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长春
喜欢看书的人,不会多坏。
宋鸣笛喜欢看书,多是小说类的闲书。下地也带着,就装在印着“为人民服务”的绿包里,斜挎身后或胸前。闲的时候就看,看一段是一段,看一页是一页,并标注上读书的时间、地点,譬如“19930912,上午。西洼。”——就是说,1993年9月12日这天,他在西洼读到了这一页。
宋鸣笛原来在县城中学读书的时候就喜欢看闲书,特别是麻二妮高二下学期退学后,他看得更狠,上课也看。高考落榜后,宋鸣笛更喜欢看闲书了。老师们说他就是看闲书太多了才没有考上大学,吃不成商品粮了,只好回村里打坷垃。对此,宋鸣笛一笑,只管看自己的闲书,他觉得这比喝酒打牌猎兔子强。看书多了,整个人透出一种独特的气质——衣整,胡短,鞋面净,言行间多了分与众不同。不同在哪里?麻二妮說不出来,就说给嫂子。
嫂子知道麻二妮喜欢宋鸣笛,就迎着她的话头说:“爱看书的人,不会多坏。”这句话,给麻二妮鼓了劲儿,在她心头滴入了实实在在的甜味儿,挡住了李大楼的那些闲话。
李大楼喜欢麻二妮。他在麻二妮面前没少说宋鸣笛的坏话,特别是麻二妮从县城高中回来后。李大楼说宋鸣笛一考上大学就不会再喜欢麻二妮了:“就像高加林、陈世美……”麻二妮眉头一皱,踢了一下脚边的土坷垃,对李大楼啐了一口:“滚!”可是,李大楼一遍又一遍地说,说得麻二妮心里酸麻痒涩,犹豫不决,几乎动摇了对宋鸣笛的喜欢的执着。
不过,宋鸣笛回来了——高考结束的当晚,宋鸣笛就在河边对麻二妮说:“放心吧,我考不上大学。我就在家,也不出去打工!”说得她眼泪一汪一汪的,差点儿要哭,要在宋鸣笛的怀里哭,却突然有一块土坷垃撂过来,砸在他们的脚下……
回来的宋鸣笛还喜欢转,东地走,西岗瞅。他转出了一个又一个的想法,种果树,翻水地,一试验就是好。种果树,护坡,大雨来了,水土流失少。翻水地,就是在河沟里隔一段修一石坝,坝下留塘。水来,坝上淤平,为台地。一块儿台地又一块儿台地,慢慢地,几道河沟都翻成了好地,人们很服气。最服气的是麻二妮。她下地干活儿时总瞅着宋鸣笛,瞅得宋鸣笛脸红,李大楼眼红。
队长说鸣笛好,读书多,有文化,就让他当民兵连长。干了一年,报到上面,又当上了副队长。队长在群众大会上说:“长江后浪推前浪,我得让让位了。队上的公章给鸣笛吧。他勤快,办啥事也快。”大家也都同意,鸣笛就拿上了公章。
嫂子说:“爱看书的人,不会多坏。”她给大人们挑明了这件事,八月节后,麻二妮就嫁给了宋鸣笛。那天,李大楼喝酒不少。第三天,宋鸣笛发现公章不见了,只留下了那个小袋子,兔皮袋子,油亮。没了公章,是大事啊,如当官的丢了印。新婚中的宋鸣笛,没有给谁说,但是精神头儿有些蔫,蔫了吧唧的。
八月十八,月黑头。宋鸣笛去和几个小伙子一起看场,庄稼下来了,怕丢。下半晌在东洼散工的时候,他就点了几个人的名字,说是晚上看场,能多给记半天工分,更诱人的是:“我也好谢谢大家,为我的事忙前跑后。——有卤肉,还有剩下的几瓶酒……中不,大楼哥?”
“中。”被点到的李大楼一笑。
“中!”其他几个小伙子答应得更干脆。
晚上,就在场屋里,大家喝酒,说东说西,很热闹。宋鸣笛喝着酒,随手掏出兔皮袋子,撂在桌角:“哈,公章我忘放家里了。”有人说:“你也学队长,公章腰里别……”宋鸣笛说:“那是,这个得随身带着。对了,大楼哥,昨天你不是想开个证明出去打工吗?一会儿给你盖上!”
李大楼一笑:“中!现场办公。”就去拿兔皮袋子,摸着一个方块,硬硬的,他心头咯噔了一下。宋鸣笛按住他的手:“慌啥?喝几杯再说……”大家就喝。正热闹,外面有人吆喝:“宋鸣笛,快回家!老母猪跑了!”是麻二妮的声音。
宋鸣笛一下子跳起来,把兔皮袋子往李大楼手里一撂:“大楼哥,公章你先拿着,领着兄弟们先好好喝,我回来就给你盖上!”见李大楼要解兔皮袋子,宋鸣笛说:“喝酒喝酒!你先保管好就中了!”说着,出了屋子,噔噔噔地往家跑。人们就笑起来,说是麻二妮缠人哩,不是老母猪的问题。那晚,大家喝完了四瓶酒,宋鸣笛也没有回来。李大楼没有多喝,握着兔皮袋子的手心,净是汗水……
第二天一早,就在饭场里,人们正笑着说老母猪的事,李大楼拿着一张纸,将兔皮袋子递给宋鸣笛。宋鸣笛放下饭碗,解开袋子,拿出公章,哈了一口气,就着石板,给李大楼的外出打工证明盖章,很清晰。第三天,就在村口,李大楼上了汽车。宋鸣笛、麻二妮送他,给了他五块钱。“对不起!”宋鸣笛、李大楼同时开了腔,一个车上,一个车下。
晚上,麻二妮夸宋鸣笛聪明,说他能,能得跟猴儿一样。
宋鸣笛说:“我哪里能啊?不过是多看了些书,闲书。书上有这样的事。”
麻二妮说:“你太能了!人家其实给我说了,就是想气气你、吓吓你,用不着破费拿几瓶酒……”
宋鸣笛一愣,看向窗外。月儿刚上来,红彤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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