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思亮
摘 要: 《山海经·中山经》中所谓的“GF8E2石”“邽石”“封石”实为一物,即《说文》玉部中的“玤”石。信阳楚简中的“GF8E1石”,亦即今天所谓的白石英。“GF8E1石”“玤石”“蚌石”的命名确与“蛤蚌”之名有关,信阳、左冢、九连墩等楚墓出土漆木器上镶嵌石英石的技艺,均源自于商周以来的“螺钿”技艺,所嵌白色石英石(GF8E1石/邦石/封石)其实是早期“蚌泡”的替代品。“螺钿”的装饰技艺在中国出现很早,但记录这种技艺的专有动词却一直未被发现,其实信阳楚简等资料中的“?棛?”“铚”为填塞、嵌陷之义,是战国时人对后世“螺钿”之{钿}的早期描述。
关键词: 《山海经》 邦石 封石 螺钿 铚
一、 《山海经》中的“GF8E2石”“邽石”“封石”
《山海经·五藏山经》记录各种动、植物和矿物,在所记矿物中,有“GF8E2石”“邽石”“封石”三种矿石,究为何物,诸家纷说,历来缺乏良解,对其功用更是无人论及。近年来的考古资料为我们研究提供了新证据,此三种矿石的名实和功用基本可以得到落实,故撰成文章请教于方家。
为论述方便,将《山海经·五藏山经》中“GF8E2石”“邽石”“封石”原文录出如下:
又东三百里,曰葱聋之山。无草、木,多GF8E2石。(山中五04)
郭璞: 《山海经传》,南宋淳熙七年尤袤刻本。为方便寻检和引述,“山中五04”即《山经·中次五经》第四段,以此类推,下同。
又南百二十里,曰若山。其上多?儖"琈之玉,多赭,多邽石,多寓木,多柘。(山中八17)
又东南七十里,曰讙山。其木多檀,多邽石,多白锡。郁水出于其上,潜于其下,其中多砥、砺。(山中八20)
又西五十里,曰虎尾之山。其木多椒、椐,多封石,其阳多赤金,其阴多铁。(山中十02)
又东南三十里,曰游戏之山。多杻、橿、榖,多玉,多封石。(山中十一17)
又东二十里,曰婴侯之山。其上多封石,其下多赤锡。(山中十一25)
又东四十里,曰丰山。其上多封石,其木多桑,多羊桃,可以为皮张。(山中十一33)
又东五十里,曰声匈之山,其木多榖,多玉,上多封石。(山中十一39)
又东三十五里,曰服山,其木多苴,其上多封石,其下多赤锡。(山中十一46)
《山海经》中“GF8E2石”“邽石”“封石”凡此九见,均只出现在《中山经》中。其中的“GF8E2石”,郭璞传注、吴任臣《山海经广注》等径注为“不详”,吴任臣著,栾保群点校: 《山海经广注》,北京: 中华书局,2020年,第239页。以阙如待之。毕沅《山海经新校正》作了新解释:“‘GF8E2当为‘玤。《说文》云:‘石之次玉。”毕沅: 《山海经新校正》卷五,光绪三年浙江书局据毕氏灵岩山馆本校刻,第14页左。袁珂《山海经校注》一仍郭、毕之说,未作评判。袁珂: 《山海经校注》,北京: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4年,第123页。郭郛《山海经注证》也承用毕沅之说,并云:“玤音磅。次玉的石。又玤是地名,《左传·庄公二十一年》: 虢公为王宫于玤,地在今河南渑池县。”郭郛: 《山海经注证》,北京: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第433页。郭郛似乎又以“GF8E2石”为玤地之石。“GF8E2石”究竟是一种什么类型的石头,我们分析完“邽石”“封石”以后再行论证。
关于“邽石”,诸家考释也存在分歧。郭璞注以“未详”。上引《山海经》“山中八17”条下,毕沅《山海经新校正》则云:“疑即‘封石也,正字当为‘玤。《说文》:‘玤,石之次玉者,以为系璧。经亦多为‘封,‘玤‘封形相近。”毕沅: 《山海经新校正》,第35页右。郝懿行《山海经笺疏》承绍毕说,云:“‘邽疑‘封字之讹也。‘封石,见《中次十经》虎尾之山。”郝懿行: 《山海经笺疏》,北京: 中华书局,2019年,第198页。王念孙手批:“下文之虎尾之山多‘封石,‘邽‘封二字必有一误。篇内作‘邽石者二,作‘封石者六。”王念孫手批本《山海经》现藏国家图书馆,详参拙作《王念孙手批本〈山海经〉初考——兼及〈河源纪略·辨讹〉纂修者》,《文献》2021年第3期。案,王念孙并不知晓“邽”为“邦”之讹俗字,更不知道此二字写本文献中可通用,故氏著《读书杂志·史记第四》“邽巽”不明“邽”为“邦”之讹俗字,详见《读书杂志》,南京: 凤凰出版社,2000年,第118页。案,各家结论基本可信,但“邽”乃“邦”之讹俗字,写本中习见,诸家未识。敦煌写本《尚书·多方》:“成王归自奄,在宗周,诰庻邽,作《多方》。”许建平: 《群经类尚书之属·古文尚书传(二)》,张涌泉主编: 《敦煌经部文献合集》, 北京: 中华书局,2008年,第1册,第329页。“庻邽”即“庶邦”;伯3767《尚书》中,今刊本凡作“邦”者均作“邽”;又敦煌本《毛诗·羔裘》“邽之司直”“邽之彦兮”,许建平: 《群经类诗经之属·毛诗(一)》,张涌泉主编: 《敦煌经部文献合集》,第二册,第449页。又斯2984号《春秋左氏经传集解·昭十六年传》“子产赋《郑》之《羔裘》”下杜预注:“‘邽之彦兮,以美韩子。”许建平: 《群经类左传之属·春秋左氏传经传集解(一)》,张涌泉主编: 《敦煌经部文献合集》,第三册,第1203页。“邦”亦作“邽”;又《偏类碑别字·邑部·邦字》引隋宫人司饬丁氏墓志,“邦”亦作“邽”。《金石文字辨异·平声·三江》引后魏崔敬邕墓志,又写作“GF8E3”,“GF8E3”“邽”并“邦”之讹俗体,与“上邽县”之“邽”无涉。又元代曹善抄北宋本《山海经》正作“邦石”亦可证。曹善抄本底本为北宋本,时代比现今所见最早的尤本本《山海经》早一百余年,详参拙作《〈山海经·五藏山经〉校笺》,博士学位论文,复旦大学,2019年,第639—640页。所以,以“邽”为“邦”,并非古人疏漏,乃是沿用讹俗体,《山海经》从刘向、刘歆父子校理成册,至尤袤雕版付梓,中间经历了一千多年抄本时代,其中充斥着部分写本时代的用字特点,不足为奇。又“邦”“封”乃一字分化,案,甲骨文“邦”字作,从田丰声,乃封界立邦之义,西周“邦”字则换“田”为“邑”;“封”字则作,象以手树植之形,古人常植树木以为封疆之界。故“邦”“封”同源,音义皆近。古无轻唇音,故“邦”“封”音同,“邦石”“封石”实为一物。总之,“封石”“邽(邦)石”为同一矿物,是毫无疑问的。另参拙作《从元代曹善抄本〈山海经〉看今本中存在的问题》,《文史》2021年第4辑,第173页。
再看只出现过一次的“GF8E2石”。“GF8E2”从“夆”得声,“夆”则从“丰”得声,“邦”“封”也从“丰”得声,三字上古时同为唇音东部字。甲骨文“丰”即“葑”之本字,作、等形,象萝卜、蔓菁等根部硕大、羽叶丛生之形。又因葑之根部彭大,故有丰满义。按照谐声通假的原则,“GF8E2”“邦”“封”可通用无别。古籍中通假的例证更是不胜枚举。如银雀山汉墓《孙膑兵法·势备》:“剑无封(锋),唯(虽)孟贲【之勇】,不敢。”银雀山汉墓竹简整理小组: 《银雀山汉墓竹简[壹]》,北京: 文物出版社,1985年,第63页。又岳麓书院藏秦简《占梦书》:“梦蛇则GF8E4虿赫(螫)之。”朱汉民、陈松长主编: 《岳麓书院藏秦简(壹)》,上海: 上海辞书出版社,2010年,第41页。“GF8E4”亦同“蜂”。又睡虎地秦简《秦律十八种·金布律》:“豤生者,食其母日粟一斗,旬五日而止之,别GF8E5以叚(假)之。”“GF8E5”,整理者认为:“疑读为‘奉,《汉书·刑法志》注:‘养也。”睡虎地秦墓竹简整理小组编: 《睡虎地秦墓竹简》,北京: 文物出版社,1990年,第38页。这些都是“丰”“封”“夆”谐声通假之例。又上海博物馆藏战国竹简《曹沫之阵》“昔周室之邦鲁”,“邦”即读作“封”;《成王篇》“成王既邦周公二年”,“邦”亦读作“封”。白于蓝: 《简帛古书通假字大系》,福州: 福建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966页。“帮”“封”通用的例子更是不胜枚举,不必一一胪列。所以,“GF8E2石”“封石”“邽(邦)石”写法虽异,却同为一物,是音近通假。
知道了《山海经》“GF8E2石”“封石”“邽(邦)石”同为一物以后,就要解决另一个问题,即“GF8E2石”“封石”“邽(邦)石”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石头。毕沅说“玤石”为次玉之石,这种说法是否可靠,还需要进一步论证。
二、 “GF8E1石”“玤石”与“邦石”“封石”的得名与功用
《山海经》一书中以《五藏山经》体例最完备,相对也最写实。其内容以山、水地理为标记,详记山、水间各种动物、植物、矿物及神怪,最后以祭祀各山之礼结束。收录动物、植物、矿物的标准无非“记用”与“录异”两条,即记录具有实用功能之物(所记能害人性命的动、植物之类,同时具备知其名而避其祟的“趋吉避凶”的实用功能)及非寻常之物。《五藏山经》所记各种矿物中,除数量众多的金银铜铁、齿革羽毛、材木箭竹等外,又包括各种玉、石,都是有不同实用功能的。有颜料类如“青?儺D”“涅石”“采石”;药用类如“礜石”“白石”“磁石”;装饰物如“砆石”“瑊石”;日常用具如“洗石”(洗澡时供清洁、去垢所用)、详参拙作《〈山海经·无藏山经〉校笺》,第110—111页。磨石(即“砥石”“砺石”等);乐器用材“磬石”“鸣石”;甚至还有博棋所用之石“博石”、“?儖"琈之玉”(案即樗蒲之玉),等等。详参拙作《〈山海经·无藏山经〉校笺》,第141—142、150页。足见《五藏山经》不会记录一种普通的、没有实用功能的石头,《中山经》中九次出现的“邦/封石”必然是某种具有实用功能的矿物。虽然在传世文献中找不到该种矿石的属性及功用,但出土文献却为我们提供了一定线索。
黄凤春先生曾撰有《释信阳楚简中的“GF8E1石之?棛?”》一文,该文将信阳、包山等墓出土遣册与实物对证,成功考证出信阳楚墓漆木器上的白色石英石镶嵌物即遣册所谓“GF8E1石”。黄凤春: 《释信阳楚简中的“GF8E1石之?棛?”》,《楚文化研究论集》第6辑,武汉: 湖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54—63页。该文为《山海经》“封石”“邦石”的揭秘提供了证据,循其证据我们再稍作回顾。信阳楚墓遣册简中记载:
一房机,四GF8E1 (GF8E1石)“GF8E1”字字形作,从“石”,从“奉”得声,下有重文符号,为“GF8E1石”合文无疑。关于字形及释读,还有其他说法,本文无法一一胪列,此径取黄凤春先生结论。考释详参黄凤春: 《释信阳楚简中的“GF8E1石之?棛?”》,《楚文化研究论集》第6辑,第54—56页。之?棛?。(208号简)
一GF8E1 (GF8E1石)之旗,三雕(雕)旗。(2011号简)
十皇豆,屯厀(漆)雕(雕),GF8E1 (GF8E1石)之?棛?。(2025号简)
通过简文和实物可知,“GF8E1石”和木质实物“房机”(俎)、“旗”、“皇豆”可以发生某种组合关系。“房”较俎大,能盛祭牲之半体,其足部由两块锯成倒“凹”形或倒“V”形的木板构成,且多镶嵌玉石。详参葛亮: 《古文字“丙”与古器物“房”》,《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第7辑,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50—70页。黄文还补充了包山M2号楚墓出土文物的信息。包山M2号墓遣册记“一大房,一小房……一房GF8E6”三种俎;窄面俎五件,“两足板正面中部各凿两个不规则凹槽,嵌石英石子各一颗形成兽睛”;湖北省荆沙铁路考古队: 《包山楚墓(上册)》, 北京: 文物出版社,1991年,第128页。带立板俎一件,“两块立板外侧各镶不规则石英石子四颗;足板外侧各嵌石英石子两颗”。湖北省荆沙铁路考古队: 《包山楚墓(上册)》,第130页。另外,M2墓出土还有无盖豆四件,即遣册所记“四皇梪”,豆盘外壁等距离镶嵌有三颗石英石子。湖北省荆沙铁路考古队: 《包山楚墓(上册)》,第134页。据黄凤春先生介绍,近年新发掘的湖北荆门左冢楚墓和湖北枣阳九连墩楚墓中出土的“皇豆”和“房”上,也有类似镶嵌遗迹。黄凤春: 《释信阳楚简中的“GF8E1石之?棛?”》,《楚文化研究论集》第6辑,第61页。再结合上文信阳楚墓遣册关于“房机”(俎)、“皇豆”与“GF8E1 (GF8E1石)之?棛?”的记载,我们有理由相信黄凤春所论,所谓“GF8E1石”即包山等墓所见镶嵌在俎案、豆器等漆木器上的白色石英石(见图1—3)。这种白色石英石何以称为“GF8E1石”,它与“蚌蛤”之“蚌”有无关系,“GF8E1石之?棛?”的“?棛?”是什么意思,這是我们接下来要讨论的问题。
“GF8E1”字字书无,但有“?兌#”“玤”“硥”等字。上文已经论及“丰”“奉”“封”音近,作为声符时每可通用,除上文所举例子外,其他如“蚌”又作“蜯”,“棒”又作“?儸”,“?優6”又作“菶”,等等,所以“GF8E1”字与“玤”“?兌#”“封”“邦”通用无别,在音理上毫无障碍。可以说“GF8E1”同“?兌#”一样,均是“玤石”的专字。《说文解字》玉部“玤”下云:“石之次玉者,以为系璧。从玉,丰声,读若《诗》曰‘瓜瓞菶菶。一曰若蛤蚌。”《说文解字》, 北京: 中华书局,2013年,第6页下。只是《说文》的解释过于简单。古人描述物质,多以类相从,仅论其大概,因为没有繁琐的分科知识,仅凭“石之次玉”的模糊解释,我们无从探知“玤”石的特质和品类。虽然“若蛤蚌”的说法颇近真相,古人对此解释展开论述的反而不多。无论“邦石”“封石”,“玤石”“GF8E1石”,其命名跟“蛤蚌”确有关系,信阳、左冢、九连墩等楚墓出土漆木器上镶嵌石英石的技艺,均源自于商周以来的“螺钿”技艺,所嵌白色石英石,其实是早期“蚌泡”的替代品,“玤”“GF8E1”等字就是可作为漆木器镶嵌物中似蚌之石的专称,今天我们则称之为“白石英”。
三、 早期螺钿技术与“GF9A2”“铚”工艺
根据出土材料可知,在器物上镶嵌蚌蛤的技艺至少可追溯到西周。在科学发掘的西周漆木器上多出现过蚌片、蚌泡饰品,周人似乎很钟爱这种装饰艺术,蚌饰甚至成为当时漆木器皿的标配,多处墓葬均有发现。如长安普渡村西周墓葬中,发掘出大量的蚌器,均是用硬而厚的水蚌壳所制。报告指出,“这三种蚌泡,都是镶嵌在器物上的装饰品。第二(椭圆形)、第三(圆形无孔)两种比较简单,当是镶附在器物外面的漆皮上,平直的一面切住漆皮,鼓起的一面露在外面。……推测当时在漆皮里面有一层木质或纤维编织的腔,外涂漆皮,再镶蚌泡”。石兴邦: 《长安普渡村西周墓葬发掘记》, 载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 《考古学报》1954年第2期,第124页。又如洛阳庞家沟西周墓葬,其中第410号墓靠近墓圹北壁的填土中,“发现一片漆痕,上边放置有蚌泡”。漆痕上放着一个圈足已缺失的瓷豆盘,“这件瓷豆盘的外面有朱、墨色的漆片,上面镶嵌有两排蚌泡。这件镶嵌蚌泡的漆器应当是瓷豆的器托”。洛阳博物馆: 《洛阳庞家沟五座西周墓的清理》,《文物》1972年10期,第22页。此外,北京琉璃河遗址出土的西周漆豆上,也有嵌饰,“豆盘上用蚌泡和蚌片镶嵌,与上下的朱色弦纹组成装饰纹带;豆柄则用蚌片嵌出眉、目、鼻等部位,与朱漆纹样合组成饕餮图案”。同出的还有一件漆礨,纹饰更为繁复,“除在朱漆地上绘出褐色的云雷纹、弦纹等纹样外,器盖上还用细小的蚌片嵌出圆涡纹图案,颈、肩、腹部也用很多加工成一定形状的蚌片,嵌出凤鸟、圆涡和饕餮的图形”。殷玮璋: 《记北京琉璃河遗址出土的西周漆器》,载孙进己等编: 《中国考古集成·华北卷·商周》,哈尔滨: 哈尔滨出版社,1994年,第1册,第585页。除了以上墓葬外,陕县上岭村虢国1074号墓、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 《上村岭虢国墓地》,北京: 科学出版社,1959年,第19页。浚县辛村卫国6: 27、28号墓地、郭宝均: 《浚县辛村》,北京: 科学出版社,1964年,第66—67页。宝鸡斗鸡台H6号墓地苏秉琦: 《斗鸡台沟东区墓葬》,《苏秉琦文集(一)》,北京: 文物出版社,2010年,第237—238页。等,都出土过多枚镶嵌器皿所用的蚌饰,数量共计四百余枚。商代的蚌嵌螺钿饰品暂未发现,但填嵌绿松石等装饰技术却已成熟,详参张永山: 《螺钿起源试探》,《华夏考古》1989年第2期。西周的蚌嵌技术应该直接继承了早期的绿松石填嵌手法。
讨论“螺钿”技艺时多会提到明代黄成的《髹漆录》,书中“填嵌”一节单列“螺钿”条目。其文云:
螺钿,一名甸嵌,一名陷蚌,一名坎螺,即螺填也。百般文图,点、抹、钩、条,总以精细密致如画为妙。又分截壳色,随彩而施缀者,光华可赏。又有片嵌者,界郭理皴皆以划文。又近者有加沙者,沙有细粗。王世襄: 《髹饰录解说》,北京: 文物出版社,1998年,第101页。
但“螺钿”之“钿”,《说文解字》正字中未曾收录,直到宋人所补的“新附字”中才被著录,《说文》金部新附字“钿”下云:“金花也。从金,田声。”“金花”为女性首饰之名,《慧琳音义》卷一七“间钿”注引《桂苑珠丛》云:“金花宝钿也。”又引《文字集略》:“金钿,妇人首饰也。”释慧琳等著,徐时仪校: 《一切经音义三种校本合刊》,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794页。足见“钿”字早期乃是首饰专名,并无后世“螺钿”之“钿”填嵌一类的词义。清郑珍所著《说文新附考》一书中即认为:“汉以前书无‘钿……汉魏间有此名。”郑珍: 《说文新附考》,清光绪九年(1883)归安姚觐元咫进斋刻本。所以“螺钿”技艺虽然出现很早,但是最初描述这种技艺的字却不是“钿”,至少在汉以前并无“螺钿”之词,那么描述这种技术用的什么词?这还需要回到信阳楚简“GF8E1 (GF8E1石)之?棛?”的释读上来。信阳楚简“GF8E1石之?棛?”的“?棛?”字,早期字书无,但出土文献中有“铚”字相关文例:
金之铚。(仰天湖简16)史树青: 《长沙仰天湖出土楚简研究》,上海: 群联出版社,1955年,第29页。
赤金之钛,白金之铚。(包山简272)
白金之钛,赤金之铚。(包山简276)湖北省荆沙铁路考古队: 《包山楚墓》,第370、371页。
“钛”本是车軎,“鈦”多读作“轪”,以为即车軎义,后德俊、刘信芳皆持此观点,参刘国胜: 《楚丧葬简牍集释》,北京: 科学出版社,2011年,第54页;董珊则认为可直接读作“軎”,参氏著《简帛文献考释论丛》,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45—146页。学界争议不大;而“铚”本义为短镰,为古人获禾所用,该字必须寻求破读,否则于文意未安。董珊先生认为:“包山楚简所见之‘铚应读为‘桎,‘桎是车辖的别名。”董珊: 《简帛文献考释论丛》,第146页。案,董珊先生所论仍有商榷余地。因涉及本文观点论述,故不惮繁冗,稍作辩论。董珊先生立论之依据,主要是两条: 其一为《诗·小雅·节南山》“尹氏大师,维周之氐”,毛传:“氐,本也。”郑玄笺:“‘氐,当作桎辖之‘桎。”其二为孔颖达《正义》云:“《孝经·钩命决》云:‘孝道者,万世之桎辖也。《说文》云:‘桎,车鎋也。则桎是鎋之别名耳。以鎋能制车,喻大臣能制国,故以大师之官为周之桎鎋也。”董珊先生据此认为:“郑笺之‘桎与包山之‘铚都是指车辖。”董珊: 《简帛文献考释论丛》,第146页。但文献中“桎”字多为足械之义,例不胜举,鲜有作“车辖”义之用例。前人对郑笺已有颇多质疑。如阮元校勘记云:“案《释文》云:‘桎,之实反,又丁履反,碍也。本或手旁至者,误也。段玉裁云:‘当是“抵”字误“桎”。是也。别体字‘抵作‘?椩,与‘桎字形近。”阮元等校刻: 《毛诗正义》,北京: 中华书局,2009年,第952页。胡承珙等皆从之。清李宗棠《学诗堂经解》也认为:“考康成破字多取音同,今丁履反,不当为‘桎字之音,此当是‘?椩字之误。别体字‘抵作‘?椩,‘?椩与‘桎字形相近,是也。”李宗棠: 《学诗堂经解》,合肥: 黄山书社,2017年,第437—438页。又王筠《说文句读》卷六“杒”下云:“《诗·小雅》‘维周之氐,《笺》:‘氐当作桎鎋之桎,言尹氏作大师之官,为周之桎鎋。筠案,诸说皆未确,姑存之。”王筠: 《说文解字句读》,北京: 中华书局,1988年,第203页下。则是以阙如的审慎态度待之。至于《正义》引《说文》,其材料也较为可疑,多有学者提出异议。如阮元校勘记云:“案浦镗云(案,即阮元引《十三经正字》之说,或以为该书为沈廷芳而非浦镗所作)今《说文》无,是也。考《正义》所引《说文》‘第‘?樛:‘掺‘湌等字,皆与《说文》不合,当是《正义》自误以他书为《说文》耳,非字有讹也。”阮元等校刻: 《毛诗正义》,第952页。今本《说文》木部:“桎,足械也。”段玉裁注释之时不提郑笺“桎鎋”之说。段玉裁: 《说文解字注》,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70页上。《说文》木部:“杒,桎杒也。”段玉裁注:“未详何木。”段玉裁: 《说文解字注》,第248页上。两处皆不取郑笺车鎋之说,是不信也。可见,董珊先生所据的两条证据,尚存在较多疑虑。退一步讲,即使郑笺之说有据,而《正义》引《说文》之说也颇难成立。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云:“至《笺》云‘氐当作桎辖之桎,《正义》引《说文》‘桎,车辖也,则桎是辖之别名。李黼平据《释文》‘桎,碍也,《说文》‘轫,碍车也,《玉篇》‘轫,碍车轮木。或作杒,是‘轫与‘杒同。《说文》‘杒,注云‘桎杒也。《正义》引《说文》‘桎,车鎋也,当为‘桎,车杒也之讹。”马瑞辰: 《毛诗传笺通释》,北京: 中华书局,1989年,第594页。马瑞辰未敢有违郑义,循其说而通释之,认为“桎”“鎋”是二物,“桎”非车辖,而是车杒。而“杒”同“轫”,《说文》车部:“轫,所以碍车也。”“所以”二字原脱去,据段玉裁注补。参段玉裁: 《说文解字注》,第728页下。徐锴《说文系传》:“止轮之转,其物名轫。”徐锴: 《说文解字系传》,北京: 中华书局,2017年,第280页上。《离骚》“朝发轫于苍梧兮”,王逸注:“轫,榰轮木也。”洪兴祖: 《楚辞补注》,北京: 中华书局,1983年,第26页。循此说,则“桎”应该是轮与軎之间的垫木、榰木,音义当与“柢”相近,不可能是白金或赤金制作的車辖“铚”。总之,上举仰天湖、包山遣册中的“白金之铚”“赤金之铚”当另求他解。
笔者认为,就目前所有释读中,仍以黄凤春先生的观点最可取。黄凤春先生认为:“‘赤金当为红铜……‘白金是指银,其意是说红铜的车軎,用白银镶嵌。包山2号楚墓中正出土有镶嵌白银花纹的车軎……从简文文意看,‘铚有镶嵌意。”黄凤春: 《释信阳楚简中的“GF8E1石之?棛?”》,第58页。黄先生最终把信阳简中的“?棛?”字读为“室”,认为“‘室字有填塞和实满的含义”。其实也可读作“窒”“实”,“室”“窒”“实”三字都有填塞义,是一组音、义皆近的同源词。此处蒙匿名审稿专家提示,特致以谢忱。汉刘熙《释名·释宫室》即云:“室,实也,人、物实满其中也。”王先谦《释名疏证补》又引《礼记正义》云:“因其财物充实曰室,室之言实也。”刘熙撰,毕沅疏证,王先谦补,祝敏徹、孙玉文点校: 《释名疏证补》,北京: 中华书局,2021年,第194页。颇得其义。又《诗·豳风·七月》“穹窒熏鼠,塞向墐户”,毛传:“窒,塞也。”阮元等校刻: 《毛诗正义》,第834页。《庄子·秋水》“梁丽可以冲城,而不可以窒穴”,成玄英疏:“窒,塞也。”郭庆藩: 《庄子集释》,北京: 中华书局,2012年,第518页。《尔雅·释言》:“窒,塞。”简牍中的“?棛?”无疑是表装饰动作的词,即“填塞”义。出土文献中也多以从“至”之字表示填塞义。如睡虎地秦简《日书甲种·诘咎》:“以沙(砂)人(仁)一升?楕其舂臼,以黍食宲人,则止矣。”睡虎地秦墓竹简整理小组: 《睡虎地秦墓竹简》,北京: 文物出版社,1990年,第217页。“?楕”与此填陷义之“室”“窒”同。案,古人是用巫术祸咎代受的思维除灾。“臼”谐音“咎”,“砂仁(沙人)”即“杀人”,以舂臼填陷砂仁的方式代表咎祸杀人得逞,已代人受过之意。又如周家台秦简371号简:“以壬辰、己巳、卯GF8E7(塈)囷垤穴土,鼠弗穿。”“垤”整理者即读作“窒”,刘国胜、彭锦华: 《周家台秦墓简牍》,载陈伟主编: 《秦简牍合集(叁)》,武汉: 武汉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75页。也是填塞的意思。又马王堆汉墓帛书《十六经·观》“是故为人主者,时?楕三乐,毋乱民功,毋逆天时”,整理者注:“?楕疑与挃为一字,读为窒,窒、节音义相近。”湖南省博物馆、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编纂,裘锡圭主编: 《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肆)》,北京: 中华书局,2014年,第152、153页。皆可看作是“至”声字读作“窒”的例子。所以上举信阳、仰天湖、包山楚简中的“?棛?”“铚”皆是填塞、嵌陷义,“赤金之钛,白金之铚”意即“铜制的车軎,填嵌白银”。此正合“螺钿”技艺甸、陷、坎、填之义,楚简“GF8E1石之?棛?”“白金之铚”皆作为句子的补充、修饰成分。而现今出土的镶嵌有石英石的漆木器上,都有凿槽,刚好符合“塞窒”的装饰需要。这样一来,我们至少可以推测“螺钿”之“钿”的填嵌义,在楚简中是用“?棛?”“铚”来表示,可以说“?棛?”“铚”就是战国时候楚地“螺钿”之“钿”的前称。
值得补充的一点是,人们认知具体事物的范畴化功能是以原型为中心向外扩散的,所以从认知语义学角度来说,古人对词汇的使用多会经历一个由专名到通名的过程。镶嵌义词汇的发展,也体现着这一规律。古人根据镶嵌深浅、镶嵌面积等的不同,对这种填嵌技术也会有不同的称呼。如信阳楚墓遣册207號简载:“一索(素)绲?樮 (带),又(有)钩,黄金与白金之舄。”朱德熙、裘锡圭认为:“舄与昔都是鱼部入声心母字,音近相同。简文舄当读为错。……‘黄金与白金之舄是说以金银为嵌饰。”朱德熙、裘锡圭: 《信阳楚简考释(五篇)》,《考古学报》1973年第1期,第127页。其说可从,故刘国胜先生《信阳长台关楚简〈遣册〉编联二题》径隶作“黄金与白金之错”。刘国胜: 《信阳长台关楚简〈遣册〉编联二题》,《江汉考古》2001年第3期,第66页。“黄金”“赤金”与“白金”常作为镶嵌材料,成为古代错金银的载体,“黄金与白金之舄”与“赤金之铚”“白金之铚”的辞例也相似。此外,仰天湖楚简10还载有“金之钓”,刘国胜: 《楚丧葬简牍集释》,第115页。天星观简有“赤金之钓”“白金之钓”云云。滕壬生: 《楚系简帛文字编(增订本)》,长沙: 湖北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573、875页。窃以为其中的“钓”字也应该是镶嵌之专名。“钓”字疑读作“的”,是镶嵌艺术中点嵌的专名。“的”本作“旳”,《说文》日部:“的,明也。从日,勺声。《易》曰:‘为旳颡。”《说文解字》,第134上。引申开来,白额之马称为“的”,字又作“馰”;靶子上用鲜明色彩标识出来的准心部分也称为“的”。《诗·小雅·宾之初筵》“发彼有的”,马瑞辰《传笺通释》云:“《射义》引诗‘发彼有的,郑注:‘的,谓所射之识也。盖谓其旳然如有所表识也。‘识后世作‘帜,与‘勺双声,故郑君取以训‘旳。‘志又与‘职通,《说文》:‘职,记微也。《乐记》‘志微、噍杀之音作,‘志亦微也。‘志以微小为识,犹《吕览》言‘射招者欲其中小也。”马瑞辰: 《毛诗传笺通释》,北京: 中华书局,1989年,第749页。甚得其义。此外,女性面部装饰性红点也称为“的”。《释名·释首饰》“以丹注面曰旳”,毕沅《疏证》:“今本作‘勺,《北堂书钞》《御览》皆引作‘旳,据改。下同。”王先谦补:“苏舆曰:‘王粲《神女赋》:“施华旳,结羽钗。”傅玄《镜赋》:“珥明珰之迢迢,点双的以发姿。”则“旳”本妇人饰容之具。”刘熙撰,毕沅疏证,王先谦补,祝敏徹、孙玉文点校: 《释名疏证补》,第177页。古琴面板上用贝壳或金属镶制而成的音位标识也称为“的”。枚乘《七发》“孤子之钩以为隐,九寡之珥以为?冪 ”,张铣注:“隐、?冪 ,皆琴上饰。”“?冪 ”李善本作“约”,并注云:“《字书》曰:‘约亦的字也。都狄切。的,琴徽也。”萧统选编,吕延济等注,俞绍初、刘群栋、王翠红点校: 《新校订六家注文选》,郑州: 郑州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4册,第2226—2227页。琴徽之“的”与天星观简“赤金之钓(的)”“白金之钓(的)”的“钓”义极为相近。此外,《山海经·中次七经》载:“(婴梁之山)上多苍玉,?毆5于玄石。”郭璞注:“言苍玉依黑石而生也。”笔者以为,“?毆5”当读作“埻”,同“准的”之“准”,取义与点嵌之“的”同。详参拙作《山海经·〈五藏山经〉校笺》,第192—193、615页。另外,望山212号简有“白金之钓”的记载,所缺字摹本作, 程燕先生则将字释作“易”,读作“锡”,将“钓”读作“?兡%”,认为:“‘白金之锡?兡%盖指表面错银、锡制的悬挂式装饰品。”程燕: 《望山楚简考释六则》,《江汉考古》2003年第3期,第88—89页。李家浩先生未从其说,而是读作“白金之葩钓(瑵)”,认为是车盖上的配件。李家浩: 《望山遣策车盖文字释读》,《中国文字学报》第1辑,北京: 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80—81页。刘国胜先生等从其说。刘国胜: 《楚丧葬简牍集释》,第91、1045页。田河先生则认为:“字李守奎归附录。李家浩释文从文意看,很有道理,但字下所从似非‘巴字。此字还有待进一步的研究。”田河: 《出土战国遣册所记名物分类汇释》,博士学位论文,吉林大学,2007年,第95页。笔者以为该简缺字模糊,摹本是否准确存疑,程燕、李家浩二位先生说法也还有进一步讨论的余地。简文中的“钓”是否也可以读作点嵌、点饰的专名“的”,也值得考虑。
总之,信阳简、包山简等简文“白金之铚”“赤金之铚”的“铚”是填嵌、螺钿技术的专名,这样的专名还有“错”“的”等。随着新材料的不断出现,出土文献中或许还会发现新的镶嵌专名。这些不同镶嵌专名的出现,反映出当时螺钿、错金银等技术的广泛普及与水平高超。
结语
综上可知,《山海经·中山经》中的“邦石”“邽石”“封石”实为一物,即毕沅所谓的“玤石”,信阳楚墓漆器上所镶嵌的“GF8E1石”,是一种形似蚌泡的白色石英石,其功用为器物螺钿时候的装饰物。中国的螺钿技术至少可追溯到西周,西周墓葬所发掘的漆器中,螺钿材料多选择蚌贝。到了战国时,尤其楚国,更热衷于用玤石(封石、邦石、GF8E1石)实施螺钿技术。蚌贝轻巧,厚度适中,不易脱落,更利于填嵌,且楚地多湖泽,蚌贝极易得;而石英石笨重,打磨不易,且多需要凿深孔填嵌。但在包山、信阳、九连墩、左冢等高级别楚墓中所发现漆器,均是以白石英填嵌,大概白色石英石的质感以及厚度造成的立体感,是蚌贝所不具备的。或与楚人技术与审美相关,值得继续讨论。战国楚简中用“?棛?”“铚”等字表示填嵌义,略等同于后世“螺钿”之“钿”。
此外,《山海经》材料来源问题,一直是学界争论的焦点,至今仍无定论,《五藏山经·中山经》是以当时的哪些区域为“中”,学者也持不同意见。通过对仅见于《中山经》的“封石”“邦(邽)石”的考察,再结合包山、信阳、九连墩、左冢等楚墓连续发现“GF8E1石”为嵌的信息,再一次将《山海经》的材料引向了楚国,“中山”的位置从河南南部下延到湖北北部,正如李丰楙所言:“今本《山海经》的编成,与楚国有密切关系,其中改编、添补之处也有许多痕迹。……《中山经》除河洛京畿之区外,又将楚国大部分地理划归中山山区。”李丰楙: 《神话的故乡——〈山海经〉》,台北: 时报文化出版事业有限公司,1987年,第8页。刘钊师亦认为,“《山海经》的《山经》部分的产生时地,与战国时期的楚国楚地或秦时的楚地有关”。刘钊: 《出土文献与〈山海经〉新证》,《中国社会科学》2021年第1期。
大概都比较切近事实。
(责任编辑: 姜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