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她的第一眼,我心里说这女的好养眼啊!就盯住多看了几眼。这一看,便认出这是一个熟人。算来有近三十年没见了吧,她居然还是从前的样貌,那鼻子,那眼睛,那神态,好像三十年来没怎么变,变化了的只是一些和时代有关的东西,像发型、妆容、穿着打扮。我们是初中同学,不同班,我1班,她2班,教室只隔一堵墙。
活动场地在市文体活动中心的一个大厅,主席台上做过布置,红地毯铺地,红丝绒包裹桌椅,正对面是一面巨大的电子屏,屏幕设置成红色背景,打出一行黑色大字,“关爱女性健康,关注女性成长”,举办单位市妇联。
“雷婵娟。”我望着她轻轻喊。
雷婵娟的身后便是电子屏幕,她黑色毛呢大衣的领口自然敞开,里面是件不含一丝杂色的纯白高领毛衫。洁净的纯白包裹着一段细长干净的脖颈,这脖颈如果让文人描述,肯定逃不脱“粉颈”“玉颈”“天鹅之颈”类的俗艳之词。
她不自觉地随着喊声寻找着我,瞬间,她的气质显得尤为迷人,令人惊艳。那明媚的眉眼、优雅的姿态,即使是身为女性的我,也忍不住为之动容。她身着黑白相间的服饰,身后大红背景的衬托,使她平添了一抹充满喜庆与活力的气息。
大衣较长,遮掩了她的腿部,足蹬时尚冬季流行的高筒马丁靴。她身材高挑、苗条,形象干练、精致,除却美丽的外表,这是我对她更为具体的印象。
一对黑白分明的瞳孔,几十秒内经历了收缩、聚焦、短暂的扩散、再度汇聚,焕发出活力,五官随之呈现微妙的变化,紧接着,特有的那份中年矜持松懈下来。她笑了,你是马思兰啊?老同学,太多年没见了!她一双手伸出来抓住我的手。我注意到她手臂细长,五指纤细,是一双和她的外貌和神采很相配的手。用古人的话形容,这是一双纤纤玉手。
她的手冰凉。指上的戒指,还有腕上的镯子,一齐发出金、玉等贵重材质具备的凉意。我的目光比我的意识更诚实,它们抢先一步去打量那些饰品。镯子、戒指、手链,其实不算多,佩戴比较合体,凉意主要还是来自她的手。
随着年龄步入中年,能够保持手部凉爽的状态令人羡慕。然而,自四十岁起,我却饱受胸闷、气短和盗汗之苦,手心时常发热,经常攥着一把汗,经医生诊断,这些均是更年期早期症状。
于是我就留意上了女人的手,同事朋友中有手热多汗的,我就为她热情宣传更年期知识,把从大夫那儿听来的和从网上零零散散看来的,义务普及给她们。我有了一个近似变态的心理状态,就是希望更多的女人跟我一样,提早进入更年期,这样我的内心才能平衡,才能接受这过早造访我人生的生理变化。当然,我更羡慕那些上了四十岁还不更年的女同胞。
雷婵娟的手还有凉意,手指紧致、细巧,说明更年期的恐惧之手还不曾来敲她的门。
你真是马思兰啊!
我感受到了她的惊喜和真诚。不经意间遇上三十年前的同学,她本来一直保持的距离感就这么绽开了一道口子,露出了裹在里头的惊喜和暖意。
事实上,我与她之间的关系并不密切,甚至可以说相当陌生,我仅在课余休息时偶尔看到她的身影。她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唯一原因,便是她的美貌。随着下课铃声,一群哗啦啦冲出教室奔向厕所的女孩当中,她的身影高高的,分外突出,她跑得最慢,总是带着悠然的味道,落在最后面。等上完厕所回来玩耍的时候,女孩们三三五五凑成堆儿,这时候她就更突出了,苗条的身材,像种类众多的树丛中很端直的一棵白杨。她除了长相漂亮,我注意到一个特殊的现象:她并未拥有亲密的女性朋友。用现今的表述来说,她没有闺蜜。她确实是罕见的没有闺蜜的女生之一。尽管她独自一人的情形并不常见,她却并未与女同学们形成紧密的联系。而我也處于类似的状况。
我是尖子生,我凭借卓越的学业成绩赢得了教师的青睐,然而,与此同时,大部分女生自然地选择与我保持一定距离。她们需要解决难题的时候会来找我,一旦问题得以解决,转身就各找朋友去玩,没人会更深地和我交往。我试着和她们中的某人交往,想成为更进一步的朋友,我发现我得不到渴望的友情。她们太爱玩了,脑子里成天想着玩,追求美,和喜欢的男生约会,学习对于她们来说并不是特别重要的事。她们经常传抄我的作业,照猫画虎地誊抄过去就算完成了任务,只要能对付老师的检查就行。我不对付老师,也不敷衍学习,我不敢这么做,因为我知道上学的机会太珍贵了,我能来城里念书,是我父母在乡下苦死苦活换来的机会。所以我对这种没有至交的状态很看得开,农家女孩,又是从最深的山沟里走出来的,生活很早就教会我明白自己的处境,改变命运的办法只有学习,所以我把所有精力都用在学习上。
我没有朋友,还因为我长相平凡。我实在是太过平凡,犹如土壤中生长的小土豆,朴实无华,除了一股热衷于学习的特质外,并无其他动人之处。我并无特殊魅力令他人死心塌地地与我交往,那她又是为什么呢?
审视她的外貌,可谓优点尽显,那稳健的姿态在人群中独树一帜,即便宽大的校服也无法掩盖她过早展露的优雅气质。身材好,面容更好,肤色淡黄中泛出一抹白,细眼淡眉,薄唇间浮动一抹浅浅的红。就算都还只是中学生,她的漂亮已经显而易见地摆在那里,连我这个半吊子也看得出,这个女孩远比同班几十个女孩漂亮。
在课间,当我站在台阶下,仰头看天,放松身心的时候,我会瞥见雷婵娟像一只美丽的鹤站在叽叽喳喳的女生当中,她的身影反衬出了众女生的普通。
她为什么会那么孤单?是什么导致了这种孤单的出现?她因为知道自己长得好看而高傲到不愿意合群吗?还是正因为这份漂亮,引来了普遍的嫉妒和孤立,从而成为全班女生的隐形公敌?
初中毕业后,大家作鸟兽散,同班同学具体都去了哪儿我至今也没搞清楚。对这个外班的女同学,就更难以知晓了。这三十年,在为生活奔波奋斗中,偶尔我也会想起初中同学,其中也有这位女同学。对于她的人生走向,我始终持有坚定的信念,她必定生活美满,因为她天生丽质。的确,如此美丽的她,已然具备了人生道路上成功的一大优势。基于这份美丽,她的人生理应充满幸福。你的手好暖哦。她的双手紧紧握住我的右手,这种亲密的姿态并非出自礼貌,而是源于一种难以言表的熟悉感。这种感觉无从溯源,却又悄然滋生,如火如荼地弥漫开来,将我包围其中。她脆脆地笑着,如果笑声也分美与丑,那她的笑声属于极美的类型。这一刻我有点恍惚,禁不住想,我要是男性,面对这么美的笑声,除了怦然心动还能有抵抗之力吗?
活动要开始了,她给我点点头就上主席台去就座了。
先由市妇联主席做开场讲话,主席在讲话中说今天做报告的是八名优秀女性代表,这些代表在不同的行业做出了辉煌的成绩,成为那一行业的翘楚,作为典范人物,她们每个人都有过精彩的奋斗故事,也有着不为人知的艰辛和辛酸,今天我们要当面聆听她们讲述自己的人生故事,学习榜样,激励自己。
讲话结束后,便是正式报告。八位优秀女性挨个上场,讲述自己人生中最难忘最精彩的故事。其中有企业家、公务员、事业单位的专业人才、警花。这些女性的穿着打扮一个比一个精干利索,妆容整洁漂亮,主要是气质好,往台上走的时候,真是让人不得不刮目相看,一个个就是娇艳的花朵,一上台就忽然绽放,开出你从未见过的姿容和风采。
有个做光伏的女老板说着说着哭了,台下的主持人举着一盒抽纸递上去,女老板就一张一张地往出抽纸,擦了鼻涕擦眼泪,报告中断了几分钟,台下掌声连着响了三次。
接下来一位女性上台的方式有点特别,她还没出场就开始唱,边唱边姿势优雅地迈步上台,她身材好,歌喉更好,那姿势很有明星范儿,往台中央一站,款款鞠躬,顿时掌声雷动。原来她是本地小有名气的歌星,不但经常受邀参加有关单位部门的演出,还接受商演,更在快手上做直播,拥有大量粉丝。
我根本没心思欣赏这位颇显年轻又时髦的女士的表演,气氛被她推到了最高潮,那么后面的雷婵娟就让我担心了,她要拿出什么样的本事,才能够不输给前面那些人?尽管这样的活动并不打分,也不排名次,可能是我偏心眼吧,心里还是盼着雷婵娟能压过所有人,成为众巾帼中最受欢迎的人。
她终于上场了。
“我讲一个故事。”话筒里传出她的声音。
真是挺怪异的,之前上台的姐妹,开头还算低调,越往后就越趋向于坚毅、勇猛的路子,到了中间就已经形成了固定风格,你能说会道,我比你更伶牙俐齿,你曾经吃苦多年,我比你还惨,简直就在苦水中泡大!气氛是越推越高,热浪是一波一波攀升,真是高潮迭起,精彩不断。为了胜过他人,压倒前人,后上台者只能更加挖空心思,所以我真为雷婵娟捏了一把汗。
但同时,我又隐隐盼着她不要像女老板那么有钱,不要像女公务员那么有权,也不要像女歌唱家一样出名,一句话,她和我之间的差距我今天已经看到了,她是坐在台上作报告的成功人士,我是在台下听报告的众多妇女之一,但是我在期盼我们之间的差距不要太悬殊,太过悬殊的话,我感觉自己没法接受。这是一种很难说清的心理。当看到她被请上主席台就座的那一刻,我心里就狠狠地酸了一把,讲座开始好半天了,我才一点点接受了现实,我们已经不是同一轨道上的人,我们的差距也许很早就拉开了。
我本来打算一边听报告,一边拍照、录视频,发给亲戚朋友们看,尤其想发到环卫工人群里给我的工友们分享,让他们知道我今天有幸参加了这个活动,我也有值得嘚瑟的事情!但想到自己和雷婵娟的差距,我的兴致就被泼了凉水一样,再也提不起来了。我怔怔坐着,心里一遍遍回味自己的人生。当年我要是能上高中,能上大学,那么今天我肯定跟雷婵娟一样,要么有一份正式工作,要么在大企业里上班,再不行也能做点小生意当个小老板。可惜我家当时太困难了,再加上我父母重男轻女,我连高中都没上完,就回家做了乡村妇女。去年女儿考上市一中,我跟进城来陪读,我一边给孩子做饭,一边做一份环卫工作。既然是扫马路的,我踏踏实实扫自己的马路就可以,为啥跑来参加这个报告会呢,还碰上了当年的初中同学,我越想越沮丧。
身边几名妇女显得信息十分通达,每上台一个报告人,她们就在下面小声交流,这人做啥的,有啥厉害处,比如光伏女老板一上去她们就说这女人厉害,固定资产上千万,雷婵娟站起来的时候,有人马上说这雷总别看人年轻漂亮,可能干了,名下有三家大型婚庆公司。
如果按照拥有金钱的数额划分的话,我目前在温饱线之下挣扎。还没吃饱的我,却担心拥有三家大型婚庆公司的雷婵娟会输给别的姐妹,这是什么心理?我有点迷茫。好像她属于我内心珍藏的一块自留地,她曾经那么亭亭玉立,那么楚楚动人,是那个时代我们学校最美的女生之一,她也承载着我对那段青涩年华的怀念。我认为她代表的不仅仅是她自己,还有现在的她、过去的她,还有我、我们共同经历的中学时光。社会进步,生活变迁,瞬息万变,波澜壮阔。身处其中,我们无时无刻不在变化之中,无论是生活方式、观念、认知、心态、情感,乃至内心深处之隐秘,抑或世间最为珍贵之物,皆在变迁之中。近三十年时间,这些日常细节堆积起来,就是巨大的变化。
在如此令人疲惫的奔波过程中,每个个体都难以避免被裹挟其中,不管你混得顺风顺水,还是坎坷不断,你都很难做到一直都是你自己。你其实早就不是你了。这些年我嫁了两次人,离了两次婚,头婚是丈夫出轨所以我们离婚,二婚丈夫有家暴的毛病,现在我一个人带两个女儿过活。我当年情窦初开以后,就渴望嫁个好男人,今后跟他平安喜乐共度一生。这些年过去了,我在婚姻的阴沟里连续翻船,早就被摔得体无完肤,重逢雷婵娟以后,我才发现自己内心原来一直珍藏着一些东西。它隐藏得这么深,以至于我自己都没有察觉。是他乡的不期而遇还是如今我和她之间的人生差距激活了沉睡的东西,让我如此沮丧地审视自己的人生。
她开始讲故事了。
居然只是讲故事。我不敢抬头,更不敢看她。得是什么样的故事才能撑得起今天这场子,才能压得住之前流水般演绎过的那些高潮!我没有信心。她唱、跳、吹、拉、弹,甚至哪怕是来点装疯卖傻哭哭啼啼,我都能接受,毕竟气氛已经被推到了如此程度,谁都没有退路,此时此地要是轮到我上台,我肯定也得使出浑身解数地表现,好胜之心,人皆有之,谁又能真正做到淡然如水呢?
“故事发生在我身上。那时候我十七岁。在县城上初三。”
我慢慢松开紧攥成拳的手。手心里全是汗。能让汗腺在瞬息之间分泌出如此多的液体,可见我刚才心里有多紧张。
现在我高悬的心稳住了,停在半空,不再忽悠悠往更高处飙升。台下的气氛也稳下来了。我这才有勇气四处观察。气氛已恢复平静,从之前的掌声喧闹降至如今的平静。大家都在聆听。你没有看错,也没有听错,雷婵娟用她别具一格的方式鎮住了整个场子。所有的人都在听她说。这是事态发展到极端所导致的突然转变,还是她具备卓越才能,与众不同?我悄然吐出一口气,她确实给了我一个挺意外的答案。既没破坏她给我的美好记忆,也没怯场出丑当众下不来台。她和谁都不一样,这份与众不同当然不是因为她的长相——在今天这个场合,这么多女人扎堆,比雷婵娟更漂亮的大有人在,我之所以觉得她分外惹眼,可能还是熟人因素起了关键作用。
我怔怔地看着。她还是她。好像外在的那一层中年之壳从她身上绽开、脱落,露出被包裹的内容。那是她,初中时代的一个女孩,她漂亮得像一朵傲然开放的雪莲,孤单地站在那里,用坦诚又茫然的眼神望着世界,望着台下的我们。
她的目光让我有说不出地踏实。记忆还在,艰涩还在,美好也还在。谢天谢地,我知道我要找的其实是我自己的记忆。
“我是个好孩子,从小就懂事,父母眼里的乖乖女,别人口里的优等生。学习一直很好,以全学区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县一中。初一初二时我学习也都不错,考试总在全班前十。但是你们知道吗,进入初三后,我成了一个差生。在半个学期里,我的成绩一落千丈,各科老师轮流找我谈话,费尽心思地寻找令我状况突变的原因。语文老师猜我早恋了;数学老师问我家里是不是出啥变故了;英语老师干脆告诉我,就算我父母离婚了也不要紧,大人的事跟孩子无关,我现在是人生很关键的时候,需要两耳不闻身外事,埋下头把学习搞好才是硬道理。班主任被我气得旧病复发了,但坚持轻伤不下火线,蜡黄着脸捂着胸口给我讲人生道理。他们用的是车轮战,你忙活完他又接上,还把班里的男生一个个叫出去单独谈话,调查他们是谁和我早恋。因为影响到一个尖子生的学习就是犯罪,由此拖了全班中考成绩的后腿更是罪该万死。”
“没人知道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也没人知道我在承受着什么样的压力。我不敢告诉任何人,老师那里打死我都没勇气说出实话,同学这里更不敢说了。我只能日夜煎熬,那真的是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整夜整夜做噩梦,课堂上总是走神,感觉老师和同学都看破了我的秘密,他们正在偷偷笑话我呢,我的事藏不住,有一天全校的人都会知道,哦不,全县城的人也会知道,大家会传播这个天大的丑闻,我就成了人们口中常說的那种不要脸的坏女人。人人都会唾骂我,我在学校丢人现眼,学校会把我开除,回到家我更加成了灾星,我的丑事在邻居、亲戚、朋友之间流传,谁都知道我们家出了个不知羞耻不顾脸面的贱货。我——”
她哽咽了。
空气冻结一样陷入沉默。
我再次悄然转头观察全场。大家都在。如果之前的人群是大风刮动的乱草,一个个打了鸡血一样欢呼,此刻恰似刚刚经过一场寒霜,霜劲实在重,把她们都打蔫了,一个个望着台上,听呆了?惊傻了?还是发生了别的什么?
我再次把目光落到台上。大得辽阔的台子,红彤彤的背景和地毯,一切都还在。雷婵娟也在。有句老话叫四两拨千斤,我现在明白它的意思了,我的老同学雷婵娟,现在正在台上进行的,不就是一个四两拨千斤的形象化演绎?
开始我真的紧张坏了,本来盼着她不要像大家一样疯狂,但当她上台后,出场低调,我就情不自禁地担忧起来,别人恨不能把满汉全席端上去,而她只是一碗清汤挂面。这碗面连牛肉、萝卜片、香菜末子都没加。作为曾经的同学,我怎能不心跳加速、手心出汗、无比担忧呢!
雷婵娟出乎意料地用一碗清汤挂面稳住了气氛。这些刚在满汉全席上吃撑到翻白眼的人,在这碗低调上场的面条前面出现如此反应属于什么情况?反正我舒了一口气,一颗紧缩的心偷偷放松的同时,千万个脑细胞同时运转,手忙脚乱地做着辨析工作,试图马上得出结果。如我所愿,我想到了两种情况,一,大家大鱼大肉吃腻了,看到一碗清汤面,想换胃口了,所以雷婵娟的手法契合了这一点;二,雷婵娟的故事确实讲得精彩,深深吸引了听众。
雷婵娟继续她的讲述。
她语声里带出哽咽的一刻,我以为又一个老套的故事模式来临了。起承之后,便是转合,常见环节一个也不会少。雷婵娟也是人,她不是神,她需要跟大家一样的结果,大家都在哭着喊着唱着跳着表述自己的成就,她难道能够例外?先是小哽咽,接下来便要大声号啕了吧。能哭到什么程度我还不知道,不过我的心再次提了起来。我还是盼望她不要跟前面那些女同胞一样庸俗,至少不要过火啊,稍微煽煽情、催催泪,也就成了。
哽咽声像一个人喝水时噎了一下,只是那么一下,水咽下去后,嗓道就通了,雷婵娟的语声停滞了一下,又开始讲述。语调比刚才更慢,更低沉了。
她说我当时无比孤单,等夜里大家都睡着以后,我才敢脱下校服,把自己的肚子露出来。我摸我的肚子,它好像和以前一样,没有出现变化,可我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觉,谁能证明我的感觉100%正确?万一错了呢?我就又觉得自己确实错了,我的肚子明显比过去大了呀。我的肚子,它就这么不听话地往起来长,往大了长,用不了多长时间,它就会大到高高地挺起来,肥大的校服也遮不住它。终有一天,会有人注意到我的肚子,我这丑陋的大肚子就成了一个大笑话!我该怎么办呀?谁能帮帮我?
台上的疑问低沉、缓慢,像锤子在敲打听众的心,字字沉重,句句痛楚,气氛沉静到接近凝固。
我也被深深地吸引了,想不通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她那么痛苦。
“黑洞一样深沉的夜里,舍友们的鼾声起起伏伏地交响着,我从这鼾声里感受不到酣睡的悠然,相反,越听,我的心越乱,乱到我哭不出来,也笑不起来。我就那么矛盾地醒着。我知道,不管是舍友中的谁发现了我的秘密,她都将成为我的敌人。我的丑闻将传遍校园以及这座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还背着落后和封闭标签的小县城。”
“究竟该怎么办呀?我悄悄撕扯自己的床单,扯下宽宽的长条,然后用布条把肚子缠裹起来。我心里有多恐慌,对肚子下手就有多狠。我一圈一圈地包,把肚子包成粽子,捆得有多紧呢,勒得连呼吸都困难起来,窒息感一阵一阵袭来。我像要死了一样地躺着,我忍受着酷刑般的折磨,只盼望这自残式的办法能够帮到我。”
“天亮了。起床。梳洗。去教室早读。又一天紧张的学习生活开始了。我跪起来,然后僵直着身子慢慢下床,站立和行走时,被布条紧裹的肚子让我呼吸急促,总体还能接受,等坐下上课的时候,麻烦来了,我发现自己的腰根本无法折弯,我忍着难受强行坐下,打开书学习,好像有一双绝情的大手卡住了我的肚子,往紧收,要把我肚子里那些柔软的内脏全部给捏碎,再从嘴里挤出来。”
“老师在讲课,我一句都听不进去,注意力全在肚子上。我感觉自己要死了,喘不上气,头晕得厉害,老师在起劲地说着什么,我听不见。粉笔在黑板上唰唰地写着,写的什么,那些白字在黑板上跳,乱嚷嚷地动荡,我的眼睛看不清楚,夜里担心过度没睡好,现在我太困了。困倦像洪水一样扑来,要把我打倒、卷走,我怎么办?我这个状态还怎么学习呀?我的成绩已经断崖式下滑,这么下去咋办?我不知道是冷汗还是热汗,正源源不绝地往出来冒,我的后背全湿了。我跟平时一样记笔记,可我的手软得捏不住钢笔,笔在纸上划了半天,我发现我连一行字都没写全。可老师已经讲完一个知识点,要擦掉板书进行下一个知识点了。我咋办啊——我心里起大火了,火哗啦啦地烧,要把我整个人湮灭,烧成灰,化成粉,灰飞烟灭。”
“雷婵娟。老师在喊我。他叫了多少声,我不知道,我啥也听不见。是同桌推我,示意我老师叫我回答问题!我站了起来。刚一张嘴,一股恶心从肚子里直往上扑,狂奔着要冲出嗓门。我赶紧捂住嘴,狠狠地把恶心憋住,往回吞咽。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我完了,彻底完了,我100%怀孕了。”
台下静静聆听的人群集体愣怔了一下,全场安静得连呼吸都清晰可见。
我的心像被什么力量狠狠攥住了,怀孕?雷婵娟怀孕?初三时候?究竟咋回事?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呢?我想起来了,好像初三时确实听得有女生议论说雷婵娟学习下降,成绩越来越差,本来是老师们的掌上明珠,后面越来越不受待见,成了大家公认的差生。当我听到这个消息时,心里闪过一刹那的遗憾,接着我就暗自庆幸,因为如此一来我就少了一个竞争对手,各班的前十名要在全校同一年级排名,谁前谁后,这个很重要的。初一初二时候雷婵娟跟我一起出现在年级总榜上,后来她就淡出榜单了。学习实在紧张,我们课余没时间玩耍,大家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我也就再没有注意过她。想不到她居然懷孕了。
“关于怀孕的认识,当时的我只停留在小时候的一点记忆上。”雷婵娟缓缓说道,“那时候我见过我们村的小媳妇哇哇吐的场景,那小媳妇吐得眼泪汪汪,我妈跟小媳妇的婆婆挤眉弄眼地偷着笑,叽叽咕咕说有了,有了,怀上了。我傻乎乎凑上去问,有啥了?我妈给了我一巴掌,骂,大人说话呢,你小屁孩儿不要偷听!她撵着打我,我就跑远了。但我心里好奇,一头的雾水,不明白这都发生了什么。过了几个月,小媳妇不吐了,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走路也要拿手撑着后腰。我朦朦胧胧觉得她这肚子跟之前那段日子的狂吐有关,不敢问我妈,我就去问小媳妇本人。”
“嫂子嫂子,你咋了?”
“小媳妇抱着肚子笑,说有个坏蛋钻进我肚子里了,他在长大,长大就出来跟你耍。我试着摸她的大肚子,那肚子硬得好像装满了土,吓我一跳,就问坏蛋咋钻进你肚子的?她又笑了,说我喝了凉水、吃了冷饭,坏蛋就进去了。我就在心里发誓我永远都不吃冷饭,也不喝凉水,因为我可不想像小媳妇一样变大肚子。可我不明白的是,我爸他经常喝凉水,有时候贪耍回来迟了我妈就给他端一碗冷饭,他接过冷饭就吃。为啥他的肚子没有变大?”
“小媳妇笑得大肚子晃动,说只有女人才能肚子大,男人不会的。”
“那我算女人吗?”
“我心里盼着自己一辈子都不要算个女人,因为我也很喜欢喝凉水,尤其夏天满头大汗的时候,端起一马勺凉水仰头往下灌,那个凉爽呀。”
“她揪一把我的小羊角辫儿,说等你长大你就是女人了。”
“长到多大呀?”
“十七八岁。十五六岁也算。”
“那我就放心了。因为当时我八岁,离长成女人还远得很呢。”
“后来,小媳妇的肚子大到了让我担心会爆破的程度,我都吓得不敢看她那肚子了,她自己却不怕,掀起衣襟给我妈看,我妈还敢拿手摸。我又好奇得忍不住了,问她们,凉水里有啥?冷饭里又有啥?为啥能让女人肚子里长出小坏蛋来?小媳妇笑得抱着肚子喊哎哟,说回去问你爸你妈去,你爸咋把坏蛋的种子放进你妈肚子里的!”
“坏蛋的种子?坏蛋还有种子?那是咋回事?我爸把坏蛋种子放进我妈肚子里,然后变成了我?那么我也是一个坏蛋了?我越发迷茫了。为啥这种子得我爸放呢?我妈自己放不行吗?”
“小媳妇冲我嘻嘻笑,说傻瓜蛋,吃冷饭,喝凉水,肚子不会大,男人碰了你你肚子才会大!你记牢了啊,等你长大成了女人,要离男人远着点儿,只要叫他们碰了你的身子,你肚子里就会种上小坏蛋,你就会变成我这个样子。”
“不等我听明白,我妈又撵上来打我,说你个小屁孩儿,大人说话呢你多啥嘴?看我不拧烂你的嘴!又回头去瞪小媳妇,说你嫂子,可不敢跟她说这些,要把我娃教坏了!”
“我妈脸上腾起一层乌云,小媳妇不敢说了,后面我妈肯定又给她警告过什么,后来我多次缠着她追问上次的事,她再也不愿意多说,只是一个劲儿抿嘴笑。问多了我也累,我就失去了追问的兴趣,不久小媳妇果然生出了一个小孩。生了小孩后她就变得跟她婆婆、我妈这些妇女差不多了,敞开怀掏出大奶头喂奶,走路两腿带撇劲儿,与女人们凑在一起叽叽呱呱说笑,笑得乌鸦一样嘎嘎响,和刚嫁来那阵子完全不一样了。对于这样的她,我再也喜欢不起来了,心里的某些疑惑没地方去问,就只能压在心底,时间一天天过去,后来连我自己也淡忘了。”
“现在我也变得恶心想吐,这感觉那么强烈,压都压不住,我强忍恶心的时候,脑子里想起小媳妇呕吐的画面,我更绝望了,完了,我肚子里肯定有了坏蛋的种子,它在发芽、长大,要长成一个娃娃,还要从我肚子里钻出来,那时候我还怎么藏?根本就藏不住啊。小媳妇的肚子当时大得正常衣裳根本包不住,她就穿着她男人的大外套。有一天大到校服也遮不住的时候,我该怎么办?”
“我心里有十万把刀子在乱搅。我再也扛不住了,呜呜声从指缝间喷出,我不顾老师的疑惑,冲出教室,奔向厕所。当取掉缠裹肚子的宽布条后,我活过来了。我对这个办法彻底失望了,它压根就不能根除我的麻烦,我的肚子只会越来越大。怎么办?我望着厕所里的蹲坑,它后面是又深又臭的粪池,要是这么一头扎下去淹死,是不是就一了百了了呢?所有的烦恼就全没了。大家会认为我是失足滑进去的。我站了一会儿,发现蹲坑入口小,就算我刻意要滑,也只能伸一条腿进去,整个人是进不去的。再说这死法也太脏了吧,泡在臭烘烘的粪汤里头,也太不值了。不,我不能死,我得活着。我想把肚子里的东西解决掉,我要上高中,要考大学,不能让它祸害我。”
“怎么解决呢?我记得村里的女人们肚子大了以后行动就变迟缓了,好像不敢快跑,不干重活儿,反正得多加小心护着肚子。好吧,我想到办法了。出早操,上体育课,我成了最认真、最用劲、对自己最狠的女生。我比男同学还凶悍,母狮子一样地跑、跳、劈叉、下腰、深蹲,我带着深仇大恨折磨自己的身体,想把肚子里的祸害折腾出来。我觉得这点运动量不够,就偷偷到操场上跑步,早上跑,晚上也跑,跑得嗓子冒火、浑身汗湿。高强度、超负荷的运动,加上心里的压力,我夜里净做噩梦,上课打瞌睡,注意力根本无法集中。”
“我总担心有人发现我的秘密。只要有同学凑成堆儿说话,我就怀疑是在议论我,他们已经知道了我苦心遮藏的秘密,我像透明人一样暴露在大家面前,只有我自己还掩耳盗铃般做着自欺欺人的努力。”
“这念头简直让我临近崩溃。我的状态越来越差,班主任明显对我失望到了极点,她说过去她错看了我,以为我是个好学生,现在看來我无药可救了,就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既然要自甘堕落,那就自生自灭去吧。老师们果然都不管我了,我不甘心,我要重新振作,把成绩赶上去。谁能帮上我啊——”
雷婵娟的语调一直平缓、沉郁,像一位上了年岁的老人,在安静的深夜里讲述年代久远的故事。这老人经历过人间苦难,磨难让她变得从容,她不慌不忙地讲述着,那神态,那语气,都折射出一种让人惊叹的魅力。我承认,我被这种魅力深深吸引。她已经打动了我,她讲的故事我听得津津有味,真正听进去了,入了耳,还入了心。我好像看见时光倒流,我们回到了初中,我的邻班同学,那个落落寡合的女生,我只看到了她的亭亭玉立,我根本不知道她的初三时光过得这么艰辛。她为什么就怀孕了呢?她给我的印象不像个坏女孩啊,她肯定不是自己学坏,而是有男人祸害了她。那是什么人呢?又怎么对她下手的?他知道一个花季少女为他的流氓行为承受着怎样残酷的后果吗?
我的老同学啊,你怎么那么傻呢,小小年纪就让自己被摧残,还怀了孕,你为什么不保护好自己呢?
“谁能帮到我呢?”雷婵娟再次问道。语气还是那么轻柔、沉郁,不像在问,像在叹息,一声轻微忧伤的喟叹,最轻微的风一样贴着人的心那么小心地滑了过去。她有忧伤,我已经充分感受到了这忧伤。但是她不诉说忧伤,她克制着那汹涌翻滚的忧伤,悲而不发,伤而克制,这才是真正令人心碎的地方。
“你们知道我是怎么怀孕的吗?”雷婵娟忽然问。
台下顿时一片呼应。
“想,太想知道了!”
“哪个坏蛋干的?”
“他勾引了你对不对?”
“难道你是被强暴的?”
“我咒他不得好死,最好今天出门就被车撞死!”
同仇敌忾不共戴天的气氛被点燃了,我敢肯定在对待男性的态度上,这些女同胞们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高度一致过。那个作孽的男人要敢出现在今天的现场,他肯定会被大卸八块挫骨扬灰,最最不行,也会被女人们的唾沫星子给活活淹死。
“我不认识他。”
众声之喧哗,像一片茫茫水面,雷婵娟的声音从水下透了上来。依旧和缓、沉郁、轻柔。
我心里一揪,果然,她是被强暴导致怀孕的。一个她不认识的男人,能在什么情况下得逞,肯定就是强奸了。我在脑中迅速回放三十年前的社会环境,一个初三女生,住校,住的是八人宿舍,她遭受强暴的可能性会有哪些?与男同学恋爱?夜里跟人出去混?还是叫哪个男教师欺负了?我甚至想到了灶上做饭的几名男师傅。我要筛选出那个该死的作恶者。
今天的听众都是女性,市妇联组织的三百名妇女,来自社会各个层面,此刻大家的反应跟我一模一样,我们共同沉浸在一种情绪里,那就是愤恨强奸者,对女性受侵害现象的愤怒达到了空前一致。
“具体点说,我压根就没有怀孕,没有男人跟我发生过性关系。”
这又是啥情况?大家面面相觑,气氛陷入了空前的诡异。
我心里诧异极了,这个雷婵娟究竟要说什么呀,为什么显得这么曲折呢,既然当时没有怀孕,那你折腾啥,还把自己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再说究竟有没有发生性关系,你自己还不清楚吗?
“男女之间只有发生了性关系才可能怀孕,而什么程度的接触才算是性接触呢?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这些,等我明白过来是我结婚以后,可惜已经太迟了,我早就离开校园早早结束学业了。”
她发出了一声叹息。一直端着的那份沉稳在这一刻倾斜了,那精致的面容上显出明显的疲惫来。
“想听听当年的真相吗,其实很简单,简单到都没有任何故事发生。那是初三第一学期,开学了,我坐车从家里往县城赶,有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他长得高高大大,十分帅气,头发上应该喷了定型啫喱,发型保持着一个优美的状态,他坐到了我旁边,我靠里,他靠边,我们一路从乡下坐到了县城。那是我第一次那么近距离和一个男人坐在一起,我心里好激动,他太帅了,我想自己以后要是能嫁给这样的男人就好了。我都不敢正面去看他,就只能一直盯着窗外。”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朝我身边挤,挤得越来越紧,我吓坏了,我记得村里的小媳妇说过,女人要是被男人碰了身子就会怀上孩子,而我今年十七岁了,算得上是女人了。我就赶紧往里躲,可座位空间有限,我能往哪儿躲呢,除非我站起来离开这个座位。车里挤满了人,我没地方可躲,我也没有勇气请他离我远点不要挤我。他好像睡着了,头软软地垂下来,身子也是软的,就那么热乎乎地靠住我,我的心简直要从嘴里跳出来,眼泪都要吓出来了。我装作伸懒腰挣扎了几次,每次把他挤回去以后,他又会重新软软地靠过来。”
“我想哭喊,想骂他是流氓,可人家始终老老实实的,手和脚都不动,只有身子靠着我,所以我没有勇气反抗,只能把自己紧紧地蜷缩成一团,任由他的半个身子热乎乎地挤我再挤我。”
“回到学校后我才想起怀孕这件事,女人被男人碰了就会怀孕,那么我一路被那个小伙子不知道碰了多少回,我总不会怀孕吧?我越想越后怕,越来越觉得自己怀孕了。于是怀孕这件事成为整整纠缠我一年的噩梦。”
“为什么不去检查呢,查一下不就清楚了?”“怎么连最基本的生理常识都不知道?够笨的。”“哈哈,笑死我了,我们班初一孩子就知道避孕套怎么用,她怎么啥也不知道,难道是二十世纪的人?”
我听见身后听众中有女同胞在低声议论。听口气,应该是九○后或者○○后的小年轻吧。
报告会结束了,大家纷纷起身离开座位,我听见一个声音在我心里默默地说道:我们确实来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
责任编辑去影宁帅
马金莲,宁夏人,八○后,民盟盟员,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文学创作24年,在各级刊物发表作品近500万字,出版小说集《长河》《1987的浆水和酸菜》《我的母亲喜进花》《爱情蓬勃如春》等15部,长篇小说《马兰花开》《孤独树》等4部。小说集《长河》、长篇小说《马兰花开》分别被翻译为英文、阿拉伯文在国外出版,多篇作品入选外文选本。获鲁迅文学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图书奖、首届茅盾新人奖、郁达夫小说奖、华语青年作家奖、《小说选刊》年度奖、《民族文学》年度奖、《长江文艺》双年奖、《朔方》文学奖、《飞天》十年奖、《六盘山》文学奖、西北文学奖等奖项。兼任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副主席、宁夏作协副主席,现为固原市文联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