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先挺
借用老领导、老同事、老朋友刘萍女士的话:这世界有那么多学生。
我的这一发现来自前些年某一次灵光乍现:我所任教的学校里,竟然有11名中青年教师是我曾经的学生。
那些年走在路上,忽然觉得多了些似曾相识的面孔,他们或男或女,或中年或青年,都热情地同我打招呼:“老师好!”原来,他们都是我的学生。抬头不见低头见,一次在澡堂泡澡,巧遇一个几十年前的初中学生。我们一眼相认。当年,这学生皮肤白皙,一脸书生模样,却特别调皮。课堂上集体朗读课文时,他总爱学狗叫。我批评他,要他“好好读”,他总狡辩道:“我不是好好读的呀?我不就是这么读的呀?你不也是这么读的呀?”全班学生哄堂大笑,我只好赏他几颗“毛栗”。我在讲台板书,他总爱用拳头在课桌底下向前后座位左捣右捣。我训斥他:“坐好!不要做小动作!”他又狡辩道:“我不是好好坐着呀?我哪‘捣了呀?你问问他们呀。”全班学生又哄堂大笑,我只好又赏他几颗“毛栗”。这学生狡辩撒谎的能力之强、“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心理素质之高,自他以后,我再也没见过。然而这一次,我俩“一丝不挂”,真正“坦诚相见”,他终于承认自己小时候太调皮捣蛋了,并向我表示歉意。
仔细算来,自1981年7月参加工作,到2022年9月退休,我先后在三所中学工作了整整41年。除有两年脱产进修外,我在讲台上也站了39年。如果按每三年一届,每届教两个班,每班60人计算,我共教了1560名学生。何况我中间还有十年教了三个班,不说弟子三千,也有两千。多少父子、母女、兄弟姐妹都是我的学生。不过,我一直在家乡教书,我所遇见的都是在本乡本地工作、生活的曾经的学生。
还有更多的学生,你们在哪里?你们好吗?
前些年盛行同学聚会。我参加过1989届、1992届、1993届和1999届学生不同周年的纪念活动。
1989届学生是我带高中后的第一届学生。那时,我在我的母校——一所乡镇完中任教。那时,按行政区域招生,不存在优质生源流失的问题,学生整体素质较好,加上教师敬业、负责,此届学生高考成绩良好。我所教的语文学科成绩也很不错,高考语文平均分、及格率在全县同类学校中均为第一,学校还奖励我120元钱。那时,我想做出点成绩,在高中部站稳脚跟,所以备课、批改作文都很认真。特别是教鲁迅作品时,我翻箱倒柜查资料备课,学生也特别爱听我的课。30年后,学生聚会时,仍夸我课上得好,表示从此也爱上读鲁迅。这届学生是我最熟悉的一届,他们正年富力强,党政军民学、农林牧副渔,各界都有,人才济济。
教学生涯中,我最对不住的就是1992届、1993届学生。那几年,我教学极不安心。那时,教师工资低,加上商品经济大潮的冲击,教师改行的多,不安心教学的也多。我那时还醉心于诗歌创作。我对这两届学生印象模糊,参加他们的同学聚会,真是惭愧。而学生们对我仍旧尊敬有加,一名学生竟然把我当年发表的一首诗完整地背诵出来,让我惊讶不已。
1999届毕业生是我调任新学校的第一届学生,也是我教学生涯中最刻骨铭心的一届学生。这届学生是我县第一次全县统招的,学生学习成绩好,学习能力强。那时,应试教育已初见端倪。可我对教育对象、学情、高考动态等认识不足、准备不足,还是用老方法教学。我教学最大的问题是,学生问的题目我经常答不出来。我的语文教学理念是读书、写作,我憎恶做题目,而学生学语文的方法同学数理化一样——做题。早读课,学生经常接二连三拿着长长短短的课外阅读题问我。高三时,一场教学危机终于爆发。那是一段让我十分痛苦的日子。一方面,我是借调老师,如果教学不称职,学校让我走人,我没有什么可说的;另一方面,我母亲身患绝症,虽然大难不死,但我仍放心不下。我真是“潘先生在难中”,已做好卷铺盖走人的思想准备。
参加这个班学生毕业20周年聚会时,我心态微妙,怕有些学生难为情,估计也有学生怕我难堪。实际上,我的内心早已同学生们“和解”了。那些年,我在学校操场晨练时,经常遇到该班语文课代表宋昭明的母亲,她总是热情地同我交谈。一次,她委婉地说道,多名学生很过意不去,想当面向我致歉。实际上,很多学生已同我和解了。潘家根早在高考填志愿时就同我“和解”了,他站在逸夫楼大门前对我说,这次高考是语文救了他。他语文考了121分,上了电子科技大学。实际上,宋昭明也早已同我“和解”了,她高考语文116分。因录取院校不理想,她选择复读一年。其间,她几次把月考作文给我看。这次同学聚会,宋昭明因事没有参加,我很遗憾。她很尊重我,校园里遇见我时,总是快步向我走来,亲切问候。这次聚会,我与潘家根见面时,有一种“一切尽在不言中”的默契。他头发乌亮,双目有神,“精气神”十足,看来日子过得很滋润。我要特别感谢他,前年教师节,他从成都赠我宝贵的礼物——文房四宝。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教师节收到学生的礼物。我还要特别感谢班长叶小平。读书时的他,眉清目秀,身姿挺拔,知书达理。他高考语文考了多少分,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当年他被大连理工大学录取了。这次聚会,他也因工作忙没有参加。几天后,他特意加了我的微信好友,向我致意,并把他在深圳工作的豪华办公楼照片发给我。他邀我去深圳游玩,并表示就在此楼招待我。
我想,这么多年过去了,学生们对当年的教学风波会有新的认识,对语文学习、语文能力的提升也会有新的理解。我也要学会运用发展的、变化的、运动的眼光看待学生,还要用科学的、合情合理的方式与学生交往。
我试着给学生分类,或是按学习态度和成绩分,或是按性格品行分,或是按家庭出身和教育环境分,或是按不同年代和不同时代背景分……分来分去,总觉得以偏概全,不够合理。学生总体上呈椭圆形结构,特别优秀和特别差的比重较小,大多数平平凡凡、普普通通。如同我,一名生活平凡、事业平凡的中学教师。在我所了解的历届学生中,这几名学生的人生故事让我感慨。
有两个让我印象深刻的男生。
一个是1993届的方青云,他妹妹也是我的学生。方青云读书时,本班学生的一篇作文引起了我对他的注意。该学生描写了第四节课快下课时,同学们紧张、忙乱地奔向食堂打饭的情景。“方青云,快拿饭缸子,冲!”方青云是农家子弟,高中时,竟然还戴着银项圈。在农村,他就是家中的心肝宝贝。他因妹妹也是我的学生,便对我多了一份情谊。我得知他大学毕业后,在部队工作,一路艰辛。他因爱好写作,被调到部队组织部门,是正团级干部。有一次,他喜滋滋地发短信告诉我:“老师,我最近小有进步。”我就知道他又被提拔了。这个当年青涩的农家少年,如今已是大校。他现在还不时把他的稿子和他孩子的作文发给我看,请我修改。他还几次邀請我去北京游玩。
一个是1999届的刘先胜,我是他高中三年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那时,他成绩不好,落落寡合。他这一类学生,往往最缺少存在感,也是老师最担忧的学生。成绩好的学生,前程无限;调皮捣蛋的学生,不值得担忧。而他这一类老实普通的学生,“打不过人家,抢不过人家”,文的不行,武的也不行。前几年,我在街头偶然遇见他,他的几句话,让我又惊又喜。他说他最感激我,在他最悲观绝望的时候,我鼓励他,并打电话给他在上海打工的父亲。他说感激老师没有抛弃他,他也由此爱上语文课。他说语文能力的培养,给他以后的营销工作带来了极大的帮助。他说他爱看书,爱看新闻,沟通协调能力特别强。上至80岁的老头老太,下至8岁的小孩,他都有话可说。他说生意有反复,很正常,他的日子过得还好。他还说,语文不只是让人能说会道,更重要的是让人学会理解、包容、豁达。
还有两个我之前毫无印象的女生。
一个是1998届的叶欣。前几年,我意外收到她的散文集《成长是痛的》,我十分惊喜。我的学生中,喜欢写作的颇多,写得好的也不少,但出书的并不多。这是我第一次收到学生的著作。我迫不及待地想看看这个我没什么印象的女生,多年后呈现给我的到底是怎样的人生。每每把她的书拿在手里,我不忍卒读又读得欲罢不能。字里行间的“痛”让人心痛,字里行间的“成长”让人敬佩。她一路疼痛,一路蝶变。2011年,她参与创办了“北京雨竹文化”,在教育界留下了较好的口碑。同时,她也是一名全国阅读推广人,一直致力于贫困山区阅读帮扶工作。她搭起一座座阅读的桥梁,让山里的孩子看到了外面的世界。这个自小热爱阅读和写作的农家女孩、中学时代便开始发表诗文的文艺少女,终于迎来了她的诗意年华。她的能力特别强,还曾帮我推荐发文两篇,而且发的都是大刊物。原来她班上一个男同学,现在和我是同事。这个弟子兼同事告诉我,高中时的叶欣,个子不高,胖乎乎的,衣着朴素,話不多。不过,从微信朋友圈上看,今日的她,早已是都市丽人、时尚达人。
一个是2000届的周小希。有一天,我在朋友圈中读到一篇美文《我的无中,我的水云间》,眼前一亮。那无中校园老司令台后面敞开门一样豁口的围墙,那围墙外面的小路、水塘、菜园、农舍,多么熟悉,多么亲切。文章鲜活的感觉、精妙的描写、青春的敏感、生命的跃动,让我惊叹。我高兴地留言,问她是哪届哪班,语文教师是谁。很快得到反馈:“语文老师就是您。”我?是的,我曾教她高三一年。她又补充道,当年我多次把她的作文当成范文评讲。可我实在回忆不起来,我对她毫无印象。后来我又断断续续读到她的几篇文章,得知她的不幸遭遇。高三那年,她父亲不幸离世;祸不单行,她母亲因丈夫的离去严重抑郁,几近精神分裂。她一边读书,一边打工,还要不时回家照看病情反反复复的母亲。她在广受赞誉的《母亲的山河》一文中写道,母亲好几次发病处于无意识状态时,要拉她一起自杀。贫穷、疾病、死亡,像三根沉重的锁链,让她难以呼吸。但她没有气馁,一直积极乐观地面对生活,几乎凭借一己之力,拯救了母亲,挽救了家庭。如今,她的母亲已完全康复,她和妹妹都已经重点大学硕士研究生毕业。她也已经成家立业,成长为某国企中层干部,育有一个可爱的女儿。
也许绝大多数学生都将成为教师人生道路上的路人甲而已,成为校史名录上一个符号而已。学生毕业后,师生间少有交流的机会、可能与必要。很多学生加我微信好友,很多班级建微信群,但我们很少互动。虽然有的学生客气,邀请我去玩,但想到他们求学求职、成家立业、生儿育女紧张忙碌的生活,我好意思吗?而学生对老师是诚心诚意的。2016年12月,我在铜陵一中听课,在该地工作的学生沈曙武得知消息,打电话请我吃饭。沈曙武是我1981年刚工作时的弟子,我只教他初一一年。三十多年过去了,他还记得我,还热情邀请我。那一刻,真是幸福荡漾。虽未赴约,情谊永存。
我上海的一个同为教师的同学,他和学生相处的原则是,不主动请托学生,也不拒绝学生约请。我十分赞同他的做法。我和学生联系不多,学生但凡有求于我的,一是了解孩子的升学情况,二是请我帮他们改稿,我当然乐于相助,我也就这么点能耐。我主要是同几个当医生的弟子多点联系。家人头疼脑热,或自己身体不舒服,我就电话咨询他们。听到他们关切的专业话语,我就感到踏实、安全。有时,我也“摆谱”,要他们24小时开机,聆听我生命由盛而衰、由强而弱细微变化过程中的精妙体验。1989届老弟子、老伙计,市人民医院骨科主任医师林俊涛不胜其烦,发牢骚道:“小老头子好怕死,有点不舒服就老打电话,还不能嫌他烦。”我知道后,心里坏坏地笑。我要的就是这效果:老师变学生,老师也烦人。2016年“五一”假期,我前往省立医院做小手术。在该院工作的1999届弟子、主任医师林先盛忙前忙后,把我安排妥当。
有时,我傻傻地想,我这辈子若不当教师,而是从政、经商,结果会怎样?省部级干部?千万富翁?那是不可能的。以我的秉性、能力、长处,教书是我人生最好的选择,教书也给了我体面的职业和安稳的生活。有时,我笨拙地算计,我一生的付出与获得,亏了?赚了?年轻时,生活拮据,不假;现在,生活优渥,真的。
更何况,这世界有那么多学生。大江南北,长城内外,甚至异国他乡,桃李满天下。只要这么一想,我心里就感到温暖、踏实、幸福。
(作者单位:安徽省无为中学)
(插图:珈 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