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林骑行记(散文)

2024-03-29 03:24刘永娟
南方文学 2024年2期
关键词:气根梁先生梁漱溟

刘永娟

70后,教书为生,鲁迅文学院首届少数民族作家班学员,桂林文学院首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桂林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有作品在《民族文学》《黄河文学》《芳草》《小说月刊》《广西文学》《红豆》《南方文学》等刊物发表,并有作品被《特别关注》《海外文摘(文学)》等选刊转载。曾获《广西文学》年度优秀作品奖·散文奖。

1

我在桂林骑行时,最迷恋的是途中随处可遇的隧道。

车行道和人行道间,空中交叉的树冠形成隧道的拱顶。有时是阳光,有时是月光,更多的时候是灯光——影影绰绰地,它们把枝叶的影子洒在我的车筐里,偶尔调皮地钻进我的口袋。

一只脚踩上踏板,另一条腿用力一蹬,风呼呼呼地来了,时间也劈头盖脸地打过来,这是我骑行间常有的感受。穿过一个个或长或短、不同形态的绿色隧道,我总是想起和女儿一起看过很多次的电影《千与千寻》。千寻一家远离城市,通过那条长长的隧道进入到另一个世界历险。而我,也从我七星区的家出发了,从骖鸾路转到七里店路,跨过龙门大桥,登上万福路,再从临桂区热闹的集市钻出来,转向笔直开阔的机场路,然后是翠竹路、上海路、穿山东路。绕了一圈,归家,共费时三个钟头。

高德导航显示我这一大圈共骑行43.2公里。43.2公里,这得是穿过了多少个平行宇宙?

资料上说,桂林的护路树总共有二十多种。我暗暗给自己一个指令,要把这二十几种树认出来。桂花树、香樟树、榕树、阴香、枫香、银杏、荷花玉兰、夹竹桃、山茶、蒲葵、紫薇、红花羊蹄甲、南酸枣……很多树在大的类别下面还有细分,比如桂花树就有金桂、银桂、丹桂、全球桂、糯米桂等等。我通过识图软件认识了那些熟悉却不曾知晓姓名的树,并了解了它们的习性。一个叫“形色”的软件还会在树的照片旁配上相关的诗词。“不是人间种,移从月中来。广寒香一点,吹得满山开”,这是杨万里的《咏桂》诗。桂林是桂树成林的城市,每年九到十一月,不同品种的桂花次第盛开,这时节在桂林骑行真的连头发丝儿都会沾上桂花的香气。我想,它们应该和800多年前杨万里诗中的桂花香般,同样发自天上吧。

桂花树一般也就三五米高,很少能长到一二十米。一二十米高的榕树却随处可见,而且它们大都从树干上長出向下垂吊的“须须”。识图软件告诉我这些“须须”的学名叫“气根”。植物白天进行光合作用,吸入二氧化碳呼出氧气,晚上,阳光没有了,光合作用停止,它们就只进行呼吸作用,吸入氧气呼出二氧化碳。植物还可以通过蒸腾作用,散失水分来进行呼吸。为了适应南方雨量多、高温高湿的环境,榕树长出了气根。气根在榕树的呼吸过程中起的是辅助作用,叶片才是起主要作用的呼吸器官。

树和人同属生物。假如没有氧气,植物也无法维持正常的生理活动。也就是说,会死。

是真的,树和人一样,活的都是一口气。

2

骑行在历史比较悠久的路上时,偶尔会遇到大榕树。

把车停了,走到近前,抬头看巨大的树冠,榕树的气根齐刷刷地像在朝我伸手。资料上说,足够老的榕树,有的气根会扎到地下,成为这棵树的另一根“树干”。著名的阳朔大榕树,传说刘三姐曾在树下给阿牛哥丢绣球的那棵,其下就有从树枝长出最终深扎地下的好几条气根,其中一条比我家的大海碗还要粗。但我在桂林的护路榕树里还没见到过那样大的深扎地下的气根,原因可能是这些榕树还不够老,也可能是市政工作人员不时修剪。而且,即使它们的气根能垂到地上,在城里,路面上要么是石板、水泥板,要么是柏油路,早就没有足够的缝隙让气根往地下生长了。

尽管知道大概率不能握到它们的手,我有时还是会跳起来,尝试触碰垂在半空的气根,或者把手掌贴到树身上,和它们达成片刻的亲近。我也曾试着去拥抱一棵榕树——张开双臂,把整个身体紧紧贴着它粗糙的皮肤,细嗅清香。最终发现,能抱住者竟不足其三分之二。

夏季,即使是夜晚,仍能感受到树荫下的清凉。如果是白天,站在树底下,周遭的热浪都被那无形的界限狠狠地挡在外面,连车行道上蔓延过来的滚烫的汽车尾气,好不容易费力挤进这阴翳里,也会瞬间变得淡薄而恭谨。

和树比起来,人多脆弱啊!日头下,有人戴上了美丽的帽子,穿着花大价钱买的所谓高科技防晒衣,最后不忘套上薄薄的白手套,却仍挡不住烈日的烧灼。他们没有根系,要靠自行车筐或汽车后备厢里的矿泉水补给。他们一有机会便要寻找树荫,并尽可能在树荫下多呆一会儿。

我端详着脚旁的护路树坛,发现榕树的小部分树根正沿着树坛周边的石板缝四处爬行,那些石板被树根顶得七拱八翘的。有的树根长出气根,几乎要把整块石板缠满。再看车行道和人行道间的柏油路,也隐隐鼓起几条和树根形状对应的波棱,有的波棱上被顶开了裂纹。

如此高大的一棵榕树,人类却仅留给它一米见方的绿化树坛。桂林年降水量1900毫米左右,属于雨量比较充足的地区。但那些或瓢泼而至、或绵绵而来的天上雨,大多被水泥路、柏油路阻隔着,冲向了下水道,真正能顺着树坛流入树根的水,并不足以滋养它庞大的身躯吧。

须发垂落,风吹帘动,一束束的气根沉默地看着我。高处不时传来清脆的鸟叫,却看不见鸟儿们的身影。烈日炎炎,鸟儿应该也已自动没入树冠深处。它们在等待着黄昏的细雨吗?黄昏的雨甫一飘落,它们便也要出门觅食了吗?

想把这棵大榕树装进相机。

往后退了二十来米,这棵树才完整地进入我的镜头。

但我的手机终究装不下这棵高大的榕树。相机里的榕树已经不是我端详过的那棵磅礴的大榕树了。树枝上垂下的气根、树底下拱起的波棱已模糊成一片。摁下快门的那一刻,总有一些东西在无形间褪去。

3

同样令我迷恋的还有深夜里冷冷清清的街道。

作为长期伏案工作的教书匠和写作者,我常在晚间工作结束后出门骑行。

深夜骑行,有时整条街难见一人。那样的时刻,我会产生一种错觉,似乎整条路甚至整座城市都只属于我自己。灯光下,白日里无比熟悉的街道铺排着陌生的安静,有时甚至是荒芜。骑在自行车上,前方无人赶,后方无人追,我常生出自己已平移到另外一个宇宙的想象。

深夜里最常遇见的一类人是拾荒者,他们常常背着大大的口袋一个一个地翻垃圾桶,动作麻利。我曾在穿山小街看到一个老年拾荒者把一路的垃圾桶都打开翻捡,垃圾全倾倒到路上,十几个垃圾桶被她弄得乱七八糟。当时我的脑子里曾闪过一个念头,要不要打电话到七星环卫站投诉,或者报警?但我很快打消了这个想法。我觉得自己并没有资格那样去做,一个在电脑前打了几个字就腰酸背疼的中年人怎么有资格去责备那个深夜里大步流星以翻捡垃圾桶维生的老年人呢?但是如果什么都不做,我同样过意不去。于是我停下来,走过去跟那老奶奶说,下次不要再这样翻捡垃圾了,这不好。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很多年,现在每次路过那条小街,我还会情不自禁地望向那些垃圾桶。应该是桂林创建文明城加强了管理吧,这几年我再没看到过整条街的垃圾桶被翻出来的景象。

深夜里在非机动车道上经常遇见的还有代驾,他们骑着微型电动自行车在一些娱乐场所、夜宵摊点穿梭。偶尔还会遇见外卖员,我猜想他们是在为那些二十四小时药店送药。

晚上我最常骑行的一条路线是从家里出发,拐到穿山东路,经穿山桥、漓江桥,再沿漓江骑往象鼻山公园,路过象鼻山后,经文昌桥,继续沿漓江骑行到解放桥,然后穿过东江路、龙隐桥,再拐几个弯回家。

滨江路游人聚集,路南头的江面上,一头“大象”低着头在漓江喝水,这是桂林的城徽。整整一座山,巨大的石象,体现出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有关象鼻山的传说颇多,其中一种说法是大象是普贤菩萨的坐骑。

按理游客在滨江路合适的位置完全可以清楚地看到这头大象,但若干年前,经营者却在靠近滨江路的一侧种满了竹子,“绿植障目”,不买票连看一眼普贤菩萨坐骑的机会都不给,这引起了网民热议。经过几轮热议不断的整改,最终,桂林市政府宣布,从2022年除夕开始,象鼻山景区正式全面对中外游客免费开放。

晚上,滨江路一带有很多街头演唱。据说,瓦依那乐队的吉他手十八就曾长期在这条路上表演。2023年9月,瓦依那《大梦》唱出了许多人平凡的人生,一曲封神,最终获得第三届“乐队的夏天”季军。我是从排位赛开始就注意到这个乐队的,彼时他们系着头巾、身着粗布衣,一把锄头、一片树叶、一把吉他作为伴奏,给听众演唱了一首朴实热血的《田歌》。

听瓦依那的《大梦》,我的脑子里浮现的是穿山小街翻垃圾的老奶奶的身影。

4

“这个世界会好吗?”

1918年11月7日,梁漱溟的父亲梁济投净业湖自尽前三天,和梁漱溟谈起关于欧战的一则新闻,问了梁漱溟这个问题。

读过几遍《这个世界会好吗:梁漱溟晚年口述》这本书,梁先生说:“深深地进入了解自己,而对自己有办法,才能避免和超出了不智与下等。——这是最深渊的学问,最高明最伟大的能力或本领。”我把这句话抄在笔记本上,甚至把他背了下来。我觉得梁先生离自己很远,又很近。

2019年10月7日,我竟意外发现,我常骑行路过的穿山腳下,有一座梁先生墓。在这之前,我只从梁先生的简介里知道他生于北京,祖籍桂林。

那日下午,我骑行路过穿山,陡降大雨。

雨下得突然,附近并无可避雨的房屋。只见得路边凹进去的一块空地,三面均有高度尚可的植物,我便寻思进到这一小块空地上借竹木的枝叶挡挡雨。

结果这雨只下了几分钟便停了,我倒是在此契机下了解了梁漱溟和桂林的情缘。

那块我未进入时所认为的空地,就是梁先生墓所在地。简朴的墓碑上刻有梁先生的生平,其上摆着一块天然石灰石,石上立一座梁先生的石刻胸像。梁先生戴着眼镜,嘴角耷拉,下巴微抬,蔑视着这个世界,和《这个世界会好吗》的封面照片颇有几分神似。

梁漱溟生于北京、长于北京、长期生活工作于北京,为什么他在临终前会表示希望百年之后一半骨灰归葬桂林呢?

我在网上搜索答案,同时按网上资料的提示到穿山的月岩洞口寻找与梁漱溟有关的摩崖石刻。

1941年12月18日,香港沦陷。1942年2月5日,梁先生在各路朋友的帮助下,从香港辗转回到桂林,下榻月牙山麓。其间,他与桂林的文化、新闻界人士,还有同样暂居桂林的茅盾、叶圣陶、叶浅予、马思聪、欧阳予倩等有交往。

月岩,本地人一般叫它穿山洞,又称空明洞。岩洞东西为崖壁,南北对穿,洞口圆通,远望像一轮明月。整个洞宽敞平坦,空气通畅,光线明亮,置有石桌石凳,供游人休憩。

月岩有石刻若干,最吸引眼球的还是梁漱溟先生的手迹勒石。石刻以1985年梁先生手迹为蓝本,放大后镌刻于北面洞口西侧的石崖峭壁上,黑底金字,繁体竖排,从右自左勒写,八个主题大字尤其耀眼:“锲而不舍精义入神。”落款几十字中,梁先生勘明了自己先祖从桂林考中科举后,先父先兄都未尝返回过桂林,唯独他数次返桂并曾留居穿山讲学。梁先生时年九十二岁,三年后逝于北京。

我慢慢了解梁先生与桂林的情缘,理解了他归葬桂林的心愿,同时也在不知不觉中调整着自己的骑行路线和习惯。徐霞客游记涉及的桂林山水,米芾的自画像石刻,黄庭坚被贬宜州路过桂林的足迹,李宗仁官邸,还有桂林作为抗战文化名城留下的种种,桂林的几所大学、两家出版社,所有与桂林有关的一切,我都不想错过。

5

我是从我女儿出生那年的夏天开始迷上骑行的,此后的二十多年,骑行成了我的“气根”。

生完女儿出院后的几个月,我情绪低落,吃不好,睡不着,奶水不够,觉得活着没有价值。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就到家里那台粗笨无比的电脑上寻找答案。那是2001年的6月,我第一次在网上看到“产后抑郁”这个词。电脑告诉我,我很可能患了产后抑郁。电脑还告诉我,某个世界性的研究成果显示,产后抑郁在世界范围内的发病率在0.1%—26.3%之间,其中,芬兰的发病率最低,印度的发病率最高。我还搜索了中国的相关研究,一篇论文显示,中国已报道的产后抑郁患病率在9.4%—25.4%之间,其中15%—25%的产后抑郁症妇女3年内有自杀倾向。

那阵子我应该也想过一了百了吧?记忆有点模糊了,但我还很清晰地记得大表姐来看我的情景。

大表姐是一个服装店的老板,那年她刚满四十。1999年查出宫颈癌,手术前她谁都没说,包括自己的丈夫和儿子,当然更不会告诉父母。大表姐让医生尽早安排手术,手术前一天必须要家属签字,她才告诉了丈夫。等出院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她才和当时读初三的儿子说了一声,云淡风轻。

她在手术的前几天还跟朋友去骑行,他们从桂林骑行到阳朔兴坪,走的是大圩方向的路,需要爬山,两天来回。其间他们在阳朔参加了一个什么活动,大表姐还领了个象征意义的奖牌。回来后她就做了手术,把整个子宫切掉,然后很快恢复了。在这之前她从没和我提起过她手术及痊愈的事——如果不是为了激励我,她可能永远也不会说。

“等过了这片沼泽你就会知道,人靠自己,靠得住。”说完,大表姐拍了拍我的肩膀,告辞。

我的脑子里塞满大表姐骑着山地自行车在山石间穿行的身影。我想,我也得出去骑行。

杂物房的两辆自行车原本是我和先生的交通工具。总是出于某个具体的目的,我们才会骑着自行车出门,买菜啦,上班啦,逛公园啦,逛超市啦,去医院产检啦……在这之前,我还从没想过没有任何目的地,就只为骑行而骑行。

只为骑行而骑行,这句话里应该隐藏着某种禅意。

为了骑行而骑行,在骑行的过程中感知自己活着,而不是只是活着,做其它事情也是这样。隐藏的事物居住在每个事物中,我们要穿过它,不要让它们来穿过我们。

在骑行的过程中我不断领悟到一些东西,那些原来沉下去的风景,还有生活,慢慢地开始重新浮现。

这个世界遍布雷劫业火,人们常因非己的罪业而受苦受难,但“社会乱象,根源在我”,人最终能改变的只有自己,能自洽的始终也只有自己。“深深的进入了解自己,而对自己有办法,才能避免和超出了不智与下等。——这是最深渊的学问,最高明最伟大的能力或本领”,对个体来说是这个道理,对一城、一国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编辑 吴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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