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同志曾说她从被划为右派到到北大荒劳动,是“逆来顺受”。我觉得这太苦涩了,“随遇而安”,更轻松一些。“遇”,当然是不顺的境遇;“安”,也是不得已。不“安”,又怎么着呢?既已如此,何不想开些。如北京人所说:“哄自己玩儿。”当然,也不完全是哄自己。生活,是很好玩的。
——汪曾祺
1 在江阴南菁中学读高中时,汪曾祺初次恋爱了,对象是同班同学夏素芬。有一天早上,同学们一进教室,看见一黑板的情诗,旧体诗。大家看了一阵,汪曾祺自己把黑板擦了。另一位女同学章紫后来回忆说,当时汪曾祺成绩不好,人也不帅,性格也不活跃,而且是苏北人,江阴本地同学有点瞧不上他。对于初恋,汪曾祺从未详细回忆过,只在说到各地水果哪家强时,突然说到江阴的水果店:“我后来到过很多地方,走进过很多水果店,都没有这家水果店的浓厚的果香。这家水果店的香味使我常常想起,永远不忘。那年我正在恋爱,初恋。”还有一句“难忘繖墩看梅花遇雨,携手泥涂;君山偶遇,遂成离别”,透露出当时的一点故事。20世纪80年代中期,汪曾祺到江阴参加笔会,据说两人还通过电话,但未能登门。
2 在西南联大,“西洋通史”是必修的公共课。教“西洋通史”课的皮名举先生每年都让学生画历史地图,轮到汪曾祺这班,要求画的是“马其顿地图”。皮先生在汪曾祺的地图作业后批道:“阁下之地图美术价值甚高,科学价值全无。”第一学期期末,汪曾祺的“西洋通史”课只得了三十七分。按要求,两学期平均要达到六十分才算及格。下学期“西洋通史”考试时,汪曾祺左右各坐一位历史系同学,他左抄抄,右抄抄,居然考了八十五分,最后通算,勉强及格。据考证,被抄的两位大神,其中一个是钮钧义,后来任职扬州中学。他的弟弟钮经义也是联大学生,后来成为中国人工合成牛胰岛素项目的功臣之一。
3 1944年1月26日,西南联大全校四百一十六名四年级学生前往战地服务团进行体格检查,以应征担任随军译员。检查标准:身高一米五五以上,体重四十六公斤以上,胸围七十厘米以上,五官及肺脏正常,无重沙眼、痔疾及精神病。2月19日又进行了补检。经过这一番措施,进入译训班的西南联大学生达到二百四十三人。汪曾祺没有应征当译员。不去应征的原因,有人说他“认识高”“有骨气”,但汪曾祺则对子女说了另外的隐衷:一是觉得自己外语水平太差,恐怕应付不了这个差事;二是当时生活窘迫,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身上的一条短裤后边破了俩大洞,露出不宜见人的部位,于是没去参加体检。
4 1944年3月25日,汪曾祺走出校门,看到门外白杨丛里躺着一个将死的伤兵,一动也不动,裤子都没了,但眼睛还在看。汪曾祺说他因此想起奥登(实为里尔克)的诗句“有些东西映在里面,决非天空”。这件事汪曾祺日后反复提起,当时身边同学说:“对于这种现象,你们作家要负责!”汪曾祺说,这给了他很大刺激,让他感到一个作家的社会责任感,他的创作开始走向现实主义。1946年11月,汪曾祺写下散文《他眼睛里有些东西,决非天空》。
5 1946年9月,汪曾祺到上海致远中学教书。汪曾祺上作文课,颇有沈从文的风范。有一次正要布置作文题,突然有警戒车的笛声传来,汪曾祺立刻改作文题为“假如这辆警戒车是来抓我的”。他曾夸过两个学生。一个女生,描绘夜空中的繁星“像天空开了一朵朵小白花”,汪曾祺让同学们向她学习,细致地观察生活、感受事物。一个男生,父亲是清道夫,本人学习也不好,颇受同学歧视。他有一次写了一个句子:“天气一天天热起来,柏油路也一天天变软了。”汪曾祺公开表扬这个句子写得好。课堂上,学生们写作文,汪曾祺则坐在讲台后,在那些又长又圆又掉渣的粉笔上画各种花、鸟、房子。一下课,这些粉笔就被同学们一抢而空。
6 1946年冬某日,开明书店在绿杨村请客。吃完饭,几个人约着到卢湾区霞飞坊五十九号巴金家喝工夫茶。在座的还有靳以、黄裳。巴金夫人萧珊表演了全套工夫茶程序:濯器、炽炭、注水、淋壶、筛茶。每人喝了三小杯。汪曾祺第一次喝工夫茶,印象深刻,“太酽了”。黄裳回忆说:汪曾祺在巴金家里,总是非常老实,非常低调。出于对前辈的尊敬,这些小字辈当面叫“李先生”或“巴先生”,背后叫“老巴”。只有回到咖啡館,跟黄永玉、黄裳在一起,汪曾祺才会恢复海阔天空、放言无忌的姿态,“月旦人物,口无遮拦”。
7 1958年年底,汪曾祺下放张家口沙岭子农业科学研究所劳动。1960年8月下旬,汪曾祺承担了绘制《中国马铃薯图谱》的任务,工作地点在农科所下属位于沽源的马铃薯研究站。画马铃薯的日子很惬意,汪曾祺后来多次回忆,“既不开会,也不学习,也没人领导我。就我自己,每天一早蹚着露水,掐两丛马铃薯的花,两把叶子,插在玻璃杯里,对着它一笔一笔地画。上午画花,下午画叶子——花到下午就蔫了。到马铃薯陆续成熟时,就画薯块,画完了,就把薯块放到牛粪火里烤熟了,吃掉”。沽源是清代的军台,汪曾祺在沽源画马铃薯,可以说是“发往军台效力”,于是他用画马铃薯的红颜料在带去的一本《梦溪笔谈》扉页上画了一方图章:效力军台。
8 女儿汪朝看汪曾祺的随笔,觉得跟时代背离,也看不大懂,远不如杨朔、刘白羽的散文。她很不客气地批判父亲:“你这种文章只有三个人看——朱伯伯、李伯伯、汪朗!”朱德熙与李荣,都是汪曾祺在西南联大中文系的老友。汪曾祺很委屈,向朱德熙告状,朱德熙说:“那有什么,三个人看也很好!”汪曾祺还是委屈,说女儿是“天下第一眼高手低之人”。
9 1979年,汪曾祺的儿子汪朗在人大念书,女儿汪明病休在家,施松卿建议不用上班的汪曾祺给孩子们讲讲古文,汪曾祺几次推托,直到施松卿发火,责怪他对儿女不负责任,汪曾祺才勉强应承。他从《古文观止》里选了一篇陶渊明的《五柳先生传》,讲了一半后再无下文。施松卿再问,汪曾祺就梗着脖子说:我那时候谁教我呀?
10 1993年10月中旬,江苏电视台到北京拍摄反映汪曾祺文学生涯的专题节目《梦故乡》,汪曾祺亲自为片头曲创作歌词《我的家乡在高邮》。片子拍成后,汪曾祺十分激动,看了一遍又一遍。孩子们打趣说他“表现不俗,可以评一个最佳男主角”,可是没有像以往那样听到他反驳的声音,回头一看,汪曾祺直直地盯着屏幕,泪水沿着面颊直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