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片洁白的山茶花开了(散文)

2024-03-29 03:24刘莹
南方文学 2024年2期
关键词:娘娘伯伯

刘莹

做过教师、记者、编辑。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创作,涉足散文、诗歌、报告文学等领域,有独著、合著若干。

那一片洁白的山茶花开了。在冬日的雾霭中,沐甚雨,栉疾风,花瓣挂着晶莹的泪,美丽而凄凉。

七嫂娘娘就长眠在这片茶树林中。我妈告诉我这个不幸消息的时候,事情已经过去了好些年。

七嫂娘娘是村里唯一一个跟我联系很少,又让我一想起就难过得想掉泪的人。

她嘴唇微厚,面若满月,跟村里任何一个女人一样,穿蓝色斜襟士林布上衣,寡言少语,脚跟常有肉眼可见的皴裂。乌黑的短发扎了一小把在侧后,脸上多忧戚少笑容,一个几字形眉头拂去了她所有的青春和美丽。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上小学时她应该才三十出头,因为对年龄没有概念,我想象着当时的她有四十多岁的样子,是个半老徐娘。

我们这个小山村离乡镇十多公里,不通公路不通电,可谓贫穷而荒凉。村外有一条小河潺潺流过,于是取村名为大河。大河其实不过只是几米宽的一条小溪。

溪水哗哗,鹅卵石清晰可见。松竹葱郁,白雾缭绕,几十家泥瓦房星罗棋布点缀在小溪流的边上,若隐若现。鸟鸣啾啾,鸡犬相闻。

同姓不同宗的三狗伯伯一家住在我家门口坡下那片茶树林中。茶油树是当地唯一的经济作物,春节开花,夏秋结果。茶籽油用来煮牛肉煮鱼特别香。可惜那时候没有荤菜,茶油煮青菜一股怪味,为年少的我深恶痛绝。

三狗七嫂是三狗伯伯的老婆。七嫂是我爸那辈人对她的称呼。估计三狗在家族中排行老七,故而他的老婆就被同辈人缀上丈夫的名字称三狗七嫂。我们叫她七(伯娘)嫂娘娘。这位长辈在娘家的名字从此淹没在岁月的尘埃中,再也无人知晓。至于她是如何嫁到大山中,与贫穷的三狗伯伯组成家庭的,我从来也没听人说起过。以前的人贫穷而低贱,不问青红皂白,女儿长大了就随便找个人家嫁了了事。

三狗伯伯家徒四壁,一日两餐,但并不妨碍他成家后人丁兴旺。几年时间,夫妇二人共生育了四个儿子,愁云惨雾的日子里,不知道夫妇二人是否曾为此高兴过。

三狗伯伯不善言辞,瘦小得风都能吹倒。那时候生产队出集体工,今天挖地明天锄草,大家一窝蜂去干活。这天上学,见三狗伯伯扛着一把锄头去出工,从后面看到他脚弯处裤子破了一个大洞,露出骨瘦如柴的腿,我们忍不住捂着嘴咯咯偷笑,他尴尬地回过头看了我们一眼,什么也不说,扛着锄头继续走他的路。三狗七嫂并没跟他一起出工,至于为什么我们还不知道得太具体。村里人说她是个懒人,懒得菜都不想种,一年四季靠茶树林里的野韭菜过日子。“懒人总有天养着。”村里的副支书对她很是不屑,三天两头给予讽刺打击。

后来,慢慢地就听到了一点传说。三狗七嫂在外面有一个相好,那就是住在几公里外摩天岭的老仁表伯。老仁表伯单身,没有老婆,四十多岁,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七嫂娘娘好上的。这些事情还轮不到我们小孩子管。

三狗伯伯身体差,瘦得像个猴子,管不住老婆,几个孩子消费高,家里没有多余的饭米钱来供养,所以七嫂娘娘不得不找人帮衬自己——这个是后来长大后我慢慢悟出来的道理,也不知道对不对。

这家人基本上不跟大家来往,除了偶尔借米派个孩子来我家,平常都见不到他们的踪影。我见得最多的,就是他们家瓦背上的炊烟,炊烟升起,说明有人在做饭了。他们家就像一个神秘的存在,不知有汉,更无论魏晋。

偶尔一次在茶树林的小路上看到老仁表伯忽隐忽现的身影,我的心头就有点紧张——他一定是来找七嫂娘娘的,村里人又会对他们指指点点了。如果不好听的话传到三狗伯伯的耳朵里,搞不好还会打起来。打架是令人恐惧的,我最不愿意打打闹闹的事情在生活中出现。大人心里受气,孩子身心也受伤,得不偿失。

可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一个冷飕飕的下午,山上的油茶花在风中颤抖着,老仁表伯的婶娘从遥远的摩天岭火急火燎赶来,抓住正在茶山里讨猪菜的七嫂娘娘就是一顿臭骂:“你个臭不要脸的烂麻包,把我家侄子吃干了!天不容你地不容你……”骂七嫂娘娘把她侄儿的钱给搞光,家给搞败。可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队里的人做一天工才几毛钱,一年到头超支户占绝大部分,自己生活费都不够,几个月吃不上一次肉,哪来的余钱供养他人呢?

在我看来,七嫂娘娘压根也没能得到对方什么好处,他们家几个孩子一年到头破衣烂衫,小学没毕业便辍学了。反过来看,倒是老太婆这个光棍侄儿从她这里得到许多的物质和精神慰藉还差不多。

那天,七嫂娘娘被骂得狗血淋头,披头散发,扶着茶树嗷嗷大哭,不敢回那老女人半句。满山白色的山茶花瓣似乎被她的哭声震掉了一大片。

老太婆这一闹,彻底让七嫂娘娘臭名远扬。此后,大凡村里哪个女孩调皮一点,就会被不怀好意的人讽刺为“长大了就跟三狗七嫂一样的”,那份歹意,只有承受过的人心里才清楚。

一次烤火时,曾听村副支书跟几个知青说,要将一些作风不好的妇女拿出来批斗,七嫂娘娘自然在候选人之列。他们的议论让我惶恐不安。幸好此事后来没有成真,我这才松了一口大气。

在村里,只要谁家自我封闭,村民就会跟他们鲜少往来。七嫂娘娘家的老大叫会生,是一次生产队开会的当晚生的,比我大三四岁,按年龄我该称他哥。传说小时他理发只理了半边就跑人了,被人戏称为“半边头”。一次放学路上,我们几个小屁孩大声地朝坡下的他喊:“半边头,半边头!”会生哥回头望了我们一眼,什么也不敢说,但是我看见他哭了,一边哭一边抹眼泪,脸涨得红彤彤的。

虽然那时我爸是村干部,虽然小伙伴们总是打赤脚我却有凉鞋穿,心里有一点优越感;在那艰苦的年代,我父母还算机灵,买了一台缝纫机,靠缝缝补补挣几元生活费补贴家用,日子过得比别家好一点。

会生哥被我们弄哭的这件事我一直心怀愧疚,但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跟他道歉。

在鄉村,谁家贫穷,谁家名声不好,孩子是会受到影响并被人欺负的。年幼无知的我们,变成了恃强凌弱的帮凶。此事发生后,我们并没有受到任何指责,因为会生哥及其父母都没有向家长和老师告状,大家都不知道曾经有这么一件事情发生,曾经有这么一些没有教养的孩子让一个无辜的小伙伴受到过伤害。如果爸妈知道,肯定是会骂我们的,记得我哥曾逗弄过一个智障的小孩,就被我爸狠狠臭骂了一顿,这件事给我印象很深,也让我有了一定的是非观念。

偶尔一两次,我也会到七嫂娘娘家去串门。如果她在,或者刚好蒸了红薯或煎了木薯粑粑,会热情地分给我们享用。但多数时候她是不在家的,多数时候他们家里都是冷火秋烟的。

有一天,我进到他们家,会生哥不在,老二(跟我同龄的)小发也不在,只有比我小几岁的老三坐在黑黢黢的灶台前看一本图画书。“嗨!”我叫了他一声,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书本扔进了灶肚子里——那里面可全部是草木灰呀。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是怕我看他的书,还是怕我知道他看书的行为?

不记得那天我跟他说了些什么没有,待了几分钟,感觉到他封闭的内心,感觉到百无聊赖,我起身离去,再也不找他们家的孩子玩。

文明的风,直到十几年后才刮到乡村。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有幸考上师范学校脱离了农门。在我外出的日子里,三狗伯伯不幸因病去世了。“他突然间就不行了。”我爸这样说。

缺医少药的乡村,人们将生老病死交给老天爷,村民并不知道三狗伯伯犯的是什么病。或许是心脏病,或许是什么绝症。在一个无人知晓的晚上,三狗伯伯就这么悄没声息地离去了,再也听不到乡亲们对他的冷嘲热讽或是怜悯哀叹。

三狗伯伯去世不久,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制,家里的一切都落到七嫂娘娘肩头,她独自一人挑起抚养孩子的重担。至于什么时候跟她的相好断了往来,大家似乎都不再感兴趣,我也就不得而知了。

后来,会生哥结婚,有了老婆孩子,另起炉灶了。有一次回家探亲,他还热情地帮我扛过行李。老二小发找了山外一家人,入赘当了上门女婿,据说生活得还不错——脱离了闭塞的山区和贫困的家庭,这是大家都羡慕不已的事。

几年前回家,巧遇小发来跟我妈买自酿的土酒,看他从口袋里随意掏出的那一卷百元大钞,我就感觉他的日子很红火。二十多年没见,他的人生已经彻底翻篇,这是多么好的一件事情,我从心底里祝福他。当我拿出一袋精包装的红枣递给他时,他乐呵呵地接受了。这一瞬间,仿佛童年时期所有的疏离与芥蒂都烟消云散。如果童年可以再来,我想我们的生活一定会多出几分色彩。

家中的其他人,就没有老二这么幸运了。

会生哥成家分开生活以后,几个弟弟也渐渐长大,能够自己养活自己了。

家庭成员由多变少,七嫂娘娘慢慢也老了,她感觉自己完成了任务,就选择了离家,至于外出到哪里,村里很久都没人知道。

“这种人,连家都不顾,死在外面也没人可怜。”曾经有人这么议论。

后来,终于有人听说她流浪到了县城,见过她在城区附近捡破烂,搭了个简易窝棚,日出而作,日落而归。

我对妈妈说:“家里人应该去找她回来。年轻时再怎么不堪,毕竟是自己的娘啊。”“会生去找过她的,她不愿意回来。”我妈这么解释给我听。

再后来,我听说七嫂娘娘去世了。会生哥通过帽子叔叔找到了她居住的窝棚,最后把她接回了家里,安葬在屋后的茶树林中。一个可怜的女人,就这样结束了她的一生。又过了几年,听说会生哥也因癌症去世了。

“他曾给你爸买过一条烟,还有两斤猪肉。”我妈说。

“为什么?”我不得其解。

“他说你爸对他有恩。”

哦……我爸给村里人的恩情,就是在卖猪肉的几年里,让他们赊账买猪肉。直到我爸前年去世,还有一万多元猪肉款没有收回来。估计,其中也有会生哥当年给不起的猪肉钱吧。

会生哥,我还欠你一个道歉。七嫂娘娘,你现在应该安息了吧。村里再也没有人议论你了。每次回家,我都会给左邻右舍带一点礼物,将糖糖果果分给长辈们品尝,跟他们聊天叙旧,偶尔的言谈中,大家会提起说你当年是多么的不容易。

可能你是没有福气,没有尝过一点我买的东西,这也是我这辈子的憾事了。

冬天就要过去,新春即将来临,漫山遍野的花又开起来了。

“这些花好漂亮呀!”是的,是那些远道而来的筑路工人,他们每天看到这片茶树林,看到洁白的油茶花,都会神经兮兮地称赞好几遍。

高速路要通过村子了,但这条路没有穿过三狗伯伯家的林场。

老天有意,讓这片美丽洁白的油茶花永远陪伴着长眠在这里的人,因为,他们的灵魂太需要安抚了。

安息吧,七嫂娘娘,愿你与你的亲人在另一个世界里不再被生活蹂躏摧残。

愿你在花儿中间,每日里看看高速路上的车来车往,感受一下人世间的美好与繁华。

(编辑 何谓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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