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继宏
1949年,威廉·福克纳在与加缪(1957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帕斯捷尔纳克(1958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约翰·斯坦贝克(1962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海明威(1954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角逐中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在颁奖礼上带着浓重美国南方口音的演讲,成为诺贝尔文学奖历史上最著名的演说之一。
福克纳一生共写了十九部长篇小说与一百二十多篇短篇小说,其中十五部长篇和绝大多数短篇中的故事都发生在福克纳按照自己家乡的样子虚构出来的一个叫作约克纳帕塔法县的地方。这些作品被称为“约克纳帕塔法世系”,世系中共有六百多个有名有姓的人物在福克纳各长篇、短篇小说中穿插交替出现。
时至今日,“威廉·福克纳是20世纪美国最伟大的小说家”已成为不争之论,甚至无须再冠以“之一”这样增强保险系数的字眼了。
1939年夏天,法国著名刊物《新法兰西评论》在6月号和7月号罕见地连载了一篇题为《论〈喧哗与骚动〉》的文章,这篇评论的作者是法国著名哲学家、文学家让-保罗·萨特(1964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实际上,萨特这位未来的存在主义宗师第一篇公开发表的文学评论正是刊登在此刊物1938年2月号上的《论福克纳的〈萨托利斯〉》,他从一开始便对这位美国作家充满兴趣和敬意,在评论结尾呼吁:“我们需要认识他。”
福克纳在欧洲声名鹊起是在《喧哗与骚动》《我弥留之际》等小说被译成法文以后。令人啼笑皆非的是,這位欧洲年轻人心目中的神在自己的祖国却极其落魄。二战结束那年,威廉·福克纳已经出版了十七部作品,但以馆藏丰富著称的纽约公共图书馆却只搜寻到其中两种,各地书店在售的更是仅有一种,而且还是福克纳自己最不满意的作品——1931年出版的《避难所》。
衣食无忧的“不顶事伯爵”
威廉·福克纳原名威廉·法克纳,1897年9月25日出生在美国密西西比州北部小镇新奥尔巴尼一个衣食无忧的文艺之家,是家里四个儿子中最大的一个。
福克纳出身名门望族,支配这个家族的是福克纳的曾祖父威廉·克拉科·法克纳。曾祖父参加过美墨战争,美国内战期间曾担任南方第二密西西比步兵团上校,战后转行做生意,创办里普利铁路公司,是当地叱咤风云的社会名流,被称为“老上校”,如今密州北部小镇法克纳就是为纪念他而得名。法克纳还是一名高产的作家,出版过许多游记、诗歌和小说,其代表作《孟菲斯白玫瑰》1881年出版后十分畅销,1909年推出第三十五版时已经售出十六万册之多。
曾祖父一直是儿时福克纳崇拜的对象。小时候,福克纳经常听说“老上校”的各种丰功伟绩,这对他后来在小说人物塑造方面产生了巨大的影响。福克纳作品中的“约翰·萨托里斯上校”就是他以曾祖父为原型创作出来的。
祖父约翰·法克纳是“老上校”的独子,1895年当选密西西比州参议员,1910年创办了一家银行。然而,威廉·福克纳的父亲却被普遍认为是一个不肖子孙,他的工作换了一个又一个,却永远找不到自己的安身立命之地。
母亲摩德·巴特勒出身当地望族。她不仅是技艺精湛的画师,更饱读诗书,上自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下至康拉德和吉卜林,古今作家的著作均有涉猎。母亲经常指导福克纳兄弟阅读各种文学作品。在这种门风的熏陶之下,福克纳从小便对文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可是他的学习成绩一直不是很理想。
1914年夏天,十七岁的福克纳认识了堪称良师益友的菲尔·斯通。菲尔·斯通比福克纳大四岁,是耶鲁大学的学生。耶鲁素来是美国得风气之先的学术文化重镇,菲尔·斯通因而有机会接触到当时方兴未艾的现代主义文学,他向福克纳介绍了叶芝和康拉德·艾肯等人的诗歌以及舍伍德·安德森等新派作家的小说,为福克纳打开了一片全新的文学天地。
不久之后,对学校教育没什么兴趣的福克纳,没等高中毕业便退学了。1916年,他到祖父开办的银行当簿记员,但显然,他不喜欢这份工作。
其时,第一次世界大战炮火正酣,福克纳在报纸上读到许多相关新闻,对那些英勇的飞行员产生了极大的崇拜之情,那时他的梦想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去法国参加战斗。到1918年春天,福克纳谋求加入新成立的美国陆军航空兵团,但由于身高只有一米六六而失败;他心爱的邻居女孩艾斯特尔·奥德姆在这段时间和一个远在夏威夷的律师订婚。遭受双重打击的福克纳前往康涅狄格州的纽黑文,去找正在耶鲁攻读第二个学位的菲尔·斯通。那年4月10日,他到纽黑文一家枪支制造公司当会计。6月,第一次启用了威廉·福克纳这个伴随他余生的名字。
与此同时,福克纳装成英国人,报名参加英国皇家空军。他以假文件证明自己在伦敦的住址,终于如愿以偿被录用为军校学员,前往多伦多接受军事训练,并学习处理无线电报等技术。后来,福克纳又进入多伦多第四军事学校。他对人谎称自己出身英国高教会派家庭,上过耶鲁大学,还多次宣称自己曾在法国战斗时因飞机被击落而负伤,并故意一瘸一拐地走路,到处对人吹嘘说那是自己参加空战留下的后遗症。
而事实是,福克纳尚未完成训练,一战便已结束。《福克纳传》的作者约瑟夫·布罗特纳甚至怀疑他连飞机都没开过。1919年1月4日,福克纳接到了皇家空军的遣散通知。
回到家乡拉法叶县牛津镇后,高中肄业的福克纳依靠父亲的关系入读密西西比大学。在学校,福克纳吊儿郎当的做派引起同学们的攻击,他们送了他一个绰号——“不顶事伯爵”。福克纳选修了法语、西班牙语和英语文学课程,其间,他写了许多诗歌,其中一部分发表在了各种刊物上。
然而,福克纳对学校教育始终缺乏兴趣,读了一年多便又退学。当时福克纳已经二十三岁,但因为家境宽裕,他没找工作,一直赋闲在家,直到1921年秋天,才由密州牛津籍作家斯塔克·扬介绍,在纽约第五大道一家高级百货公司里的书店当店员。
自幼博览群书的福克纳十分胜任书店的工作,但他每周的薪水只有十一美元;由于收入太过微薄及其他一些原因,他做了几个月便辞职了,于当年12月初返回牛津。
好友菲尔·斯通唯恐他继续消沉下去,便动用社会关系,让他当上了密西西比大学邮局局长。该局在美国邮政系统里属于规模最小的四级邮局,局长年薪只有一千五百美元。不过,当年一辆福特T型车仅售二百九十美元,约百分之六十的美国家庭年收入在一千五百美元以下。按理说,这笔收入足以让单身的福克纳过上较为轻松的生活。但福克纳上班时要么看书写诗,要么打牌喝酒,经常怠慢顾客和弄丢邮件,最终在1924年10月遭到革职。离开邮局后,福克纳对人说:“感谢上帝,从今以后我可再也不用听从任何一个有两分钱买邮票的龟孙子的使唤了。”
账户透支的窘迫中年
1924年11月,福克纳搬去新奥尔良暂住,结识了已经成名的小说家舍伍德·安德森。福克纳此前写了十年诗歌,却没有太大的成就,第一部诗集《石雕法温》还是菲尔·斯通花四百美元请波士顿四海公司出版的,只印了五百册。大概是感觉继续写诗很难有什么前途,再加上安德森的鼓励,福克纳开始改写小说。福克纳写小说显然更有天赋,他很快完成了一些短篇小说和一部长篇小说。因为安德森大力推荐,这部名为《士兵的薪俸》的长篇小说无须自费出版,利弗莱特出版公司还给了福克纳二百美元预付金。
拿到这笔钱后,福克纳立刻从新奥尔良坐船前往欧洲。二战前,欧洲是美国文学青年心中的圣地,从亨利·詹姆斯、伊迪丝·华顿和埃兹拉·庞德,到菲茨杰拉德、海明威和亨利·米勒,一代又一代的美国作家都曾长期旅居欧洲,感受古老的文化氛围和新潮的文艺风尚。但福克纳因为旅费不足,只在欧洲待了半年便回到美国,继续写他的小说。福克纳的第二部小说《蚊子》依旧由利弗莱特出版公司刊行,但第三部《废站破旗》却在1927年底遭到该公司老板拒绝,老板甚至建议福克纳别投稿给其他出版商,以免自毁声名。福克纳原本特别为《废站破旗》自豪,觉得那是自己写得最好的作品,完全没料到居然收到这样的回应。
备受打击的福克纳只消沉了很短的时间,便在1928年春天振作起来,他将名缰利锁“关在门外”,开始忘我地创作一部全新的小说,这就是后来成为经典巨著的《喧哗与骚动》。
在福克纳专心撰写《喧哗与骚动》期间,他的经纪人本·沃森不停地寻找愿意出版《废站破旗》的公司,接连被拒绝了十一次。第十二次尝试终于成功,哈考特-布雷斯公司同意印发这部小说,前提是必须删掉小说中一些过度色情暴力的段落。本·沃森操刀的删节版在1929年1月31日以《萨托利斯》的书名刊行,哈考特公司为此向福克纳支付了三百美元预付金,但是哈考特公司拒绝出版福克纳刚完稿的《喧哗与骚动》。
从哈考特公司辞职另起炉灶的哈里森·史密斯趁机以区区二百美元预付金和福克纳签署了这部小说的出版合同。
就在这个时候,威廉·福克纳的人生迎来了重大的转折。曾经心爱的邻居女孩艾斯特尔·奥德姆婚姻有欠美满,早在1927年春天便带着两个孩子从上海返回牛津。她和福克纳很快旧情复燃,来往密切,在镇上引发了纷纭的物议,以至于福克纳觉得自己非娶她不可。
1929年4月29日,艾斯特尔·奥德姆和樊克令(1937年至1940年任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总董)之间神离貌不合的婚姻结束。福克纳在5月底写信向哈里森·史密斯借了五百美元,从6月20日开始了自己与艾斯特尔·奥德姆争执不断却持续终生的婚姻。
结婚给威廉·福克纳的写作带来了巨大的影响。婚前,他住在父母家,几乎没有任何经济负担,所以无论写诗还是写小说,他都是按照自己的喜好来写。但是为人夫意味着家庭责任,福克纳不仅要养活艾斯特尔,还要养她和樊克令所生的两个孩子,而且他不能继续住在父母家,于是他盘下一座老宅,每月要还七十五美元房贷。
早在结婚之前,福克纳便写了一部情节耸人听闻的作品——《避難所》。艾斯特尔看过手稿之后惊呼小说情节太过可怕,福克纳回答说:“故意的。但这样能卖得出去。”除此以外,他也开始写短篇小说。在那个年代,美国有些杂志如《星期六晚邮报》,发行量巨大,能够开出极高的稿费,一篇三四千个单词的小说稿酬高达两千美元的例子并不罕见。辛克莱·刘易斯(1930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菲茨杰拉德、海明威等活跃在20世纪上半叶的小说家往往写过数量多得让人称奇的短篇小说,就是这个原因。
婚后,福克纳花了很多精力写短篇小说,疯狂投给各种报刊。短短两年内,福克纳仅向《星期六晚邮报》投稿便至少有三十二篇,但只有四篇得到采用。尽管如此,短篇给他带来的收益依旧远远超过小说的版税。1930年下半年,福克纳仅有三篇短篇小说得到发表,稿酬却有一千七百美元,比他前面四部小说的版税加起来还要多出将近一倍。
果真如福克纳所料,《避难所》在1931年2月9日出版后卖得很好。这部情节匪夷所思的小说首印两千余册,到4月1日已经卖出了六千四百多册。它的畅销让福克纳一时成为小有名气的人物,纽约各大出版商都试图将其罗致到自己旗下,辛克莱·刘易斯等美国文坛耆宿纷纷动念要和他相见,甚至连远在洛杉矶的米高梅公司也想请他去写电影剧本。
然而福克纳并没有因此发财,1932年春天,哈里森·史密斯的出版公司面临破产,无法支付福克纳应得的《避难所》四千美元的版税。受这件事影响,福克纳将《八月之光》的打字稿交给本·沃森时,嘱咐他设法先在某家知名杂志上连载,并补充说:“稿酬不能低于五千块钱,而且一个字也不能改。”但本·沃森找不到这样的买家,最后只能将《八月之光》交给哈里森·史密斯新开的出版公司,又是只拿了几百块钱预付金。
1932年3月中旬福克纳寄出《八月之光》的打字稿时,已经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的银行账户透支了五百美元,以至于牛津镇没有商户愿意接受他的支票。有一天,他甚至沦落到要向他的叔叔借五块钱的地步。
万般无奈之下,福克纳和米高梅公司签署了一份周薪五百美元、为期六周的合同,于5月7日起程前往洛杉矶,开始了他在好莱坞的编剧生涯,也开始了他不断往返牛津镇和洛杉矶的颠沛流离的中年岁月,以及一段持续多年的婚外恋。从1932年到1945年,福克纳替米高梅、20世纪福克斯、华纳兄弟等好莱坞巨头公司编写了几十部电影剧本,其中有几部连署名权都没有。
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永远摆脱了缺钱的境地
这位伟大的小说家如此浪掷天赋,是因为他常常陷于入不敷出的境地,因而不得不去好莱坞挣点快钱来维持生活。
其实,写电影剧本收入很丰厚,但福克纳的钱仍然总是不够用,主要原因有两个。第一是他的家庭负担特别沉重,许多人要靠他供养,包括妻子和三个孩子(两个是樊克令的子女,一个是他的亲生女儿)、母亲、长期在他家的黑人帮佣,还有弟弟的遗孀和女儿。他们的家道虽然大不如前,但原有的体面必须维持,这对福克纳来说是一个艰难的任务。第二是他没有理财观念,花钱不知节制。1922年,他刚到邮局上班便买了一辆福特轿车。1933年5月,他又用当编剧挣来的钱购置了一架售价高达六千美元的单翼飞机。这种挥金如土的习惯在1942年结出了恶果。那年7月底,向来以美国最好的作家自诩的福克纳因为“口袋里只剩下六毛钱”,竟然和华纳兄弟公司签署了一份荒谬的合同:期限七年,周薪低至三百美元,其间所写剧本、小说的版权全归华纳兄弟所有。这份薪水低得令人震惊的工作非但没有改善福克纳的财务状况,反而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困扰。后来他一直试图提前解约,但直到1946年3月,他才在兰登书屋出版人本尼特·塞夫的帮助下,彻底摆脱了华纳兄弟的控制。
1945年,由于经济窘迫,福克纳屈尊参加《埃勒里·奎因推理杂志》举办的首届征文比赛。后来,福克纳的经纪人哈罗德·奥伯通知他作品《化学错误》获得二等奖,并随信附上了奖金支票。1946年1月5日,福克纳在回信里郁闷地写道:“多谢寄来埃勒里·奎因的支票。这实在是太滑稽了。在法国,我是一场文学运动之父。在欧洲,人们认为我是美国当代作家中最厉害的,是所有作家中最顶尖的。在美国,我却只能通过写电影剧本挣点小钱,穷得要去领一个受操纵的推理故事比赛的二等奖。”当时已近知天命之年的福克纳并不知道,他的命运其实已经接近否极泰来的转折点。
对福克纳的人生来说,1946年标志着一个重要的转折。在憋屈地领了《埃勒里·奎因推理杂志》征文比赛二等奖之后不久,1946年4月29日,纽约的维京出版社发行了由马尔科姆·考利编辑的《福克纳精选集》。马尔科姆·考利当时担任维京出版社的文学顾问,曾在1944年编辑出版《海明威精选集》。
那时,福克纳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好莱坞编剧,曾在1944年与人合作将海明威的名作《有者与无者》改编为电影剧本。当年大多数美国读者并不知道福克纳是谁,极少数记得他的人则称呼他为“玉米棒子”——这个戏谑性的外号来自他早年的畅销书《避难所》。马尔科姆·考利此举无异于将福克纳放到和海明威同样重要的位置上,促使美国评论界开始重新认识福克纳的作品。
1946年12月28日,《纽约邮报》刊登了一篇海明威访谈,海明威表示,虽然众多评论家称他是美国在世作家中最伟大的,但他认为这个荣誉应该归属于威廉·福克纳。
此后福克纳声望日隆,最终在1950年11月10日,瑞典学院宣布伯特兰·罗素是当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同时宣布威廉·福克纳获得1949年空缺的该奖,表彰他“对美国现代文学具有独特艺术性的重大贡献”。美国评论界亡羊补牢地给福克纳几部次要作品颁发了两次国家图书奖和两次普利策虚构作品奖。
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使福克纳永远摆脱了缺钱的境地,而且使他很快成为一个在美国国内和国际社会都享有极高知名度的文化人物。在美国国内,福克纳深度参与了民权运动的争论,但他偏向于同情黑人的保守立场左右不讨好:主张赋予黑人更多权利的左派指责他的立场过于保守,而美国南方的白人右派则反感他对黑人的同情。
当时以英美为首的资本主义国家和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国家正处于冷战状态,美国政府敏锐地发现,在欧洲文学界享有崇高地位的福克纳是宣扬该阵营意识形态的绝佳人选,因而经常邀请他到日本、菲律宾、欧洲和南美参加文化交流活动。和在美国国内经常遭受指责不同,福克纳在国际社会上总是受到热情的欢迎。
但这种光鲜的生活没有持续多久,由于常年酗酒与多次摔伤,福克纳的身体状况恶化,于1962年7月6日过早地去世,享年六十五岁。而那孤僻又桀骜不驯的性格,福克纳到晚年仍未改变。去世前五个月,福克纳曾收到白宫邀请,要他同其他五十位诺贝尔奖获得者共同出席肯尼迪总统主持的晚宴。这在一般人看来是荣幸的事情,福克納却冷冷地回复说:“我这样的年纪已经太老,不宜走这么远的路去和陌生人一起吃饭了。”
约克纳帕塔法世系
纵观福克纳的一生,最让人震惊的莫过于他旺盛的创造力:在经常酗酒、奔波劳碌和情感纠葛之间,在为稻粱谋写出一百二十余篇短篇小说和数十部电影剧本之外,他竟然创作了十九部长篇小说。
就像英国现实主义巨匠托马斯·哈代将虚构的维塞克斯设置为其所有主要作品的背景一样,福克纳也采用了这种聪明的做法:他的十九部小说中,有十五部的故事发生在他按家乡密西西比州拉法叶县的样子虚构出来的约克纳帕塔法。福克纳曾说:“我发现我家乡那块邮票般大小的故土倒也值得一写,恐怕我一辈子也写不完……”
福克纳用十五部长篇小说和五十多篇短篇小说构建起“约克纳帕塔法世系”。他从1800年写起,一直写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这里生活着一万五千余名居民,其中拥有姓名的角色达六百多个,叙述涉及政治、文化、历史、经济等方面,堪称美国南方社会的缩影。
这些小说没有随着福克纳的去世而湮没,《喧哗与骚动》《我弥留之际》《八月之光》《押沙龙,押沙龙!》《去吧,摩西》早已成为英语文学殿堂里的经典之作,而其中最能展现福克纳在创作上的新颖理念和精湛技艺的,则莫过于《喧哗与骚动》。
第一次看福克纳这部代表作的读者,绝大多数会感到特别难懂,因为小说所涉之事横跨三十几年,却被作者高度压缩在了四天之内。在浓缩的过程中,福克纳应用了意识流、蒙太奇、主体视角等多种别开生面的写作技巧,为小说叙事艺术开辟了全新的境界,这在当时十分新颖,迄今仍属罕见。虽然福克纳并不是第一个使用意识流叙事方法的作家,但在《喧哗与骚动》之前,从未有作品将这种技巧发挥得如此淋漓尽致和令人折服。福克纳敏锐地察觉到,人们的意识活动固然是流动的,但未必始终是连续的,流动过程中可能出现省略或者跳跃。他不仅能够描述人们的意识活动,甚至能够表现受抑制的潜意识。
加西亚·马尔克斯曾说,只有福克纳的那种技巧,才有可能把我所看见的写下来。美国前总统比尔·克林顿则说,福克纳的小说使他相信美国的南方除了种族歧视、三K党和焚烧教堂以外,还有别的东西。莫言以高密东北乡作为其小说中许多人物成长与活动的主要地域,更是受到了福克纳的影响,他还曾直言,读了福克纳之后,我感到如梦初醒,原来小说可以这样胡说八道……
后世研究者围绕时间、乱伦、性压抑、种族歧视和经济衰败等话题撰写了无数分析《喧哗与骚动》的论文,但他们无法从中提炼出一个公认的主题。而也许福克纳根本无意传达什么理念,因为《喧哗与骚动》这个书名正来自莎士比亚戏剧《麦克白》第五幕第五场的名句:“生活就像痴人说梦,充满喧哗与骚动,然而没有任何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