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磊
每一个降临到这个世上的人,都会有自己的使命。所不同的是,有人很早知道自己所从何来、所将何去,有人茫然无知,人生迟暮,方才幡然触动;有人“矻矻焉穷日力”,以为自己的使命,只在一身一家一隅,殊不知乾坤无极,鹏程万里,未来可期。从某种意义上说,一场淋漓的“使命唤醒”,让人见“诸相非相”,如同卢梭所言,是“生命的第二次开启”。
于我而言,这场神圣的生命开启之旅,一半源于杜威,另一半则始于陶行知。
走抵抗力最大的路
陶行知出身贫寒,无论生活求学,一路坎坷,备受艰辛。终于留洋回来,按常理,“苦尽甘来”,入经阁,居庙堂,登高坛,都是自然之事。与他既是同乡,又是同岁、同门的胡适,便以“大学教授”作为人生的道场。但他却宁愿脱下西装,换上长衫,来到街头巷尾、田间地头,为贫寒子弟、升斗小民作思想启蒙。
这种源自社会底层的生命拔节,使陶行知的“诗文”总是与田园、麦芒、鸣虫有关;也使他爱与“农事”对话。对底层劳动的体会,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他理解世界的语言,也成为日后变革教育的初心。事实上,以当时的社会变革、教育鼎新的局面来说,底层的改变是阻力最大的,但他毅然地走上这条路,且一生为之鼓与呼。
2006年,我在偏远的农村学校,初入教职。所住寝室,门口有一“水帘洞”,每次外面下雨,“水帘洞”内就形如水幕,须撑伞而入。相比简陋的条件,教育的难题更多。孩子习惯了村野间的自在与烂漫,对各种校园规矩,不屑一顾——旷课逃学、沉迷游戏、敷衍了事者,一茬一茬,一波一波,难以禁绝。当时的困顿,是真实的。形骸困于整日充当“救火员”“调解师”“刑侦手”,精神则陷于价值迷失,以为年华错付,晨钟暮鼓,了无生色。
转眼两年有余,二甲中学换了新校长,名唤凌宗伟。他对“优秀教师”的标准,有个土里土气的“三会理论”:会说、会写、会上课。我在一篇纪念文字中写道:“若‘会上课,则职业底线足以保证,解决了生存问题,如再能形成个人的教学风格、教学主张和课堂哲学,可谓小成;若‘会写,则能在方寸之间汇纳百川、集万千气象,上可传播思想、自成一体,中可阔论评谈、启智生慧,下可躬身促修、扣己问心。会此两者,可谓中成,若还能‘会说,口齿伶俐,逻辑清楚,强闻博记,化雨春风,则想不‘优秀也难了。”
无疑,这使人开了眼界,有了目标。随后,带领一众青年,凌校长把西洋的“杜威”请到了读书会。作为杜氏高徒,陶行知终于走进了我的生命。今天的教育人,几乎没有人不熟悉那句“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但试问理解几何?心底里是否认同呢?或许,得打上重重的问号。我沉潜着,扎根着,点点读陶行知,细细察民国时代,当读到张伯苓的一段自述后,忽然心念一动,懂了陶行知:“我在北洋水师学校,亲见旅顺大连为日本割去,青岛为德国人所夺走。当我到济公岛的时候,看见两个人,一个是英国兵,另一个是中国兵。英国兵身体魁梧,穿戴庄严,但中国兵则大不然,他穿的是一件灰色而破旧的军衣,胸前有一个‘勇字,面色憔悴,两肩齐耸。这两个兵相比较,实有天壤之别,我当时感到羞耻和痛心。我自此受极大刺激,直至现在,还在我的脑海中回荡,我当时立志要改造我们中国人。”
初读此段,记得因共情而身体抖颤。是的,之所以选择教育,源于真实且窘迫的“现实拷问”,其无情摧毁了个人关于国家、民族、未来的虚构想象,令人直面现实的不堪与扭曲。鲁迅的弃医从文,蔡元培的弃政从教,从个人经历上说,都有过相似的羞辱、愤懑、省思、觉悟之例。《陶行知选集》中,有不少类似张伯苓“人生至暗”的细节片段,这令陶行知下定心:国家之改造,不在于器物或技术,而是“人”之本身。改变人的手段,首选教育;而改造最广泛的民众群体,又必选田野!
人的使命啊,若落在小家庭,会认为吃饱穿暖,即不负祖荫,自安其命;若落在国家社稷,会想到凡我族胞,均有幸福之权利,则决然毅然,肝脑涂地。理解了这一层,我心向澄明,选择走一条抵抗力最大的路。学校时常邀请各路方家、大咖讲学,留下大量录音,繁琐的“音转文”工作,少有人问津。于是主动请缨,常通宵达旦,整理文字。未曾想,三四年间,十万字下,竟也对东西方教育理论,颇多熟悉。
与此相伴的,是我养成了阅读与书写的习惯。在人人叫嚣着“课堂翻转”的时节里,我的教海里,没有翻起一朵浪花。我只在“不务正业”地遍阅典籍,寻找为生命打底的书,记录触动心灵的每一个字。佛家说,“如如不动,了了分明。”现在回过头看,在职业起步的前几年,“如如不动”是很难的,也是条抵抗力最大的路,但其导向的,是一辈子的“了了分明”。从生命的尺度论,还是划算的。
对待学生,那就把自己“下放”吧,视他们如各有才情的“爱弥儿”:春暖日,去泥土芬芳的油菜田踏青;夏霁后,在古色古香的禅寺下听蝉鸣;秋风里,寻找一处风景共绘未来;冬雪处,于袅袅炊烟中乡歌唱晚……乡村教育是需要重构的,今天的“情境”“大单元”“关键能力”,就是把原本抽离的时空、情感与精义,统统还给孩子,让学习“真实地发生”。
师生何以在一二十年后,还彼此珍视?就在于共同找到了一条心路。这条路抛弃了打卡式的绩效主义,剪除了防范型的斗争主义,删除了面谱化的标准主义,而如陶行知所说,让教育真正活了过来。“活的教育”,当下依旧念兹在兹。但这条路无法“走”出来,只能像孟子说的“苦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唯有坚韧地“趟”。路趟成了,人生的气象和境界,也就有了。
于是,我自得其乐地在乡村学校做“麦田的守望者”。直到2013年的夏天,一场新变化的来临。
美好的教育=美好的生活
“美好的教育,即是一种美好的生活”。陶行知最为世人乐道的,是他的生活教育。生活的无远弗届,当然也就是意味着教育“至大无外、至小无内”的全覆盖性;生活的延续更迭,等同于教育的永续发展。人生天地间,教育即被放大到整个时空当中,它直接形成人的经验,也直接融在人的呼吸、心跳、感受、思维之中。
2013年的夏末,随着学校拆并的消息浮出水面,我被转移到城区学校工作。环境巨变,条件迥异,作为的空间大了很多。我钟情于陶行知的生活教育,对其提出的生活力,也有不少研究。所以,想尝试开展自己的教育研究。
一方面是理论建设。力图系统对比陶行知与杜威的教育思想,尤其是“五四”以来,两者对我国教育的影响。对此,我申报了独立课题,在省市两级陶行知研究会的指导下,走遗址、下学校、开论坛,广泛采集资料、倾听百家善言,终于在2018年集结成果出版《用生命的母语做教育——陶行知与杜威教育思想比较研究》。侥幸的是,这本薄薄的小册子,得到江苏省优秀哲学社会科学成果二等奖。由此得见,功不唐捐,学术界大抵是认可的。
2020年初,我沿着这一思路,继续把陶行知的“教学做合一”与杜威的“做中学”作为研究主体,在《教师月刊》开设“中国教师的‘做中学”专栏,以每期一人的形式,花费两年时光,全景呈现自蔡元培、胡适、蒋梦麟以降的民国“大先生”群体,以其“做”与“学”、“行”与“知”,呼唤读者(主要是教师)在甚嚣尘上的浮躁气氛中,回归教育理性、重塑教育精神。
另一方面是实践操作。切实把生活教育“变现”在课程中,汇聚成可观、可触、可迁移、可借鉴的向上力量。我以孩子的生活经验为轴心,带领团队从地理学科切入,设“诗歌+”“汉字+”“地名+”等几大研究小组,意图建构出一个多态而凝集、熟悉而新颖、宏阔而具微的大地理课程群。2021年,《古诗词中的地理课》(一套四册)顺利出版,2022年继而开发为线上课程,为“疫情时代”的教学难题,贡献了绵薄之力。2023年,南通市地理教师培训基地挂牌……我将带着更多人,行走在生活教育之路上。
行读矻矻,幸得指津;前路漫漫,明燈乃照。十五年来,我在“陶研”之路上,内证精神,外彰真义,既一刀刀雕琢、研磨个体的生命质态,又一声声、一寸寸为光大“爱满天下”的行知理想,矢志不渝。
(作者单位:江苏南通市通州区金沙中学)
责任编辑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