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威
蛋蛋是第二天下午被暗黄色的渠水送进棉田的。蛋蛋浑身皮肤雪白,如一朵完全盛开的棉花,异常蓬松、硕大。他胸前及水面飘挂着几缕色泽艳丽的红,在他的身体旁边,有一群小鱼,在快要干涸的棉田里绝望地甩着尾。
二毛来晚了。等他赶到棉田的时候,蛋蛋已被一张蓝色的被单裏走,同时还裹着蛋蛋父母一阵接一阵扯天扯地的哭号。二毛看见了一条小鱼,那条小鱼牢牢粘在翻起的淤泥里,两只鱼眼尚未完全失去亮光,可离灰飞烟灭已经不远;鱼嘴呈“O”形,徒劳地一翕一张。二毛突然有一种预感:蛋蛋这回真的变成一条鱼了。
接连两个如火的夏天,二毛已经羡慕了蛋蛋很久了。蛋蛋是小孩堆里最先学会游泳的孩子。蛋蛋技艺高超,一个猛子能扎出二十几米远。蛋蛋身体扁平,手脚宽大,手掌脚掌如同带着蹼一般,在水里畅游起来就像一条自由自在的鱼。二毛喜欢看蛋蛋游泳,生活区里其他的孩子也喜欢看蛋蛋游泳。
每当夏季来临,孩子们便会顶着烈日行走多半个钟头,来到团场外面,马路对面有条一米多宽的无名渠。无名渠的水,清清的,亮亮的,冷冽冽的,时不时卷个小小漩涡,勾得孩子们心直痒痒,恨不得冲进渠水的怀抱,美美地喝上一口。渠道并不宽,水却厚实得翻浪子。欣喜若狂的蛋蛋发出“噢”的一声,第一个跳进了水渠,仰游、蛙游、自由泳……其他的孩子在蛋蛋的带动下,一个个扑通扑通跳进无名渠。在经历一番沉浮后,都变成了一条条快乐的鱼。
但快乐是不属于二毛的。二毛有的,只是对大家的羡慕和对水的向往。二毛只能看着他们在水里快活。
二毛也尝试过的。他曾像一颗炮弹似的无畏地跳了进去,激起一大片水花。无名渠的水流急,跳进水里的二毛如同落进了一个流动着的陷阱,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够不着,想要站起来,却怎么也站不稳。二毛心里充满了恐惧,一边大口大口喝着清亮亮的渠水,一边徒劳地挣扎。
小伙伴们把他救了上来,上了渠岸,二毛便不再下水了。蛋蛋说他是胆小鬼,别的孩子也跟着附和,都纷纷指着二毛,说他是胆小鬼。可无论小伙伴们怎么鄙视他,他就是铁了心不再下水了,他心里满满的都是对水的恐惧。蛋蛋揪下一半短裤,把黄澄澄的尿液撒在二毛的身上。二毛心里委屈,他用渠岸上的沙子和草把身上的尿擦掉,沮丧地蹲在一旁,继续看着他们游。
夏天的二毛是落寞的、孤独的,也是自卑的。虽然孩子们看不起二毛,不让他跟着他们去无名渠,但二毛还是跟去了。二毛喜欢看他们游泳,喜欢看他们变成一条条鱼。
然而今年夏天的阳光还没展现它暴烈的姿态,狗子就出事了。狗子的游泳技术是所有人里头最拙劣的,只会狗刨,把水踹得“啪啪”响,嘴里还发出“噢噢”的叫声。渠水把狗子带到棉田里,趴在棉田里的狗子渾身被污泥包裹着,面目全非。事后,蛋蛋说,狗子是一条泥鳅。别的孩子都觉得蛋蛋说得有道理——就凭狗子那三脚猫的游泳技术,他只配当一条泥鳅,鱼都算不上。
可是,不是泥鳅的蛋蛋咋也出事了呢?
二毛没有亲眼看见棉田里的蛋蛋。别的孩子告诉他,蛋蛋浑身从头到脚雪一样的白,像鱼肚一样白。
二毛心里涌起一种说不上来的难受,他撇下同他说话的孩子,扭头朝学校方向跑。
学校在生活区的东南边,是两栋并排的三层小楼房,一栋是小学部,一栋是初中部,一间四平八稳的传达室牵起一溜儿拉闸门,挨着拉闸门还有一排平房,是老师们的宿舍,合力把学校同外界隔开。属于罗老师的那间宿舍,门上挂着一把锁。二毛于是去敲隔壁康玲老师的门,康玲老师在房间里清脆地应了一声,从里拉开了门。
二毛闻到了一股子香气。在二毛的印象中,生活区的女人和学校所有女老师全部算上,近距离接触过的人,他只闻到康玲老师身上有香气。这种香气并不属于雪花膏,也并不来自于香皂,却像是康玲老师自身散发出来的。二毛一闻到康玲老师身上的香味,就感觉自己在发软,在变小,如同一粒尘埃在风中颤动起来了。二毛曾迷迷糊糊地对康玲老师说:“康玲老师,你真好闻。”康玲老师并没有气恼,只是笑着轻轻拧了拧二毛的耳朵。
但眼下二毛惦记着罗老师,惦记着蛋蛋是不是真的会变成一条鱼,他跳过调动鼻腔嗅区神经细胞的步骤,问康玲老师:“康老师,罗老师到哪里去了,你知道吗?”
康玲老师摇了摇头。她脸上一阵恍惚,注意力像是被什么吸引了过去,还有一点哀伤,不再看着二毛。但那时的二毛看不明白。忽然,康玲老师弯下腰,把脸凑近二毛的脸,认真地说:“二毛,以后你再不要到无名渠去游泳了哦。”二毛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跑了。
穿过几块棉花田,二毛翻过两堵门球场的矮围栏,远远看见罗老师一个人坐在灯光球场最高处的水泥台子上。二毛气喘吁吁地爬台阶——抬腿翻上一层又一层那些几乎有他小腿长的水泥台阶,来到罗老师身边。二毛叫了一声“大头”——在没人的时候,二毛喊罗老师“大头”,这是他们之间的心照不宣。但罗老师没有转过头来,继续望着远处——球场对面,鱼塘那边,有一幢俱乐部,里面有一个带乐池的大舞台,可以看电影、看表演,夏天有防空洞的冷风从脚底筛眼一样的孔洞中吹出来,女生必须压住飘飞的裙摆才能顺利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俱乐部的顶部是一个穹形的圆拱,经过多年,原来表面闪亮的铝质涂层已经氧化失去了光彩。也或许他并没有望着那座穹顶,而是看着更远处——厂房外面,那根高耸入云、冒着乌烟的大烟囱,一吹北风,那些乌黑浓重的烟啊,就像一条黑龙,朝这边气势汹汹地席卷。大人们都说,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出现在路边墙上的那些白底黑字的讣告,都和这根烟囱有着起码百分之五十的干系。
二毛又叫了一声。罗老师转过头来,眼神空洞。二毛问:“大头,你说,蛋蛋是不是真的变成一条鱼了?”
罗老师望向二毛,奇怪地看他一眼,然后又转回头,继续空洞洞地望着远处,喃喃地说:“是吧,蛋蛋这回真的变成一条鱼了……”
二毛可以不信别人的话,但罗老师的话他是真信的。有些莫名其妙的委屈一块翻涌上来,他望着罗老师,想起可怜的蛋蛋,抽抽鼻子,眼泪流了下来。
罗老师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罗老师摸了摸二毛的脑袋,说:“二毛,我给你吹个曲子吧。”
罗老师从裤兜里掏出一只表面斑驳的旧口琴,吹上了。二毛喜欢听罗老师吹口琴,罗老师一般只给他吹“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和“让我们荡起双桨”这两首曲子。只要罗老师一吹口琴,二毛整个人都会在琴声里慢慢安静下来。
可是今天,这两首曲子中的哪一首罗老师都没有吹,他吹的是一支陌生的曲子。这支曲子很柔软,也很凄婉。二毛觉得罗老师双手捧着的那只口琴流淌着脉脉的水,水花活泼泼地跳动着,亮亮的,凉凉的。二毛心里静得发慌,被哀婉的乐曲撩拨着,二毛又想哭了。
乐声停了。罗老师眼里有悲凉的光,稠稠的,郁郁的。二毛拍了拍罗老师的肩膊,叫了声,“大头……”
罗老师“唉”地叹了一声,摸了摸二毛的脑袋,也低低地唤了一声,“二毛啊。”
吃过午饭,二毛顶着烈日到了无名渠。无名渠里的水静静地流着。渠岸上没有一个孩子。很显然,父母和老师赤裸裸的吓唬起了作用;再说了,就算没有父母和老师的警告,蛋蛋的事也真把这帮孩子们吓着了。
站在闸门边,二毛看见闸门边的渠道还另有一条支渠。支渠的水很浅,凝滞不动的样子。支渠的水让二毛觉得心安。二毛脱了鞋,拽下跨栏背心,小心翼翼地叠好,又小心翼翼地下了支渠。
水仅没在二毛的小腿处,这让二毛又松了口气。水微微有些凉,调皮地“啄”二毛的腿,二毛心里一阵阵痒。阳光再烈,水是清凉的。
二毛撑住渠岸,跳起来坐在石砌的渠岸上,把腿从水里抬起来,又脱掉短裤,叠好和背心放在一块儿。他赤条条地再次下到水中,先是站着,然后慢慢蹲下,最后平躺在了水里。他察覺身体在水里慢慢下沉,他不由自主地随水波晃动着,就像一条笨拙的鱼。身体里的暑气在慢慢散去,二毛舒服得马上就能睡着。
下午回学校时,二毛看见班里的男孩子全排着队站在教室门口。康玲老师正认真地用指甲刮他们的胳膊,然后仔细地看着。检查完一个,放进去一个。二毛迟疑了一下,走过去站在了队伍的最后。
轮到二毛时,康玲老师有些松懈了,只象征性地刮了一下,但二毛的皮肤上现出一道白色刮痕。康玲老师有点不相信似的,又拿指甲认真地刮了一下。又一道白印现出来。
康玲老师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她厉声问道:“二毛,你是不是又去无名渠了?”
二毛不吭声。
不吭声,就等于默认。
康玲老师把二毛留在了烈日暴晒的操场上,自己转身进了教室。
阳光很毒。二毛的头皮一阵阵发麻,小腿和手臂被晒得滚烫,裸露在外面的皮肉,每一寸都在叫屈。但二毛还只来得及对康玲老师罚他站在操场上这件事难过了一阵——下课的铃声就响了,男生们从教室里跑了出来,他们不信二毛敢去无名渠洗澡,呼啦一下围住了他。一个孩子问他:“二毛,你真的去无名渠洗澡了?!”口气是怀疑的,但二毛听出来了,那里头还有一点点崇拜。
阳光刺目。二毛眯着眼,不吭声,神情是高傲的、懒散的。男生们充满质疑的目光一点点矮了下去。二毛当然注意到了。二毛不再觉得身上滚烫,他通身凉爽惬意,心里装满了叫作“得意”的东西。
上课铃响了,孩子们散去。罗老师走过来,就站在他面前,挡住了一部分阳光。罗老师朝他促狭地笑了笑,然后就走开了。二毛知道罗老师看穿了他。
罗老师的游泳技术可以说是无人可企及的,一个猛子能扎出五六十米不出水换气。两年前,当罗老师在无名渠展示自己的游泳技术时,所有的孩子就都被震住了。那会儿蛋蛋就想要跟罗老师拜师学游泳,但罗老师教他们音乐,也教体育——短跑,篮球、排球,跳远、跳高……就是不教他们游泳。罗老师不光不教他们,还不允许他们到无名渠去洗澡。所以事实上,孩子们就只看到过那一次罗老师下水,仅仅一次。
对二毛来说,他看到的就不止一次了,而是好多次。罗老师一般喜欢晚上来无名渠游泳。一路上寂寞,他便让二毛陪着。罗老师在水里游得高兴,还会逗二毛,让他也下水一块儿游。罗老师明知道二毛怕水,就算劝他,他也不会下水的。这也是罗老师放心让二毛陪他来无名渠的原因之一。罗老师每次都会叮嘱二毛,不要告诉别人他来无名渠游泳的事。
罗老师从康玲老师的办公室出来了,远远地看了一眼操场上的二毛,又笑了一下,走开了。不一会儿,康玲老师就从办公室出来了。康玲老师走到二毛跟前,柔声说:“二毛啊,知道错了的话,咱们就回教室吧。”被烈日晒得有些晕头转向,二毛身子都轻微地打晃了。二毛知道一定是罗老师帮他说情了,他跟在康玲老师身边一路走进教室,又嗅到了那熟悉的气息。
放学了。二毛没在学校逗留,他撒丫子往家跑。后面一群孩子,一边撵着他,一边喊他的名字。二毛跑得飞快,不肯让他们追上。他们的好奇、羡慕和嫉妒追着他不放的感觉,二毛喜欢。
第二天午饭后,二毛没有再去无名渠。他知道别的孩子一定会去的。当然,他们不是为了游泳玩水,只是想要去一探究竟,看自己究竟有没有在无名渠洗澡。二毛又怎么会让他们这么轻而易举地就看穿自己。
二毛没有午睡的习惯,但罗老师有。二毛不便去打扰罗老师,便独自翻下学校外面通往生活区的石桥,折了一根旱柳条,踩着半干不干的泥垄,去找石龙子去了。
午后没有树的田垄上热得灼人,棉田里未干的泥水被太阳一蒸,热气烘得往上猛蹿,烤得人如同被塞进蒸笼的螃蟹,再多的手脚都无处可逃。二毛淌着汗,脚底板灼热难忍,他心里烦闷,去扯田垄旁草堆里生出的撒秧泡。撒秧泡的果实细小而丰美,颜色艳丽,表面生着钩毛,像猫的舌头,手指划过去,二毛心底一阵酥麻。连着丢了几蓬到嘴里去,细弱的浆水迸射进喉舌的一瞬间,酸甜交错,二毛先是腮帮子一酸,继而,这种承继流转了不知数百年的野莓将一种特有的清新的甜送到了二毛的舌尖,二毛舒服得眯了眯眼。
成年后的二毛后来再难咂摸出幼时的味道,曾专门考究过这种路边地脚的野果,才知道这撒秧泡的学名叫做“蓬蘽”。
这时余光一瞥,二毛看见草叶中间一条细瘦蜿蜒的东西一闪而过。二毛心里陡生一种恼恨。他来不及细嚼嘴里的撒秧泡,扬起手中的旱柳条,向着那丛泄露秘密的草叶抽打过去。一条石龙子被柳条击打,整个身体都弯成了弓形,痛苦地张大了嘴,扭动着。二毛又抽打了一下,石龙子不再动弹。
二毛一口气打了五条石龙子,才从地里出来。走到生活区停放班车的地坪边缘的西北角,隔着一道丈把高的坎,一排稀薄的梧桐后面,是五六排平房。二毛远远地看见疤鼻子正坐在通往平房的一排台阶上,痴痴呆呆地望着远处学校里那座蓝白色的高高的水塔。
二毛站住了,他不明白,疤鼻子怎么什么时候都望着水塔。那座水塔到底有什么值得他每天花大把的时间呢?
团场里的人都害怕疤鼻子,无论大人还是孩子。疤鼻子伤过好些人,斗殴。刑满释放后,响应政策要求,团场接收了他,让他在团场门口当门卫,干了没几年,就找了个理由让他提前退休了。大人们都对疤鼻子敬而远之,想溜进团场打那些边角废料主意的混混们,看见疤鼻子也都绕着走,团场因此安生了好长一段时间。孩子们怕大人的传言,更怕疤鼻子那张脸。疤鼻子的脸因为年轻时打架受了刀伤,后来长好的脸,就像长着肉瘤的樹皮被活生生地扒了下去,突兀而瘆人。
二毛不怕。一次,二毛捉了条石龙子,走到疤鼻子跟前,认真地看着疤鼻子。他觉得疤鼻子长着一双石龙子一样的小眼睛,憨直而和善。当他怔怔地望着疤鼻子的时候,疤鼻子也注意到了他。疤鼻子向二毛伸了伸手,要他手里捏着的石龙子,嘴里还念叨了一句:“四脚蛇啊。”
二毛是读书人,二毛不能跟别人一样叫这小东西“四脚蛇”,有身份的人说话要文气。但他没有纠正疤鼻子。他把手里的“四脚蛇”递了过去。疤鼻子的眼里充满惶恐,甚至闪烁着可怜的光,就像二毛每抓住一条濒死的石龙子时,那石龙子的小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恐惧和挣扎。
每次二毛捉到石龙子,都会去找疤鼻子,每次疤鼻子都会颤巍巍地向他伸出手,跟他讨要手里的石龙子,然后揣在怀里。二毛弄不懂疤鼻子为什么要把那样又湿又黏的丑陋的蛇一样的小东西放在怀里,问他他也不说,依旧保持着沉默,继续望着同样沉默的水塔。
二毛远远地观察过疤鼻子几次。在夕阳快要暗淡下去的时候,疤鼻子会向平房区后面走去,平房区后面是一家冻肉厂,说白了其实就是一个屠宰场。那儿有块荒废了的小孩子拿来跳远和玩耍的沙坑,疤鼻子刨开一个小小的沙窝窝,把怀里的石龙子放进去,埋好,然后双掌合十,嘴里念念有词的。
疤鼻子离开后,二毛偷偷跑过去,扒开那有些突起的沙堆。沙堆里什么也没有,那只死掉了的石龙子不知哪里去了。二毛明明看见疤鼻子埋进去的啊。二毛几次扒开那些沙堆,几次都一无所获。难道死去的石龙子会变成沙子?二毛跑去问罗老师,罗老师给的说法是:一旦石龙子被埋进沙子里便会活过来,然后从沙里逃跑。
从前和生活区的孩子一块儿野时,大伙儿都把石龙子叫作“四脚蛇”,就只二毛不这么叫。石龙子尖尖的头,细小的眼,四只轻巧的爪子,在地上飞跑时,修长的尾巴左右扭动着。除了多出来四只爪子,与蛇无异。石龙子的两只眼睛下面和身体两侧,都有火焰般的赤红,滑腻的皮肤和游走的姿态,加上常出没于阴湿肮脏的地方,让人心生厌恶,所以其他孩子大多不去惹它们。可罗老师告诉二毛他们:四脚蛇不是蛇,而是蜥蜴的一种,确切的学名叫作“石龙子”。二毛他们常捉到的身上带着火焰的石龙子是成年石龙子,幼体的石龙子才叫一个奇特,修长的尾部是蓝色的,魅惑而神秘。自从在罗老师那里知道了“石龙子”的叫法,二毛再也不喊这小东西“四脚蛇”了,那种土里土气的叫法,既不科学,还显得没文化。二毛还一直期盼着能捉住一只幼年的蓝尾石龙子,但从未如愿。
二毛对罗老师从来都很信服,但这回,什么“埋到沙子里的石龙子会活过来逃跑”的说法,二毛却有些半信半疑了。
二毛径直向疤鼻子走了过去。疤鼻子收回目光,向他伸出了手。二毛把用旱柳枝缚住的石龙子递给疤鼻子。疤鼻子把它们一只只解开,放入怀里,然后继续望向那座蓝白色的水塔。二毛想弄清疤鼻子到底在望什么,就顺着疤鼻子的视线望过去。
水塔上蓝色一圈,白色一圈,再蓝色一圈,再白色一圈。蓝白水塔上除了蓝白条纹和悬在半空生锈了的铁楼梯,什么也没有。二毛望得都有些恍惚了,还是没望见什么名堂。二毛一边努力地望,一边陷入了回忆。他好像看见了去年夏季的某一天,他一个人在田垄旁和防空洞里面捉石龙子,田垄像个蒸笼,而防空洞像是个冰窖,阴冷幽暗,将身上沁出的热汗化成黏湿的冰冷。他也做过一些关于水塔的梦,梦见自己去爬那个铁楼梯,金属的网梯已经朽坏,二毛脚底下踩空,从上面跌下来的一瞬间醒了过来,心脏像钻进了喉咙里边,怦怦直跳。他把梦境告诉妈妈,妈妈笑笑,告诉他说,那是他要长高了。
下午上课的时候,二毛还在想那些埋在沙堆里的石龙子。
康玲老师倚着二毛的课桌,读“此西川五十四州之图也。将军欲成霸业,北让曹操占天时,南让孙权占地利,将军可占人和。先取荆州为家,后即取西川建基业,以成鼎足之势……”康玲老师圆润清亮的嗓音渐渐变得有些焦躁。二毛注意到了。
康玲老师突然停了下来,厉声叫:“饼饼!”歪在课桌上睡觉的饼饼被惊醒了,他木木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嘴角挂着一条白亮亮的拉丝的梦涎水。康玲老师没有像平日那样宽容,而是走过去,在饼饼的脑门子上轻轻戳了一下。饼饼的脸一下子从耳朵根红到脖子。饼饼的耳朵本来就薄,这一下红得像过年时挂在房檐下半透明的灯笼皮。
天是在周末的早晨阴下来的。风凉凉的,一下子把夏天踩到了脚下,空气中有了秋天的味道。二毛提着筐子从家里出来了。二毛已经欠了两筐柴火了——入秋前,父亲规定他每星期必须拾两筐柴火回来,但二毛一筐都还没拾回来。父亲一直在克制自己的脾气,等待着和二毛算总账。二毛知道今天必须得把柴火拾回来了,否则父亲是不会放过他的。此刻,二毛有点羡慕大他四岁的哥哥了。哥哥早在三天前就完成这个礼拜的任务。哥哥和他一起出的门,但哥哥出门就跟二毛分道扬镳,找自己的玩伴去了。
二毛抬头看了看天,心里有些懊恼。难得这样的好天气,拾柴火简直太可惜了。
二毛一直不能接受自家灶台烧柴火的事实。在他看来,自家的灶台也完全可以改造成团场家属区楼房里的藕煤灶。一到好天气的周末,家属区的那些大人推着两轮的方形推车,拖家带口到煤场去拣藕煤,那个欢乐劲儿,就像这推车不是推去装煤,而是推去赶场一样。更有些人家,自己用煤渣做藕煤,一个黑乎乎的底部有均匀的圆眼的厚重的铁家伙,提溜着铁家伙上方的提手,往煤渣里蹾几下,再提溜出来,小心翼翼用脚一踩,一块圆圆的有着均匀的圆眼的半搾厚的藕煤,就那么湿漉漉地落在水泥地面上。藕煤在地面排列得整整齐齐,太阳晒过半晌,黄昏前就能一坨坨摞到簸箕里,再放入各家各户屋外面的杂物间里码好。在二毛看来,这些藕煤,就跟那座蓝白条纹的水塔、有着防空洞的俱乐部、车坪里按时间班次准时来接送职工的红白色班车、球场边的公共澡堂一样,都是区分团场子弟和二毛这样的孩子的标志。
如果自己家的灶台改造成团场那种烧藕煤的灶,兴许二毛就不用辛苦地找柴火、拾柴火了,说不定二毛也可以像那些大人一样,用铁家伙蹾出一坨坨的藕煤,晒个半晌,再收回家。藕煤烧飯不出烟,不熏人。但父亲一早绝了二毛的念头,他说:“柴火遍地都是,不用花钱,人的劲儿也是,用不完,也不费钱,干什么要烧费钱的藕煤?柴火烧出来的饭菜多香?”
二毛提着筐子到了学校。他想告诉罗老师,他要去拾柴火去了。其实二毛是想让罗老师和他一块去,因为罗老师经常帮他一起拾柴火。
但罗老师的门挂着锁,隔壁康玲老师的门也挂着锁。二毛纳闷了,他弄不明白他们一大早都干什么去了。
二毛过了田垄,翻过灯光球场高高的水泥看台,绕过家属区的菜市场和停车坪。准备走上平房区的台阶,到平房那边捡些树上掉下来的枝枝杈杈时,他看到被清洁工清扫得干干净净的路面。这让二毛打消了念头,掉转方向,往冻肉厂那边走去。冻肉厂依坡而建,坡下面是一条通往口外的铁路线,常有人沿着铁道散步。铁道旁很有些柴火好捡,干燥的灌木枝和松柏枝都不错。快要堆满半筐子时,他看见了不远处几棵塔松后头的罗老师。塔松低矮,温柔地以枝叶遮挡了后头的人,如果不是人影晃动,二毛不会注意到有人在那里。塔松后头当然还有康玲老师。那儿有几处火烧过的坑洞,是附近孩子野炊后留下的。塔松下面铺着一张蓝白格子的布单子,此刻他们正坐在上面。两个人的头挨得很近,几乎贴在一起。罗老师眯着眼,像是要睡着的样子。二毛有些羡慕罗老师,他觉得罗老师就像个幸福的孩子。
可是接下来,罗老师开始脱自己的衣服,也伸手替康玲老师脱她的。他们的脸靠在了一处,嘴唇贴着嘴唇,像突然生出了胶水,紧紧地把他们粘在了一起,始终没有分开。罗老师的手又慌乱又急切。康玲老师的衣物脱去了,身体白得发光。她脱离罗老师的怀抱,仰面躺了下去。罗老师反手拽掉上身的跨栏背心,向康玲老师俯下身去。那个动作太蛮强,充满了难以言说的雄性的力量,二毛几乎可以预见康玲老师眼里的情意绵绵。
二毛心里轰然一声,有什么东西崩裂了。他想起电视里成谜的罗布泊,那里延绵起伏的沙丘,无穷无尽,委婉曲折。他突然觉得那一座座沙丘的轮廓跟康玲老师身体的轮廓是一样的,好像是无数个康玲老师远远近近地躺下了。
塔松后头,火烧过的坑洞里不知何时竟蓄了水,一灰一红的两尾鱼在坑洞里欢快地游着,它们忽而上下,忽而左右,和出无声的旋律。像有一道闪电急促掠过,二毛眼前闪过一道白光,已是秋天,但雷声迫在眉睫。雷声贯穿天际时,带来甘霖。秋风的凉意让濡湿了的二毛打了个哆嗦,瞬间想起防空洞里阴湿的石龙子。二毛心里一阵恶心,扯了扯裤腿,拖动僵硬了的屁股,朝铁道啐了一口唾沫,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二毛知道罗老师今天是不可能帮他拾柴火了。
为着保持平衡,二毛在铁轨上左右摇摆地走着。走出半里地时,在一根枕木下面,二毛发现了一个圆形的泛着光的什么东西。等二毛捡起来放在手里细瞧时,那道光悄没声息地碎掉一半。二毛辨认了许久,才认定这是一只小小的海贝的壳,被二毛捡起来又碎了一半后,一只枯涸的海贝只剩了四分之一。海贝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二毛有些困惑,但转瞬释然。铁轨上的火车可以承载一切,也可以留下一切。只是这海贝的主人,胖瘦高矮、年老年幼、鹤发童颜、美丑善恶地在二毛脑子里转了一大圈。
今天确实是个好天气,这给了二毛足够的耐心与热情。二毛在铁轨、枕木和路基下面的砾石间细细地寻开了。终于二毛又找到一只海螺。这只海螺风化得不太厉害,只是碎了一个小角,细致的淡红螺纹旋转而下,消失在螺角。二毛捧着这只海螺欣喜若狂,掉转头去找罗老师他们。
二毛翻上高坡,回到那片遮挡秘密的塔松林,听见罗老师正在吹口琴。罗老师的口琴声是欢快的,也是忧伤的。二毛看见康玲老师从后面抱着罗老师,双手贴着罗老师的胸膛,脸挨着罗老师的背,温柔地沉醉在琴声里。他们衣着整齐,表情平静,是一道恬静的风景。二毛大喊了一声,从铁轨蹦下枕木,三步并作两步,手脚并用地冲到坡上面。
等二毛来到罗老师跟前的时候,康玲老师已经放开了搂着罗老师的手,坐在了那张蓝白格子布的一角,脸上有不自然的笑。二毛把那只海螺捧给了罗老师。
罗老师惊喜地叫了一声,“哟,是海螺!”
二毛问:“大头,你说沙漠里也会有海螺吗?”
罗老师奇怪地望了二毛一眼,似乎对二毛的这个问题感到有点意外,他说:“也会有的。地壳的运动,沧海变桑田,沙漠也会有海螺的。”
二毛激动地问:“那……那些海水到哪里去了?”
罗老师说:“到别的地方去了呗。”
二毛又问:“那海水还会回来吗?”
罗老师摸了摸二毛的头,不说话。
康玲老师咯咯地笑了起来。二毛愣愣地望向她。康玲老师说:“那些海水会回来的,到时候,这里又成了大海,我们都会变成快乐的鱼。”
二毛“噢”地喊了一声,兴奋地跑开了。
二毛没有回家吃午饭,他忙着把这个消息告诉给别的孩子。别的孩子都半信半疑,问道:“二毛,你说我们真能变成快乐的鱼,再也不用上課了?”二毛认真地点点头说:“是的,到时候我们都变成鱼了,这可是康玲老师亲口告诉我的。”好半晌二毛才想起回家,是因为肚子饿了。快走到自家住的那栋简陋的红砖房门口时,他看见了父亲。父亲正怒气冲冲地盯着他。他这才想起来,他不单把拾柴火这事给忘干净了,连筐都扔在了塔松林,忘了带回来。趁他愣神的工夫,父亲从门边操起了一根棍子。
二毛拔腿就跑。父亲恶狠狠地在后头追着。父亲没能撵上机敏灵活、上蹿下跳的二毛。二毛边跑边溜了一眼跟在后头喘着粗气松懈下来的父亲,但二毛没敢放松,他知道父亲手里的棍子长着一条更长的腿。果然,父亲朝着二毛的方向,像一个标枪运动员那样,把棍子朝二毛的方向砸了出去。棍子发出呼呼的风声,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从二毛耳边飞过去了。二毛松了一口气,绕过田垄,一溜烟不见了。
但二毛肚子饿得叽里咕噜乱叫,他偷摸绕回来,躲在房头的乱草坡上看着自家的灶台。灶台上,母亲正忙着做晚饭。饭很快就好了。父亲、母亲和哥哥围着灶房里支起的一张方桌吃上了,昏暗的光线下,一小碗炸过的腌辣椒泛着油亮的光——母亲是湘北人,常做这种小菜——那是二毛最喜欢的一道菜,咸辣脆香,不用肉也能下去两大碗米饭。父亲很快就吃好了,怕傍晚起雨势,扯了一把麻绳,扛着一叠塑料布,朝地里去了。
二毛松了口气,跳下乱草坡,猴儿一样灵活地钻进灶房。二毛边往饭桌走边用心察看母亲的表情。母亲像是未曾意识到刚吃饭的时候二毛就没在,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扒饭。二毛放心了,走到饭甑前,捞起碗给里头填满一大碗红薯南瓜饭。吃完一碗,就着盐腌辣椒,二毛又吞下去一碗,把午饭也找补回来了。
吃完饭,母亲已经把水烧好了。凉水掺着热水,被母亲倒进了那个圆形的塑料大澡盆里。母亲让二毛把衣服脱了,要给他洗澡。
母亲不常给他和哥哥洗澡。一年洗的澡,用五根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二毛脱掉背心、短裤,欢快地跳进洗澡盆。跳进去的一瞬,他看见母亲的神色变了,手脚上的动作和脸一样,都往外透着一股子恼恨的味道。二毛心想,坏事了,父亲把收拾他的任务默许给母亲了。
想从洗澡盆里再爬出来已是不可能了。母亲的手已牢牢抓住了二毛的一只胳膊。母亲开始给他洗澡。母亲一边洗,一边拧着他的皮肤。最后母亲扬起巴掌,狠狠地拍在二毛瘦小的身体上,发出“啪啪”的声响。由于手沾着水,母亲原本温柔的一双手变得比父亲的巴掌还要凌厉许多,火辣辣的。二毛尖叫着,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被一块块拍碎了。
无名渠又重新热闹起来了——孩子们最终抵御不了诱惑,又开始结伴下水了。二毛的秘密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暴露在众人眼前。在水里的孩子们又开始嘲笑二毛了。二毛开始还远远地跟着他们,远远地看着他们洗澡,但孩子们瞧不上二毛,根本不和他玩。当然,他们也不再为这里会不会变成海的问题兴奋了,再说了,眼下他们不就正是一条条快活的鱼吗?
不能再去无名渠,中午的时间变得难熬起来。二毛决定去拾柴火。他害怕母亲沾水的巴掌。
二毛是和饼饼一起去拾柴火的。饼饼也是一个孤独的孩子。饼饼敢下水洗澡,但饼饼还是孤独得很,缘由出在那条红色的喇叭裤。
那条红色的喇叭裤是饼饼的大姨从上海寄来的。饼饼穿上那条红色的喇叭裤确实好看,就像一团燃烧的火。可那团火不光点着了孩子们的眼,还烧着了他们的心。别的孩子在上海没有亲戚,无论怎么做梦都是得不到那样的喇叭裤的。他们只能穿一些土得掉渣的灰的、绿的、黄的土布裤子,有的孩子还得等着自家哥哥姐姐穿不下的旧衣服穿。
有些人开始对饼饼阴阳怪气。饼饼一根筋似的,浑然不觉,仍旧每天穿着那条红色的喇叭裤,天再热也不舍得脱下来。众怒的程度升了级,觉得这没眼色变成了赤裸裸的挑衅,于是饼饼成了第二个被孤立的孩子。其实只要饼饼不再穿着那条红色的喇叭裤招摇过市,他们应该还是会跟他玩的。但饼饼似乎没有察觉到这点,也全不在意,依旧甩着两条阔大的裤腿四处献宝。
二毛是和穿着红色喇叭裤的饼饼一起去拾柴火的。柴火捡拾到半路,他们的注意力被树上的鸟窝吸引了。二毛噌噌几下爬到树上,一口气掏了三窝鸟蛋,饼饼也掏了两窝。二毛把饼饼的鸟蛋要了过来,准备把这些鸟蛋送给罗老师。罗老师和康玲老师都喜欢吃鸟蛋,但罗老师不会爬树,只能指望着二毛给他掏——那样蛮力的男人怎么不会爬树,或许只是碍于老师的身份,不便做这些有辱斯文的事情吧。
掏完鸟蛋,两人把一旁扔着的柴火筐又给忘了。二毛和饼饼开始比赛,看谁先数完树上的鸟窝。要是二毛赢了,饼饼得把身上的红色喇叭裤脱下来让二毛穿半天;要是饼饼赢了,二毛得把康玲老师给他的练习本送给饼饼。
他们一路数下去,谁都害怕落在后头。他们精神抖擞,情绪激动,把时间都忘了。二毛数了二十一个,而饼饼只数了十一个,对二毛来说,胜利就在眼前。
但面前已经没有树了,二毛赢了。二毛高兴得跳了起来。可饼饼着急了,因为他们离团场已经很远了。饼饼想起了父母的告诫,想起了可能会出现的只在大人嘴里听说过的狼。
饼饼害怕了,二毛很快也感到了恐惧。两人正害怕的时候,不远处的苞谷地里有了动静。他们认定是狼躲在那里,正朝他们这边慢慢地过来呢。他们向最近一棵大树跑了过去,手脚并用地上了树。饼饼上树的时候,把筐子丢在了树下。但二毛把筐子带上了树,因为筐子里装着准备送给罗老师的鸟蛋。
他们一人各坐在一根树杈上,开始仔细观察那片苞谷地。苞谷地里始终有一小片在晃动。不是风,肯定是狼。再次确认后,他们开始陷入更深的恐慌。二毛安慰饼饼,说:“不用怕,狼不会爬树,我们在树上应该是安全的。”饼饼说:“要是这只狼会爬树怎么办?”二毛愣住了,他觉得饼饼说得有道理,万一这只狼会爬树,咋办?
二毛的目光落在了饼饼那条红色的喇叭裤上。二毛说:“罗老师说过,狼怕火,你把裤子脱下来,咱们用它把狼赶走。”
饼饼便把红色的喇叭裤脱给了二毛。二毛晃动着手里的红色喇叭裤。但那片苞谷还在晃动。饼饼“哇”的一下哭出声来。二毛生气了,说:“你一哭,狼就觉得你是害怕了,它就敢过来上树吃了我们。”饼饼便住了哭声,但眼泪还在“吧嗒吧嗒”地掉着。
但无论他们怎么努力,苞谷地里的东西继续与他们对峙着。二毛焦躁了,上课的时间早已过了,回去后他们一定会被罚的。校长不允许任何一个孩子旷课,不管什么理由。二毛看出来了,那只狼一定是想等天黑下来,等他们累了,瞌睡了,从树上掉下来,再轻而易举地吃掉他们。狼有的是耐心。
二毛的眼泪也滚了下来,但他拼命地晃动着手里的红色喇叭裤。二毛的努力让饼饼受到感染,光屁股的饼饼接过二毛手里的红色喇叭裤继续晃动着。可饼饼心里依旧恐惧,两腿一热,一股液体冲了出来,湿了树干。
就在二毛和饼饼感到绝望的时候,他们听到了远远传来的呼唤声。二毛听出来了,是罗老师的声音。他哇地哭出声来,大喊:“大头!”
罗老师过来了,那片苞谷林也彻底平静下来。二毛拎着筐子从树上溜下来,一头扎进了罗老师的怀里。罗老师看了一眼筐子里的鸟蛋,轻轻地喊了一声:“二毛啊。”
二毛这个礼拜早早就拾回了两筐柴火,但还是被父亲打了一顿。二毛一直很畏惧父亲,父亲的脾气很坏,好像什么时候都有不如意的事揣在心里,随时都可能发泄出来。二毛再次被父亲打的时候,突然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不管他怎么做、做什么,父亲一定会找出理由收拾他的,并且这理由还挺充分。这让二毛很沮丧。打在身上,疼虽然疼,但他只是扯着嗓子干号了几声。父亲察觉到二毛的眼神里不光只有恐惧,还有别的什么。到底是什么,父亲又说不清楚。但这让父亲提前结束了这顿揍。
星期五的中午,饼饼又来约二毛去拾柴火。饼饼的任务是每个礼拜拾三筐柴火。但二毛没有跟饼饼去拾柴火。饼饼求了二毛好一会儿,还答应二毛去拾柴火的时候,把那条红色的喇叭裤给二毛穿。二毛知道饼饼害怕一个人去拾柴火,但二毛今天还有别的事情要做。二毛抵御住了喇叭裤的诱惑,拒绝了饼饼。
二毛一个人走进了沙地。今天的沙地出奇地热,一丝风都没有。手里拿着一根柳条,二毛邊走边甩手,眼前一片黄亮亮的反光。这让他有些恍惚,觉得这沙地就像凝固的渠水似的。他想起了罗老师和康玲老师的话。他不知道那离去的海水什么时候能够回来,能把这里变成一片大海。兴许到那个时候,就不用再忍受这样的干燥和火热了吧。
二毛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影子,影子紧紧地缩在他的脚底板下面。一条石龙子在离他一米外的沙丘上趴着,一动不动,像是被毒烈的日头烤僵了一般。
二毛蹲下身,细细地看那条石龙子。那条石龙子并不躲闪,而是睁着憨直而和善的眼睛望着他。二毛有些奇怪,但心里高兴得很。他扭头看了看,四周灸热而死寂,又看了看眼前这条石龙子。沙地里什么也没有,离团场还有些距离,他有点弄不明白石龙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又是凭借什么活下来的。难道海水走的时候,把鱼留下来了,鱼变成了石龙子?或许石龙子就是海水里的鱼,它们也在等待海水的到来?二毛为自己的想法激动起来。他扔掉手里的柳条,贴着沙丘,颤巍巍地把手伸了过去。
石龙子歪着脑袋盯着他的手,迟疑了好一会,最终勇敢地爬进了他的手心里。石龙子小小的身体凉凉的,布满鳞片的身体划过二毛的手指,二毛忍不住一激灵。这一刻,他更加认定石龙子是鱼变的了,因为他觉得石龙子小小的身体里有水流动的声音。
二毛把石龙子放回到沙丘。小家伙活泛过来,在沙丘表面转了半个圈,然后撒丫子像喝醉酒似的跑远了。二毛望着渐渐消失在视线里的石龙子,心里生起奇异的感觉,他想他再也不会用柳条去打它们了。
二毛走着,远远地又看到了疤鼻子。当他走到疤鼻子跟前的时候,疤鼻子把悠远的目光收回来,习惯性地望向了二毛的手。
但二毛的手空空如也。疤鼻子的目光慢慢浮起,有一点惊疑。二毛咯咯地笑了起来。二毛说:“你每天望着沙漠,是在等待海水吗?”疤鼻子的丑脸剧烈地抽动了一下,五官混乱的脸更乱了。二毛觉得自己说的话异常深奥和“有水平”,他得意地笑着跑开了。
回学校的时候,一台威风凛凛的警车停在学校的操场上。二毛认得那辆警车。他知道是康玲老师的男人从城里开车过来看望康玲老师了。校园里很安静,离下午上课还有将近一个钟头的时间。二毛应该是今天最早看见这辆警车的人,因为学校在团场的西北角,紧挨着马路,如果有人看见一定会过来的。因为每次康玲老师的男人来,得到消息的孩子都会跑来看一眼,确切地说,是来看那台闪着红蓝色警灯、呜啦啦响的警车。
教师宿舍的门响了一下,是康玲老师的男人从里面推门出来了。他穿着警服,肚皮漏出一线白花花的肉,走起路来,也不像平常电视里看到的警察那么板正,一点也不威风,整个人松垮垮的,像场里红白喜事过后快要瘪下去的气球。他的脑袋从警车的驾驶座车窗伸进去,在里面翻找着什么。二毛听到呼哧呼哧的喘息声,看见黄豆大的汗粒从他脑门上滚落下来。二毛还看见他的腰间别着一个匣子,但看不出来里头到底装了什么。
康玲老师的男人终于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他直起身子,看见了站在近处的二毛。但他神情倨傲,也异常地冷漠,并不想搭理这个毛头小子。二毛心里一阵慌。那个男人转了个身,又进了康玲老师的宿舍。
二毛长出了一口气,一转身,看见罗老师蹲在对面的阴凉处,露出半张脸,盯着那辆警车。二毛觉得第一个发现警车的人应该是罗老师才对,并且这辆警车一定打扰了罗老师的午睡。
二毛不喜欢康玲老师的男人。他知道罗老师也不喜欢。二毛走到罗老师跟前。罗老师的脸阴沉着,看到二毛走近,一句话都没有说,胸腔里仿佛酝酿着一场沙暴。二毛依稀能听到那些尖锐的呼啸声。不知道怎么回事,二毛突然有些害怕。
他在罗老师身边蹲下,用手碰了碰罗老师的手说:“大头,他是不是有枪?”
罗老师一脸轻蔑,恨恨地说:“一个协警,有什么枪?就算有,他的‘枪也不行。”说到后半句的时候,二毛看到罗老师脸上浮出一丝笑意,有点诡异又带点嘲讽。二毛没想明白,也不知道协警和警察有什么不一样。
吃过晚饭,二毛跑来找罗老师。
二毛陪着罗老师走向场区外面那座沙丘。罗老师爬上高高的沙丘,远远地望着,不说话。天说黑就黑下来了。罗老师躺在沙丘上,一动不动,盯着头上满天的繁星。这时的沙漠已经凉下来,甚至起了些寒意。在一旁呆坐的二毛,伸出手摸了摸沙子。沙子里的热气已经退掉了。二毛又碰了碰罗老师的胳膊,罗老师的胳膊比沙子还要凉,就像一只石龙子。二毛轻轻推了推罗老师,说:“大头,吹段口琴吧,我想听你吹口琴了。”二毛知道,罗老师只要一吹起口琴,什么烦恼都会消失。
罗老师坐起来,掏出口琴。这一刻,罗老师吹的曲子依旧是二毛从没有听过的,但比上次那首还要悲凉、还要哀伤。罗老师突然停下了,抱着脑袋浑身颤抖起来。二毛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他伸长一只手臂,勉强搂住了罗老师的肩膀。
第二天,二毛早早地就来到学校。康玲老师又要穿漂亮衣裳了。每次康玲老师的男人过来看她,都会给她带漂亮衣裳来,而康玲老师就会在第二天早晨把这些新衣裳换上,每次都能吸引好多关注的目光。二毛虽然讨厌康玲老师的男人,但他一点也不讨厌他带来的漂亮衣裳。
可二毛没有看见康玲老师。他看见了康玲老师的男人和来得更早的校长。那男人在校长面前也傲慢得很,叉着腰,大声对校长说着什么。平时威严惯了的校长,此刻满脸尴尬,他脸上有笑意,但是勉强,勉强得让二毛都跟着他一起尴尬起来。校长不时瞟一眼男人腰间的匣子,偶尔附和他一两句。二毛昨天听罗老师说话那个意思,猜想协警一定不如警察有本事,对康玲老师的男人就少了一分敬畏。他知道校长也害怕那个匣子,但现在他二毛不怕了。
二毛走近了些,听清了他们的对话。康玲老师的男人中午就要走,他想让校长给康玲老师放半天假。校长当然很爽快地答应了他。
男人回到康玲老师的宿舍。二毛偷摸跟过去,把耳朵贴在康玲老师的房门上。里面传来争执声。因为门的阻隔,男人的声音瓮声瓮气,像一只误入蒸锅的苍蝇。
门开了,康玲老师抱着一沓作业本从宿舍里走出来。二毛眼前一亮:康玲老師穿着一条海蓝色的连衣裙,被包裹着的康玲老师就像一尾线条优美的鱼儿,在海水中摇曳。鱼儿游向二毛,二毛感到了一丝凉凉的气息。他想也没想,一句话冲口而出:“康玲老师,你把大海穿在身上了!”
但康玲老师仿佛没有听到二毛的赞叹,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穿上这身连衣裙后有多么美丽,她注意到二毛站在门外,看二毛的目光有些慌乱,仿佛还有点担心。但康玲老师很快就调整好了脸上的表情,她柔声跟二毛说:“二毛,进教室吧,早读课就要开始了。”
康玲老师的男人是中午放学的时候才走的。康玲老师没送他,而是躲进了自己的房间。但男人走得一点也不寂寞,一群孩子追随着他,追随着他那台闪着红蓝光的车。
男人把车开得异常缓慢,像是在享受着孩子们的追随。二毛也远远地跟着。
车子开到了马路上,腾起一片黄色的灰尘。但孩子们忍住了,一个个继续紧紧跟着。他们瘦弱的身子被扬起的尘土吞没了,站在那里纷纷咳起来。男人把头探出来,看着这群遭罪的孩子。他脸上那一丝隐隐的愠怒终于消散了,他开心地笑了起来,笑声肆意而轻蔑。
下午课间休息的时候,康玲老师把二毛叫到了一边。康玲老师问他晚上什么时候回去。二毛告诉康玲老师,晚上罗老师要带他去无名渠。
话音才落,上课铃就响了。二毛跑回教室,康玲老师也进了教室。这堂是她的语文课。二毛上课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康玲老师注意到了,就特意点他的名,让他站起来回答自己的提问。二毛站起来,支支吾吾地回答不上来。康玲老师的脸变得有些不好看了,追问二毛是不是没有注意听讲。二毛有些慌张,康玲老师一般不会这样对他。二毛老老实实地承认了。康玲老师显然是生气了,当着全班孩子的面说要责罚他,还让他放学后到她的办公室去。
二毛坐下来,弄不明白康玲老师今天的反常,更不清楚康玲老师会怎么责罚他。放学后,二毛心惊胆战地到了康玲老师的办公室。办公室面积不大,但布置得格外清爽整洁,散发着和康玲老师身上一模一样的淡淡的香味。
康玲老师不理二毛,任由二毛站着,自己批改作业。等把作业批改完,二毛已经站得有些摇摇晃晃的了。康玲老师突然笑了,一脸的和颜悦色。康玲老师轻轻摸了摸二毛的头,说:“二毛,你回家去吧。今晚哪儿也不准去,这就是我对你的惩罚。”
二毛应了一声,往屋外走,突然觉得对不起罗老师。因为他已经和罗老师约好了要一起去无名渠的。
离开学校时,二毛转头看了一眼教师宿舍,他看见康玲老师已换了一身平常穿的衣服,正在不紧不慢地敲罗老师的门。
班里的门打不开了。
午休过后,班长下午过去开门时,发现打不开了。仔细一瞧,锁眼里被塞进了一块木屑。班长是个女孩子,不知道如何处置,只马上告诉了来得早的二毛。二毛去敲罗老师的门,想让罗老师过来帮着开锁。
罗老师从房里出来时,班上的学生已经全到了。因为二毛站在罗老师宿舍外面敲了很久也没敲开罗老师的门。听到动静后,康玲老师出来了,帮着二毛又敲了一阵,罗老师总算醒过来,起来开了门。罗老师觉睡得死,一旦睡过去,天上打雷下暴雨,他都是听不见的。
罗老师站在教室外面,足足看了那把锁三分钟,才向康玲老师要来起子,开始撬被堵上的门锁。
阳光很毒。罗老师弯着腰,正午的烈日开始倾斜,阳光朝着罗老师一点点逼过来。罗老师刚起床,还没来得及披件衬衫,跨栏背心很快被汗水濡湿。康玲老师脸上也被烤得发红,但她还是陪在一旁。这时,上课铃声已经响过,孩子们都远远地挤在阴凉的地方,朝这边张望着罗老师的进度,叽叽喳喳的,并不希望这把锁被顺利打开。看向人群时,二毛陡然瞥见坏孩子五林,五林一脸的坏笑。
罗老师用了不短的时间才把锁眼里的木屑掏干净。孩子们进教室时,已经是第二节课的点儿了。由于少上了一节课,孩子们都很开心。二毛也高兴得很。
谁知道第二天,被掏开的锁眼里又被塞进了东西。
流程照旧,只是孩子们连观望的兴趣也丧失了。女孩们在阴凉处跳起了皮筋,男孩从书包里拿出了弹弓,被五林带着打鸟去了。二毛和饼饼也去了,但他们只是远远地跟着五林他们。五林不喜欢二毛和饼饼,二毛和饼饼很自觉,不往上凑。
孩子们玩得差不多尽兴了,罗老师这边锁也打开了。孩子们又兴高采烈地回去接着上课。
第三天,还是老套路,锁又堵了。有了前两次的经验教训,罗老师仿佛有预感,这次一敲门就起来开了门,顶着烈日举着起子开锁。男孩子照例打鸟去了。因为这天康玲老师要给别班的孩子上课,便把罗老师一个人孤零零地抛在烈日下面了。
二毛看罗老师孤单,便想去陪着。可饼饼不乐意。饼饼拉着二毛陪他去打鸟。二毛有些犯难了,他没法拒绝饼饼,他现在就只和饼饼能玩到一起了。二毛考虑了一会儿,提出只陪饼饼十五分钟。饼饼不太情愿,但还是同意了。
陪完饼饼,二毛风一样地跑回来。他站在罗老师身后叫了一声“大头”。看到二毛气喘吁吁地站在面前,罗老师有些感动,他请二毛去他宿舍给他端水来,他实在是太渴了。二毛便跑到罗老师的宿舍,拿桌上的搪瓷缸满满地装了一缸子水。
喝完水的罗老师,开锁的速度有了显著的提升。不到五分钟,锁打开了。罗老师招呼正在跳皮筋的女孩和二毛、饼饼进教室。罗老师开始给他们上音乐课。
五林他们玩闹尽兴了回来时,下课铃已经响过了。五林他们傻眼了,不知道罗老师会怎么惩罚他们。由于下节课是康玲老师的课,罗老师便把处罚五林的任务移交给了她。最后五林他们几个受到的惩罚是:站着把余下的两节课听完。
放学后,五林他们恶狠狠地盯着二毛和饼饼。一直看着他们离开学校好远了,二毛和饼饼才敢往家走。回家的路上,饼饼一个劲儿地埋怨二毛,说二毛不该陪罗老师开锁,要不也不会被五林给恨上。
锁眼又被堵住了。这次锁眼里塞的不再是木屑,变成了堵得死死的塑胶块,像是什么人点着胶棒以后一点点滴进去的塑胶。凭自己这点三脚猫的开锁技术,罗老师觉得给他一个下午也未必能把门打开。再说这事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罗老师觉得事情的性质已经不是恶作剧那么简单,就去校长办公室向他做了汇报。
校长站在教室外面,一边没有目标地训斥着所有的孩子,一边扬言要找出堵锁眼的人,对他严惩不贷。
然而课还是要上的。校长让康玲老师站在阴凉处讲课,所有的孩子只能站在太阳底下听。校长最后问:“你们不是不想进教室吗?”他笑一笑,“从今天起,以后的每天,你们就这么站着上课吧!”
校长气冲冲地走了,康玲老师望着在烈日下暴晒的孩子们,语重心长地说:“同学们,我知道你们贪玩,但贪玩不能影响正常的学习呀,我希望你们能好好学习,这样才会有出息,才能走出这片沙地,我不希望将来有一天,你们也要像你们的父母那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窝窝囊囊辛辛苦苦的,待在这儿一辈子……”
放学的时候,罗老师叫住了二毛。五林狠狠地剜了二毛一眼,扭头走了。二毛当然注意到了,心里一阵发毛。罗老师把二毛带进了自己的宿舍。
在宿舍里,罗老师问二毛知不知道是谁堵的锁眼。二毛觉得是五林,只有五林才有这样的胆量。但二毛只是心里觉得,没亲眼看到,就算亲眼看到,没有可靠证据,也指认不了五林。其实头天锁眼再次被堵的时候,二毛就想偷偷躲起来,看看到底是谁干的。二毛最终还是压住了这种强烈的好奇心,他又不那么想知道是谁干的了。因为他知道,假如真的查到是谁干的坏事,一旦罗老师问起,他是一定会告诉罗老师的。二毛并不想当任何人的叛徒。
二毛说:“我不知道啊。”
罗老师的眼睛追着他不放。盯了好一会儿,罗老师突然笑了起来,他说:“好了,二毛,没你的事了,回家去吧。”
后来听同学说,第二天一上课,五林就被叫到校长办公室去了。校长的话语像榔头,一榔头一榔头地砸在五林脑袋上。五林硬,但很快他就被校长的气势砸扁了。五林乖乖承认了。
五林受到了惩罚,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做检讨,还得打扫两个月的教室卫生。
但刚做完检讨,五林就在班里“抖”起来了。他满不在乎的神情让班里的男孩子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五林当然没有打扫教室卫生,自有几个崇拜他的孩子替他干完了那些活。二毛和餅饼商量了一下,也想帮着干,眼下这是缓解关系的最好办法了。但那些孩子不让,说他们不够资格。
二毛和饼饼悻悻地离开了学校。正在回家的路上,五林领着一帮孩子追上来。望着气势汹汹的五林,二毛和饼饼都有些紧张了,他俩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不知道五林想干什么。
五林上来,狠狠地推了二毛一把,依旧不说话。二毛望着五林,开始心虚,他结结巴巴地说:“不是我,真不是我。”
五林很老练地笑了笑,说:“我又没有说什么,你怎么知道我要问你什么?”
五林恶狠狠地骂道:“你这个汉奸,揍死你!”孩子们也冲上来,和五林一起,照着二毛一顿拳打脚踢。二毛抱着头,在地上蜷着。站在一旁的饼饼被吓坏了。他双腿哆嗦着,尿湿了那条红色的喇叭裤。
五林他们走后,饼饼把二毛扶起来。二毛并没有觉得身上多痛,他觉得五林他们的拳脚远远比不上父亲。饼饼害怕受到牵连,他问:“二毛,你没事吧,你不会向罗老师告发五林他们吧?”二毛看到了饼饼眼里的恐惧。看着二毛确定地摇摇头,饼饼安心了。
饼饼还是“投奔”了五林他们。无名渠的水实在太诱人了,饼饼抵御不了。他跑到无名渠,离五林他们远远的,在上游洗澡。结果被五林他们几个发现了,硬说饼饼把水弄脏了,不让他洗。饼饼又跑到无名渠的下游去洗澡。但五林他们还是不让,还说整条干渠都是他们的。饼饼不敢和他们争辩,只好穿上那条红色的喇叭裤,走了。
回去后饼饼想了很久,他觉得再也不能跟二毛在一起玩了。饼饼害怕再继续和二毛在一起玩会惹恼五林他们,五林他们已经警告饼饼好几次了。
饼饼实在害怕挨揍。但饼饼更害怕孤独的滋味。自从穿上那条红色的喇叭裤,饼饼就深深地感受到了敌意和孤独。他之所以尚能忍受,是因为那条红色的喇叭裤给他带来了与众不同的体验,带来了短暂的虚荣和体面。然而时间一长,他就几乎感受不到这种虚荣和体面了。因为大家看多了,看久了,习以为常,也就不再追捧嫉妒他的喇叭裤了。这让饼饼难以接受。
饼饼是主动接近五林的。饼饼跟五林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主动把那条红色的喇叭裤借给五林穿半天。在短暂的惊讶后,五林好一阵激动,但考虑到自己在小伙伴中的威信和地位,还是很快平静下来。五林说:“你的裤子有什么穿头,不就是颜色不一样吗?”
饼饼开始不断描述这条红色喇叭裤的好处来,颜色鲜艳,打眼;款式新颖,时尚;裤腿不勒,舒服。饼饼描述完这条喇叭裤的好处,五林沉吟着考虑,出于饼饼的诚意和扩大队伍的需要,他接受了饼饼这份“馈赠”,穿上了这条红色喇叭裤。但还没穿十分钟,五林就脱下来了,让别的孩子一个个试穿。五林的领袖做派引起了孩子们一片欢呼声。整整一个中午,光着屁股的饼饼就那样看着自己的裤子在别人身上来回传换。受五林的影响,其他小伙伴并没有表露更多的兴奋,穿了便穿了,“原来不过如此”。裤子最后交回饼饼手上的时候,饼饼的那点残存的虚荣心和脸面,已经随着光着的屁股失去了最后的遮挡。
就这样,饼饼被五林的小团体接纳了。饼饼又可以和他们一起玩耍了,当然也包括中午去无名渠洗澡。别的孩子都是背心、短裤,到了渠边,往身上一抓一扔,便跳进了渠水。饼饼的动作要慢很多,那条红色的喇叭裤实在难脱。当水里的孩子嘲笑饼饼时,饼饼也开始对自己的红色喇叭裤生出了异样的嫌厌。
感觉可真是个奇怪的东西。饼饼突然觉得穿着这条红色的喇叭裤热得难受,招摇的颜色也不再让人骄傲,怎么看怎么刺眼。他决定像其他孩子那样,来无名渠时就穿短裤,平常也不穿这条裤子了。回到家,饼饼就把红色喇叭裤送给了弟弟。
弟弟欣喜若狂。在此之前,他跟饼饼斗争过好久,也苦苦央求了好多次,可饼饼就是没有让他动那条红色的喇叭裤。
穿在弟弟身上,这条喇叭裤显然是长了。弟弟把红色的喇叭裤朝肚子上提了又提,把裤脚往上挽了又挽,出了家门。饼饼看到弟弟穿着这条红色喇叭裤,在他的那群玩伴中间得意洋洋。
二毛被孩子们完全地孤立了。
一开始二毛还不死心。他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望着饼饼,希望能从饼饼脸上发现歉疚和羞愧,哪怕一点点呢。可是饼饼的脸自然随意得很,差不多就赶上五林的敌意和臭脸了。
该干吗干吗,二毛又去拾柴火了。虽然哪怕拾回了两筐柴火还是会挨父亲的打,但二毛发现这顿打,比起不拾柴火回来挨的打,还是轻了许多。
二毛拎着筐子在铁轨旁边走着,视线被一只灰褐色的斑鸠吸引。这种斑鸠,脖子后头有一片珍珠一样的小斑点,叫珠颈斑鸠,二毛他们把这种鸟叫作“傻咕咕”。傻咕咕飞飞停停的,一点不怕人。傻咕咕一直没有消失在二毛的视线里,二毛就一直跟着它。
傻咕咕扑啦啦飞起来,落在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上。二毛乐了,傻咕咕的窝一定就在这棵大树上。而且傻咕咕懒,它的窝潦草极了,一般就用几根树枝搭成,非常好认。二毛决定爬上去,好不容易上了树,傻咕咕却被惊飞了。
二毛轻而易举找到傻咕咕的鸟窝,但令他失望的是,窝里空空如也。现在正是产蛋的季节,二毛本想掏了斑鸠蛋送给罗老师,罗老师还没见过斑鸠蛋呢。坐在树杈上的二毛有点懊恼。
日光毒辣。二毛坐在树荫当中,燠熱被阻隔在外,感觉很是舒爽。从树叶中间望出去,二毛首先看到了远处的沙地,又看到了近处的棉苗。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离大树几十米远、正在锄草的一男一女。
那是父亲和母亲。
二毛吃了一惊,刚才光注意傻咕咕去了,没想到这棵树就在自家的地头不远处。二毛很少来自家地里,但父母常待的地方就是地里。说穿了,二毛害怕跟父母在一起。而父亲和母亲顾着锄草,也没想到二毛会在近处。
父亲光着脊梁,晃动着一片发光的脊背。脊背黑黄黑黄的,在烈日的炙烤下,慢慢地沁出汗水,凝聚成黄豆大小,再“唰”地滚落在冒着袅袅地气的泥土里。二毛看见了父亲的汗水,亮闪闪的,发着光。又看母亲一眼,母亲的衣服已经紧紧地贴在了后背上。
锄草时不能分心,父亲就不小心锄断了一株棉苗,大概心疼又慌张,父亲的手一抖,又锄断了一株。父亲懊恼地叫了一声,扔下锄头。母亲抬起头,看到两棵伏地的棉苗,冲着父亲就嚷嚷起来。
父亲火了,指着母亲的鼻子让她住嘴,从二毛这里看过去,脸上的表情像是已从气恼变成了威胁。大概此时的天气助长了彼此的斗志和勇力,母亲放下锄头,叉着腰破口大骂;父亲捡起刚刚扔掉的锄头,一把摔在母亲身前。母亲见状非但没有住嘴,伸出十个指头就和父亲厮打在一起。具备性别优势的体力占了上风,父亲骑在母亲身上,用手掌击打着母亲的手臂肩膀。但母亲又怎甘示弱,双腿蹬踹,双手向上,想要去够父亲的脸,几次已经快要抓到面前,父亲头一扭又躲了过去。
大概无法忍受这样的僵持,父亲放开母亲,站起身抓起锄头,伏下身子开始锄草。母亲看似也平静下来,不再纠缠,抓起锄头继续劳作。
但今天邪门得很,父亲又一次锄断了一株棉苗。不,准确地说应该是两株,因为那两株棉苗是紧紧挨在一起的。一瞬间,像是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同他作对。他蹲在地上,低下头,扶着额头,把脸藏在巴掌和膝盖间,无声痛哭起来。母亲站在一旁,只是怔怔地望着父亲,不知道怎么安慰才能让他止住悲伤。
这是二毛第一次看见父亲流泪。他着急忙慌从树上爬下来,脚下一个没踩稳,屁股摔得生疼。但二毛顾不了这些了,他快速跑过去,站在父亲和母亲面前。他心里明白,父亲、母亲知道他爬树一定会揍他的。不知道为什么,二毛突然想让父亲揍他一顿。父亲的哭泣让他突如其来地感到说不清的悲愤和恐惧。他不希望父亲哭。但父亲没有起身搭理他,更没有揍他,父亲依旧埋在自己阔大粗糙的手掌里,只是不再有脊背和脖颈的动静了。而此时的母亲,目光越过二毛和自己的丈夫,望向了远方延绵起伏的那片沙地。
放学后,五林叫住了二毛。二毛惯性地向五林身后张望了一下,他身后没有别的孩子。二毛觉得奇怪,不知道五林叫他想要干什么。五林皱着眉头说:“我想找你聊聊。”
站在离学校很远的一条废弃的毛渠埂上,五林问二毛:“二毛,一个人不好玩吧?”二毛张了张嘴,不说话。五林又问:“想不想回来,和我们一起玩?”二毛的眼睛亮起来。
五林笑一笑,说:“当然,我们也是有条件的,只要你以后不和罗老师、康玲老师他们在一起,不要什么话都讲给他们听,就可以了。”
二毛的眼神立刻黯淡下去,眼皮耷拉下来,不再盯着五林。
五林生气了,说:“看样子,你真是个做汉奸的料。”五林恶狠狠地给了二毛一拳。这一拳力道不轻,二毛的鼻子立刻淌出血来。看着那些血,五林也紧张起来,他没料到二毛这么不经打。
二毛鼻子里的血像不会停止一样,源源不断地流出来。这让五林想起了躺在棉田里的蛋蛋。五林害怕了,怕别人看见,拉上二毛就往自家走。
五林的母亲已经不在团场了,她有几分唱功,又有几分姿色,跟一个到团场来巡演的河南戏班子跑了。但五林母亲会定期寄些生活费给五林他们。五林的家里现在只有五林和他瞎了双眼的父亲。五林是团场的孩子里挨打挨得最少的孩子。他的父亲从不打他,谁会打自己的“眼睛”呢,五林就是他父亲的眼睛啊。再说了,想要抓着五林,也不容易。
二毛不情不愿地被五林拉着走。到了五林家,二毛的鼻子还在淌血。二毛又害怕又委屈,他暗暗发誓,一定要把这件事告诉罗老师。
五林家里黑黢黢的,好一阵二毛才适应过来。五林翻出棉花给二毛止血,五林一边给二毛止血,一边还在问:“二毛,你不会告诉罗老师和康玲老师的,对不对?”
二毛没有回答,他注意到五林的父亲坐在大炕上,一动不动,两只失去光彩和方向的眼眶里翻动着瘆人的红。一个人在黑暗里长久地坐着,会是什么滋味?一个人的这一生都要在黑暗里度过,那又会是什么感觉?二毛为五林的父亲感到难过。
五林又急急地问了二毛一遍。二毛听清了。他心里对五林的恨意在急剧地向后退。他突然觉得平时威风凛凛的五林有些可怜,二毛说:“你放心好了,我决不告诉罗老师他们。”
从五林家出来,二毛径直回了家。母亲眼尖,发现了他脸上残留的血迹。父亲怒不可遏,追问是谁打的。二毛不敢告诉父亲,他怕传出去,那些孩子要更加瞧不起他了。二毛只肯说是自己不小心摔的。
父亲觉得二毛真是窝囊透了,简直不配做他的儿子。父亲蒲扇样的巴掌落了下来,二毛一阵哭号。
吃饭的时候,父亲叫二毛不要去拾柴火了。父亲让二毛去地里,看看王叔家地里的水浇好了没有。父亲和母亲一大早就去地里等着给地浇水,但快到中午都还没轮上。二毛有些不情愿。父亲又说:“你去好生盯着,如果他家快浇完了,就赶紧回来报告。这样吧,这两个礼拜你都不用拾柴火了。”
二毛一听,三口两口把一碗饭扒拉到嘴里,起身就往自家地里跑。紧挨着二毛家的,是饼饼家的地。饼饼的父亲早已候在那里多时了。他站在毛渠边,望着毛渠里清洌洌的水,双眼如着了火一般,红彤彤的。
二毛睃一眼自家的地。地里的绿色棉苗已泛出片片灰白,地面更是干裂得如同张开的无数道伤口,在烈日下触目惊心。
二毛跑到前面王叔家的地头。王叔蹲在地上,正吧嗒着旱烟袋,惬意地望着正在吃水的棉苗与土壤。二毛问:“王叔,你家地里的水浇好了没有?”王叔笑眯眯地用旱烟杆敲了敲二毛的腦袋,说:“马上就好。”
二毛不敢耽误,撒腿就向家跑。刚想躺下歇会儿的父亲、母亲看见气喘吁吁窜进屋来的二毛,话都没来得及问,拿上铁锹就出门了。
等赶到地里的时候,王叔家的地已经浇好了,正准备把挖开的毛渠豁口堵上。
二毛父亲刚想挖开毛渠给自家地里过水,饼饼父亲不愿意了,气势汹汹地过来。饼饼父亲说,二毛家的地处在一个凸起的边缘,按理说应该是先浇饼饼家的地。虽然饼饼父亲说得不无道理,但按他的说法,二毛家的地无疑要排到最后才能浇上水。二毛父亲当然不愿意了。饼饼父亲又说,只要先把他的地浇上,回头再给二毛家浇也是可以的。但二毛父亲没有上当,他看到饼饼父亲的下家马冲他们家也早在焦急地等着了。如果二毛父亲让步了,那么马冲会更理直气壮地不愿让了。
二毛父亲懒得接饼饼父亲的茬,急着扒开渠道。但饼饼父亲死活不让扒。僵持的后果,便是两人扔掉手里的铁锹,靠拳头说话。二毛第一次看见父亲打架,又好奇又紧张。母亲害怕父亲输了这场架——要是父亲打输了,直接的后果便是地里浇不上水,都不必再说一家子今后的脸面。但二毛更担心父亲吃亏。母亲的咒骂声响起来,替父亲壮胆,壮声势。
两个男人为了自己的地能先浇上水,都下了死手。二毛父亲的脸被打烂了,饼饼父亲的脸上也不好看,淌着血。两人精疲力竭,住了手,喘着粗气。
二毛父亲扭头看一眼自家干涸的棉田,放出了狠话。二毛父亲说:“你要是不让我先把地浇了,我就死给你看。”
饼饼父亲说:“你想吓唬谁呢?我是被吓大的吗?”
二毛父亲让二毛母亲和二毛看好渠道里的水,转身就往家里跑。没多久,二毛父亲风一般跑回来,手里还握着一瓶农药。二毛父亲说:“我最后再问一遍,你到底让不让我先浇水。”
饼饼父亲稍有些迟疑,但立马就硬气了,他咬着牙,气势汹汹地望着同样气势汹汹的二毛父亲,不肯退让一步。二毛父亲拔掉瓶子上的塞子,仰脖就把整瓶喝了下去。
二毛父亲喝完农药,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了。二毛在凝滞的空气中哇一声哭出来。这一哭仿佛惊醒了在场的人,一旁观战的马冲立刻跑去找连长。等连长过来时,所有人仿佛才回过神来,想起二毛父亲喝了农药,想起喝农药是会死人的这件事来。
连长朝那个空瓶子狠狠地踢了一脚,又狠狠地骂了一句粗话,然后吼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卫生队?!”
二毛父亲是被马车送到卫生队的。赶马车的人把鞭子甩得“啪啪”响,在石头上滚过的时候,车轮随时都能冒出火花。二毛和母亲都坐在马车上,陪伴着父亲。这时的父亲已经软弱起来,抓着母亲的手,边哭边说他不想死,一点也不想死。母亲悲愤、无助的哭腔甚至盖过了父亲的哭声。二毛没哭,他已经不会哭了。
去卫生队的路很颠簸,父亲黑瘦的身体在车板的碰撞下,不断轻微地弹起,还发出闷闷的撞击声。母亲在饼饼父亲的帮助下,把父亲的上半身抱起,倚靠在自己身上。
撞击声停歇了,但父亲的嘴里开始大口大口地往外涌着白沬。在二毛眼里,此时的父亲就像是一条鱼,一条渴水的鱼,正竭力把一生的泡沬都吐出来。父亲突然一把抓住了二毛的手,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二毛也紧紧地回握住父亲的手。
下了车,母亲的腿脚已经站不稳了,她瘫坐在抢救室外面,就那样一直坐着。没多久的工夫,接诊的医生就放弃了抢救,说是最佳时机已经错过。二毛看见父亲的眼睛里、鼻子里、耳朵里都流出了水,白亮亮的水。
马车拉着二毛的父亲又回来了。母亲依旧把父亲抱着。到了团场,母亲没有回家,而是让马车径直拉到了自家地头。沿着渠埂站了不少地里没浇上水的人家,马冲也站在渠边。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去扒豁口放水,渠道里的水被憋得满满的,亮晶晶的。
母亲把父亲从自己身上放下来,小心翼翼地移到马车上,然后自己从马车上跳下去。脚落在地上,二毛母亲重又精神起来。她拿起一把铁锹,三下两下挖出了一个宽宽的豁口。白亮亮的渠水涌进了二毛家的地里。干涸的泥土顷刻间如海绵一般,竭力吸吮着渠水,发出饥渴的吃水声。
望着汹涌灌进地里的渠水,二毛的眼泪奔涌出眼眶。他转身就跑,奔跑着的二毛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他眼前只有奔涌的渠水,只有渠水映照过的每一个太阳和每一个月亮,明亮,或者皎洁。
迎面而来的罗老师拦住了二毛。罗老师一把抱住二毛,二毛浑身都在发抖,两只手紧紧地捏着拳头。
二毛问:“大头,你说,我父亲是一条鱼吗?”
罗老师说:“是的,你父亲就是一条鱼,一条沙海里的鱼。”
罗老师看见二毛的双手慢慢地松开了。
二毛没了父亲,很多孩子开始同情他、可怜他,但五林一点也不觉得二毛有什么值得同情的。五林的母亲虽然跑了,但还寄钱回来;五林的父亲虽然瞎了,但父亲的人还在。五林终于有资格可以说说自己的父亲了。当然是当着二毛的面说。五林在二毛面前说起自己的父亲时,是挑衅甚至嘲讽的。二毛只是沉默着,脑袋里空洞洞的,停止了转动,只有胸膛轻微起伏,如同无风的沙海。
十一岁的哥哥开始陪着母亲下地干活,不再和二毛出去拾柴火。这活儿就全落到了二毛身上。要放在从前,二毛说什么都不情愿;可现在呢,有哥哥陪伴母亲,让二毛干什么都情愿。二毛变勤快了,勤快得几乎每个中午都会出去拾柴火。二毛觉得拾柴火也蛮好的,拾着拾着就忘了孤独,忘了父亲已经离开这回事。拾柴火时,二毛一扫往日的粗枝大叶,拾得格外认真,拾回的柴火也就格外多。虽然现在家里只有二毛一个人拾柴火,但他家的柴火烧也烧不完。
团场安静如夜,二毛猛然想起自己有一段时间没有去沙地,也很久没去看过石龙子了。放学后,干完手里的活,二毛一个人进了沙地。那里很安静,并且已经凉下来了。二毛随意挑了一处坐着,让若有若无的风吹着,心中安静,如一面湖水,不起微澜。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二毛才爬起来往家走。路上他又看见了疤鼻子,就走过去坐在疤鼻子身边,也不说话。
天慢慢黑了。疤鼻子把视线从远处收回来,看了一眼身边的二毛。疤鼻子伸出手,摸了摸二毛的脑袋,“晚了,回家去吧。”在二毛的记忆中,这是疤鼻子第一次开口说话。二毛慢慢转过目光,有些迟疑地望着疤鼻子。二毛伸出手,也摸了摸疤鼻子的头。
康玲老师要调走了。她准备调市里去了,是她男人帮着打点的。进城的康玲老师不再当老师了,要去商场里工作了。这个确切的消息是校長透露出来的,当然,校长不光告诉了二毛,还告诉了当时在场的别的老师和孩子们。校长宣布完这条消息,严肃的神情里掺着沮丧,像有人往他脸上扬了一把土。
二毛吃了一惊,他不相信康玲老师会离开他们。他满世界地找康玲老师,康玲老师的宿舍门上挂着锁。二毛又去找罗老师,罗老师的房间也落了锁。二毛知道哪里可以找到他俩。
从冻肉厂后面的铁轨爬到草坡上,就在那株塔松下面,二毛看见了罗老师和康玲老师。他们坐在塔松下面,面对面,笔直地坐着,脸上没有表情,嘴巴都是闭着的,看样子谁也没有说话。但二毛看见康玲老师脸上泛着光,亮晶晶的,那是泪水濡湿的痕迹。二毛看见,眼泪像一条条银色的小鱼,从康玲老师的脸庞滚落。
康玲老师先起身,离开了那株塔松。康玲老师转身时,二毛看见罗老师的肩膀明显往下挫了一截,脑袋也几乎垂到了胸口。
二毛气喘吁吁地追上康玲老师,不甘心地问:“你真的要走吗?”康玲老师摸了摸二毛的头,缓缓点了点头。二毛说:“我舍不得你走,大头也舍不得,你不明白吗?我们都不想让你走!”
康玲老师俯下身,揽着二毛的肩膀,摩挲着二毛的头发,说:“二毛,康老师知道,其实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我走后,你要好好学习,和罗老师多交流,其实他也是一个孩子。”二毛又嗅到了那种熟悉的气味,馨香,温暖,格外浓郁,就和从前闻到过的一模一样。
康玲老师离开的头一天还在给孩子们上课,可第二天连招呼都没有一个,再想起这回事时,康玲老师的房门紧闭,人早已经离开了。
前一天放学时,康玲老师叫住了二毛,把二毛带到自己宿舍里。宿舍已经空空荡荡的了,该带走的东西都已经打好包提前送走了,剩下的带不走的,康玲老师也已经整理好送给了团场里的人。康玲老师拿出一沓崭新的练习本给二毛,还给了二毛一些钱,让二毛交给他母亲。二毛没有什么好送给康玲老师的,他跑回家,把自己捡的海螺找出来,送给了康玲老师。当他小心翼翼地把手掌里的海螺捧给康玲老师时,海螺在二毛的掌心又眼睁睁地碎掉一角。二毛当时就懊恼得要哭了。康玲老师轻轻地在二毛头上亲了一下,她柔软的嘴唇凉凉的,贴在二毛的额头上。
康玲老师走的那天,据说还是她男人开着那台警车过来接的她。有人看见,上车的时候,康玲老师没踩准踏板,身子一歪,一下子跪在了地上。跌倒在地上的那一下,康玲老师就势跪坐在尘土里,捂着脸哭了。
二毛没见到那一幕,但听人说起,心里还是揪着一样地难受。
二毛决定给罗老师送些鸟蛋。康玲老师走了以后,罗老师变得沉默寡言,除了上课,都提不起一点力气。有好些天,一放学,二毛就去陪着他,可罗老师长久地不说话,二毛也不好说什么,两人枯坐着,安静而无趣。
那天中午,二毛没有去拾柴火,而是拎着筐子准备去掏鸟蛋。一切进行得颇为顺利,二毛没多会儿工夫就掏了小半筐。二毛看着那些鸟蛋,兴奋得很,他觉得罗老师看见这些鸟蛋也会高兴的,二毛还从来没有给罗老师送过这么多鸟蛋呢。
二毛捧着筐住学校去。学校里还很安静,离下午上课还有时间。二毛知道罗老师正在午睡,也知道睡着了的罗老师是怎么也叫不醒的。但二毛太兴奋了,也急于想让罗老师看见那些鸟蛋。所以二毛还是试探性地敲了敲罗老师宿舍的门。
罗老师的门立刻就打开了。罗老师红着眼,像没睡好,头发乱蓬蓬的,胡子拉碴。二毛一脚迈进去,把筐子抱给罗老师看,“大头,看,我给你掏了鸟蛋。”
罗老师的眼睛亮了一下,一秒又黯淡下去。罗老师接过筐子,脸上的肌肉抽搐着。二毛还没反应过来,筐子已经摔在了地上,鸟蛋碎作一堆,清的黄的蛋液从筐中漏出来,流了一地。罗老师像狼嚎似的哭嚷起来。只片刻的震惊和伤心,二毛突然意识到,并不是罗老师爱吃鸟蛋,爱吃鸟蛋的其实是康玲老师。
如今,康玲老师走了,这些鸟蛋在罗老师眼中简直触目惊心,成了插在心上的一把刀子。
放学后,二毛不想回家。二毛看到了五林那群人。五林是幸灾乐祸的,他们知道康玲老师走了,五林乐见二毛和罗老师的失魂落魄。二毛远远地便绕开了他们。不愿回家的二毛一个人朝着冻肉厂后面的铁道走去。
二毛靠着一棵树坐下,望着空荡荡的平行的铁轨,渐渐相交在遥远的地方。天上的云雾淡淡的,缓缓地跟着风走。地上一群黑色的蚂蚁忙忙碌碌,正努力扛起一只圆滚滚的青虫。蚂蚁齐心,小小的身体蕴藏了无穷的力量,胖青虫被它们抬起来,缓缓朝着某处窝穴移动。二毛叹了一口气,抬起头,看见罗老师正坐在远处的塔松下面。
星期天的下午,罗老师来找二毛时,二毛正准备去拾柴火。
二毛上午就已经拾回了两筐柴火,可二毛越来越迷恋独自拾柴火时的那种感觉了。他觉得拾柴火的时候,可以什么都不想,眼里只有柴火,拾满一筐,时间也打发过去了。二毛喜欢放空自己,当一切都不复存在,天地安静,逝水流云,遗忘一切,也遗忘了自己。
二毛家的柴火垛越堆越高。整个夏天乃至后来的秋冬,这柴火垛看样子都烧不完。但二毛还在不停地拾柴火。二毛把拾来的柴火送去给了隔壁马冲家。
马冲家没有孩子,马冲的老婆不会生孩子。但马冲家的灶台每天都是需要柴火的。马冲家灶台里的烟火便被那几根枯柴弄得抠抠搜搜的。马冲很感激地接受了二毛每一次送来的柴火。马冲是个不占人便宜的人,他有空便帮着二毛家摆弄地里的活。
罗老师来找二毛时,二毛刚出门。罗老师站在房前看见了二毛,二毛当然也看见了罗老师。但还隔着五六米远呢,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站住了。罗老师脸上的神情还是那样,无精打采。二毛刚想张嘴寒暄两句,罗老师已经开口了,他说:“跟我走,二毛。”罗老师说完就跨出二毛家院子,在前面走得头也不回。
跟着罗老师一直走到了他的宿舍。二毛一眼看到罗老师的饭桌上摆了好几个菜:有一盘鸡肉,还有满满一缸子红烧肉。二毛的眼睛都亮了。他意识到罗老师的状态在慢慢恢复,也想要和自己重新成为朋友了。二毛还想起了上一次罗老师请他吃红烧肉的情形。
上次吃红烧肉,已是两年前的事情了,被邀请的还有康玲老师。那时,罗老师分到团场当老师也就才半年。刚当老师的罗老师和当了三年的康玲老师相處得并不是太好,经常为了点鸡毛蒜皮的事针尖对麦芒。那时的二毛已经和罗老师好得一个人似的,虽然二毛也很喜欢康玲老师,但为了对罗老师表示自己的忠诚,还是把一条肥肥胖胖的豆虫偷偷塞进了康玲老师随身带着的小包里。康玲老师不出意料地受了惊吓,二毛和罗老师笑得跳脚。
他俩到底啥时候不那样吵吵闹闹的了,二毛说不清楚。谁知道呢?等二毛意识到的时候,罗老师已经请他吃红烧肉了,像是见证人一般。看到他俩处好了,二毛心里也高兴,这样他也就不用为难该对谁更好了。二毛一高兴,就吃下去很多红烧肉。但二毛肚皮一直就缺油水,遭不住这油腻的红烧肉。到晚上,二毛一趟趟往厕所里跑,遭老罪了。
罗老师拉二毛坐下来,指了指桌上的菜,说:“快吃吧。”二毛坐下来,举起筷子,插向面前的一盘子肉。
罗老师没有动筷子,而是先打开了一瓶白酒。罗老师给自己小杯里满上,又一口气喝了下去。几杯酒喝下去,罗老师的脸就融开了,就不一样了。罗老师就又是从前的大头了。
罗老师拿过另一只干净酒杯,往里倒了一点酒,让二毛喝。二毛没喝过酒,只敢用舌尖舔了舔。酒是香的,也是辣的,酒气还刺鼻。但为了让罗老师高兴,二毛还是闭上眼,横了心,往喉咙里一气倒进去了这小半杯白酒。酒把二毛的眼泪生生地呛出来。二毛感到喉咙里和肚子里像是着了一团火。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过去。罗老师浑身都洋溢着热情,像二毛初见他时那样。为了助兴,罗老师吹起了口琴。罗老师吹的是《海军进行曲》《少先队员之歌》,谈不上流行,但节奏很振奋人心,令人激动。二毛边吃红烧肉,边听罗老师吹口琴,脑袋还跟着踩点子。二毛重又感到了那种幸福。康玲老师走了,罗老师也是孤零零一人了。二毛觉得自己有义务陪伴罗老师,他陪伴罗老师的同时,罗老师也在陪伴自己。他俩都不用再害怕孤独和寂寞了。
吃完饭,天已近黄昏了。罗老师喝了不少酒,每个毛孔里都散发着酒气。二毛想让罗老师休息一会儿,最好能借着酒劲睡一觉。听康玲老师说过,酒喝多了也会伤身的。但罗老师还不想睡。喝了酒的罗老师想去无名渠,还问二毛要不要一起。二毛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去过无名渠了,二毛当然愿意去。
两人嚷嚷着“同去同去”,一块儿出了门。路上,罗老师兴奋极了,大声唱着歌。但罗老师走起路来有点摇摇晃晃的,教音乐的罗老师居然还唱跑调了。
到了无名渠,亢奋的罗老师突然静下来。干渠的水在夕阳的余晖里脉脉地流着,映出一片暗红。罗老师忧郁的目光中仿佛淌着水。二毛拉了拉罗老师的手,问:“大头,你怎么啦?”罗老师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一刹那二毛好像看见罗老师的脸上闪过一丝微笑。但这种微笑消逝得迅速,古怪得很。
罗老师脱去衣服,只穿一条短裤站在渠边,裸露着鼓胀的肌肉。他扭头看二毛一眼,说:“二毛,我想游泳了,我想变成一条真正的鱼。”二毛看了看颜色渐渐转深的渠水,感到一丝惊惧。二毛问:“大头,你真能变成一条鱼吗?”罗老师认真地点了点头,什么话也没说,就一个猛子扎了下去。看见罗老师贴近水面的一瞬间,二毛浑身一颤,急促地喊了一声,“大头!”他抬头看了看天,这时候,天彻底黑下来了,仿佛被人骤然拉上了幕帘,连星星都没见到一颗。
黑暗中,二毛把罗老师的衣服捡起来,叠好放在一旁,等待着罗老师游到前面的渠坝,再上岸回来。但好长时间过去了,罗老师还没有出现在岸上。一片漆黑中,二毛抱着罗老师的衣服,顺着渠坝走,边走边喊:“罗老师!大头!大头!罗老师!”
但没有人回应二毛,周遭只有此起彼伏的鸣叫声,是蟋蟀或者夜鸟。
夜色里,二毛拖着哭腔喊:“大头,你在哪儿?”
团场里但凡能叫上的人都来了,个个拎着马灯握着手电筒,全到无名渠找人来了。罗老师跳进无名渠但没见上岸来的这件事,二毛第一个告诉的人是自己的母亲。一开始母亲不肯相信,直到看见儿子手臂上挂着的罗老师的衣服。母亲心急火燎跑去找场长和校长,二毛也哼哼唧唧跟在后头。因为晚饭吃肉喝多了水,跟着母亲才跑刚出二里地,二毛肚里的肠子就痉挛起来。但二毛没敢减缓脚下的速度,他捂着肚子,强忍住疼痛,边跑边哭。
场长和校长把团场的人都召集起来,沿着无名渠的渠坝,一点一点往下游找。一支支手电筒,一盏盏马灯,光线一束束汇聚到水面。但找了一后半夜,也没找着罗老师。
第二天天一亮,团场的人又沿着无名渠寻找,支渠、毛渠也不放过。但还是没有发现罗老师。场长最后说话了。场长说的是,如果罗老师真的跳进了无名渠,那么他明天一定会出现在条田里。这是推理性的结束语,宣告了这一天一夜搜寻行动的终止。但接下去的几天里,每天都有人在条田查看,到处都看遍了,也没有发现罗老师的踪影。
二毛觉得在无名渠、支渠和条田里一定找不到罗老师。罗老师的水性那么好,他不可能出现在条田里的。
连日的搜寻没有结果,最终场长他们得出来一个结论:罗老师失踪了。
但二毛不认为罗老师失踪了。他认定罗老师一定在沙地里,在塔松下,正在变成一条沙海里的鱼。没人理睬二毛,更没人取信二毛的这番推断。罗老师变成了沙海里的鱼,二毛还说给五林他们听过。康玲老师走后,一直是罗老师兼着康玲老师的课,这下罗老师又不见了,二毛班里的课就没有老师上了。校长让二毛他们班先放幾天假,在家自习,他正忙着打报告向上面要新老师呢。
但二毛班里的学生没有把放假的事告诉各自的父母,父母如果知道自家孩子放假了,一定会让他们去拾柴火或者到干点家务,父母们是断不会让孩子们整日无所事事地疯玩的。孩子们不约而同地合起伙来,将父母们蒙在鼓里。他们每天照常背着书包,按时走出家门,依旧走进学校,只是不再上课——女孩跳皮筋,男孩玩“攻城”。
二毛也到学校里来了。二毛到学校是来找校长的,但校长到团场去了。二毛坐在体育课用来练跳远的沙坑里,远远地看五林他们玩“攻城”。五林注意到二毛的存在,一群小孩走过来围住了二毛。五林取笑说:“二毛,你的罗老师到哪里去了,该不会是死了吧?”身边的孩子都笑起来。二毛脖子一梗,倔强地反驳:“罗老师在沙海里游泳呢,我明天就去找他,我一定会找到他的。”
二毛真的去找罗老师了,他只身上路,带了水和干粮——母亲每天早上给他准备的午饭,他攒了几天了。他暗暗发誓,一定要找到罗老师。冻肉厂后头的铁轨,草坡上面的塔松林,二毛都去过了。没有找到罗老师,二毛又走进了挨着团场的那片沙地。二毛一刻也不愿意停下来休息,他觉得他身体里的力气满满的。快中午了,沙地如同着了火。但二毛还是没有停下的意思,他一边喝着水,一边啃着馒头,努力向前走着。他甚至根据无名渠的方向,在脑海里默默勾勒了渠水最终的流向。
二毛往那个方向走着,不知道走了多久,太阳从他的头顶到渐渐西沉,还是没有发现罗老师的踪迹,有价值的蛛丝马迹都没有发现半分。二毛心想,已经过去了这么久,罗老师早就游远了,自己这么晚出发,又怎么能跟得上呢?想到课堂上老师偶尔会教他们做的“追及相遇”问题,二毛本就没什么数学细胞,此时,对自己上课没有认真听讲,更是感到痛悔,和罗老师的“追及相遇”问题变成了“遥不可及”。越想就越泄气,二毛身子一软,瘫倒在地上。他实在没有力气了,一步也走不动了。二毛又累又乏,找了个阴凉的地方,趴在地上伤心伤意地哭了起来。
休息了好一会,二毛才找回来一点力气。但他已经不敢再往前走了,干粮已经吃得差不多,水也不剩多少了,还找不到罗老师,回去的路都走不完了。他要用这些剩余的食物和气力走回团场。
一开始,二毛边走还边记着路,但是渐渐地,二毛就失去了家的方向——他刚才伤心、绝望的时候,就把回家的方向忘掉了。二毛爬上地势高的地方,转着圈地到处张望。周围是延绵起伏的土丘和沙地,别说团场,连团场外面稠密的防护林都看不见了。
二毛心里感到一阵恐慌,凭着直觉往反方向走。他越走越惊心,不知道自己这样走下去是离团场越来越近,还是离团场越来越远。他越来越没有信心,但也只能一直往前走。他也不知道继续走下去会遇见什么,但是一直地走,哪怕漫无目的,也比留在原地强。
短暂的黄昏很快就过去了,天已经黑下来了。到处都是影影绰绰,到处都是黑灯瞎火。二毛心里又害怕又绝望,他开始想到野外经常会遇到的狼。二毛不敢再走了,他停下来,双臂环抱,积攒着身体里的热量,也抱紧了所剩无几的食物,腿蜷着,躺了下去。觉得这样躺着不那么安全,二毛又摸索着找到一处绵软的沙地,扒开沙子,一点点把自己埋在了沙子里面,只留下眼睛鼻子嘴巴的位置——是为了更好地呼吸和观察。被沙子包裹的二毛感到一阵温暖袭来,舒服得立马就想睡着。
但这里的夜晚对二毛来说是异常陌生的。远远近近都是闪闪烁烁游荡着的黑影。二毛突然听到远处传来“沙沙”的声响。那种声响像父亲干重活时发出的喘息,但又不是;那声响又像沙丘流动时造成的动静,但终究也不是。是风声吗?可眼下一丝风也没有,远远近近的一片荒野,凄凉而死寂。二毛大张着嘴,有点喘不上气来。但二毛不敢发出声音,只敢慢慢拂掉胸口盖着的沙,沙子在胸口处薄下去,他立刻觉得呼吸畅快,压力骤减。
夜深了。
盖在二毛身上的沙子已越来越凉,二毛努力往沙子里扎下去,但他又没法扎得更深,眼睛还得露在外面,看;口鼻也得露在外面,呼吸。比低温更难熬的,是对着无边的黑夜的恐惧。二毛在脑海里想象着白天沙漠的火热,想要同此时身处的寒凉对抗。但他很快便败下阵来。他闭上眼睛,数羊,数铅笔,数能想到的什么东西。他不想直面黑暗,不想直面黑暗中传来的声响,更不想直面在脑海里肆虐的画面。
天是什么时候亮的,二毛不知道。二毛其实一直都在盼望着天亮。醒来那一刻,二毛觉得是自己的眼睛先亮起来了,然后才照亮了身边的一切。二毛从沙子里挣扎着爬出来,继续往前走。才刚走出没多远,二毛的眼帘映入一个人。是母亲。母亲站在那儿,漠然地望着二毛,像知道二毛去了哪里一样内心敞亮,又像为二毛没有告知她这个做母亲的而感到怨怼。母亲没有过来盘问,也没有动手收拾他的意思。母亲只是漠然而平静地望了二毛好一会儿,然后转身走了。二毛走到母亲刚才站着的位置,不过是换了个角度,立刻就看到了防护林,看见了防护林后头小小的团场。
二毛回到自家门口,门向两边敞开着。家里没有人,母亲已经在地里干活了。他躺在自己的床上,想好好休息一下。但他又听到了那“沙沙”的声响。他惊恐万分,这声音如影随形,竟然像是从他身体里发出来的。
孩子们无拘无束疯玩了一个星期后,新的老师来了。
新来的老师一脸络腮胡子,有些恶相。但孩子们的心已经玩野了,没有心思上课了。五林他们还决定给新来的大胡子老师一个下马威,如果第一天就能震住这个老师,那么以后的日子会好过得多。五林在讲台上大胡子老师坐的那把椅子上动了手脚,把上面一颗钉子给拔起来了。大胡子老师没注意细节,果然中了招。上第一堂课时,他坐下去,再站起来时,裤子就被挑了“门帘”,露出来半个屁股。那条裤子是在团场的缝纫店新做的,是大胡子老师为了今天的第一堂课特意穿上的。裤子破了,大胡子老师心疼得不行,然而更让大胡子老师难堪的,是被同学已经看光的、那露出的半个屁股,这让他觉得作为老师的脸面也没有了。大胡子老师又是伤心又是难堪又是懊恼。尤其是刚发现屁股露出来的大胡子老师,还发出了一声惨叫。孩子们却全都开心得要死,一个个前仰后合。只有二毛没有笑。二毛一直忧心忡忡的:身体里的“沙沙”声一直还在,他不明白它为什么要追着他不放。
第二天,当大胡子老师再走进课堂时,几乎是顶着一副凶相了。大胡子老师只用了半天的工夫就把班里的情况摸得差不多了。他知道,造成昨天那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五林。大胡子老师在心里把五林恨得咬牙切齿的。他不能发作不能让他赔偿自己,因为一切都没有证据,闹开了还会让校长觉得他连一帮屁大点的孩子都搞不定,进而在他来这学校的第一天就被人怀疑能力不足。所以大胡子老师心里非常清楚,现在还不是惩罚五林的时候,他得先挽回自己的脸面,树立起老师的威权,慢慢让孩子们怕他、顺从他,被他驯服,对他俯首称臣、马首是瞻。到那时,他有的是机会好好收拾他们。当然,收拾五林时得更狠些才行,只要有那一天到来。
大胡子老师的心里像放进去了一个伟愿,愤怒的情绪里生出了短暂的包容。昨天晚上,大胡子老师捧着那条刮破的裤子,大半夜地睡不着。他怎么会放过这帮小兔崽子,只是时机未到罢了。
五林留意到大胡子老师偶尔暴露的意图,因为那一秒未做好表情管理,便使他凶相毕露地露出了破绽。五林心里清楚地知道,大胡子老师咽不下这口气,一定会伺机报复,他交代身边的“小弟”,一群人开始变得乖起来,课堂上也极为配合,不想让大胡子老师寻找到反攻的机会。
至于那把椅子,大胡子老师没有再坐过了。那把椅子可能还有问题。但大胡子老师不可能当着孩子们的面,把那把椅子仔细检查一遍。那样做就有些丢份儿了。大胡子老师在教室里边讲课边四处走动,寻找可能的破绽和纰漏。
但破绽和纰漏迟迟没有出现。五林他们都认真地盯着大胡子老师那张喋喋不休的嘴。大胡子老师有些焦虑了,他注意到正在走神的二毛。大胡子老师知道二毛不是和五林他们一伙的,二毛是个孤独的孩子,还沉浸在失去父爱的痛苦中。但他急于立威,已经顾不上这些了,他决定拿二毛开刀,敲山震虎,杀鸡儆猴。
大胡子老师叫二毛站起来。二毛吓了一跳,一脸茫然地站起来了。大胡子老师问二毛有没有听到他刚才讲的什么。二毛在听那“沙沙”的声音,二毛根本没管大胡子老师到底说了什么,所以他根本回答不上来。
大胡子老师暴跳如雷,命令二毛到外面的操场上去罚站。二毛从教室里走出来,站在了操场上。那天的太阳异常毒辣,出火流膏,燠熱难耐。站在操场上的二毛,低头听着那“沙沙”的声响,想起那次被康玲老师罚站又被罗老师拯救的一幕。也不知站了多久,那声响突然像水一般慢慢把二毛托起来了,还闪耀着炫目的白光。二毛觉得自己在慢慢变轻,越来越轻,越来越高,快飞起来了。
二毛倒地的瞬间,被教室里的五林他们看到了,孩子们发出了一片惊呼。大胡子老师冲了出去,把二毛抱进了自己的宿舍,开了风扇,喂了温水,然后回来继续讲课。他再走进教室的时候,注意到五林那一群人的眼神里有了畏惧的意思了。大胡子老师很满意,他知道自己计划的第一步已经实现了。
午休时,二毛觉得已经恢复了不少,本想去拾柴火。但那没有消失的声响格外清晰。令二毛困惑的是,那声响不光是从他身体里发出的,还像是从沙漠里远远传过来的。这两种相同又不太一样的声音,似乎在同步寻找着什么。
二毛爬起来,循着那声响传来的方向,慢慢走进了沙地。
翻过两座沙丘,二毛高高地站在了第三座沙丘上。从远处游离过来的声响变得更加清晰了,而在他体内,仿佛为了应和,那原本温和的声响也变得高昂起来。它们像是在相互对抗、撕咬,又像是在抱头痛哭。
二毛浑身战栗,但他的眼睛格外地亮,视野格外地开阔。他的目光翻越过面前一座又一座沙丘,向着最远最深的地方自由地伸展开去。因此,他看见了罗老师。罗老师正在沙海里轻快地划动双臂,而他身下的沙丘正像波涛似的涌动着,已变成了一片沸腾着的黄色的海水。
“沙海……”二毛喃喃着。
二毛把视线收回来了,仔细倾听着那响动。此刻那两种声响已经融为一体了,静极了,像睡着了一样。二毛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
二毛大笑着奔跑起来。他一直奔跑,路上他看见了疤鼻子,疤鼻子还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遥望远方。他在疤鼻子身边停留了一会儿。疤鼻子看了他一眼,眼神里生出一丝笑意。二毛突然听到那声响转了向,从疤鼻子的身体里穿过,再从他身体中流出来。二毛一把抱住疤鼻子,把耳朵紧紧地贴在疤鼻子的胸膛。疤鼻子任由他抱着,一动不动。
这回二毛听清了。他听到疤鼻子身体里的鲜活、跳跃,此刻正和自己体内的声响在激烈地对抗,来来回回,但最终又都握手言和了,平静下来了。二毛退后几步,满脸通红地望着疤鼻子。
下午放学后,二毛刚进家,母亲就从地里回来了。母亲灰头土脸的,上衣的后背上泛出白盐。母亲坐下来,刚想喘一口气。但二毛突然听到母亲身体里也发出了那种“沙沙”的声音。他走过去,抱住了母亲,把耳朵贴在母亲的怀里,静静地聆听。母亲被这突如其来的亲昵吓了一跳,不知道二毛想要干什么。但母亲还是把手放在了二毛的脑袋上。
二毛紧紧的拥抱让母亲觉得难受,母亲有些不耐烦了,母亲惦记着家务,晚饭还等着她做呢。母亲生硬地推开二毛,到厨房做饭去了。二毛被一把推坐在泥地上,有些委屈——他听到那两种声响变得悠远了,像是风和水的呜咽。
五林观察二毛有挺久一段时间了。他觉得二毛有些不对劲。过去二毛看到他们时,眼神里还有闪躲,还有怯懦,也还有羡慕与渴望。但现在,二毛像是对他们熟视无睹了,好像他们在二毛眼里跟几块破土坷垃没有什么两样了。五林不能容忍二毛对他们的漠视。五林决定好好教训一下二毛。
放学后,当有些痴痴呆呆的二毛走过来时,五林几个堵住了二毛。二毛不知道五林他们想干什么,站在那里没有动。
五林推了二毛一把,二毛没动;五林又在二毛的脸上拧了一把,二毛还是没有动。五林笑了,说:“二毛,你怎么啦?是不是罗老师离开你们当叛徒了,所以你想不通?”
五林很开心,反复的挑衅像是终于惹得二毛要动怒了。五林一点也不害怕,相反他更加得意了。但二毛的眼睛里突然有了惊惧。二毛竟然听到,从五林的身体里也发出了那种“沙沙”的声音。二毛立刻紧紧抱住了五林。五林吃了一惊。五林怎么可能这样随随便便就被二毛抱着呢?五林想推开二毛。但二毛抱得太紧了,怎么也推不开。五林觉得有些害怕了,让孩子们过来帮他。他们过来了,费了好大劲才把他们分开。
五林觉得丢了面子,冲上去狠狠地给了二毛一拳。二毛的鼻孔下面蜿蜒出一条红色的蚯蚓。罗老师失踪了,康玲老师走了,二毛的父亲也死了,没人再能护着二毛了。所以五林并不感到害怕。五林带着几个孩子得意洋洋地走了。二毛摸了摸脸上的血,麻木得眉毛都没有拧一下。
夏天就要过去了,空气中有了明显的凉意。也不知道怎么了,二毛突然想起了无名渠,想再去那里看看。
无名渠安静地待在原地,无名渠里的水依旧流淌,向着远处的下游方向。渠里一个孩子也没有,水已经凉了,沒有孩子过来玩水了。
二毛静静地望着那凛凛的水,看着它流向远处的下游。
二毛又听到了那种声音,这一次这“沙沙”声是从渠水里传出来的。二毛周身血液沸腾,脑袋里轰一下像有朵烟花炸开来。他脱去衣服站在渠边。那“沙沙”声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勾人。二毛展开四肢跟了过去。在他的身体拍击到渠水的一瞬,他感到原本在自己体内的“沙沙”声缓缓流泻了出来,径直流进了渠水里,和渠水里的声音融在了一起。
渠水里喧嚣一片,“沙沙”的声响沸腾。二毛努力划动双臂。他想,只要不出什么意外,他一定可以变成一条真正的鱼……
责任编辑蔡淼宁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