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学云
广西作家协会会员。在《诗刊》《星星》《诗歌月刊》《草堂》《诗潮》《读者》《广西文学》《湖南文学》《滇池》等刊物上发表过诗歌,偶有诗歌获奖,出版诗集《如果没有风》《渐渐爱上那些残缺的事物》。
鸡屁股的味道
父亲在世时,家里杀鸡母亲总是
连到鸡屁股砍下一大块肉
上桌吃饭首先把它夹到父亲碗里
从小就非常好奇,心想它应是
世上最好的美味,不然
父亲不会如此喜欢
爷爷还在时,它孝敬给爷爷
爷爷不在了父亲得以继承
这份优待。许多次想问父亲
是怎样一种味道,一直不敢问
及到那次,他夹起来突然把它
放到我碗里,说你尝尝吧
怎么敢,立刻将它夹回他碗里
“我还能活多久”
当时他已得病刚从医院出来
此后似乎有了某种压力与责任
在外聚餐时看到锅里有它
一次又一次在心里鼓动自己
及至父亲辞世,都没敢尝试
没有继承者,每次杀鸡
一刀砍下直接丢进了垃圾桶
只是丢之前有些许迟疑
心想把爷爷把父亲那么爱吃的
美味抛弃,不仅暴殄天物
也有些大逆不道
至于其味后来也不断问人
都说不出一个所以然
较为一致的说法:又软又脆
最后都是那句:吃了,才知道
自己总结得出:鸡身上
唯一一块没有一点骨头的软肉
最适合老人的牙口,其实
味道好坏已经次要,关键它是
贫穷年代最朴实的一种孝道
父亲已离开人世许多年,自己
也不再为吃鸡屁股纠结于心
真有人刨根问底
告之曰:一种思念的味道
让人永远无法释怀
黄昏,站在医院的窗前
夏天的傍晚。天空酝酿一天了
都酿不出半滴雨,凝重如电梯里遇见的一张脸,一块烧焦的木头
从八楼望出去是尖的方的平的屋顶
放置或敷设管道,水罐,太阳能盆景,小畦菜地,以及
乱七八遭的被放弃的各类物品
低空中分布的杂乱黑线,仿如
永远也无法理出头绪的命运
玉兰树下坐着纳凉的人
有穿条纹服的病人,也有家属
有人高举着手机兴奋地在打电话
看样子在向家人报喜:肯定是
刚生下个胖小子。墙边的
那棵高大棕榈树,叶子不知从
什么时候开始泛黄,下面的窗户
依稀还能见父亲曾经佝偻虚弱的身影
这里每天在上演一台台生死大戏
从这里出去的,无论病人
还是陪护的亲人,对生命对人生都会有
与之前不一样的认识,甚至
是颠覆性的。一只鸟飞起又落下
画下的弧线扣动看它的人的心弦
救护车拉着警报又驶出大门了
每天看着这些心就会麻木而坚硬
生死不过是一扇门,开关在
一只看不见的手。挂在床边的
输液瓶也是一只沙漏,一滴一滴
落下的不仅仅是时间,还有
许多难以描述无法描述的东西
我曾这样守候父亲,望着从白色塑料管里
滴落的药水,仿佛
记忆的叶片,从岁月之树上飘落
——那是从小到大与他
在一起的一个个清晰场景
他离世前住院那段时光是父子俩
一生之中相守最长最久的时刻
楼下一阵慌乱,又有一个老人
被亲人手忙脚乱地推进来
我把目光投向天边,起伏的山峦在
薄暮中渐渐隐去轮廓
那里是东方。不管晴天雨天
太阳每天都会准时从那儿升起
只有在這里住过的人,才能体会
生活中那些悲伤痛楚根本算不上什么
生与死才是天底下最大的事情
在天湖上看日出
四点还没到,女儿就过来敲门
天很黑。很多人比我们早
一路闪烁的电筒,飘忽如飞向
山顶的萤火虫。除了草和不多的
稀疏低矮与草齐高的灌木丛
山上别无其它高大的植物。草是
那里的主人和主宰,许多的树
在半山腰就爬不动了,只有草
是一群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
一个劲地向上冲,一直
冲上山的顶峰
站在峰顶,大家充满期待和兴奋
地平线上黑暗在慢慢散开
像是化学老师滴下几滴溶解剂
一块光亮不断扩展,仿佛
有人抖开一张偌大的洁净床单
群山肃静,大地默然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拉伸的目光
是一只只伸长的手臂,迎接
一个伟大生命的诞生
也是凌晨。凌晨三点十五分
在医院,我同样紧张与激动
她躺在婴儿床上,已睁开眼睛
看着我,看着陌生的世界
从此天地间有两个太阳,一个
永远旋转在高远的天空
一个刚从我生命中升起来
并立刻照亮灰暗的人生,
为疲惫的中年注入不会衰减的浓缩铀
天边殷红的血流出来了
大家高举双手在欢呼,在拍照
天空之子,大地之子,喷薄而出
女儿站在身边,也在雀跃
我眼角有些潮湿。失望,焦虑
伤痛,怨屈……所有糟糕的
一切,全化为乌有
世界正大,光明,清新,无尘
万物纯净如初生
哦。这短暂的一刻
足以抵消漫长的一生
(编辑 何谓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