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仆射,是唐代的百官之长,也是唐初公认的宰相,位高权重。但随着三省制逐渐演变为中书门下体制,仆射的宰相地位便成了体制内的较大问题,唐初统治者对这一问题有不同的解决措施,但最终的结果都是仆射被排除出宰相机构。仆射被正式排除出宰相机构的时间,是景云二年。然而,仆射并非是在这一年立即失去宰相的身份,而是先在神龙元年正式失去了正宰相的身份,而后才于景云二年被排除出宰相机构。
【关键词】唐代;宰相;仆射;同中书门下三品
【中图分类号】K2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12-005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12.016
隋及唐前期,尚书令长期阙而不置的情况成为常态,仆射充当尚书省的主官并成了宰相之职。由于仆射品级高于中书省和门下省的主官中书令和侍中,所以在较长的一段时间里,仆射会被视为正宰相。但随着中书令和侍中的地位日渐提升,仆射的地位随之下降。除了失去正宰相的地位外,传统观点还认为仆射需要加上“同中书门下三品”的名号方可成为宰相。不过,据《资治通鉴》的记载,唐太宗认为“尚书细务属左右丞,唯大事应奏者,乃关仆射”[1]6063。故在唐太宗看来,仆射就是宰相,即许多史书所提及的“真宰相”。
学界关于尚书省及尚书仆射的研究较多,但都围绕着尚书仆射被排除在宰相群体这一传统观点来进行研究,却鲜有对仆射加“同中书门下三品”的意义进行探讨,对于上述《资治通鉴》的记载,也侧重于分析“尚书细务属左右丞”,以此论证仆射的地位下降,并最终退出政事堂,对于仆射的“此宰相之职也”部分则罕有分析。
仆射在宰相机构的地位变化,既是体现了尚书省的地位和权力下降,也是唐代中央行政制度演变的重要特征。仆射在宰相机构中的地位下降,乃至最终被排斥出宰相机构,其意义在于尚书省转变为纯粹的执行机构。因而,探讨仆射被排斥出宰相机构的时间,为三省制转变中书门下制的研究提供新思路。本文将立足于现有的史籍及前人的记载,探讨仆射在宰相机构中地位下降的过程,及被正式排斥出宰相机构的时间。
一、仆射作为宰相的时间
尚书省的长官原为正二品的尚书令,但是唐太宗曾任此职,从此尚书令便阙而不置,次官仆射便成了尚书省的实际长官。
唐代尚书省左、右仆射的员额为各一人,品级是从二品,低于正二品的尚书令,高于正三品的中书令和侍中[1]6。因此在品级上,仆射不仅高于被称为“真宰相”的中书令和侍中,更高于同时期被冠以“参豫朝政”“同中书门下三品”等名号的宰相。
关于仆射不再成为宰相的起始时间,不同的史籍和学者各有不同的观点:《唐六典》认为,开元年间张说被罢知政事官后,仆射便不再作为宰相[1]7。《通典》则认为仆射不再成为宰相的起始为贞观末年[6]597。《旧唐书》则认为自贞观十七年“同中书门下三品”出现后,仆射便常带此名号,而自武后以后,若仆射不带同三品的名号,则只负责尚书省的事务[2]1849。《新唐书》则认为空除仆射不是宰相的起始是在高宗以后。[3]1182《资治通鉴》则认为专拜仆射不再作为宰相的时间点为神龙元年,即获任仆射的豆卢钦望不敢以宰相身份处理政务为始[4]6594。《唐会要》记载了两个时间,一是仆射作为正宰相的起始时间,为武德元年至长安四年;二是空除仆射便不再出任宰相的起始时间,即以景云二年韦安石除左仆射、东都留守为标志[5]990。学界对此虽有不同的看法,但基本都是围绕着贞观二十三年至开元时期这段时间。
上述关于仆射何时失去宰相身份的记载,《唐会要》所提到的两个时间点值得注意:一是仆射作为“正宰相”;二是仆射作为宰相。换言之,《唐会要》认为仆射不再成为“正宰相”和宰相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其他史籍可能只看到两者的其中一个,或是将两者混淆了。所以,首先所需要明确的是《唐会要》中所提及的“正宰相”这一概念的含义。
此处《唐会要》所提及的“正宰相”的概念,严耕望先生认为有首相的含义[15]1-102。此处结合严耕望先生的观点,可以推断宰相正官便是《唐会要》所提及的正宰相。孙国栋先生则认为,仆射的宰相地位早在隋朝便已经出现反复,直至唐代才恢复宰相地位并作为首相主导政事堂[14]147-246。由此可见,《唐会要》所提及的“正宰相”的含义,经过严耕望和孙国栋两位先生的研究,虽然都没有提到首相这一概念,但从“宰相正官”和“群相之首”等概念可以推斷为首相的含义。
所以,结合上述史书及前人的观点,尚书仆射在宰相群体中地位下降乃至被排斥出宰相机构的过程应是:正宰相——普通宰相——不再成为宰相。而这其中存在着仆射由正宰相转变为普通宰相,并最终被排斥出宰相机构的过程;而这一过程的结束即是仆射被正式排除出宰相机构,而仆射由正宰相下降至一般宰相则是这一过程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二、仆射与“同中书门下三品”的关系
唐代宰相使职名号繁多,除常见的“同中书门下三品”和“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外,还有“参豫朝政”“参议得失”“参知机务”“平章政事”等[3]1627-1680,通常并非官职固定对应名号。但自仆射加上“同中书门下三品”后,由仆射之职出任宰相者,便固定加上这一名号,其中除去仆射兼任侍中和中书令外,便只有两个特例,便是豆卢钦望和刘幽求,其二人所加名号分别为“平章军国重事”[3]1671和“知军国重事”[3]1684。因此,仆射和“同中书门下三品”的关系以及加此名号的意义便是需要探讨的问题,这其中也反映了唐初三省制向中书门下体制转变的过程中,如何解决品级较高的仆射地位高于实际“真宰相”侍中和中书令的问题。
在唐初,仆射被认为是首相。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仆射的正宰相地位逐渐被其他真宰相所取代。其后制度上的问题便逐渐显现:仆射的官品比侍中和中书令高,且是百官之首;但由于仆射不再作为正宰相,因而在宰相群体中的地位比侍中和中书令低,这便容易造成决策上的混乱。因此为解决这一制度上的问题,太宗曾做过一些尝试,如长期空置仆射等,不过并没有真正解决。真正有效的尝试,便是“同中书门下三品”的出现。
“同中书门下三品”的含义,吴宗国先生认为有两种,第一便是如《新唐书》所言,仆射加此名号意味着以同三品的身份担任宰相,在地位上与另两个“真宰相”,即侍中和中书令相同[3]1182,因此不再有仆射官品较高而导致其地位比中书令和侍中高的情况出现。
吴宗国先生提到一个问题,即仆射加“同中书门下三品”这一名号后便一直伴随着仆射,这是否意味着空除仆射就不是宰相。对此他认为,贞观二十三年仆射始带“同中书门下三品”是其失去宰相身份的开始,但根据唐初实际制度运行情况而言,仆射被真正排斥出宰相机构,是在中宗神龙元年。在贞观二十三年至神龙元年的约半个世纪时间里,没有空除仆射的现象,但凡任仆射者必加“同中书门下三品”这一名号出任宰相。换言之在神龙元年前,仆射仍被视为“真宰相”,但已不再是“正宰相”了[16]23-72。
由此可以认为,仆射须加同中书门下三品方能成为宰相,是唐代三省制转变为中书门下体制的一个必要手段。目的是为了解决在中书门下体制下,仆射与侍中、中书令的地位与权力差异所造成的矛盾,为了让仆射的地位与侍中和中书令对等,因此需要让仆射加上“同中书门下三品”。
然而,吴宗国先生认为仆射不再作为“正宰相”即是已经不再作为宰相,和严耕望先生所认为的景云二年是仆射不再作为宰相时间节点有出入,而两位先生的依据是豆卢钦望和韦安石的例子,因此便需要理清豆卢钦望和韦安石出任仆射的情况及豆卢钦望所加宰相名号的含义,从而厘清仆射不再作为正宰相和宰相的两个时间节点。
三、仆射被排斥出宰相机构时间
仆射不再作为正宰相和宰相,分别是以神龙元年豆卢钦望和景云二年韦安石两次空除仆射为标志,所以本文以这两次空除仆射为对象进行分析。
豆卢钦望出任尚书左仆射时的背景,《旧唐书》和豆卢钦望墓志中可以发现一些线索。首先,豆卢钦望家族与杨隋和李唐皇室关系匪浅,因此在亲缘上豆卢钦望与李唐皇室和武则天的关系可谓是非常紧密。
其次,从豆卢钦望的仕途经历中可以发现他曾长时间出任东宫系统的官职[11]29-31;尤其出任皇太子宫尹时,正值被贬为庐陵王的唐中宗复为皇太子,因此豆卢钦望和中宗关系可谓非常密切。可见豆卢钦望是武则天和中宗在朝廷中可倚仗的势力,豆卢钦望也因此得以担任宰相十余年[3]4204。所以此时豆卢钦望被委任为尚书左仆射,而不加“同中书门下三品”的宰相名号,可以推知他所出任的宰相绝非是一般宰相。因此,其墓志亦明言:“国之元老,时莫与贰”[11]29-31。通过豆卢钦望的此次任命推测,则有中宗恢复唐初旧制,以仆射作为正宰相的意味。
不过即使是中宗有意恢复唐初旧制,让仆射再度成为正宰相,也因为当时中央行政制度已经发生变化而最终走向失败。于是在制度运行的层面上,就演变为史籍所记载的情况,性格谨慎的豆卢钦望获得尚书左仆射的任命,但由于没有加上同中书门下三品的名号,无法明确他在政事堂中的地位,所以“不敢予闻政事”。因此中宗若恢复旧制便容易造成政事堂决策的混乱,为解决这一问题,中宗才于数日后为其加上“平章军国重事”的头衔。
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给豆卢钦望加上的头衔是“平章军国重事”而非同中书门下三品。若给豆卢钦望加同中书门下三品的名号,便意味着在品级上其与时任中书令韦安石、魏元忠和侍中杨再思相同,同时也意味着身为左仆射的豆卢钦望地位会低于上述三人。因此唐中宗给了豆卢钦望一个全新的名号“平章军国重事”,以示其地位尊崇。
据此认为,仆射不再作为正宰相的时间为神龙元年,而这一年是否也可认为仆射不再出任宰相的时间。严耕望先生虽无明言,但从其认为这一问题则需要从严耕望先生所依据的景云二年韦安石空除仆射的例子进行分析。
自豆卢钦望出任尚书左仆射、平章军国重事,至韦安石出任左仆射兼东都留守的这段时期,即神龙元年六月至景云二年十月期间,共有四位左仆射——魏元忠、韦巨源、苏瑰、李成器;五位右仆射——唐休璟、魏元忠、杨再思、苏瑰、韦安石[8]37-38。除李成器外,其余左、右仆射均带上“同中书门下三品”的名号或兼任中书令,所以这一时期也没有空除仆射的现象出现。因此,仆射此时仍保留着宰相的身份,但是由于豆卢钦望的先例所造成的问题,从而需要明确仆射在政事堂中的地位,故豆卢钦望则是从制度上正式确认仆射不再成为“正宰相”的标志。
景云二年十月,韦安石任尚书左仆射、东都留守,再次出现了空除仆射的情况。由于神龙元年豆卢钦望的先例已让仆射失去正宰相的身份,所以韋安石空除仆射在宰相群体中的地位问题则更为严重。
根据韦安石的仕途履历,可以发现他与中宗、睿宗的关系都非同一般:和豆卢钦望一样,韦安石也是中宗的官僚旧臣,兼任相王府长史;中宗与韦后曾到访其宅邸,并赏赐颇丰;睿宗则暗中召见韦安石谈论关于太子李隆基的问题。同时韦安石为相十余年,可见韦安石在中宗、睿宗两朝的地位崇高。此外,是次任命的背景是韦安石选择支持当时还是太子的玄宗,并曾拒绝太平公主招揽而招致其嫉恨[2]2596-2597。
韦安石的这次获任,也可以发现一些问题。《旧唐书》对此的记载为“虽假以崇宠,实去其权”[2]2597。换言之,韦安石被任命为尚书左仆射、东都留守是明升暗降。所以韦安石空除尚书左仆射并非是继续担任宰相,相反而是让其远离权力中心的贬谪之举。
据此可以认为,韦安石这一明升暗降的任命是将其排除出宰相机构。同时,自此以后正式明确了空除仆射不再作为宰相,并相沿成例。虽然这可能并非是睿宗等人的本意,但这是制度运行的惯性所造成的结果。所以,仆射不再作为正宰相和宰相的时间相距虽短,但也存在着这一渐进的过程。玄宗以后以此官职作为优待老臣或安置卸任宰相,如宋璟、张说、张九龄、萧嵩、裴耀卿和源乾曜等。
四、结语
唐初仆射地位的变化,所体现的是唐代中央行政体制的演变。唐太宗尚认为仆射是宰相之职,但在半个世纪后仆射就变成了“虽假以崇宠,实去其权”的荣誉性职务。最终以渐进的方式退出了政事堂。即使仆射更名为丞相,却也是很多学者所提及的虽有丞相之名,而无丞相之实。
所以,以豆卢钦望和韦安石作为标志并不意味着仆射地位下降乃至退出政事堂是一蹴而就的。即仆射在初期仍被视为宰相之职,但随着中央行政体制的改变,便存在着仆射与中书令和侍中的品级与地位相沖突的问题。统治者就仆射与中书令、侍中的地位差异所带来的后果预设了解决措施,并经过了长时间的运行,期间并无这些后果发生。只是豆卢钦望和韦安石的任命使得仆射与中书令和侍中的品级与地位相冲突而造成决策上的矛盾便在制度运行中显现出来,因此需要对此问题采取相应的解决措施。但无论采取何种措施,最终的趋势都是仆射失去正宰相地位并被排斥出宰相机构。
因此,这是三省制向中书门下体制转变的重要体现。仆射作为真宰相,主导政事堂的决策权,意味着尚书省的地位高于另外两省。仆射无法参与政事堂决策,便意味着尚书省失去了参与决策的权力,沦为了纯粹的执行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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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林浩辉,男,广东中山人,福建师范大学社会历史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隋唐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