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希望的路上

王小凤

我是一个老师，但我是个好老师吗？当我第一次在灵魂深处这样拷问自己时，竟一时茫然无措。接着，思绪开始飞扬……

我出生在一个小山村里，目之所及就是山。那时人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小小的山村，平静而又不失热闹，人们的日子不富裕，却安稳自在。人们听过“打工”这个新鲜而又时髦的名词，可是没有人愿意走出大山，只是按部就班地重复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似乎每个家庭的生活都是一个模样，谁都不曾想过改变，更不知道如何改变。

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城乡差距着实大。孩提时代，我眼中的城里人，似乎浑身上下、从内而外散发着一种“亮闪闪”的高贵。马路上有一辆蓝色“招手停”，每天自村里到兰州城往返一次，那是家乡通往外界唯一的交通工具。偶尔有城里人从那辆蓝色的“招手停”上走下来，自白杨掩映的小道上款款而至，必定会招来一大片艳羡的目光。那种目光，带着乡下人毫不掩饰的憨直与淳朴，将那人“肆无忌惮”从头望到脚。然后目光追随其后，直到看不见人影，接着便开始评论城里人的皮肤如何白皙，穿着如何时新。年少时，我也在那羡慕的队伍里，但那时的我，隐约能感到我和其他乡民们是不一样的——除了羡慕，似乎还有一种念想，在我心里悄然萌动……

16岁以前，我出过最远的门就是每年暑假跟着母亲，背着大包小包的土货，挨个送给兰州城里的亲戚。小时候的我，总觉得那辆“招手停”带着神奇的光环，仿佛坐着它从城里绕个圈回来，整个人都会变得焕然一新，用那时的话来说就是“洋气”。我喜欢那种感觉，每次跟着母亲从兰州城里回来，总觉得所有人都会高看我一眼，那种感觉简直奇妙得很。我一边迈着轻快的步子，一边热情回应着七大姑八大姨的各种玩笑话，忽然之间，竟也洋气了许多。少年时候的我，总以为城里人比农村人要高贵很多，以至于少时求学的那些日子，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通过学习，走出大山，去到我向往的城市……

我读初中的时候，从家步行到学校，大约有一个小时的路程。那是一所寄宿制学校。那个年代的寄宿制学校条件不比现在，三四十人一个宿舍，两人一张床。一日三餐几乎就是从家里背来的三个锅盔加每顿六角钱的土豆。夏天天气炎热，每到星期三，锅盔上就开始长毛，即便这样，也不舍得丢弃，因为没有钱再买别的食物了。冬季里，尽管带的干粮不会坏，但是怕煤烟中毒，宿舍门顶部的窗户总是打开的。我记得我当时的床铺就正对着窗口，冬日里是彻骨的寒冷，直到现在，想起来都心有余悸。可即便在那样的日子里，我从来都没有放弃过儿时的梦想。

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善于做决定的人。人生的第一次重大抉择，就是读初三那年，老师和父母共同帮我做了个决定——报考师范。在那个信息还不发达的年代，对于上高中、考大学之类的话，从来没有人跟我提及过，更没有人告诉我，毕业后我会到哪里去。我只看见每到新学年开始，学校最显眼的一块黑板都会被装饰成一片耀眼的红色，然后老师会郑重地写上每一个考取中师的学生的名字。对于我们这些乡下的孩子来说，那是至高无上的荣耀。于是，我以为，那也应该是我的奋斗目标，因为只有那样，我才能成为城里人……也正是这样一个朴实、单纯的愿望，支撑我在初中三年，忍受着饥饿和寒冷，一刻也不敢放松地刻苦学习。

后来，我拿到了师范的录取通知书，那年，我16岁。母亲第一次高兴地捧着我的脸，一个劲儿夸我争气。在那之前，父母的爱从不曾那般赤裸裸地表露过。我的父亲当时是村里小学的校长。他个性温和，德高望重，受到十里八乡村民的尊重和爱戴。那时的我，只知道我成了父母的希望。直到我成年之后才明白，正是因为父亲得到过作为一个教书人的尊严和骄傲，那种巨大的成就感和幸福感曾浸入他灵魂的深处，所以他才会坚定不移地希望我也能沿着他的路走。

那时的想法注定单纯，或许是因为那个简单的年代，抑或是习惯了从小做梦。我总以为，毕业那天，繁华美丽的大城市会向我伸出“橄榄枝”。因为在父母和我心目中，我从来都是优秀的，所以，现实没有理由辜负我。然而毕业后，我才知道什么是定向分配。我回到了我小学时候的母校，似乎兜兜转转一个圈，结果还是在原地。那年我20岁，只要想到命运从此定格，便苦闷不堪。我曾在日记里写下：20岁以前，我以为跨越一座山很难；20岁以后，我才发现最难跨越的其实是生活。

谁也不曾知道，回到农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了我心中难以跨过的“山”。我从心里怨恨父母，尤其是父亲。怨他不曾告诉我，如果读了高中，上了大学，我就会有更多、更好的选择。每当我蜷缩在沙发上一言不发，父亲总会沉默许久，然后平静地告诉我，女孩子当老师是最好的选择，再说，即便上了高中，也不一定能有如今这个“铁饭碗”。母亲也不止一次告诉我，要认命，要接受现实。我凭什么要认命？我曾那么努力想要挣脱命运的束缚啊！就这样，我哭过，闹过，挣扎过……在20岁最美好的年华里，我觉得世界一片黑暗！

后来，我的校长对我说：孩子，人生没有定数，谁能说得准呢？我蓦然发现，并不是每一个梦想都能成为参天大树，那么何不做一株无名的小花，在无人问津的小路上认真地开放呢？

我想，我真的应该做些什么了……

当时的农村，生源流失已经很严重，我所带的班级只有13个孩子。那时候，英语课在小学刚刚开设没几年。担任英語老师的第一天，校长语重心长地告诉我，学校大多数都是民办教师，而且年龄偏大，会英语的寥寥无几。所以，像我一样的师范毕业生，到了农村小学，是被很多人仰视和尊重的。校长希望我能把孩子们的英语课上好。之后他又对我说，一个老师，参加工作三到五年，一定要做出点成绩来，不然以后想要在教师这条路上走好是很难的。这句话深深印在我的心里。之后的日子里，我既是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又是三个班的英语老师。忙碌而充实的日子，让我渐渐尝到了被重视的快乐。后来，每有重大的比赛以及教研活动，学区和校领导总是大力举荐我。在一次次历练中，我尝到了成功的喜悦。当一张张荣誉证书纷至沓来时，我意外迎来了我人生中一次重大的转折！

2013年，也就是我在农村任教9年后，县城学校选调优秀教师。经过层层筛选，我终于走出了农村，来到了县城小学任教。那时的我，开始了更高、更远的追求。

那是一个初秋下午，清风拂过教室，我为孩子们朗读《猜猜我有多爱你》。于是他们学会了这样表达爱：“我爱你一直到月亮那里，再从月亮上回到这里来。”从此，一颗阅读的种子，悄悄在孩子们心中发芽。

为了带领学生走进更为广阔的天地，我努力让自己变得更精彩，这样才能被他们所喜欢。

一次公开课上，我带着孩子们唱读诗歌：“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后来我让孩子们依据诗意配画，我本想收获一片绿叶，但是孩子们给了我整个春天。

自然真课堂，天地大教室。2019年，我来到县里一所农村学校支教。那儿有大片的梨园，我喜欢和孩子们走进梨园。看梨花飘飘扬扬拂过头顶，我们一起吟诵“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金色的秋天，我们掬起一捧红叶，将它撒向天空，一起诵读“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

真的應了那句话：“每个中国人，都是在诗歌里不知不觉中完成了自己生命的成长。”而我愿意做孩子们精神成长的引路人。

一日为师，就要为孩子们的终身幸福做好长远打算。

学生临近毕业，我告诉孩子们：你们长大了，应像雄鹰一样飞向更高远的天空。如果有一天，你发现长大并不如小时候所期待的那样美好，请你捧起《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不久的将来，你会遇到那个心仪的他（她），那时我也会在《万水千山走遍》中等你；你也会有自己的孩子，所以我会在《目送》中等你，教你明白“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当我老了，我还要在温暖的夕阳里，手捧一本《活着》继续等你……无论走到人生的哪一程，都要记得以书为伴，这样内心才不会空，才不会慌乱。

在带着孩子们诵读经典、品味诗书的同时，我们真正实现了师生共生共长，真正体会到了生命与生命交融、灵魂与灵魂碰撞的幸福。

2017年，我被评为县级名班主任，拥有了自己的班主任工作室；2019年，我成为市级骨干班主任；2021年，我被评为市级骨干教师、市学科带头人；2023年，我被评为省级骨干教师……一路耕耘，一路收获，在教师这条路上，我从来不甘于平庸，从来都在一步一步向前、向上！

生活并不总是如诗如画，更多的是灰头土脸。每日下班回家，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我就匆匆踏进厨房，刚把手伸进面盆，三岁的女儿开始拽着我的衣角哭着让我抱。匆匆忙忙一顿饭后，儿子的作业又等着我辅导。青春期的叛逆碰上我要强的性格，弄得家里鸡飞狗跳。能怎么办呢？擦干眼泪，该干什么还得干什么。然而，生活中总是会有些小小的惊喜和我不期而遇，比如学生偷偷摆在讲桌上的那盆蝴蝶兰；再比如，儿女之间趣味的对话……生活啊，就是这样一半诗意，一半烟火。

如今我已年届不惑，每每想到年少时那幼稚单纯的梦想，总会感到一阵酸楚，会觉得梦想很大，然而现实总会教我们如何低到尘埃里。在失望中摸爬滚打久了，我竟渐渐尝出了一些甜头。一节公开课得到好评，一次教育教学竞赛获得荣誉……这些都让我的内心一点一点充盈和幸福起来。忽然之间，我明白了，真正的高贵，根本不在于所处的环境，而在于内心深处永远向真、向美、向上！在于永远坚信自己能创造无数个可能！

转眼从教20年，我依旧没能如愿去我向往的大城市生活和工作，然而内心深处却从容而淡定。如果上天给我如愿的机会，我想我定不会像年少时那般欣喜若狂。因为走过职业生涯的这20年，我能更正确而又清晰地认识自己，认识生活和工作。我曾经迷茫、困惑，好在我从不曾放弃过理想和追求。其实，我更愿意把理想叫作“希望”，因为这样，总会让人觉得生机勃勃、热气腾腾。这中间，有父母对我殷切的期望，有我对自己执着的信念，更有我对学生和儿女温暖的期待。正因为有希望，我的心中总有一盏不灭的灯，我也才能一直坚定而又执着地走在通往理想的路上。我始终相信“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想到这里，我似乎有了点底气。是的，我始终走在成为好老师的路上，更一步步走在希望的路上！

（作者单位：甘肃省皋兰县石洞小学）

（插图：珈 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