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个头矮小,只有一米五高。但母亲“能量”巨大,底气足,胆气豪,嗓门高。由于父亲是抱养的,据说“命硬”,三岁时养母仰药(洋烟土)而死,十一岁养父因病离世,父亲十岁就去离家三十多里的安祥寺村当小长工,包吃包住之外,每年还能挣回七个银圆。父亲多年后跟我们说起来,还念着“东家”的好。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出身的人都知道“阶级成分”这个词,其中最革命的人民群众是“贫下中农”——这是一个具有时代色彩的复合词,是“贫农”和“下中农”的组合简称,都属于穷人。其实,比“贫下中农”更穷的是“雇农”,房无一间,地无一垄,我父亲的“成分”就是“雇农”。母亲虚岁十八那年,从十里外的南口前村嫁到高庄村,跟着十七虚岁的父亲打拼一生。父亲打小善良,或者说是懦弱,受人欺负之际,孤苦无依,万般无奈,默然洒泪。俗话说:“没娘的孩儿,天照顾。”母亲在家顶起天!母亲晚年多次对我回忆说:“那会儿,哭得比尿得多。”
母亲发誓要多生几个儿子,便开始了自己的“计划生育”,起好名字才生——给儿子们取名“和、平、永、远”,寄托着美好的希望和强大的力量。母亲总共生了八个儿女,姐姐最大,大哥、二哥、我、弟弟,最末一个小弟送人了。据母亲说,其他儿女生下来奶水都充足,但生我之后奶水寡淡,我整日里哭唧唧的,紧挨着又生下一对“龙凤胎”,就没有“抬掇”起来,让我吃了本该属于“龙凤胎”弟妹的“口粮”。“吃接奶”的这段特殊经历,使我身体从小就很健壮;然而,这也成了我多年来心底里感到最深的罪过。还有,生我之后,姐姐跟着受累。本来母亲是让儿女们累苦了,不打算“抬掇”起我,可是读小学二年级的姐姐哭着闹着想要把我留下,正巧用破布裹着的我,一哭一蹬小腿儿,露出了黄红色的小膝盖。父亲说,你看就像个鸡蛋。姐姐趁机大哭。母亲妥协了,流着泪说,留下了他,你就得看他。尚未读完小学二年级的姐姐,从此辍学带我。后来有城里人,知道“没有‘抬掇起来”,是溺毙的委婉说法,便叱责我的母亲“造孽呀”。那是他不了解什么叫穷人的日子,什么叫度日如年。俗话说:“饱汉不知饿汉饥,好人老说病人虚。”我理解我的母亲。我深深感恩父母,还有姐姐,千辛万苦把我拉扯成人。
俗话说:“大家分穷,小家吃穷。”又说:“穷人肚大。”“养家糊口”四个字,重如千钧!那时父亲一个人劳动,拉扯着五个孩子,把嘴“糊”住就很难。作为孤儿,父亲自幼缺疼少爱,便把全部疼爱给予儿女。母亲常回忆一桩往事:某年父亲和我二哥一起去县城,父亲给家里每个人买一个“干锣儿”(类似烧饼),但自己舍不得吃,从四十五里开外的县城步行回来,走到离村二里的小柴棚村时晕倒了。二哥赶忙到人家讨了一碗水喂父亲,父亲醒过来歇一会儿,继续走回村,没舍得咬一口“干锣儿”。母亲何尝不是!母亲的活计更重。白天轧碾,把两三天内要吃的米呀面呀,都会碾出来。我五六岁未上小学之前,经常被母亲逮来轧碾,在碾道里推着碾杆转上大半天,头晕得天旋地转,有时候看见碾子就头疼。每天晚上,母亲在油灯下做针线,全家人一年四季要穿的单的夹的棉的衣裤和夹腰腰、棉腰腰(类似坎肩),以及单鞋、棉鞋和鞋底,都是母亲一针一线连明昼夜缝制出来的。俗话说:“娃们外边走,带着娘的手。”说的就是这份甘苦;当然还要讲究穿得齐楚、好看、排场。民以食为天。每天的早饭是小米稀饭,加一点干粮,就着“烂腌菜”吃。午饭和晚饭,主食大多是玉米窝头、高粱饼子或黍子糕。平日里的“副食”,就是一大家人一锅烩菜,白菜、土豆、胡萝卜、倭瓜和西葫芦等,有时加一点粉条和豆腐,那就很稀罕很丰盛了。七個碗,在炕沿上摆成一字长蛇阵,母亲掌勺,往每个碗里盛菜,我们虎视眈眈地望着,其中六个碗是平均分配的,只有一个碗,刮一点锅底剩菜剩汤,那是母亲的一份。
都说严父慈母,我家是严母慈父。母亲脾气暴躁,经常没好气,我又是吃过“接奶”的娃,有无限的精力淘气,挨打是不可或缺的。母亲上树特溜儿,到六七十岁时腰后别一把斧头,嗖嗖嗖爬上高树,还能上树顶砍梢子。大哥二哥都会上树,我从小一上树便腿抽筋,不服气,故经常蹬着梯子上房顶去“放眼世界”。那时农村都是连檐房,一排房可以串五六七八家,上了自家的房顶,可以蹑手蹑脚溜达到高家常家贾家的房顶上。某日夕阳西下,景色迷人,家家户户的窑独(烟囱)炊烟袅袅,各家都在做晚饭。我心情大好,突然来了“灵感”,把每个窑独上边西北面挡风的砖头,扳倒盖在窑独上,除自家以外,高家常家贾家一溜烟儿挨着盖,然后,坐在自家窑独旁,居高临下,观赏“实验”结果。结果是,各家窑独不冒烟,各家家里冒黑烟,呛得人都往院子里跑……最令人气愤的是,老家乡俗对人最恶毒的诅咒是“炕上不卧娃娃盖了窑独”,故“盖窑独”意味着家破人亡绝了后!那时我只有五六岁,只想做一个新奇的“实验”,并无恶毒用意。但结果被母亲现场拿住,好一顿棍棒招呼!当晚我愤怒地“绝食抗议”,母亲说,不吃是他不饿!夜深人静,父亲抚摸着我红一片紫一片的身体,哄我起来吃饭,母亲从锅里拿出热着的饭菜说,吃,你这个灰猴!还有一次“大事故”也不能不提:父亲的生母去世,我们全家到三十里外的快乐村奔丧,大爷的三儿外号叫“三地主”,我四岁,他三岁,几个小兄弟玩“斗地主”游戏,玩着玩着进入了角色,我用绳子把“三地主”的脖子套住,吊在院子里的梯子上“批斗”,幸亏大人们及时发现,差一点酿成大祸,所以当天就把我送回姥姥家。诸如此类,层出不穷。每次“肇事”,母亲都会骂我,“三天不打,上房搬砖揭瓦;一天一顿,欢喜不尽!”我现在回想,母亲用笤帚、鞭子、树梢、擀面杖、搅火棍、火铲子等顺手抄起的家伙儿都招呼过我,却没有打坏小胳膊小腿儿和小脑瓜等小零件。用今天的话说,我是个货真价实的“熊孩子”,不打真不行。俗话说:“宠儿不孝,宠狗上灶。”世上少有打坏的儿,人间多是宠坏的仔。我对母亲没有一丝半毫怨意,只有无尽的歉意。
上学之后,我记性好。我们村子小,学生少,学校是复式班,一、三、五年级在一个教室上课,二、四年级在另一个教室上课,所以上完二年级,等于听完小学所有的课,一到五年级的算术都会算,一到五年级的课文都会背,我因此而屡次“跳级”。初中到马营庄公社(相当于现在的乡镇)中学去上学,并顺利升入高中。但因两件事被迫离开学校:一是跟同学裴某某打架,打破了人家的头;二是给班主任老师起绰号——老师叫陈某秀,我私下叫他“陈独秀”,老师的“阶级成分”是“地主”,“陈独秀”又是那个时代最大的政治反角,故老师非常憎恨我……二罪归一,我被开除,这也是“罪有应得”。但我实在是太想念书了,回家痛哭流涕不已。母亲叹口气,拿出家里的半口袋黍子,央告当民办教师的五叔去送礼通融,私自改名“李隽永”到另一所高中读书,被领导识破读不成,最后进入离我们村只有四五里路的雁北地区果木技术学校(二年制中专,毕业后不包分配)。到1977年全国恢复高考,我的技校同学文春离开学校,插班进入县城高中,两年后考取大学本科。这一“事件”太震动我了!其时,我已毕业回村劳动一年,从此就“翻心”了,长夜思索——怎么才能去读书!于是,偷了家里几颗鸡蛋,卖了五毛钱,交了考试报名费,报考县城一中高中班,很快被录取。虽然“既成事实”,但却遭到父亲的坚决反对。父亲对我说,咱村你四哥,还有高某和常某某,都不是高中毕业,还不得回村受?我说,现在不一样,我的同学文春已经考上大学了。父亲说,咱家穷,跟人家不一样,你两个哥哥还没成家,你跟大受吧。我说,大大,我要念书,您就当少生了一个儿。父亲怒道,由不得你!我陷入了大悲愤。母亲沉默几日,最后一言九鼎,硬朗朗说,嗨,想念就念吧,就当坐在“白花上”输了!故乡把赌徒叫作“白花”,把赌场叫作“白花上”。坐在“白花上”意味着赌命运。母亲说完这句话,把两个手腕上的银镯子撸下来,平静地交给我,说,妈就这点家当,换个钱儿,交个学费,以后就没了,全凭你自个儿了。七个银圆打制的一双银镯子——母亲一生的钟爱,被我拿走了。我到县城银行去兑换,亲眼看着工作人员用钳子嘎巴嘎巴铰断,然后从窗口递出二十五块钱的纸币。这笔钱,够交第一笔学杂费和前两个月的生活费,从此,此生,再没有从家里拿过一分钱。父亲一生穷苦,穷怕了,苦怕了,输了胆子,我心疼父亲,也理解父亲。对于母亲,一生亏欠太多,不知该如何报答。
大学毕业,我分配到阳泉工作。那时,从阳泉到山阴再回到村子里,交通很不方便。那时,父母五六十岁,对于农村人来说,正值“盛年”。所以,那时回家少,一年也就中秋和大年回两次。不过,家里所需要的,只要母亲说到,我尽量办到。自从读高中离开家,家里人对我的工作和生活情况,一概不知。母亲对我最放心,也最自豪,觉得三儿有本事,啥都能办到。我每次回家过年,母亲都问,咋还不结婚?多大年纪了!我笑而不答。母亲哪里知道,像我这种农村娃在城市里叫作“农圪榄”,“圪榄”是棍子的俗称,“农圪榄”直译过来,就是农村来的小光棍儿。现在城里人,又给我们起了个新名字,叫“凤凰男”。那时,母亲有啥需要,托五叔给我写信;有急事,打电话。母亲到小学校五叔办公室,打电话说,三三,咱家房子漏雨,刮风下雨,你大拿塑料布苫房顶,风吹下来就灰下啦!我知道母亲已经有了主意,问,妈,咋扎?母亲说,要不瓦(四声)瓦(三声)哇。我问,多少钱?母亲说,三间房,三千块,包工包料挺省事。我给当时在县政府工作的老同学志斌打电话,拜托他给母亲送去四千块。再过一段时间,我给母亲打电话,母亲说,三三,咱家院子里得打个井,吃水方便,浇园也方便。我问,多少钱?母亲说,四千块。我给志斌打电话,请他送去五千块。母亲说出来的要办到,母亲没说的也要办好。那些年,我心里总惦记着,攒一大笔钱,在村里盖六间红松檩椽架构、红砖砌墙的大瓦房院落,让父母心情敞亮地安享晚年。
1996年我挈妇将雏到北京文化打工,做起“北漂”。2000年,筹了5万块钱,交了个首付,在通州果园买下一套130多平方米的房子。2001年我被北京某报作为“特殊人才”引进,眨眼之间,困扰一家三口的户口和工作均顺利进京,真是开心!2002年花两万多块钱,把房子简单装修了一下。2003年元旦之后,我回村把父母接过来,住一住我的新房子。到北京火车站出站,找到一个路边的大商店,叮嘱父母在商店门口不要走动,母亲和父亲同声说嗯嗯,我去找开着豪车来接站的好友晓宁。当我和晓宁来到商店门口,哪有父母的影子!我的头发一下子全都奓起来了……终于寻见了!我长出一口气,反而不着急了,悄悄地跟在父母身后观察:好奇心重的母亲,拉着父亲的手,走走停停,正在忘我地仔细观赏周边的花草树木、景致图案和高楼大厦。有鉴于此,在京的日子里,上班时间,给父母留好吃的喝的,把防盗门反锁着;下班后,陪父母在附近走走、看看,吃点好吃的;只有到星期天,才能陪二老去看看名胜景点。母亲没啥要求,父亲想去看天安门广场升旗仪式,并希望到故宫逛一逛。那天,我叫女兒早早起来,一起陪爷爷奶奶去看升旗,在天安门广场转悠一会儿,母亲说,不想转了,回家吧。打道回府。过几天去故宫,父亲兴致特别高,对啥都想了解一番,像个孩子似的,充满好奇。可是走到故宫正中间时,母亲满头满脸都是汗,坐在石阶上歇了一会儿,说,妈腿疼得不行,咱回家哇。我说,妈,已经走到正中间了,往前走,往回返,距离是一样的,大大想看,咱们把故宫逛完吧。母亲摆摆手,坚定地说,不想看了!原路返回。事后我很懊悔,本来应该租个轮椅,推着母亲好好逛一逛,只是当时觉得母亲还挺硬朗,未想到这个茬。母亲晕车,打出租车,坐便宜一点的“夏利”,母亲头晕,坐稍贵一点的“富康”,母亲说不晕。我笑着说,咱妈这是“富贵晕”。母亲呵呵笑了。我当时已被北京某报莫名其妙“停职”,正在一家老年杂志试工,不敢让父母知道实情。坐在出租车上,我第一次意识到,生于1931年、1932年的母亲和父亲,已经年逾古稀,真的老了!
盖房子的事,提上了日程。我回老家跟父母和姐夫姐姐商量此事,询问做木匠的姐夫,修盖一处新院子,满打满算得多少钱?此时,姐姐有个“新提法”。她说,在村里盖六间瓦房,跟县城买一套楼房,花销也差不多。我愣了一下,问母亲,妈到城里去住,能舍下生活了一辈子的村庄?母亲说,有啥舍不下的。我问父亲,大大舍得离开村子里的老朋友们?父亲说,也没啥舍不得,我和你妈意见一样。记得前几年,接父母到北京“暖新房”,母亲临走时笑着说,可不稀罕住这楼房,就像“蹲监狱”哩。也许母亲怕我心里难过,又补充道,住楼房也有两个好处:一是一拧水龙头,水就哗哗流出来了;二是坐着上茅厕,腿不犯困。因此我从未计划过在县城买楼房。此时,我忽然明白,手心手背都是肉,父母一直惦记着住在县城的儿孙们,想到城里去住,应该是父母早有的打算。我返京后,跟老戴商议,咱们在县城买套房子如何?老戴说,给她爷爷奶奶住哩?我说,是的。老戴说,买吧。我私下借点钱,筹划买房子、买家具、装修房子事宜。过了一周,老戴突然问,买房的钱从哪里筹借?我说,已经“立项”,钱的事儿,领导莫操心。我给老同学志斌打电话,让他帮忙,在县城问询买一套房子,最好是新楼,最好在一楼。志斌很快落实,回复,说好三处楼房,你回来看一看。我只看了一处,面积104平方米,楼层是二楼,地理位置,布局结构,都很满意。我对志斌说,深谢老弟,“叹观止矣”,别处不看了。当年春节前夕,选个黄道吉日,将父母从老家搬进县城新家。看着操劳一生的父母,脸上洋溢着满足而自豪的笑意,哦,我觉得这是此生做得最值的一件事!住进新房,父母哪里都不愿意去。母亲对我说,你大离不开茅厕,妈爱干净,洗涮也便利。关键是父母住在城里,我回家方便。父亲去世后,姐姐和二哥交替来家陪伴老母亲,我一般是一个月左右、最多一个半月回一趟家。每月对出一个周五,上午搭乘“拼车”,傍晚即可到家,给母亲带点日常用品和好吃的,陪母亲住两晚一白天,给母亲剪剪指甲,和母亲拉拉家常,白天扶母亲到附近的桑干河湿地公园走走,晚上再给信教的母亲读一读《圣经》,周日早晨搭乘“拼车”返京。周而复始。知道我要回来的那一周,母亲周四下午就会坐在楼前的石头上等着。门房工作人员问,大娘,等儿子哩?母亲说,是哩。门房问,哪天回来?母亲说,明儿个。三年新冠疫情回不了家,旷日持久,望眼欲穿,只能给母亲打电话。母亲说,三儿,你把妈给忘啦?
每年春节,和母亲一起过。跟母亲一起准备年货;跟母亲一起包饺子;母亲闲躺着,我给母亲读《圣经》;我贴对联,母亲帮我端糨子。母亲家是地暖,我喜欢盘腿坐在床边的地板上写文章——每年除夕写一篇《新年试笔》,母亲坐在我身边的地板上,有一搭没一搭跟我聊一些陈年往事,说她的奶奶从前说什么,她的姥姥从前做什么,说我的二奶奶那些年如何如何,我的三妈近些年怎样怎样……母亲知道我的腿怕风吹,为我缝制了几个五六尺见方的棉的夹的小被子和小褥子。母亲没念过一天书,肚子里却装着好多好多的俗谚。童年时,我跟母亲轧碾,愁得不行,母亲就说,“不怕慢,只怕站。小腿儿勤快能搬倒山。”我玩耍累了,饿得不行,半前晌半后晌跑回家要“搬的吃”,母亲从蒸笼里取出一块窝头,或者一块软软的黍子糕,抹点黑酱,笑着说,“我养你个小,你养我个老。我养你牙大,你养我牙跌。”母亲七十多岁以后,真的从嘴里时不时捏出一块大米粒大小的东西,对我说,你看,妈的牙又跌了一块。我青年时期工作忙,回家少,母亲安慰我,“吃人一碗,受人束管。官差不自由。”有时隔得时间太长没回家,回家时带一堆好吃的“赎罪”,母亲又会委婉地批评我,“娘想儿,流水长;儿想娘,筷子长。想见你个人哩,谁争你那一口吃的哩!”当我有了女儿出出进进扛在肩头上,母亲翻着白眼儿“笑话”我说,“唉,看好的!含在嘴里怕化哩,捧在手里怕炸哩。”然后老人家再补上一句,“不看当初娘养我,但看今朝自养儿。”俗谚颇不俗,经典又精辟。母亲经常用来表白形容自己的那一句谚语是:“好多说也不好白说。”“好”读四声,爱好的好。母亲向来话多,此谓“好多说”;母亲又非常厌恶“没影儿货”的信口开河白抓生道,老人家喜欢不留情面的真话直说,故曰“不好白说”。我自幼听母亲讲过的谚语,何止千条万条!我问母亲,您的这些话都是听谁说的?母亲说,我奶奶。从1992年到《山西晚报》工作时,我开始凭记忆整理“母亲的话”。谚语——“母亲的话”,我是听母亲讲的,母亲又是听她的奶奶讲的,母亲的奶奶也许又是听她的母亲、奶奶或者姥姥讲的……2010年8月我出版了40万字的《母亲词典》。其时,有几位朋友建议书名改为《母亲的话》。我说,《母亲的话》范围局限了点,本书展现的不仅是我的“母亲的话”,而且是“天下母亲的话”,并以谚语词条作为文章标题的形式来书写呈现,同时又以“时令·风俗”“人情·物理”“饮食·健康”这种“天·地·人”结构来谋篇布局,她反映的是“中华母亲的话”,是中华民族文化的这个“母题”,所以我坚持书名叫《母亲词典》。我为她提炼概括了两句话:“谚语是一部口口相传的文明史,谚语是一个民族的回想与记忆。”当年9月17日在京举办《母亲词典》茶叙会,老作家从维熙讲道,在传统的中华国学研究中,历来缺少谚语研究这一块,《母亲词典》让传统的国学与流传于民间的民谣民谚进行对接,在弘扬中华国学中填补了“国学之圆”。评论家雷达表示,《母亲词典》是一个首创,具有填补空白的意义。他说,我想问一下建永——到底是什么样的灵感,使你动念创作一部这样体式的书?作家李辉更是在《书城》杂志撰写专文《雁来燕去,二十春秋》勉励道:“四十几年的人生阅历,十几年的记忆追寻和旁征博引,晋人李建永——相貌彪悍,看似颇有契丹人的塞外风采,实则心细如发,且忍耐力惊人——终于完成了《母亲词典》……如今,这本写了十几年的厚重作品,为其写作生涯树起了一块里程碑。”其实,我自己也知道,《母亲词典》在中华文化史上,是第一部系统性地用谚语词条作为研究对象和书写文本的专著,具有文化学与文学史的标本意义。我引用几位先生的话,不是为了证明这部书的文化价值和历史意义;我最想表达的是,我的“最没文化”的母亲,成天说着“最有文化”的话,《母亲词典》是母亲经年累月日复一日哺育我的乳汁,教诲我的结晶。这也正是雷达先生所追问的“灵感”之泉源吧!评论家李朝全为本书写过一篇《用一本书向母亲致敬》的评论——是的,“母亲的话”是母亲留给我最宝贵最丰厚的馈赠,我几十年心心念念,就是想写一本书对母亲感恩,用一本书向母亲致敬!
今年春节(公历1月22日),画家罗雪村老师给我的拜年微信说:“建永,你一定回老家过年了,祝你过节愉快!祝全家特别是你的妈妈平平安安!健健康康!”我回复极简单:“谢谢罗老师!”罗老师一直关注我的微信——我和母亲互动的图像,他多次对我说过,建永,你和母亲躺在床上那张照片,令我感动。故大年初一,不忍心让罗老师为我悲伤。今年5月12日——“母亲节”前两天,为岳母庆祝九十八岁大寿。老人家气色尚好,就是记不住事了,前几秒说过的话,后几秒就忘得无影无踪。岳母一次次问我,你妈身体还好?我一次次地说,我妈走了。岳母也一次次吃惊地问,啥时走的,我咋不知道?我妈信教,于去年“平安夜”走了。我不信教,但母亲走在“平安夜”,我心里稍得安慰。去年12月5日全国新冠防疫宣布放开,我于7日发烧半天,次日就好了;老戴于9日发烧,情况比较严重。我对老戴说,等你好了,咱们就可以回家看看两个老娘了。两周后,老戴正在治疗,我接到大哥电话,说妈不行了。老戴当场跌坐地上,放声痛哭。我说,不要哭,妈现在只是不能说话。又过了几分钟,我打过电话去,大哥说,不咋啦,妈好啦,能说话啦。我对母亲说,妈,等我,我这就回去。母亲声音很平静,也很遥远,轻轻地说,你倒回来呀?我说,是的妈,一定要等我。二十分钟后,大哥来电话说,妈走了。公元2022年12月24日“平安夜”,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永远地走了!父亲9年前突然失语住院,我们兄弟和子侄们在医院侍奉两周,端屎端尿,喂汤喂饭。某日早晨,不能说话的父亲,用右手抚摸我的脸,又拿起我的手抚摸他的脸,这一天,父亲走了。当时医生说,快回家吧,“阴阳瓣子”下来了!我亲眼看见父亲脸上,从额头向眼睛向鼻子向嘴巴向下颏,有一条白色的平行带迅速向下移,这可能就是“陰阳瓣子”吧?我抓住父亲的手,哭着说,大大,可不敢走!父亲还是走了,享年八十三岁,寿终正寝,儿孙满堂。母亲走时,正赶上新冠防疫刚放开,发烧的人多,身边只有大哥大嫂和几个本家的哥哥弟弟。母亲上午还到院子里上厕所,中午躺下说胃不舒服,下午就平静地走了,享年九十二岁。我赶回家,母亲已睡在棺材里,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我不知道有无来生,但我相信缘分,我与母亲不知修行了几千万年修下的这场母子情缘,说散就散了。五叔两岁时我妈嫁到高庄村,住在一个院子里。五叔回忆说,你妈心地善良,性格刚强,心灵手巧,拿起一张红纸,一把剪子,就能枝繁叶茂地剪出一个美丽生动的图案来,你妈做啥啥行,用现在的话说,是个“女强人”。我妈从前常对我说,“拿起筷子想起娘”,现在常常出现这种情景,吃饭时咬着筷子发愣怔,回想着母亲的过往从前。母亲去世前一个月,曾打电话对我说,妈走呀。我说,去哪儿呀?母亲说,死呀。我说,妈,不敢瞎说。母亲说,妈活着有啥意义哩,就是糟害你两个钱!我说,妈呀,难道钱比妈亲,回家叫妈妈答应,这就是妈活着的最大意义,没了妈,我叫谁呀?母亲说,噢,好了。我的老岳母尽管现在忘性大,但说话思路一如既往地清晰。岳母对我说,家里没个老的,就没意思了。岳母回忆起她年轻时母亲走了以后,说,回娘家,就想见个娘,娘没了,满肚子话不知跟谁说,走进院子里,心就凉了。我深信我的岳母——一位世纪老人的话,具有普世性和真理性:娘没了,心就凉了。
特约编辑 蓦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