将文件留下对纪东说:这份文件留下来,这件事情我是知道的,等我出院亲自处理。这句话给纪东留下很深的印象,这份文件纪东一直为总理留在办公室的保密柜里,希望有一天总理回来亲自处理。

谁也没有想到,这份等着总理出院回来处理的文件,最终也没有等来人批示的笔迹。

秘书们经过等待,终于获准在12月31日去医院看望总理。他们到医院时,正好赶上周恩来从昏迷中醒来,他一眼认出朝夕相处多年的秘书们。他抬起手扬了扬,用十分微弱的声音招呼大家:你们来了。秘书们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眼中永远不老、从不喊累的总理,此时已经瘦弱不堪,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大家心痛万分却不能表达,只能努力地屏住急促的呼吸与一眨眼就会落下的眼泪,静静地望着总理,在心里与他告别。

周恩来停息了一会儿又说:问家里同志们好——我累了——

周恩来说完这句话,慢慢合上眼睛又昏睡过去。秘书们一出病房门,就再也控制不住,纪东哭得蹲在地上,久久无法起身。

在周恩来去世一周后,邓颖超在同周恩来身边工作人员、医务工作者以及亲属的谈话中,作了这样的回忆:

我自己是共产党员,我用无产阶级的坚韧性,高度地克制我内心的痛苦,在他病中还要用愉快的精神和恩来一起同疾病做斗争。当他知道自己的病不能挽救时,一再叮嘱我,死后不要保留他的骨灰。这是我和恩来在十几年前共同约定下来的。

1958年,恩来首先把他死去的父亲,我把自己死去的母亲以及重庆办事处的一些死去的同志的坟墓平掉,进行深埋。恩来还把他在淮安几代亲人的坟墓,也托人平掉,改为深埋,把土地交公使用。在中央做出人死后实行火葬这个决定不久,我们二人共同商定,互相保证,把我们的骨灰撒到祖国的大好河山去,撒到水里、土里去。

他自己就曾经讲过:人死后为什么要保留骨灰?把它撒在地里可以做肥料,撒在水里可以喂鱼。他还主张人死了以后应该做尸体解剖。在他病重住院期间,他曾专门交代医务人员:现在癌症的治疗还没有好办法,我一旦死去,你们要彻底解剖检查一下,好好研究研究,能为国家医学发展做出一点贡献,我是很高兴的。

恩来对他的后事,曾经对我说过,丧仪要从简,规格不要超过中央的任何人。

一定不要搞特殊化。

当时双方都知道,最后的诀别不久就会残酷无情地出现在他们的面前,然而双方把没有说的话始终埋藏在各自的心底,而且是永远地埋藏在了心底。

油干灯尽

1975年12月以来,周恩来进入了断断续续的昏迷状态,医疗组的专家们感到总理的病情已到了最后阶段,恐怕时日无多了。大家都做了最坏的思想准备,毕竟伴随生病的总理两年多时间,他们的承受力也一点点地增加了。

于是他们向党中央报告周总理正处在病危当中,随时都可能发生意外而抢救不过来的情况;同时,也向邓颖超作了详细的汇报与解释,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越是到最后时刻,医疗组越是精心。值班专门由心内科、泌尿外科、普外科和麻醉科等各科著名的专家亲自参加,二十四小时值班,心电图监测,连输液、输抗生素等各种治疗措施都是专家指导,甚至由他们亲自操作。

12月7日深夜,周恩来突然昏睡了过去,一时呼唤不醒,值班医生立刻把所有专家、医护人员及警卫等都叫到病室。值班人员马上打电话将情况通报中央。在京的多位中央政治局委员匆忙赶来医院,他们到达时,周恩来经抢救已经苏醒过来。此时,周恩来因为长时间遭受病魔折磨,容貌已完全改变:很长时间没有理发,花白的头发蓬长而凌乱,络腮胡须几乎把嘴唇全部遮盖住了,灰黄的面部布满一块块褐色的老年斑,发黑的眼窝深深地陷在高耸的颧骨之下,那双曾炯炯有神的目瞳已呆滞无光……

无情的病魔已将“东方美男子”的风采完全侵蚀吞没了啊!大家心里不仅十分惊惧,也格外悲伤,感到周恩来的生命之光已到了油干灯尽的时刻,随时都会“熄灭”,可能下一次抢救,生命的灯就再也亮不起来了。

周恩来自患癌症以来,毕竟先后经受了八十九次输血与十三次手术,他的身体已受到严重的打击,免疫力及抵抗力已削弱到了极限。

人们陆续离开后,过去一直为周恩来理发的北京饭店理发师朱殿华,再次托人捎信请求给周总理理发。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托人捎信来。

周恩来知道后,告诉工作人员:朱师傅给我理发二十多年,看我现在病成这个样子,他会难受的,还是不要让他来。谢谢他了。

周恩来已经病成这样了,可他心里依然装着别人,唯独没有自己。大家的心都揪成了一团,真想找地方去大哭一场。

医生们为了减少周恩来的痛苦,不得不使用安眠药和止痛针。可是人体是有抗药性的,不多久,止痛针也不起什么作用了。有时剧痛袭来,周恩来就开始浑身颤抖,脸色由灰黄变为灰暗又转为暗红,豆大的汗珠子顺着面颊、脖颈直往下淌……这个时候,周恩来总是拼命地屏住呼吸,目光死死盯着天花板,用超人的毅力,一动不动,咬牙挺着……有一次他正在睡觉,一下被病痛惊醒了,他忙问身边的护士:我喊了没有?护士回答说,您叫叫没关系的,如果您疼,您就叫,没关系的。可他却摇摇头,坚持忍着不喊不叫。

唯有一次,他实在忍受不了剜心般的疼痛,将张大夫叫到身边,痛苦地说:张大夫,我实在忍不住疼了,想哼哼,行不行?张大夫赶紧说:总理,总理,你疼就喊……没关系……怎么样疼得轻一些,就怎么样!总理,你别……别再拘束……自己了。

说到这里,张大夫的泪水已经溢出眼眶。他说完这句话赶紧离开总理的病床,他不希望总理看见他的眼泪。如果连医生都会在病人面前掉眼泪,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无药可治,回天无术了。这种绝望的情绪说什么也不能传达给病人,更不要说是他们敬爱的总理了。

也是这一刻,张大夫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周恩来自从卧床不起后,就不肯让别人分担他的痛苦,甚至拒绝常年给他理发的朱师傅来给他理发、刮胡子。也许他就是想保留住他在人们心中的“完美”形象。

大凡一个人忍受痛苦到了极点,就会产生一种严肃的力量,使人震惊,使人敬仰。周恩来直到离开这个世界,留下的仍是宁静的气息和安详的面容。

周恩来生命的最后时刻,中央一些领导同志对他十分牵挂,只要总理的健康状况允许,他们就到医院看望,哪怕一句话不说,静静地陪总理一会儿也好。

叶剑英从周恩来发现癌细胞开始,就全心扑在周恩来的治疗上。他不管白天还是黑夜,只要有时间就主动与主治医生联系,了解治疗情况。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要想一切办法,能延长一天就延长一天,哪怕是多延长一小时一分钟,只要可能,就要尽到医疗方面的最大努力和责任!

他不仅打电话,而且隔几天就要来医院一趟,看看总理,约医疗组的专家们和工作人员座谈,听取汇报,并对医疗和保健工作,提出他自己的意见,做出明确指示。

叶帅每次来都不会空手,他是广东人,懂得烹调,是个美食家。家里有好吃的,他一定会记得给周恩来带一些分享。周恩来不能进食了,他就带给医护人员吃。有一次他钓到一条三十多斤重的大草鱼,马上派人送到医院给周恩来吃。结果又是红烧又是清蒸又是炖汤,这条鱼也没有被吃完。周恩来就把鱼分送给医疗组的专家和工作人员。

大家吃了鱼,就打电话向叶剑英表示感谢。叶剑英一听,钓鱼的积极性更高了,过了几天,又专门派人送来了鱼,说这一次是专门慰问工作人员的。大家一看,这条鱼比上次也小不了多少,就把鱼肚子挑出来送给最喜欢吃鱼的周总理,于是周恩来和全体同志又美餐了一顿。

自周恩来病重后,特別是1975年下半年卧床后,叶剑英基本上是天天来。特别是在处理重大问题的前后,必要来请示汇报。开始,他常常与周恩来一谈就是三个小时。慢慢地,周恩来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谈话减到了两小时。再后来,叶剑英越坐越贴近周恩来,谈话的时间也越来越短,连一个小时也无法坚持了。最后只有寥寥数语,一声招呼了……即使这样,叶剑英仍然坚持天天来,来了就紧贴周恩来坐下,轻轻握住周恩来的手,他们一句话不说,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那种无声胜有声的心灵慰藉,那份依依不舍的战友深情,谁见了都忍不住要落泪。

周恩来的卫士长张树迎至今都记得他们1975年底最后一次谈话的情景。

叶剑英进来先握了握周恩来的手,因为周恩来早已卧床不起,只能微微一笑表示他高兴的心情。叶剑英欲言又止,看看身边有医护人员,就叫大家暂时先出去,并说无论是送水送药,不按铃不许进。但医生护士也不能远离,便在屏风外监视着周恩来的心电示波器。里面的话片语只言地飘了出来,大家也知道叶剑英一定是在汇报有关中央的重大问题,而这时邓小平被迫中断整顿之后,很多矛盾交集在一起,都对邓小平十分不利,叶剑英心里着急,才来和周恩来商讨对策。周恩来病危之际,最放心不下的也是中央领导权问题。

叶剑英谈完话出来,把张树迎和卫士高振普叫到跟前,神情很严肃地吩咐说:你们俩都准备好纸和笔,二十四小时守在总理身边,一刻也不能没有人。

因为叶帅不可能每时每刻守在总理身边,张树迎便和高振普轮流值班守候,保证时刻都有一人守在总理身边,而且随时都准备着抓笔记录……然而周恩来始终没有说什么,直到呼吸停止默默地离去,张树迎他们手里那张纸上也没有留下一点儿墨迹。

叶帅望着白纸,眼里涌出泪花,喃喃说一声:唉,他一生顾全大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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