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巧玲,肖 峰
(华南理工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广东 广州 510641)
马克思在《资本论》对剩余价值理论的论述中,指明了资本主义经济有两个关键特征。其一,商品的一般生产。劳动者在资本主义对劳动力市场的强制压迫下,被迫出售自身劳动力,利用属于资产阶级私有的生产资料为资本家生产商品,资本家通过商品销售获得利润,资本积累和资本再生产成为可能。其二,工人的剩余价值生产。工人在劳动时间内生产出的剩余价值没有得到资本家以工资或其他形式的支付与补偿,被资产阶级无偿占有,工人阶级被迫为资产阶级生产出资本、剩余价值和利润。由此可见,资本对劳动力的剥削是资本主义经济的一个明显特征。平台经济在资本主义的应用中,也承袭了资本主义经济的特征。一方面,平台用户在平台资本的操纵下,为平台所有者从事数据生产以及数字产品消费等“产销一体”活动,平台所有者通过数字技术对平台用户生产的数据进行无偿攫取,获得生产数据剩余价值的源泉,实现对用户劳动力的剥削。另一方面,平台用户创造的价值通常只得到极少的补偿,甚至是没有任何回报,其生产的数据和“剩余数据”价值被平台资本家无偿占有,平台用户被动甚至是“主动”为平台资本主义实现资本积累和剩余价值再生产服务,使平台资本对劳动力的剥削程度趋向无穷大。
尼克·斯尔尼塞克(Nick Srnicek)[1]7以“平台资本主义”这一概念来表征资本主义发展到数字化时代,试图依托数字技术来重新建构资本主义生产体系和经济运行秩序的发展新趋势。在数字技术变革基础上,围绕数字平台已经生成了“一种能够提取和控制大量数据”的“新的商业模式”。平台资本主义可以视为以数字平台为核心技术载体,以数据资源作为核心原材料而进行经济活动的一种新兴商业发展模式,是资本主义发展到数字化时代,以平台资本积累为核心新型经济形态。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详细论述了机器等技术手段作为劳动条件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的应用所导致的劳动异化,并明确指出劳动异化的四个规定,即“劳动产品同劳动者相异化,劳动过程同劳动者相异化,劳动者与他的类本质相异化以及人同人相异化”[2]。资本主义发展到数字化时代,数字平台成为资本控制劳动过程的最新尝试,其资本主义应用造成对平台用户的剥削并形成新的劳动异化形式。
劳动的在这种新异化诞生于数字平台建构的基础之上。这一剥削和异化过程具体表现为,资本家首先通过在市场上购买服务器、虚拟主机以及服务器托管机房等生产资料建构起数字平台这一基础设施;其次利用人工智能,大数据,算法等智能化数字技术不断抓取和占据用户在数字平台上“无意识”留下的数据痕迹,并在资本增殖逻辑驱动下,引诱互联网活跃用户进行有目的的“用户生成内容”(User Generated Content,UGC)创造,即诱发用户生成并参与数字劳动;再次,通过对用户数字劳动生产的数据资源进行二次加工,形成数据商品和服务,并将其推入生产、流通以及消费环节以推动数字劳动剩余价值的实现,并最终获得作为数据平台实现资本积累新途径的数据资本。数据资本再进入资本循环过程,进一步实现对数字劳动创造的数字剩余价值的剥夺和占有。
数字平台是资本家将对劳动者生产生活的剥削延伸至数字生产生活领域的新技术手段,是资本为实现增殖所寻找的利润获取新渠道、新市场、新载体[3]7;数据资源是平台资本主义生产的新型原材料;数字劳动是现实的人的生产劳动和实践活动在数字平台等虚拟网络空间生产中的延续;数据商品是平台资本家在掌控数字劳动者劳动力和攫取大量数据积累后用于实现资本积累的新方式;平台资本是获得数据技术积淀和数字权力集中后的平台资本家实现资本主义增殖和运作的新形态。在平台资本积累过程中,平台资本通过对劳动方式的“颠覆化操纵”、对劳动时间的“无规制量化”、对劳动空间的“全景式监控”、对劳动主体的“多层次剥削”、对劳动价值的“否定性重构”,使劳动异化呈现出新的形式。也即是说,“劳动新异化”是平台资本主义时代,技术手段的更新演化使传统雇佣方式下的劳动异化具有新的表现形式,其延续劳动异化的剥削实质和根源,是平台资本操纵下数字平台的资本主义应用效应。
资本主义作为一个不断演化的历史生成体系,总是在时代背景的变迁中,通过自我调整来适应社会环境的不断变化与发展。到了平台资本主义时代,前沿新兴科技所催生的新科技革命对人类赖以生存的经济、社会进行了重塑,特别是数字平台和数字技术的兴起和广泛应用,催生出新的平台经济和商业发展模式。为适应智能化生产力的发展,资本也不断寻找新的增殖途径,其中之一就是通过数字平台以更加隐匿化的方式将剥削蔓延至生产生活各个领域。从劳动方式来说,在平台资本的数字化操纵下,劳动异化从物质生产领域延伸至虚拟化的数字活动领域,“产销合一”的数字化活动使休闲与娱乐活动等“非劳动”也成为价值创造的生产活动。
平台资本通过操纵“数字化生产”,导致与劳动的数字化相伴的劳动的虚拟化(即虚拟劳动),使得劳动方式“脱实向虚”,越来越脱离劳动的“实在感”。其中,以数字平台为载体的“数字化生产”逐步替代传统实体物质性生产,成为在生产过程中日益占主导地位的劳动方式。在传统的劳动方式中,通常会有“实体的物”作为劳动对象,“现实的人”作为劳动主体,表现形式可以“是同一个人的劳动的变化”,也可以是“不同的人的专门固定职能”[4]57,但这些都存在于现实的生产活动过程之中,体现为实体的物质性生产活动。到了平台资本主义时代,由于劳动对象和主体的虚拟化,劳动方式也呈现出虚拟化趋势。来自世界各地的从事特定工作的独立自由工作者代替传统工作岗位及生产线上的员工在“虚拟云”等数字平台上获得“数字身份”,并为平台资本家提供数字劳动。这种“人力云”(human cloud)的新型弹性工作方式彻底改变了工人与工作之间的关系,也颠覆了传统的雇佣关系以及传统经济模式下的社会结构[5]50。从技术本身的优势来说,“人力云”的工作方式使劳动者拥有极大程度的自主性和机动性,但在资本增殖逻辑的支配下,他们也面临着丧失劳工权、没有社会保障等风险,由资本家所操纵的“人力云”,也仅仅是资本家为追求资本利润最大化所创造出的“虚拟血汗工厂”和“数字血汗工厂”。
平台资本通过引入“智能化数字生产系统”,导致生产过程出现主客关系颠倒,出现智能机器对劳动的替代危机。1784年纺织机器在工厂中的发明与使用,开启了人机协作的工业资本主义新时代。鉴于机器的某些动作、功能与人的身体劳动具有同质性,机器作为扩展和延伸人类肢体器官的技术产物被不断开发和应用。随着自动化水平不断提高及技术自主性不断增强,原本用以辅佐人类劳动的技术结晶之机器,在资本增殖逻辑支配下成为资本家剥削工人的“利器”,这些资本化的机器逐渐挤占和让渡劳动者的权限,将人的存在贬低为一种功能性、职能性的存在,使人降格为机器的附庸,而机器则升级为支配人的工具。正如马克思所言,“我们的一切发明和进步,似乎结果是使物质力量成为有智慧的生命,而人的生命则化为愚钝的物质力量”[6]580。到了平台资本主义时代,劳动主体与机器“主客关系”颠倒的现象更加明显。在以平台资本增殖为核心的资本主义应用中,人工智能等数字技术作为被赋予了人格的物与人类在生产活动中相互竞争,人这一劳动主体作为被贬低了价值的物被迫与其竞争并被排挤出生产领域,甚至面临沦为“无用阶级”的风险。此外,智能化数字技术实现的全面自动化对人类劳动的替代,甚至使得监督和管理生产的脑力劳动也能被智能系统所取代,导致工人饱受“技术性失业”这种“新型社会病的折磨”[7]50。届时,劳动主体因失去劳动而丧失劳动报酬,进而无法进行劳动力再生产活动,劳动主体被完全排除在生产活动过程之外,甚至“连劳动本身也成为工人只有通过最大的努力和极不规则的间歇才能加以占有的对象”[8]157。
平台资本通过推动“产消合一”数字化生产模式,使异化从生产活动领域的“生产劳动异化”延伸至消费活动领域的“受众劳动异化”。随着物质产品不断被数字信息所编码,生产和消费不再像从前那样泾渭分明,生产越来越发生在消费领域,消费领域也越来越生产化。特别是在涉及数字媒介(数字平台)活动领域时,受众理论学派更是将数字媒介上的所有消费活动都视为生产活动。达拉斯·斯迈思(Dallas Smythe)[9]最早提出“受众劳动”的概念,他将观众视为一种“商品”,并将“受众劳动力”理解为受众成员“关注”的能力。在大众传播系统中,广告商凭借资本优势从社交媒体平台购买受众商品,受众通过观看广告进而购买特定品牌消费品,其消费行为偏好能够为广告商创造新的消费需求和消费市场,其在消费活动中产生的数据则成为平台资本家财富创造的“新源泉”。在这一过程中,受众的消费活动一方面被视作为广告商“工作”,即为广告商创造消费需求和市场的生产劳动;另一方面被视作为平台资本家“劳动”,即为平台资本家创造数据原料的生产劳动。受众作为数字文化消费者具有了生产者属性,推动了“产消合一”的生产模式。随后,苏特·加利(Sut Jhally)和比尔·利万特(Bill Livant)等传播政治经济学家更是强调要关注“受众劳动”是如何参与资本的生产、流通和积累过程等“盲点”问题,弥补了斯迈思“将大众传播、广告、受众劳动等过程与资本流通和积累的一般过程分离开来”[10]的局限,受众的消费活动也由此被作为创造价值的生产活动纳入资本积累过程。并且,随着数字平台技术的日益成熟,“数字化开辟了一个超越物理限制的神奇领域,其中生产与消费的二元性被解决,以允许无限制的增长,财富的持续扩张,超越生产、物质和劳动力的限制。”[11]iv在平台资本的推动下,数字媒体平台逐渐建立了一种新型劳动形式(即“受众劳动”),在这种劳动形式中,劳动过程和消费过程逐渐一体化,劳动异化延伸至消费活动领域即受众劳动异化。
“时间是人类发展的空间”,但在资本增殖逻辑下,资本家巴不得将一个人“一生中除睡眠饮食等纯生理上必需的间断以外,都是替资本家服务”[12]70。为了将人的一切时间都变为资本增殖的来源,平台资本通过操纵数字技术和数字平台,将劳动者的劳动时间、生活休闲时间甚至消费时间“无规制量化”为剩余劳动时间。不仅导致作为人的劳动能力体现和确证的劳动时间被非劳动时间所入侵和侵吞,使劳动时间本身失去了“独特性”“神圣性”,还使资本对劳动力的剥削和异化从固定劳动时间延展至休闲娱乐和消费时间。
平台资本通过智能数字技术革新,无约束地量化和延长剩余劳动时间。马克思曾就穆勒对机器的发明是否能减轻人的辛劳的疑问评论道,在资本主义生产中,机器的使用“决不是为了减轻或缩短工人每天的辛劳”[13]276,而是通过缩短“生产工资所必要的劳动时间”以延长“无偿为资本劳动的工作日”[13]277,即无偿延长剩余劳动时间。新的科学发现及技术发明,使劳动力生产出的产品价值超过资本家为其支付的劳动力生产费用的价值,也就意味着工人为偿还资本家为其支付费用的那部分工作时间在缩短,而“为资本家白白工作而不取分文报酬的那部分时间却在延长”[8]709,这部分“多余”劳动时间就是剩余价值的创造时间。并且,这些在额外时间里创造出的价值并没有与劳动力实现交换,而是作为资本被并入资本积累过程,这意味着工人创造的价值被无偿转移到了资本家囊中,剥削和劳动时间的异化也就在这一过程中产生。数字技术在生产过程中对生产效率的提升原本可以节省固定工作时日内的劳动时间,但资本家并没有减少传统“8小时制”“10小时制”工作时长以冲抵数字技术对劳动时间的节省,相反还“突破了工作日的道德极限,而且突破了工作日的纯粹身体的极限”[4]306衍生出“996”“007”工作制以获取劳动者更多的剩余劳动时间。并且,在“资本化效应”的影响下,人们为了追求更多的货币和私人财产甚至主动延长自身工作时间以获取更多收入,又或是在完成线下工作任务后,迅速投入线上平台,通过出售自由劳动力来赚取额外收入。原本是要通过劳动生产出劳动产品以使自身体能得以对象化和外化,并使自身价值得以确证的工人,在以牺牲自身自由时间及生命健康的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最终生产出的确是不幸。数字平台的普及与应用在无形中充当起资本家用于延长劳动者剩余劳动时间和无偿创造剩余劳动价值的“角色”,导致剩余劳动时间被无限量延长,劳动的异化程度也被无规制放大和深化。
平台资本通过制造“超真实”数字图像景观,无限制地对劳动者休闲生活时间加以占据。互联网数字媒体平台通过对人类意识的深度摹写和现实世界的仿真刻画,建构出丰富多彩的“超真实”(hyperreality)数字图像景观,吸引大量互联网用户沉迷其中。用户在获得数字平台技术使用权的同时,将自身利用休闲娱乐时间在数字媒体平台上生成的数据足迹和“用户生成内容”等带有私人属性的行为数据让渡给平台所有者,为平台资本对其进行量化,并进而实现对休闲娱乐时间的间接量化创造了机会空间。在资本增殖逻辑宰制下,人们用于发展自身个性的休闲、娱乐等自由时间,并未因智能化数字技术对社会必要劳动时间的缩短及生产效率的提高而增多,反而将传统工作日以内的劳动时间延伸至工作日以外的休闲生活时间,不断挤压和侵吞人们的自由时间,使“最发达的机器体系现在迫使工人比野蛮人劳动的时间还要长,或者比他自己过去用最简单、最粗笨的工具时劳动的时间还要长”[13]200。入驻互联网数字媒体平台的用户在闲暇享受自由时间之际,积极建立社交网络交际圈、构建个人关系网、展示个人生活经验、公开发表个人观点,或是与朋友交谈并表达情感、浏览网站帖子和营销广告、在媒体平台上实现关注与被关注等,这些用于休闲娱乐的消遣活动实则是将休闲时间授权给平台所有者,被授权的平台资本家将用户休闲生活时间量化为不断为资本家即时提供海量数据的剩余劳动创造时间。并且,用户交流和表达越多、展示的生活轨迹越多,浏览网站的痕迹越多,为平台资本创造的价值就越多。资本家通过“把工人及其家属的全部生活时间转化为受资本支配的增殖资本价值的劳动时间”[4]469,使劳动时间和休闲时间的传统界限变得愈加模糊。
平台资本通过利用数字平台(广告)优势,无节制地对消费时间进行量化和掌控。平台资本不仅通过营造丰富图像景观对平台用户生活时间加以占据,更进一步利用平台用户在数字图像景观上的时间耗费,为深化市场和扩大消费从而推动剩余价值的实现开辟渠道,推动劳动时间的“无规制量化”。数字平台在维持商品流通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它能确保商品系统地、持续地扩大与顾客的接触,不断刺激平台用户消费需求。特别是平台广告,在促进商品在市场上的价值实现具有独特优势,能将商品的消费欲望及价值实现冲动进一步加剧,即“广告不仅持续而且深化了它作为数字服务主要资金来源的角色”[14]125。特别是在线下消费行为得到极大限制的“疫情时期”或“经济萧条时期”等特殊时期,平台广告创造的“超真实”数字化图像景观通过互联网平台,使数字商品及服务的销售、平台用户的消费需求和方式得到进一步加强和更有效的补充。从线下电影院观影到在线多媒体视觉服务,从现场音乐会到网上音乐下载,从印刷书籍到电子书等等,广告和营销行业不仅能够有效利用互联网线上渠道优势维持和创造用户的消费需求,调整消费模式和偏好,更为平台资本将平台用户在线上消费时间耗费过程中产生的“数据”再商品化提供了途径,即平台资本将平台用户的消费时间量化后形成数据商品或服务再出售给消费者(数据商品生成原料的提供者)本身。在这一过程中,平台用户线上消费时间耗费过程中产生的数据“原料”,被平台资本家“二次加工”[15]后形成新的数据商品或服务,平台用户的消费时间竟也被间接量化为实现平台资本增殖的数据商品生成劳动时间中的重要一环,消费时间成为劳动时间,不仅使劳动时间的独特性和神圣性被消解,更使消费时间沦丧资本剥削和异化劳动的对象。
“空间是一切生产和一切人类活动的要素”[13]875,在平台资本的操纵下,数字化监控技术使人的活动空间资本化。为了将人的一切活动空间都置于避免不利于资本增殖的管控之中,平台资本通过数字监控技术对人的思想心智实施了监视,更对物理世界与现实生活、生产过程与劳动空间实施了全面监视。平台资本向数字劳动空间的延伸,不仅实现了对现实物理空间的数字化重构,更是借用数字平台技术加剧了平台资本对劳动空间的全方位监视,这是一种对现实物理空间、虚拟网络空间及虚实交互劳动空间的“全景式监控”,导致有形劳动空间隐退,无形劳动空间无限量扩展等危机。
平台资本通过数字化监视技术对虚实交互的生活空间进行全面监视,以推动对生活经验的数字化和商品化,进而实现对大众生命政治活动的全面掌控。肖莎娜·祖博夫(Shoshana Zuboff)[16]Ⅲ在《监控资本主义时代》(2019)一书中,将“监控资本主义”定义为资本家单方面将人类行为经验数据化并将其作为生产的“免费原材料”,把一部分数据用于改进产品和服务,另一部分数据视为“行为盈余”投入到制造“预测产品”的生产过程中,最后在“行为期货市场”上进行交易。可见,对数据的获取是监控资本主义运作的前提和核心。各种数据捕捉机制结合大数据分析技术和数据度量方法,对互联网用户的个人资料信息、交往聊天记录、网站浏览痕迹等行为数据进行追踪捕捉和详细分析,从数据中提取用户的主观意愿和情感认知,以实时掌握和了解用户的最新需求及行为动向,并制定出“投其所好”的最佳商品销售策略,以广告投放或数据商品出售的方式来剥削用户。在这一过程中,平台资本家通过数字平台等各种智能设备载体对用户行为数据等信息进行监视,达到对用户行为模式和思想动机的深度理解和预测,实现对其思想心智的监视和控制。并且,平台所有者通过对数字平台监控技术的掌握,运用资本和技术权力强制用户(若拒绝签订就无法获得设备程序访问权)签订“隐私政策”和“最终用户许可协议”等条约,迫使用户将个人隐私信息共享给平台所有者、程序开发商及智能设备所有者,并被其用于预测用户行为甚至出售给其他第三方等商业用途,置用户隐私安全于不顾。在这种市场环境下,平台所有者对用户生成内容的收集以及对个人数据的商品化将点击、分享、交流等活动转化为事实上的无偿劳动。数字平台这种可移动式虚拟网络空间不仅模糊了工作空间和工作场所,使劳动空间得以延展,还进一步拓展和深化了平台资本对数字用户信息世界及思想心智的控制力度和剥削强度。
平台资本通过数字化监视技术对现实物理空间进行全面监视,以强化对现实生活的全面控制和管理,进而实现对现实世界的重构。随着物联网、人工智能等智能技术的发展,以前需要靠人力或简单机械力来完成的任务由智能化数字系统或完全自动化来实现,劳动过程的连续性和控制力达到极致。特别是以传感器为核心的物联网技术与数字平台技术的结合将极大改变现代社会生活,实现对现实物理空间的全面监控和结构性重构。例如,利用可跟踪交通流量和天气变化的传感器优化交通系统,发展“智慧交通”;利用可感知身体变化并发送信号的“可穿戴设备”监测身体健康状况,发展“智慧医疗”;利用可探测适合作物生长环境的传感器提高作物产量和质量,发展“智慧农业”;利用可感知环境并据此作出变化的传感器发展“智慧城市”等。资本家通过利用这些“环境感知传感器”“可穿戴设备”“智能监控设备”等数据捕捉技术在物理世界和现实生活过程中的嵌入,时刻监控个体的行踪和活动轨迹,再结合计算机网络与之进行“自动无线连接”,获得存储在设备中的用户行为数据,再将这些“大数据”传送到数字平台加以分析、处理和应用,实现对个体行为活动的数字化以及对用户现实生活的实时监控,并进而通过“行为修正”改变人们的行为和决策。
平台资本通过数字化监控技术对现实劳动生产空间进行全面监视,以拓宽资本监督范围及对劳动者的监督力度,进而实现资本目标。数字化、虚拟化网络生产劳动空间的生成,是工业资本主义时期资本实现全球物理空间扩张的逻辑延伸至平台资本主义时期平台资本实现全球数字、虚拟空间扩张的具体表现。正如马克思所言,“资本越发展,从而资本借以流通的市场,构成资本流通空间道路的市场越扩大,资本同时也就越是力求在空间上更加扩大市场,力求用时间去更多地消灭空间”[13]169。万物互联的物联网技术与集中式数字平台生态系统的构建,使平台资本对劳动空间的监视摆脱了传统固定式劳动空间在地点或管辖权上的限制,使其实现对劳动空间的“全景式监控”。从生产劳动开始之前的数字决策,到生产劳动过程中对数据资源、闲置资源的全面协调管理,到剩余劳动价值实现过程的智能供应链监视,再到供应商与消费者之间的供需匹配,智能化数字监控技术的“触手”遍布数字平台商品及服务生产、流通及消费全过程。在新市场的动态竞争驱使下,数字平台监控技术将平台经济生产过程和再生产过程每一环节都纳入监控范围。并且,在生产环节中捕捉到的经验数据将形成一个全新的商业领域,资本家凭借对数字监控技术的所有权,获得对数据占有的权力以及利用这些数据开辟全新商业领域的权力,以此实现资本目标。这种对来自用户经验数据以及由此产生的商业前景的单方面主张,是平台所有者对用户数据所有权的剥夺,是资本对劳动者监督和控制力度的进一步强化,是平台资本及其操纵的数字平台公司对劳动者劳动空间的深度异化。
关于数字平台的剥削性质,克里斯蒂安·福克斯(Christian Fuchs)从社交媒体平台对互联网用户的剥削角度作了最早的论述,他将平台对用户的剥削定义为“过度开发”[17],认为平台工人的工资远低于正常雇佣关系下的水平。关于平台资本操纵下的数字平台对劳动主体的剥削,主要表现为平台资本通过数字技术垄断,人为操纵和建构劳动主体需求,并通过数字技术权力弱化主体地位,消解主体权力,甚至操纵主体行为按“资本意愿”行事,从而实现对劳动主体的“多层次剥削”和劳动主体多方面的异化。
平台资本通过对劳动主体需求的人为建构,将劳动主体的消费活动、消费目的甚至生活资料异化为资本家谋利和平台资本增殖的生产性活动和商品化工具,实现对劳动主体更深层次的剥削和异化。一方面,数字平台公司通过对平台用户生成数据的占有和使用,利用算法、数据分析和云计算等技术手段来掌握用户的消费习惯和行为偏好,有针对性地制造出符合用户需求的数字产品和服务,通过制造纷繁复杂的消费景观营造出“需求饥饿感”,引导用户盲目消费。甚至,在消费主义价值观的宣传和引导下,制造出与个体真实需求相偏离的虚假精神需求,支配个体的自由情感体验,使其局限于由平台所有者和广告商推介的商品信息中,隐匿化地控制用户的自由选择权,将体现个体个性及生命本质的真实需求抽离劳动主体本身。另一方面,为了进一步扩大消费市场,平台资本家利用其掌控的数字技术手段来协调劳动者和消费者之间对劳务的需求,匹配买家和卖家之间对产品和服务的需求,将闲置资源盘活,将交通工具、家用住房、家务劳动甚至是娱乐教育等“生活必需品”建构为用于扩大劳动力再生产的商品,使生活中的一切物品以及包括消费领域在内的各个领域商品化、市场化,用于实现平台资本家获取平台竞争力和实现数字资本积累的目的。数字资本对劳动者闲置资源的“盘活”及对劳动者消费资料的商品化,进一步加剧了数字资本对劳动主体的剥削。
平台资本通过与数字技术合谋,加强智能化数字技术系统对劳动者的控制,弱化劳动者技能,实现对劳动主体地位的挤压和劳动主体权力的消解。平台资本操纵的智能化数字技术系统在平台经济生产中的广泛应用使劳动过程日益“数字泰勒化”,劳动主体自身权力和劳动技能不断向数字技术系统过渡和转移。在平台经济发展过程中,平台资本和劳动力之间的斗争以隐匿化方式此起彼伏,平台资本对数字劳动工人的管理控制仍然依赖于科学的管理模式和先进的智能化数字技术系统。各种智能化数字技术在生产过程中的应用,非但没有减轻人的劳动、增加人的自由,反而是造成工作负荷增加、工作流程管理控制增强。随着数字平台公司的日益成熟,平台管理层的控制策略变得更加程序化、精细化和分层化,数字劳动工人的劳动技能需求被大大降低,劳动力因劳动过程的程序化、简单化和标准化而发生技能上的弱化和退化。并且,平台资本对数字技术的霸权控制,使劳动主体自主选择权被剥夺,陷入“技术拒绝困境”:若劳动者接受技术,则意味着自身被数字技术所量化和准入,使自身面临遭受被数字技术操纵和剥削的危机;若拒绝技术,则无法融入智能化数字生产系统的劳动过程,使自身面临遭受数字化技术时代淘汰和陷入“技术孤岛”[18]。
平台资本通过劳动主体的数字化、商品化,将劳动主体对象化为平台资本主义生产活动的一环,并使劳动主体自身行为被“资本意愿”所操纵和挟持,以实现优化和加速平台资本实现数字剩余价值方式和进程的目的。在平台资本主义时代,平台资本为了更便捷地对人类行为进行操纵,利用数字技术使现实物质条件不断被数字信息所增强,即不断被数字信息所编码或叠加,甚至将现实的感性的生命个体也进行编码和符号化,抽象为可拥有多重角色的“数字身份”。一方面,数字身份的获得更便于平台资本对个体进行“数字商品化”量化和管理,因为数字技术可以将劳动力的出卖者建构为可量化和出卖的“客观理性数据”[19],将原本可供自身在劳动时间以外自由支配的身体,在算法权力的组织和控制下异化为可操纵的外表,将人自身异化为数字化生产活动的一环。另一方面,数字身份的获得也使人类的数字情感表达具有了载体,拥有数字身份的个体在数字平台上不仅从事生产数据信息等原料的数字劳动,也从事着“情感劳动”,他们通过调整自身面部表情,以表演形式向公众展示经过自我管理的、符合公众期望的情绪来获取工资[3]7,此时个体情感的私人属性被异化为可用于售卖以获取商业利益的商品。
在《资本论》中,马克思认为价值是“无差别的人类劳动”[4]79,劳动创造价值的过程实际上也是人的价值对象化的过程。他强调,没有蕴含人的活劳动的产品是没有价值的,不参与由人的活动所构成的劳动过程的机械是无用的,“活劳动必须抓住这些东西,使它们由死复生,使它们从仅仅是可能的使用价值转化为现实的和起作用的使用价值”[4]214,因此,只有劳动并且是人的“活劳动”才能创造价值。进入平台资本主义时代,资本家纷纷将资本投入能够生产海量数据的智能化数字平台技术,试图通过对资本有机构成比例的调整来否定人的劳动在价值创造中的作用。
资本家通过将智能化数字生产系统引入生产过程,不断提升不变资本的智能因素在资本有机构成中的占比。随着智能科技的不断发展及其在生产活动领域中的推广和普及,由智能化控制系统所操纵的数字平台逐渐成为价值创造的主力军,而其推动的平台经济生产逐渐成为经济发展的主要生产模式。“数据”作为数字商品及服务生产和流通中的最新生产要素,代替传统不变资本中的原料等物理性的生产要素,跃升为平台经济生产过程中的主要原料。相比传统生产活动中物质性原料,数据更具灵活性、流动性等特点和优势,能在生产活动中摆脱传统条件的制约,创造出比以往更多的附加值。并且,以数据为核心生产要素和最重要生产原料的平台经济不仅能在生产费用方面实现“物质生产的边际成本几乎等于零”[20]23的目标,还能以更快的速度、更低的成本及更低廉的价格在产品流通过程中复制产品并出售给消费者从而在利润追逐中获胜,使得平台经济范式凭借其独特优势逐渐超越传统生产模式日益兴盛。当资本出现“剩余”时,资本家会将资本投入那些最有望实现快速增长,并且能最大限度摆脱市场控制的领域,这是“食利者资本”的本性。如今,智能技术对人力资本的不断排挤,似乎显示出“生产要素价值论”“知识创造价值论”对 “人的活劳动创造价值”的劳动价值论的否定性重构。
其实,数据、知识、信息等生产要素本身并不创造价值,劳动才是创造价值的唯一源泉。从商品价值构成等式,即W=C+V+M(W: 商品的价值;C: 不变资本;V: 可变资本;M: 剩余价值)可以看出,商品的劳动既包括构成不变资本的物化劳动,也包括构成可变资本的活劳动,两者在商品生产和价值形成过程中的作用是不同的,只有活劳动才能创造价值,物化劳动(包括土地、资本、设备等生产要素)只能通过活劳动来实现其价值转移。以让·巴蒂斯特·萨伊(Jean-Baptiste Say)为代表的“生产要素价值论”者,错误地将生产要素本身的使用价值与价值的创造和形成相混淆。数据、知识、信息等智能时代的核心生产要素不是凭空而生,它们都源于人类的生产实践以及各种“非物质性”生产活动(包括智力类、情感类、技术类、科学类劳动),它们都是人的体力、脑力或智能劳动的产物。在产品生产的参与过程中,它们只负责将自身原有价值转移到所生产的产品中去,并且,即便是转移原有价值也需要人的劳动参与,“如果它本身不是人类劳动的产品,那么,它就不会把任何价值转移给产品”[4]237。
资本家投入智能化技术生产设备于生产活动中以实现对人类劳动的排挤和替代,不断降低可变资本的人力因素在资本有机构成中的占比,试图隐匿人力劳动在生产过程中的价值创造作用。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资本家购买劳动力的目的是为了“增殖他的资本”和“生产商品”[4]714。一般而言,智能设备制造产品的效率及价值远高于人力劳动所创造的效率和价值,大规模、大批量自动化智能设备在生产过程中“完成任务的成本大大低于人工完成任务的成本”[21]141,因此,出于对利润的追逐,资本家会加紧研发能够替代人类劳动的智能化技术设备。在可以预见的未来,类似于流水线工人、收银员、银行柜员等大量机械的、重复的体力劳动必然会被 AI 替代,而近几年出现的“无人零售” “无人酒店” “无人送货机”等大量无人经济产业也印证了这一发展态势。劳动者在失去生产价值的优势后,注定被资本家抛弃,于是失业便进一步造成可变资本的人力因素下降,甚至在实现“完全自动化”后,资本有机构成也会因人力因素的彻底消失而趋于无限大。但事实上,“无人工厂”从本质上说依然是物化劳动或不变资本的实物形式。它并不是真正“无人”,由背后技术研发人员所设计的整座工厂,及其工厂内由上游厂家生产出的机器设备,都蕴含着大量无差别人类劳动。
平台资本家极力鼓吹平台工人的劳动自主性和人身自由,不断鼓吹“数据新石油”,宣传“非物质劳动”的自由自主性,抹除数字劳动者在价值创造和实现方面的贡献。但事实上,数据不是自然存在的“新石油”,而是数据商品生产的“新原料”,是平台工程师、程序设计员、数据工程师等这些数字平台劳动者进行加工的生产原料,没有这类专业人员提供网页、算法和挖掘统计后的数据等核心技术支持,数据商品也就不可能形成。而所谓的非物质劳动,实际上非常依赖于物质劳动的先决条件。拿加密比特币挖矿来说,它的物理要求和约束绝不仅仅是网络协议指定的一个参数,它非常依赖于物质性先决条件,即“不同类型的发电厂、变电站、电线、路由器、服务器、深海电缆、卫星”等,所有这些基本组成部分的建设都需要劳动力的参与,包括“在发电厂控制室工作的人,在世界某处制造服务器的人,以及设置和更新这些服务器的人,建立和维护变电站的人”[22]57等等,这些不同时间、不同地点、不同形式下人类劳动之间的复杂相互作用,即不同类型的劳动力促成了每一笔比特币交易。再如,Facebook(现更名为Meta)之类的数字平台,从算法的开发,到主机服务器管理,再到用户体验设计等关涉平台运作过程的每一环,都需活劳动的参与。只有当一系列耗费劳动力的过程创造出数据新的使用价值时,数据才会成为一种有市场交换价值的劳动产品。因此,只有劳动并且是人的“活劳动”才能创造价值。
平台资本与数字平台技术的合谋,使资本对劳动力的剥削不再拘泥于传统形式的剥削,而是延伸和扩展至劳动者的全部生活。智能机器的普及与使用看似减少了劳动力的使用,但事实上却是以隐匿化手段在无形中增加劳动者工作强度,对劳动者剩余价值的盘剥更是延伸至对其“再生产劳动力的活动”的剥削,以实现对剩余价值剥削的最大化。劳动者在看似减轻劳动的虚假现象下,不断地遭受资本家将其生活经验价值化的深度剥削,资本在模糊剥削边界的同时,将剥削实质隐匿化和劳动异化程度深层次化。
马克思强调,机器作为现代经济制度关系的体现,“利用机器的方式和机器本身完全是两回事”[23]412。数字平台技术作为智能时代的高级机器手段,在不同社会制度中会产生不同的应用效应。在资本主义制度中,以人工智能为核心的数字平台技术是延续资本增殖逻辑的更高级的机器手段,它在生产活动中对人类劳动的替代是以一种更新型、更隐匿的手段实施的对劳动的新剥削。因此,数字平台技术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应用会成为资本奴役劳动力的新式工具和手段,引发劳动方式、劳动时间、劳动空间、劳动主体及劳动价值多维度的劳动新异化。但在以生产资料公有制为基础的社会主义应用中,数字平台技术却可以成为促进“劳动解放”,实现人的解放,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有利手段。
反思数字平台在平台资本的操纵下引发的劳动新异化的根本目的,是要推动实现数字平台技术的社会主义应用。从平台资本主义所造成的劳动新异化的分析过程可见,数字平台、数据资源、数字技术是平台资本积累过程中不可或缺的几个核心要素。为了规制平台资本积累所造成的劳动新异化,必须从根本上让这些核心要素摆脱资本积累的操纵和控制,以社会主义应用逻辑取代资本主义应用逻辑。
其一,要促使数字平台从“资本主义应用”复归到“社会主义应用”。摆脱资本增殖逻辑对数字平台的控制,激发数字平台经济潜力。以数字平台为载体,大力发展数字经济并将其作为企业发展新经济商业模式的模范,利用数字平台为企业的创新发展营造支持性技术生态环境,围绕数字平台构建良性发展的“数字创业生态系统”。根本而言就是让数字平台被用作人的劳动解放的技术介质和人的创造性活力释放的中介场所,充分激发其蕴含的巨大生产力潜力。
其二,要促使数据资源从“私人占有属性”复归到“全体个人所有”。摆脱资本增殖逻辑对数据的占有和垄断,实现数据的共创共享。数据是人类在实践活动过程中,由人类自身生产和创造出来的对象物,实现数据的共创共享既是将对象物回归于人自身的应有之义,也是激发经济活力的必然之举。只有实现了数据资源的共创共享,才能“充分发挥海量数据和丰富应用场景优势,促进数字技术和实体经济深度融合,赋能传统产业转型升级,催生新产业新业态新模式,不断做强做优做大我国数字经济”[24]。
其三,要促使数据技术从“技术理性逻辑”复归到“劳动工具本质”。摆脱资本增殖逻辑对数字技术的操纵,集中力量攻克核心数字技术难关,发挥数字技术作为数字化时代的最新“机器”在降低劳动力雇佣、生产管理、过程监督成本等方面的积极作用。积极推动数字技术在促成新的经济活动方面的引擎作用,让其从资本主义实现资本积累的牟利手段转变为社会主义普惠全民、解放社会生产力的利民工具。在回归劳动工具本质和社会主义应用中,发挥其实现人类劳动解放的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