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影
这一次去新疆兵团,一共十日。
十日里的大部分时间,我都是在不停地奔袭,清晨即起,打点行装,从一个地方赶赴另一个地方,从一个团场奔向另一个团场,又或者是去往一个个小小的连队或者哨卡,常常驱车十数个小时才能到达目的地,使我们再一次深切地感受到,新疆是多么辽阔。
大部分时间,我们驱车行进在空旷灼目的沙漠和浩瀚的戈壁之上。车窗外,褐黄、土黄色的沙漠、戈壁一望无垠,再望还是看不到边际,天际线在视野里无限延伸,时间仿佛在这里停滞。慢慢地车窗外的红柳开始密集,再然后,当视线里突然远远地跳出一片绿洲或者一杆红旗的时候,我都会心头一热,继而热泪盈眶。因为那悦目的绿或者飘扬的红让我知道,那是一个营地——类似于我成长工作多年的军队营院或者战斗哨位——在那样的营地里,驻守着我的兵团战友。
还有她们。
史料记载:据不完全统计,新疆屯垦初期,各年度参军来疆支边的女性数量是:1949年1127人,1950年1298人,1951年3862人,1952年 11723人,到了1954年人数达4万多人。在驻守西域这片土地的几十万大军中,她们是一抹鲜亮的颜色。
在兵团史馆的墙上,我看到60多年后的今天,她们中一些人的照片,乌黑的短发或者长辫下,清一色地身着灰绿色制式棉衣,或者衬衣,全身上下,没有一丝的修饰和装饰,尽管照片的背景或是灰暗的土墙或是汹涌的风沙,但也无法掩饰她们那么素净清洁的美。
深秋的新疆是彩色的,车子每天都在大片浓郁的色彩中穿行,连续数日,我傍窗而坐,窗外快速闪过的风景中,仿佛时时有一张又一张年轻妩媚的脸在窗外闪过,我在努力地回望,寻找那一张张散落在岁月尘烟中的面容。
1
1950年春天快要到来的时候,湖南长沙一条叫营盘街的老街突然热闹起来,街口带娃娃出来散步晒太阳的婆婆说,先是不知道哪里来的穿公家服装的人,将一张张告示贴上墙,紧接着来了一些军人,他们在38号楼屋里屋外进出,又在屋前空地上摆下桌子,桌上放着纸笔和搪瓷大茶缸。几天后,營盘街周围就一下子冒出了那么多女娃娃,全是清一色漂亮的半大姑娘。街头巷尾人们的议论里重复着一个词:新疆招聘团。
长沙的大街小巷贴出了新疆军区招聘团的通告,招聘团还印发了大量《新疆鸟瞰》,把新疆描绘得如诗如画、令人神往。
我看到了人群中的她。
她手里拿着一份《新湖南报》,她按着上面的地址很容易找到了这里。营盘街的长沙人并不陌生,据说当年南宋抗金名将辛弃疾在这里创建飞虎军,建营盘于此,故而得名,数百年来未有改变。看着面前熙熙攘攘的人,她光洁的脸上满是惊奇,她甚至看到了好几个熟悉的身影,同校或者是相隔不远的街坊邻居家的女儿,她们在每天晨起上学或者傍晚归家的街头时常会遇到。
几天后,她再一次出现在营盘街,这一回,她在那一排张贴出的录取名单中看到自己的名字,她兴奋地跳起来,她去新疆要当兵了。
身边还有一群如她一般欢乐跳跃的女孩子,清亮的眼睛里满是希望和向往。
她是瞒着家里出来的,父母当她掌上明珠,在那个信息闭塞的年代,她像入选的大多数长沙姑娘一样,对于新疆的了解全部来自招聘团的宣传。
五月的一天,她和她的同伴们上路了。
这些女孩子们先坐火车到西安。在西安休整了月余后,再次出发。这一回,她们是乘大卡车。每人穿一套统一发的制服,一只搪瓷小脸盆,坐在摇晃的、堆放着军用物资的车厢里,出发了。
那是一个清晨,我看见在卡车开动的一刻,她向家乡的方向回了一下头。
车队逶迤,披星戴月,一路尘烟,经兰州,过酒泉,出阳关,一路向西。
她从来不知道,祖国的大地这般辽远;她更不知道,自此一转头,故园亲人便是永离。而她的目的地,好像世界尽头一般无边无际。
在那之后不久,在山东、河南、上海等地,也有这样的一群群姑娘们,坐上卡车,踏上了去往新疆的遥远征程。
从湖南长沙到乌鲁木齐,全程3500公里;从山东龙口到哈密,全程4100公里;从河南信阳到乌鲁木齐,全程3400公里;从上海到乌鲁木齐,也超过4100公里。
跑过这些线路的长途车司机们说,这些数字,只是地图上的直线距离。实际的路线,要长上两倍甚至更多。
不仅仅是距离,道路与道路也是不同的。20世纪50年代初,新疆大部分地区没有通公路,车子只能在茫茫戈壁滩和沙漠上行走,戈壁黄沙尘土连天,气候更是变化无常,酷热和严寒可能置人于死地,沙漠风暴倏忽而至,如鬼似魅令天地失色。行进在那样的路上,每一公里都有难以言述的苦难与煎熬,这样的距离,与我们现在驱车在高速公路上所说的公路里程,不可同日而语。
按照当年“道奇”牌解放卡车每日平均行进60公里的速度计算,忽略天气影响、道路障碍、车况和司机身体状况等因素,即使一日不停地行进,也需要百余天。
这样的旅程,想一想都令人生畏。
每天,她和她们在风吹雨打或者烈日骄阳下的车厢里摇晃。在湖南鱼米之乡长大、吃惯了雪白大米、每天在清水洗濯后才能入睡的她们,现在从早到晚都在漫天的灰尘中,每天面对的总是坚硬粗粝的干粮。她只有一套换洗衣服,却没有办法换洗。唯一的一只搪瓷脸盆,接水、洗脸、擦身、洗涤,如厕都是它。然后,从早到晚,坐在摇晃的车上,一天又一天……
她一定是哭过的,她一哭,许多人都跟着哭,毕竟她还那么年轻,从未经历过人生的苦难。她应该是多大呢?据史料记载,这些进疆的女兵,最大的只有19岁,最小的才13岁。
1949年12月5日,毛泽东发出《关于1950年军队参加生产建设工作的指示》,入疆解放军和起义部队进行了改编,约17万将士开赴南疆塔里木盆地和北疆准噶尔盆地荒原,投身到屯垦戍边的伟大事业中。
古称“西域”的新疆,在两千多年前纳入中国版图。历史上曾有8个朝代在这里屯田垦荒。时光进入到20世纪50年代,中国先后从湖南、山东、河南、上海等地招募大批女兵进疆。
第一批湖南女兵乘坐卡车进疆,一共走了5个月。
2
卡车终于停下,她艰难地下车,站在了新疆的土地上。衣服、皮肤,连同头发上都结了厚厚的泥土,她像穿着一副坚硬的铠甲。
她想哭,但是她笑了——她没有离队,没有退缩,她走过来了。她是勇敢的姑娘。
她和同伴们在一条河里洗了个澡,河水冰冷刺骨,但也给爱水的她们带来久违的快乐。休息了两天后,姑娘们就恢复了大半的活力,站在河边,她和她们青春的脸庞照亮了荒原。
欢呼声是从地下响起的,无数的男人们从地下冒出来——很快她们就看到了那个叫做“地窝子”的地方,挖入半地下的一个像坑洞似的所在,用柳条和蒲草搭顶,床是没有的,在土垒起的“炕”上铺着干草和柳条。
真正的屯垦岁月开始了。
她们挽起袖子,扎着腰带,像男人们一样走进荒原,披星戴月。那些风沙满面的日子,战天斗地的日子,她没有时间伤感,甚至没有条件忧伤:
谁言大漠不荒凉,地窝房,没门窗。
一日三餐,玉米间高粱。
一阵号声天未晓,寻火种,去烧荒。
最难夜夜梦家乡,想爹娘,泪汪汪。
遥向天山,默默祝安康。
既是此身许塞外,宜红柳,似白杨。
这是屯垦人最真实的写照。
故乡渐渐远去了,远到只能在梦中偶尔梦见,劳累使她的梦也空白。日子辛苦但快乐。极度贫瘠的生活,人与人的交往反而单纯到透明。她们的到来打破了戈壁的荒凉单调,给清一色的男人世界带来了歌声和欢乐。男人们对这些宝贝一般的女性充满关怀,她们的到来唤醒了他们天生的豪气、义气和烈性,荒原上,田野中,有她们的地方,男人们比之前快乐很多。
她那爱说爱笑的湘妹子本性又回来了。当她银铃一般的笑声洒落的时候,她注意到了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总是盯着她看。
一切都不需要解釋更无须讨论,当地窝里的油灯亮起人们都离开后,他背对着她解开棉袄的一角,她看到了他背上触目惊心的伤痕。这个大她十多岁的男人,在血与火战争中,留下创伤的身体和脸上的皱纹。
她又一次哭了,这是一次漫长的哭泣,在纷纷飞扬的泪水里,她看到她模糊的故乡景象再一次远去。
五月的风再吹过的时候,她和他并肩走出了低矮的地窝子,她水灵灵的脸庞、圆润的腰身暗示着一种温馨和生机在悄悄滋生。
新疆兵团军垦博物馆中有一张照片:简陋的土墙院里,站着一排排台阶一般高矮不等的男女小娃娃,全部穿着同样的小棉袄,戴着白粗布的围嘴,有三四十人之多。这是兵团第一所幼儿园。这是第一批兵团二代的孩子。那里面最漂亮的一个,就是她的孩子,有着和她同样的圆亮眼睛。很多时候,看着孩子,她内心涌上的是说不清的滋味。
他去世的时候,她紧紧握着他的手,心脏疼痛得像有人在用手揪。那夜之后,她的头发,白了大半。
60多年过去了。
兵团给她们修建了养老院,住在里面的,大多数是当年入疆的女兵,她们经历过战争的创伤的丈夫,几乎都已作古。鸟语花香的庭院,她孤寂地坐在阳光下,看着一群群的采访采风者,来来去去。
孩子们也来了,每次来,都劝她回老家看看,她不反驳,却也没有行动。孩子们走了,她站起来,蹒跚着腿脚走到他们的合影跟前,说,我走了,你一个人在这,多孤单呢?
故乡她还是回去过的,但那里仿佛异乡,因为“物非人非”。而这里,却是她真正的家,她熟悉每一缕清风的味道,了解每一寸草地的温度。这是她用青春和生命灌溉出来的绿洲。
3
自20世纪50年代初起,先后有十多批湘女共八千多人入疆。入疆后,她们像种子一样,分散在新疆各地,每一粒种子,都在这片土地生根、发芽、开花。八千湘女被称为新疆兵团的“第一代母亲”。
继湘女之后,山东、广西、江苏、上海、湖北等省市的一批又一批的女青年进疆,加入屯垦部队的事业,在屯垦部队建立了最为珍贵的社会单位——家庭,使数万屯垦军人真正安心扎根边疆,在屯垦初期共同完成最为艰苦的基础建设,创造和积累了新疆发展必要的物质基础。
湘籍女兵和后来的山东等省女兵的到来,使得驻疆部队和地方单位的性别比例很快发生了根本变化,改写了自汉武帝以来,屯垦戍边一代而终的历史。女兵们用这种特殊的方式,为祖国边疆的安宁和新疆屯垦事业作出了特殊的贡献。
女兵们入疆带来的不仅是爱情,还有文化和艺术,因为她们普遍文化水平较高。而且,湘籍姑娘们生性乐天,爱唱爱笑,即使严酷的现实也没有抹杀她们这种美好的天性。她们亮丽的青春融入天山大漠,成为我如今看到的,满目绚丽。
曾任新疆党委副书记的粟寿山回忆说,如果没有那些乐观、拼命的女战士,屯垦戍边的事业就可能成为一句空话。
很多年以后,包括她在内的这些湘女们的故事,成为20世纪以来西域这片土地上屯垦史上最为动人浪漫的传说。
当年湘女的后代——兵团第二代也已经成长起来了,在兵团出生,并且一直没有离开这里的著名作家丰收,在他创作的一部作品里满怀深情地写道:
“中国的荒原,荒原的第一代和以后的一代代,向屈子魂流淌了千百年的湘江水,向钟灵大雅的岳麓山深深地鞠躬致谢了。”
我不知道,如今我到哪里能再找到她,还有她们,那些种子一样飘散在这片广袤土地上的姑娘们。
当我回望过去,透过60多年岁月的风烟,我看到她站在荒原之上,一身军棉袄,黑眸如漆,黑发临风。
我泪流满面。
责任编辑去影宁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