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安,屠静芬
(华中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9·11事件”后,随着阿富汗战争的爆发,美国和北约一度向中国试探提出借道瓦罕走廊。由此引发了国内外媒体关于中国是否要开放瓦罕走廊的热议。2021年8月15日塔利班进入阿富汗首都喀布尔后,国内外一些媒体又担心恐怖分子会不会经由瓦罕走廊影响中国新疆的安全。在媒体热火朝天之时,学界也将眼光投注到瓦罕走廊,对瓦罕走廊的战略地位、瓦罕走廊东端的中阿边界等有着一定的关注。不过,不仅不少媒体对瓦罕走廊的历史知之不详,而且学界虽有不少论著提及瓦罕走廊,但较少专门性地系统挖掘瓦罕走廊的历史。①国内对瓦罕的关注主要有两方面:一是近代诸多有识之士撰写了大量考证帕米尔地理的著作,多涉及瓦罕帕米尔。二是在论述英俄侵略帕米尔的论著中对瓦罕有所涉及。代表性论著有:许建英《近代英国和中国新疆(1840—1911)》,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2004年;侯杨方《清代帕米尔西部、南部国界与什克南、瓦罕疆域范围》,《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18年第3 期,第115-117 页;等等。国外关于瓦罕的关注,也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近代诸多西方探险家的游记和考察报告中对瓦罕的记载;二是学术性研究。代表性论著有:John Wood.A Personal Narrative of a Journey to the Source of the River Oxus,London:John Murray,1841;Faizi.Inayatullah,Wakhan:A Window into Central Asia.Islamabad,Pakistan:Al-Qalam,1996;Hermann Kreutzmann.Wakhan Quadrangle:Exploration and Espionage during and after the Great Game,Wiesbaden:Harrassowitz,2017;〔英〕托马斯·爱德华·戈登《世界屋脊》,成斌、王曼译,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13 年;等等。整体比较而言,西方学界的研究相对深入一些。鉴于此,本文利用清代各种文献及西方相关资料,爬梳清朝与瓦罕关系的演变历程,并在此过程中勾勒清代瓦罕的基本情况,希冀以此为个案,展现清朝与中亚藩属关系的流变。
瓦罕,是一个位于帕米尔高原最南面的土邦。《乾隆十三排图》称其为瓦汉,《清朝文献通考》《西域水道记》等作斡罕。关于瓦罕的疆域,整体来说,“西部弯曲形如一钩,而东部则接小帕,横亘于两山之间”[1]1673,除了瓦罕帕米尔是其主体部分外,还“包括了大帕米尔和小帕米尔的一部分境域”[2]116。其中,“以农业为生的瓦罕人生活在海拔较低的瓦罕山地”,“游牧吉尔吉斯人则在高海拔牧场放牧”[3]。“除了靠近巴达克山的瓦罕西部地区外,瓦罕的土地比其他地区更加贫瘠,人口更加稀少。”[4]14“在夏季,大多数居民赶着他们的牛羊群,到他们邻近地区的山地上放牧。每个村子只留少数人照顾成长中的农作物,等他们从夏季牧场回来时进行收割。”“瓦罕的主要农作物有小麦、青稞、大豆和豌豆。”“在瓦罕,似乎没有什么矿藏。从巴达克山可以获得质量极差的盐和铁。”[5]175
瓦罕的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历史上瓦罕曾是古代“丝绸之路”的重要通道。“丝绸之路”衰落之后,由于瓦罕是“自肥沃的巴达克山地区至塔里木盆地南缘绿洲线之间最直捷的通衢”[6],瓦罕仍是中亚地区、新疆和阿富汗商贸往来的要道。新疆、中亚以及阿富汗之间的“南路商队都是通过它而往来的”[7]311-312。此外,瓦罕南界兴都库什山脉的诸多山口还是中亚通往南亚的要道,其中巴罗吉尔山口和多拉山口是“逾越兴都库山山脉进入印度的最方便和最易出入的通道”[8]。
张骞凿空西域以后,瓦罕曾是中国的领土。西汉时期,瓦罕被纳入西域都护府的管辖之下。但到马可·波罗经过瓦罕抵达元朝时,瓦罕已是巴达克山的属国。①参见〔意〕马可·波罗《马可·波罗游记》,余前帆译注,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09年,第87页。明朝中后期,瓦罕一度在叶尔羌汗国的统治之下。②参见米儿咱·马黑麻·海答儿《中亚蒙兀儿史——拉失德史》第2编,新疆社会科学院民族研究所译,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293-294页。
1680 年叶尔羌汗国被准噶尔部灭亡后,大约在18 世纪30 年代初,瓦罕随其宗主国巴达克山臣服于准噶尔部。③参见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中俄关系史研究室、兰州大学历史系《中俄关系史论文集》,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70-71页。乾隆朝平定准噶尔后,于乾隆二十一年(1756)与二十四年(1759)对西域进行测绘,测绘资料汇总于《西域图志》,其中也收录了瓦罕的资料。由于战争等原因,此次测绘人员并未亲到瓦罕,而是通过查看副将军富德等绘制而来的舆图,询问知悉地方远近之人来推算得出的。④参见靳煜《清乾隆年间西域测绘再考察》,《历史地理》,2014年第2期,第254页。不过,1759年清政府平定大小和卓之乱之际,清军曾进占瓦罕。其时,大小和卓败逃巴达克山,为威慑巴达克山国王交出大小和卓,副将军富德派清军“进军斡罕以待之”[9],迫使巴达克山擒杀大小和卓。
在此前后,清朝与巴达克山就大小和卓展开长达数月的交涉。期间,瓦罕与衮都等部多次向清军报告巴达克山与大小和卓的动向。1759 年8月23 日,瓦罕伯克米尔莽苏尔“修书”并遣子苏勒坦至富德军前“投诚”,呈送礼物、马匹。⑤参见马子木《乾隆朝初通巴达克山考——兼论准噶尔遗产与清朝中亚外交之初建》,载《“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八十八本·第二分,2017年,第369页。对此,富德表示:“尔等仰慕大汗之仁化而归顺,不易衣冠,惟严加约束下人,照常安居”,并强调若“大军直入巴达克山搜捕霍集占等”,“虽路经瓦罕,必不滋扰尔游牧”[10]。由此,瓦罕在向巴达克山纳贡的同时,成为清朝外藩属国。
瓦罕与清朝建立宗藩关系后,“每年呈递伯勒克腰刀、猞猁孙皮张”[11]册5,2552,而且“一向从中国官府那里领受”一笔同什克南、罗善、坎巨提、色勒库尔等量的赏赐,“作为保护国境和保护贸易通道的酬劳”[5]181。而巴达克山送交大小和卓尸体之后,也成为清朝的外藩属国。不过,与巴达克山多次获准赴北京朝觐不同,瓦罕主要通过叶尔羌办事大臣向清朝进献贡物。在清朝的心目中,瓦罕与巴达克山的地位是不一样的,巴达克山是中亚影响较大的国家,瓦罕毕竟只是附属于巴达克山的一个小土邦而已。
清朝与瓦罕宗藩关系建立以后,并未直接将瓦罕等外藩属国纳入版图,而是将瓦罕视为比安集延、霍罕等更为外围的“间通贸易”“荒远僻陋”的边外“部落”,⑥参见《伊江集载》,载《清代新疆稀见史料汇辑》,北京: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1990年,第116页。要求他们“谨守天朝法度,约束属人,和睦邻封,一切事务俱遵驻扎喀什噶尔、叶尔羌大臣等节制”[12]册17,589,实行特殊的羁縻政策。
与清政府十分重视的哈萨克、布鲁特相比,乾隆时期清朝与瓦罕的关系比较疏远。这从以下两件事可以看出:
第一,清政府对瓦罕的求援置之不理。乾隆三十五年(1770),阿富汗借口素勒坦沙交出大小和卓、杀害“圣裔”,派兵攻灭巴达克山素勒坦沙政权。由于自身安全遭受重大威胁,瓦罕伯克散吉罕派人向清朝叶尔羌办事大臣求援,叶尔羌参赞大臣期成额复文与散吉罕表示:“尔等惟静静防守,尚不知虚实,便呈请发援兵者,甚为胆怯。”这一处理方式,得到乾隆帝的称赞:“期成额等所办尚是。外部落人事,不过如此办理耳。”[13]册9,530最终结果是清朝没有出兵救援巴达克山与瓦罕,坐视巴达克山遭阿富汗打败,而清朝在中亚的威望因此遭受的沉重打击是不言而喻的。①参见李皛《乾隆年间清朝与阿富汗关系新探》,《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1期,第121-130页。
第二,在布鲁特部落劫掠瓦罕人、牲畜一事上,大多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乾隆五十一年(1786),瓦罕伯克沙依札罕等派人向清政府“控告希布察克部布鲁特多连之子弟等邀集众多布鲁特等,屡次劫掠其牧场,劫走人、物、牲,践踏其耕田等事”。接到报告后,同年十一月二十九日乾隆帝让喀什噶尔办事大臣保成“劝谕多连”:“尔应速核此事,将尔子弟等屡次劫掠沙依札罕等人、物、牲等,照数催缴赔偿,方能平息此事。”[13]册19,556多连派遣其子在希布察克等部“追出带回人畜,然被劫部落之人仍嫌少而争执”。对此,乾隆帝表示:“倘瓦罕、棍等部之人并不知足,仍执意追加,则断然不可。”乾隆帝强调:“今众布鲁特等,因皆归附,方如此恭顺退还所掠物项。此前亦能如此追回乎?况且,此等人亦应各自设防自己部落,则遇有前来抢掠者,断无不能抵御之处。然平素疏虞,并不留意设防各自部落。万一发生抢劫等项事件后,岂能仅靠官代为追出乎?”[13]册19,564-565此后,乾隆五十八年(1793),再次发生“察勒提依特部(cal tiit aiman)布鲁特等抢掠瓦罕地方牲畜”[13]册23,421之事,喀什噶尔参赞大臣明兴根据乾隆帝的指示,基本上还是按照以前的方式处理。
在这些劫掠事件中,乾隆虽表示要追回瓦罕被劫人口、牲畜,但对布鲁特劫掠瓦罕的人口、牲畜的事实基本上没有严肃处理,甚至责怪瓦罕没有管好自己的部落。这虽体现了清朝一向避免介入中亚诸藩属之间纷争的政策,但主要是因为在清朝的心目中,“新疆南北二路,外夷环峙,然其毗邻错壤作我屏卫者,惟哈萨克、布鲁特两部落而已”[14]172。而“瓦罕部落远在布鲁特之外,素称孱弱”[11]册5,2552。因此,两者在清朝的中亚政策中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也正因为布鲁特的“屏卫”地位,乾隆帝虽声称对中亚诸藩属国“俱一体眷顾,并无左袒”,希望“和睦同藩”[11]册4,1905,但清政府对布鲁特的待遇与重视是贫弱小邦瓦罕所不能比拟的。而在此前后,布鲁特所发生的燕起外逃事件使清政府为了边疆地区的稳定,也不得不有意多加安抚,这也是清朝多次息事宁人的重要原因。曾积极协助清军平定大小和卓之乱的希布察克部布鲁特之比阿奇木,被清朝任命为布鲁特散秩大臣,“总督众布鲁特”[13]册17,555。1765年他又协助清军平定乌什叛乱。但乾隆四十九年(1784),阿奇木因诬控鄂斯满私通大和卓波罗泥都之子萨木萨克而被治罪。其子燕起携众外逃,直到1787 年擒获。但其弟鄂布拉三仍外逃浩罕。这一事件在布鲁特内部引发了不小的动荡。“燕起逃遁后,卡伦内所驻多连属下布鲁特惊惧,亦避往卡伦外。”[13]册17,567
而对瓦罕等中亚小国,清朝既不愿为其提供武力保护,又不愿介入其内政,更不想介入各部之间的纷争,只想维持象征性的朝贡关系而已。“清廷对于各藩属,徒取羁縻政策,未曾实力经营。宗主国与藩属国之相互关系,除布鲁特头目由中国任命,并常年监督,派员巡视,关系较为密切外,其他各部仅有朝贡及互市二事而已。其中又有朝贡亦未尝定例;至于其内政外交诸端,更从来不加过问。徒拥天朝之虚名,未行宗国之实权也。”[15]因此,随着时间的推移,一旦形势发生变化,这些小国对清朝的忠诚度很难经得起考验,必然导致这些小国对清朝的疏远甚至背离。
不过,清朝为维持朝贡关系,还是采取了一些行为笼络瓦罕。在1786年新疆地方官员汇报布鲁特部落劫掠瓦罕之事时,乾隆帝得知瓦罕伯克沙依札罕兄弟“互相不和之情”,决定等劫掠之事解决之后派人去瓦罕,“以其性情好生开导调和晓谕”[13]册19,556。后来,叶尔羌办事大臣塔琦“派五品阿奇木伯克伯巴克沙赴瓦罕地方劝和沙棘扎干②沙棘扎干,即前文沙依札罕。当为译者未能前后统一。兄弟”[13]册19,594。
乾隆朝以后,瓦罕与清朝的关系日益疏离。“距叶尔羌十三站之瓦罕”等土邦与清朝“惟通市,不列朝贡”,它们“虽时通贸易,不能自达于天朝。又或即各大国之附庸部落,不足比数”[14]172。嘉庆十三年(1808),“瓦罕地方人民因避巴达克山抢掳”,“共四百余户,合计男妇大小共六百八十余名”③参见《奏闻查办瓦罕难民出境现在地方宁谧各缘由》,嘉庆十四年三月二十六日,“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档案号:“故宫”099566/404013696。先后逃到色勒库尔。清政府担心色勒库尔“居住人口众多,恐日久粮食不敷应用”①参见《奏闻查办瓦罕难民出境现在地方宁谧各缘由》,嘉庆十四年三月二十六日,“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档案号:“故宫”099566/404013696。,于是委派新疆地方官员妥善处理,后来在布鲁特比伊萨沙哈色木的护送下,瓦罕难民被遣返。瓦罕伯克章罕接收遣回民众后,于嘉庆十四年(1809)四月派专使到新疆向清政府表示感谢。②参见《奏为瓦罕伯克章罕收到遣回人民专差呈递信字叩谢》,嘉庆十四年四月二十九日,“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档案号:“故宫”099895/404014021。但章罕怀疑清政府并未全部遣返逃往色勒库尔的瓦罕人,因此,“另信恳将从前逃往色尔库勒③色尔库勒,即色勒库尔,新疆古地名,1913 年改名为蒲犁县,1954 年改名为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原档中有时与色勒库尔混用。后文引文中的“色尔勒库”亦是如此。特此说明。之瓦罕人民概行查遣”,并请求“援照旧例,每年呈递伯勒克腰刀、猞猁孙皮张,与谦竺特及色尔库勒一体看顾”④参见《奏闻奴才钦奉上谕敬谨凜遵办理瓦罕伯克章罕呈递信字缘由并感激下忱》,嘉庆十四年八月二十五日,“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档案号:“故宫”101089/404015203。。对这两个请求,清政府认为,第一个请求,主要由于瓦罕伯克“不能抚其部众,潜逃远徙,事所时有,岂能纷纷向其邻境查出遣回”,“当即拟书驳饬”[12]册30,898。对第二个请求,清政府认为,“布鲁特人贫而悍,轻生重利,喜虏掠”[16]。“瓦罕差人前来,呈递伯勒克,必从布鲁特境行走,难免拦阻,徒滋多累。”[12]册30,898因此瓦罕此次重提朝贡的请求遭到清政府的拒绝。
此后,瓦罕仍多次遭受布鲁特的劫掠。道光二年(1822),“斡罕部落两次被奈曼爱曼之布噜特,抢去人口马匹牛羊”。瓦罕伯克“遣人赴喀什噶尔、叶尔羌,呈递信字,恳求查追”。结果被喀什噶尔参赞大臣武隆阿“当即驳饬。并分赏皮衣等物,令回游牧”。武隆阿的行为得到道光帝的称赞,道光帝认为,“卡伦以外爱曼甚多。彼此抢劫,事所常有。若代为查追,则各爱曼遇有抢失之事,难保不架词呈诉”。“嗣后遇有此等抢劫之案。竟可置之不问,免致别滋事端。”[11]册5,2679这一处理方式,基本上延续了以前的政策,体现了道光帝惯有的守成之态。
道光七年(1827),清政府在平定张格尔叛乱的过程中,为追捕张格尔,一方面“向所有邻近的统治者发出碟文,要求引渡张格尔”[17]398;另一方面派杨遇春、杨芳率军出卡搜捕。在此情况下,“各部落伯克差人来营纳款投诚”。其中瓦罕伯克“递将军腰刀等件”。伊犁将军长龄谕令瓦罕等部抓紧追捕张格尔等叛军。瓦罕等各部“称已派人于各境要路堵截”。长龄“照例筵宴。优加奖赏。并回赏各伯克元宝绸缎茶叶布匹等物”[11]册5,2885。
但瓦罕等中亚小国对清朝日渐离心,此时已经看出清政府外强中干、虚张声势的面目,不仅并不恭顺,反而屡次骚扰、劫掠色勒库尔等地。在清朝平定张格尔叛乱后不久,“乾竺特、什克南以及瓦罕的强盗们越入清境,开始出没于喀喇昆仑山脉和叶尔羌河之间的地区”的商路,掠夺商队,“绑架并贩卖男人、妇女和儿童,用暴力劫取畜群”[17]415,从而“使得色勒库尔帕米尔草原的柯勒克孜人难以生活下去”[17]416。色勒库尔的阿奇木伯克“请求新疆驻军前来帮助抵抗由巴达赫尚、什克南、瓦罕和乾竺特政府屡次发动的奴役和掠夺的远征”,但新疆地方政府“没有采取行动”[17]416。
1835 年和1836 年浩罕军队进犯色勒库尔,“并派遣武装分队进入达尔瓦斯、什克南、乾竺特和瓦罕”[17]417。特别是在1836 年的这次进犯中,浩罕的胡什伯克不仅率领2 000 多侵略军入侵色勒库尔,而且“胡什伯克差人分赴达尔瓦斯、什克南、乾竺特、斡罕各部落,招摇煽惑”[12]册37,514。于是瓦罕派人参与了此次进犯。
在此前后,19 世纪前期昆都士一度吞并巴达克山。由此,1838 年前后,瓦罕成为昆都士的属地,瓦罕国王⑤当地人称为米尔,或译作异密,即统治者、首领、国王之意。本文为行文方便,一律称其为国王。瓦罕成为清朝外藩属国之后,清朝一般称其国王为伯克。穆罕默德·拉希·姆因纳贡问题被昆都士国王穆拉德·贝格杀死。昆都士政权被阿富汗消灭后,1859 年阿富汗扶持巴达克山又恢复了政权。瓦罕与巴达克山仍维持以前的关系。⑥参见〔英〕柯宗等《穿越帕米尔高原——帕米尔及其附近地区历史、地理、民族英文资料汇编》,吴泽霖译,北京:民族出版社,2004年,第178、247、250页。此时,瓦罕与周边大多数小土邦关系密切。其中,瓦罕与坎巨提相互通婚。19世纪中期担任瓦罕国王长达30多年的富特赫·阿里·沙是罕萨首领哈赞汗的内弟。他又将自己的一个女儿嫁给哈赞汗。①参见〔英〕托马斯·爱德华·戈登《世界屋脊》,成斌、王曼译,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77页。“瓦罕与什克南之间的关系是最为友好和睦的,而且长期以来一直是这样。”[5]179富特赫·阿里·沙多次访问什克南。富特赫·阿里·沙还不止一次收留了有谋杀1838 年到访过瓦罕的英国人约翰·伍德嫌疑的亚辛首领米尔瓦利汗。②参见〔英〕托马斯·爱德华·戈登《世界屋脊》,成斌、王曼译,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85-187页。
19 世纪60—70 年代,俄国与英国在中亚相遇后,随即进行了一场针锋相对的大博弈。在此过程中,1865 年,浩罕派阿古柏率兵侵入新疆,并占领喀什噶尔。瓦罕国王富特赫·阿里·沙率领一支瓦罕的队伍,与巴达克山的军队一起,也参与了这次入侵活动。③参见〔英〕托马斯·爱德华·戈登《世界屋脊》,成斌、王曼译,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72页。就在1865年阿古柏入侵新疆之际,在英国的支持下,巴达克山为阿富汗正式吞并。④参见曾问吾《中国经营西域史》,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454页。“清廷亦未过问,盖无暇顾及藩属之安全。”[1]1733在阿富汗征服巴达克山之后,作为巴达克山藩属国的“瓦汉当然就成为喀布尔的一个附庸”[2]178。
由于瓦罕“北凭大帕米尔之瓦罕岭,南依兴都库什山,形势极为重要,此不仅为南亚之门口,亦南疆盆地之钥锁”[1]1673。这一特殊的地理位置,必然使瓦罕成为英俄争夺的焦点之一,其中“最为英人所垂涎”[1]1673。对英属印度而言,它在国防上的重要性比“仅把它当作可能变成一条重要商旅干道的动脉更为紧迫”[7]313。“历年俄势南下而英人阻挠,莫不以此为走廊或前哨。”[1]1673为阻止俄国进一步向南扩展,保卫英属印度的安全,英国向俄国提出建立两国中间地带的问题。此时,为消化各自的战果,英俄两国都试图“保持双方希望避免的直接接触”[18]。于是,从1869 年至1873 年,英俄经过一系列协商,达成《格兰威尔—戈尔恰科夫协定》,将巴达克山及其属地瓦罕的北部边界,即东从萨雷库里湖,西到考克恰河和阿姆河即喷赤河汇合处当作英俄在中亚的分界线,俄国承认阿富汗对于巴达克山和瓦罕的主权要求。⑤参见王治来《中亚国际关系史》,长沙:湖南出版社,1997年,第165页;朱新光《英俄角逐中亚与1873年英俄协定》,《西北民族研究》,2001年第2期,第126-134页。这一协定对英俄在中亚的势力范围进行了初步界定。不过该协定既没有正式签订最终条款,又对这一段边界线的规定含糊不清,没有指出喷赤河哪一条支流才是边界线。但正如印度总督李顿所言,英俄“无论是出于军事和政治上的权宜之计,还是出于自身保护的本能,都积极向兴都库什山这个印度和中亚之间巨大的自然分界线推进”[19]。
就在1873年,瓦罕开始直接向阿富汗纳贡,每年的“贡品是两峰骆驼、12 匹马、12 条母牛、12 条毡毯”[5]172。1874 年托马斯·戈登率领英国科考队深入帕米尔河上游考察后发现,此前英国对阿姆河上游地区地理情况的了解错讹颇多。如瓦罕的辖地,以瓦罕帕米尔为主体,还包括大帕米尔的帕米尔河两岸的部分地区,而不是完全在帕米尔河以南地区。这一发现,意味着英国在1873 年协定中将帕米尔河以北的瓦罕地区划入了俄国。因此,英国一度准备以保证阿富汗领土完整为借口抛弃该协定。但俄国坚持维持该协定。英俄两国为此又进行一轮新的博弈。也由此瓦罕正式被阿富汗吞并。但“阿富汗在阿姆河上游地区的统治从来就不受欢迎,所以动乱在这些地区是时常发生的。而且,阿富汗对这一地区的控制一直很弱,这是因为这些地区离位于兴都库什山以南的阿富汗军力大本营很远”[4]207。
在这一过程中,地瘠民贫的瓦罕,命运宛如一枚棋子,被英俄所左右,完全不能自主。虽然瓦罕也试图对英国示好,但并不能改变命运。1874 年戈登率领数十人的科考队勘察帕米尔地区之时,瓦罕国王遣子迎接戈登到达首府喀喇喷赤,在一年中最为青黄不接的时候对戈登进行了尽其所能的热情招待。⑥参见〔英〕托马斯·爱德华·戈登《世界屋脊》,成斌、王曼译,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28页。戈登返回印度之后,为表示感谢,英属印度总督送去信札与贵重的礼物。瓦罕国王父子在回信中“表达了他们因被英国朋友们所铭记,而感到无比欣慰和莫大荣幸”[5]221的意思。但瓦罕的这一努力是徒劳的。在阿富汗国王谢尔·阿里对英属印度试图因瓦罕国王“对茀赛斯使团成员采取了友善的行动而对他进行报答”进行了抨击之后,除了进行过友善而毫无意义的相互问候之外,英印当局再也没有与瓦罕“进行过任何官方正式往来”[4]211-212。英国没有采取任何有效措施以维护瓦罕的独立。1883年,在英国的纵容下,瓦罕被阿富汗正式吞并。①参见许建英、陈柱《19 世纪后期英俄在中亚的角逐与英国侵占洪扎述论》,《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6期,第21页。瓦罕末代国王阿里·穆尔丹·沙逃亡到了奇特拉尔。②参见〔巴〕艾哈默德·哈桑·达尼《巴基斯坦北部地区史》,杨柳、黄丽莎译,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2013年,第11页。对此,清政府基本上没有关注,没有就此与阿富汗进行交涉。中瓦宗藩关系由此瓦解。1891年清政府派遣海英踏勘帕米尔高原后向清政府汇报称:“查帕米尔南界,东起波咱拱拜,西迄塔什库尔干南,东半为瓦罕部落,久不属中。”[20]311“今图循旧界,将瓦罕仍划归阿富汗属。”[20]310这种说法,很显然将瓦罕当作阿富汗的领土。
瓦罕被阿富汗兼并后,英俄的争夺并未放松。1884 年中俄《续勘喀什噶尔界约》的签订,使俄国侵占大片中国帕米尔领土的同时,也使其获得通过帕米尔直接接触印度的可能。③See Alexis Sidney,Russia in Asia:A Record and study,1558—1899,London:Richards;New York:H.Holt and Co.,1899,p.243.在此前提下,俄国也想吞并瓦罕,以从侧翼包围英属印度的西北地区。面对俄国向英属印度的步步进逼,英国决定与俄国“必须确切地规定哪里是阿富汗的极边线和哪里是俄国目前实际上的或潜在的边界起点”[2]398。经过多次交涉,1887 年英俄对1873 年协议中规定的双方在阿姆河上源的势力范围进行了再确认。但1891—1892年英俄争夺帕米尔的矛盾再次激化。俄国一度向英国提出两国势力范围的分界线从帕米尔河转向南边的瓦罕河。④参见王治来《中亚通史》近代卷,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403页。而1891—1892 年间,在中、英、俄三国交涉帕米尔问题的过程中,“俄外部欲我让至色勒库尔,而英使又欲我会勘瓦罕”[21]。就在清政府“一时尚难定议”之际,英俄于1895年签订《关于帕米尔地区势力范围的协议》,将中国帕米尔的大片领土划给了俄国,而将原属于中国的布才拱巴什以东直至萨雷阔勒岭的小帕米尔部分地区划给了属于英国势力范围的阿富汗瓦罕地区,从而炮制出今天的瓦罕走廊。“通过1895年帕米尔协定,与俄国的边界争端最终获得解决:阿富汗保持对帕米尔山区瓦罕走廊的控制,以作为俄属突厥斯坦、英属印度及中国的政治缓冲地带。”[22]359“英俄两大帝国也就因此不会在任何一点上直接面对。”[22]77对英俄私分中国帕米尔的行径,清政府虽进行了抗议,并不予承认,但无可奈何。随后,在英国的支持下,阿富汗在瓦罕走廊一带派驻了军队,建立了行政机构。此后,瓦罕走廊一直处于阿富汗的实际控制之下。
在英俄争夺瓦罕的过程中,不得不提的是“除了士兵和政治家之外,探险家和秘密特工人员也起着重要的作用”[4]5。英俄两国探险家多次打着“科考”等名义深入帕米尔和瓦罕,勘察地形和收集情报,以为两国政府服务。对此,英国学者G·J·阿尔德曾明确指出:“对于政治行动和防御战略的形成来说,掌握相关的地理知识也是先决条件。在中亚问题上,在许多年中,探险家都曾扮演过十分关键的作用。”[4]5
其中,英国对瓦罕的勘察最为不遗余力。1821年英国东印度公司派遣的特里贝克化装成商人曾经过瓦罕前往浩罕、哈萨克等地搜集情报。前文提到的1838 年英国海军上尉伍德抵达瓦罕,并到达自认为是阿姆河源头的萨雷库里湖,此后该湖长期被称为伍德湖。尽管伍德对阿姆河源头的判断并不正确,但他此次考察和发现,为1873年英俄划分中亚势力范围提供了最直接的依据。1868年英印政府的地方官员米尔扎非法测绘了包括瓦罕在内的帕米尔地区的地形。1870年英国派往新疆准备与阿古柏政权勾结的福赛斯使团中一位英属印度政治官员探查了从喀布尔经瓦罕到叶尔羌的路线。1874 年,前文提到过的戈登率领的科考队详细收集了瓦罕的地形和气候、经济活动、宗教信仰、政治和历史等种种情况,更为重要的是搞清楚了阿姆河真正的源头和瓦罕的北方边界,认识到1873 年协议的错讹之处。⑤See Henry Rawlinson,England and Russia in the East,London:John Murray,1875,pp.319-320.1879 年英国蒙什·阿卜杜勒·拉希姆受英属印度总督的委派,前往阿富汗和瓦罕进行调查。他以日记的形式记录了每天的经历,描述了瓦罕人的生活生计方式。⑥See Hermann Kreutzmann,Wakhan Quadrangle:Exploration and Espionage during and after the Great Game,Wiesbaden:Harrassowitz,2017,pp.10-11.1885 年英印政府派遣伊利亚斯率团出访叶尔羌,“其任务就是从东面探查勘测阿姆河上游地区”,“尽可能弄清楚”“在瓦罕和什克南之间以及在俄国和中国之间,在阿姆河上游水系以及接近阿姆河上游水系的,得到承认的领土分界线”[4]221-222。而俄国也不甘示弱。1883 年,俄国上尉普佳塔率领一支俄国探险队抵达瓦罕。①参见〔英〕G·J·阿尔德《英属印度的北部边疆(1869—1895 年)》,董志勇、毛梦兰、王伟等译,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15页。1884 年至1887年,俄国探险家格鲁姆—格尔日马伊洛(Grum Grjimailo)勘测了一直到兴都库什山的整个帕米尔地区。②参见纪宗安、李强《19 世纪英国对帕米尔的几次查勘及影响》,《新疆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社会科学版),2004 年第2期,第68页。
进入19 世纪90 年代,英俄在帕米尔地区的博弈升级再次刺激双方对帕米尔和瓦罕进行勘测。1891—1892年英俄在帕米尔的冲突,“推动了对这一迄今为止几乎无人了解的偏远地区进行的科学勘探”。“在俄国那边完成了勘察的格罗姆切夫斯基和亚诺夫。在印度方面,洛克哈特、利特尔戴尔、荣赫鹏、斯文·赫定,尤其是柯宗勋爵,都注意到使兴趣不落后于试图阻止俄国前进的政治方向。”到1895 年英俄边界委员会划定俄阿边界之时,包括瓦罕在内的帕米尔“整个地区几乎全被勘测到了”[2]409。此后,仍有一些探险家到瓦罕勘察。如1906 年英国探险家奥里尔·斯坦因受英印政府之命,从印度出发前往新疆探险,路过瓦罕和阿姆河河源并对其进行了考察。③参见〔英〕奥里尔·斯坦因《斯坦因中国探险手记》卷1,巫新华、伏霄汉译,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4年,第68-91页。
1759 年清政府平定大小和卓之乱之后,中亚诸国纷纷遣使入朝,成为清朝的外藩属国。对此,乾隆帝曾豪情万丈地表示:“关门以西,万有余里,悉入版图,如左右哈萨克,东西布噜特及回部各城,以次抚定。现在巴达克山诸部落,皆知献俘自效,捧檄前驱,以亘古不通中国之地,悉为我大清臣仆,稽之往牒,实为未有之盛事。”[12]册16,703乾隆朝之时,挟平定准噶尔汗国与大小和卓之乱之威,清政府尚能驾驭中亚诸外藩属国。但清朝在中亚的“羁縻”政策渐趋消极保守,而且随着乾隆朝之后国势日益衰微,使其在中亚的影响逐渐消退,被视为天朝秩序边缘地带的中亚诸藩属对清朝的态度也逐渐发生变化。特别是近代之后,英俄在中亚的大博弈,进一步促使中亚宗藩体系的失控与崩溃,最终导致中亚诸藩属的丧失。对此,后人也常常感叹:“自议界以来失地日多,乾隆时葱岭以西诸藩,亦无术羁縻矣(巴达克山、爱乌罕属英,布哈尔、浩罕、哈萨克、布鲁特属俄)。”[23]瓦罕就是其中的一个个案。它作为“边外诸部”之一,虽然没有巴达克山、浩罕、哈萨克、布鲁特等外藩属国的实力和影响大,但它与清朝关系的流转变迁,恰似一面镜子,映照着中国与周边国家之间传统的以“朝贡”和“羁縻”为中心内容的宗藩体制从兴盛走向衰亡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