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春桃
瑶族,桂林市作家协会会员,桂林文学院首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南方文学》《城市地理》《广西民族报》《桂林日报》等。
在远离龙胜县城西北六十余公里的地方,山峦再也遏制不住地突起、膨胀,拱起成一片神奇美丽的高山草原。这就是南方人心仪的南山牧场。这里地处湘桂接壤处,海拔在1500—1700米之间。这里草场辽阔,山峦连绵起伏,风光旖旎,有“八十里南山、十万里草原”之称。而在南山南麓,有一个养在深闺人未识的神秘瑶寨——甘甲瑶寨。这里是我深爱的家乡,一个石头上的瑶寨,一个铸就我家乡情怀的地方。
甘甲,石上瑶寨
甘甲是一个自然村,属龙胜各族自治县伟江乡,处于大南山的环抱之中。瑶寨四面群山,层峦叠嶂,寨子筑在梯田状的山坡上,以石为门,以石筑楼,以石为路,又在石隙中植有名木古树点缀;伟江河从南山溢出,一路在高山峡谷中奔突,河水湍急而清澈,在石瑶寨前开辟出一湾美丽花岗石河床,逶迤而去。石寨与奇石、古树、色彩斑斓的河床,构建了我奇特美丽的家园。
小时候,我常常爬上寨子的后山,躺在柔顺的草甸上,仰望上空。
那一丝丝淡淡飘过古瑶寨的云彩,常常引发我的猜想,我的祖辈如同这云彩一般,是从何处而来?
听长辈闲话,南山的“花瑶”是从江西吉安府迁徙,经湖北湖南而来,后又部分迁移到湖南隆回、溆浦一带。他们散居在南山的臂弯里,远古的南山敞开胸膛接纳了这群远方的迁徙客。
当年先祖初来时,发现这里虽然高寒偏远,远离繁华和人群, 山高水冷,交通不便;但在辽阔的山丘草原里,竟隐藏着高山平地和峡谷。高山,素为瑶族同胞所崇敬和喜欢,是安身立命之本,而高山中的平地,足以拓宽生存的方式,峡谷和河流则使这一方土地更加充满生机和活路。他们还惊喜地发现,在峡谷的溪边路旁,甚或田畴中央,每每冒出一方高约数丈的奇异巨石,有的如观音山,有的似一线天,有像天女散花,有像活灵活现的猕猴……
我的先祖深信,这些或巍峨厚重,或大气灵气的石头,都是神物,也是可用之材,倘在石头上筑寨安家,可以给他们和后代安魂守定, 带来强健的意志体魄和源源不断的力量。所以他们十分敬重这些大自然所赐的宝物,小心看护着寨子方圆的每一块巨石,小的则用来做筑寨的基石门铛,修桥补路。各处瑶寨依石而建,每一处吊脚楼无不有石,每一条道路由青石铺就。瑶寨,竟然这样神奇地屹立在这些山石之上。久久为功,这个“石头上的瑶寨”,凝聚着几代人的智慧和能量。
我的瑶寨,我的乡亲
长辈告诉我,“花瑶”属瑶,与瑶、苗族有一些共同特征,比如族居在高山峻岭之中;比如朴素热情,吃苦耐劳,能歌善舞。
最让他们引以为豪的是,“花瑶”是世上最爱美的民族。
祖先积织木皮,染以草实,好五色衣服。女人特别爱美,她们的服饰一直沿袭着古朴、奇特、繁缛、鲜艳的风格,从头到脚都是花的搭配、多色多彩。她们即使外出劳作时,也穿着鲜亮,娇美的身影闪动在绿意葱茏的山野,远远望去,俨然束束耀眼的山花。因其服饰独特、色彩靓丽,又因当地瑶族女性挑花技艺独特而精湛,所以“花瑶”的称号当之无愧。
一个特别爱美的民族,必然是在爱美的传统和尽善尽美的环境中孕育出来的。
走入寨子,感受瑶寨之美,一楼一石一路一溪一树,无一不显露出他们顺应自然,淡定从容,崇善爱美的生活方式和精神境界。
这里古树参天,林木深深,石径幽幽。古树名木,有巨石的礼遇,乡亲们信奉“砍树宁肯砍人”的理念,爱树护树。行走在寨子里,三四百年的古树如青冈,银杏、红豆杉、椎子栗等随处可见。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高的、矮的,大的、小的树木,点缀在房前屋后,有的直上山顶。
一座座干栏式吊脚楼,或倚山而筑,或临河而立,多以青石作墙,小青瓦为披、古朴清秀;或几家相连,或就势散布,从山脚到半山腰遥相呼应。而每一处所在就是一幅天作之画。整个瑶寨遍布青山绿水的幽静和灵气,与自然浑然一体,是一个令人忘俗的所在,处处散发出生命的真与纯。
而在瑶寨的四方,先祖刀耕火种,开辟的梯田,一块连着一块,大的小的、长的短的、宽的窄的,像一条条丝带环绕着瑶寨。乡亲们闻鸡而起,日落而归,与日月合拍,与四季共轮回,过着悠然随性的山民生活。他们春看万物生,播种希望;夏天下河抓鱼;秋天在田间挖泥鳅,上山采野果;到了冬至年关,便家家户户杀年猪,做腊肉,聚在木楼里喝酒叙情。颇有点世外桃源的意境!
然而,谁承想,这个诗意瑶寨,也曾经历浩劫。四十年前,一场无情的大火肆虐,祖祖辈辈苦心经营的家园被吞噬。一夜之间,乡亲们变得一无所有,回到初始状态。但祖辈不怨天尤人,不消沉悲观。这里的高山巨石,参天古树,早已潜移默化为瑶族同胞勇敢、坚强、坚忍的性格。乡亲们很快从悲伤中走出,开始谋生和重建家园。没有房子,他们或借宿亲戚家,或搭起草棚,或暂住石洞里。由于当地有风俗不能把孩子生在别人的家里,所以有几家用稻草做被,木材生火,在石洞里生下了三个孩子。周邊的苗族、侗族、壮族同胞,闻讯全力帮助他们。有的给他们送来了被褥、各民族的服装、苞谷等食物,有的还赠送建房用的木头、砖瓦。据祖父讲,灾后重修的各家吊脚楼梁木都刻有来历。
渐渐地,靠各兄弟民族的支持,乡亲们因陋就简,建起了可以居住的木楼、有了渡过灾难的粮食和衣物,生活逐渐恢复正常。而现在的寨子是在当时重建的基础上优化美化而来。
乡亲们把这个故事传了一代又一代,告知后人不要忘记幸福的不易,不要忘了这些寨子的由来,不要忘了艰难时刻各民族兄弟姐妹伸过来的手。
神往,“红三四”的传说
青石板路是寨子的灵魂,是连接各家各户的纽带。而每一条青石路又隐含着古典美和曲线美。
走的人多的路段,清中透亮,隐约可见脚窝,像渗透阳光的日子。背阴人稀的地段,则有些暗淡,甚至长着薄薄的青苔,像一些让人担心的事。延向后山时,层层升高的石级,长满了毛毛的青苔,似乎告诉人们,此路久已无人踏足。
而后山是我每次回乡必去的圣地。虽然熟悉,但我总是小心翼翼。路在梯田、山石、林木中隐现。而此处的梯田、山石,其概念是含糊的。说是梯田,只不过是勤劳的先人,从山石缝隙中挖掘出来的一块一块、小而窄的土地;说是土地,又见乱石崚嶒,此起彼伏。这体现了瑶族同胞与自然和谐共取的生命态度。
站上山腰的台地,境界豁然开朗,来不及回首山下瑶寨的全貌,视线总被一条蜿蜒的“长龙”吸引。
这条长龙叫“红三四”水渠。
小时,常听长辈感叹在“红三四”时的艰辛,苗、瑶同胞顶着饥荒,宿无草棚、行靠双足、扛靠肉肩,在海拔千多米的草地、山林、悬崖峭壁上开山、担土、挖渠。自1970年始,历时10年,开出水渠数十里,引来南山涓涓细流及伟江河水,解决了两个乡镇上千亩水田灌溉问题,缓解了经年的饥荒……
那时年少,不知“红三四”对于父辈们意味着什么。后来才知,“红三四”始于瑶寨的南山麓,向西北方向蜿蜒。其取名是为纪念1934年中国工农红军长征经过南山,经过瑶寨和相邻的苗寨。
而今“红三四”水渠早已弃用。但站在此处,远远望去,映入眼帘的景象仍无比壮观,水渠犹如一条巨龙沿着南山之麓,经广阔草原一直延伸到山的那头,仿佛仍在追随红军的足迹。
“红三四”水渠,于我来说,是一种童年快乐与忧伤的载体;于我的父辈、祖辈是一段战天斗地,浴血奋战的光辉岁月;而“红三四”对慕名而来的观光者,也许只是一段历史残留的印记,或者一种美丽的风景。
蝶变,十里八寨的诱惑
站立山脊,俯瞰瑶寨,一种由衷的依恋和热爱悄然在心中升起。家乡虽然僻远,但正因为此,才蕴藏了更多的神秘和美丽。寨子虽然小雅,户不足两百,人不够一千,但此处却富有八十里南山。
我总是自豪地告诉南山的访客,如果说瑶寨是挂在南山的明珠、是南山的魂。那么巍峨的南山,则是瑶族同胞放飞梦想的大舞台,也在这里奏响了时代的最强音。
第一个音符是“沙沙”。是风吹杜仲、黄柏、厚朴林发出的“沙沙”的欢呼声。
从南山峡谷到南山之顶,海拔落差大,有多种地形地貌,这里山高水沛,常年多雾,土质肥沃,适合不同林木和药材生长。20世纪80年代,乡亲们开始试种杜仲、黄柏、厚朴等“三木药材”。经过多年的探索,他们对厚朴情有独钟。觉得厚朴与瑶族有某种共性,根系发达,能屈能伸,对生存条件要求低,伟江河谷、山石峻岭、高原草地均可蓬勃生长。药用价值高,全身都是宝,树皮、根皮、花、种子及芽苞皆可入药。树干还是建房的良材。因而得到了乡亲们的喜爱和政府的推广。至今,瑶寨厚朴药材的种植面积达到了4万多亩,成了远近闻名的“药谷”。厚朴树长成摇钱树,厚朴林成了瑶寨的“绿色银行”,又给瑶寨和南山增添了无边的美景,春夏时满山遍岭的绿,秋冬时黄叶灿烂成片。
第二个音符是“咩咩”。南山牧场山丘舒缓,山峦连绵,土质松软,是天然的大牧场。勤劳的当地瑶族群众,很早以前便不辞辛劳,每天步行往返十几公里上南山放牧。但那时多为散养,偌大的南山任牛羊自由吃草撒欢来去,常常发生羊群失踪的事。据长辈讲,有几次羊群跑到了邻省的城步牧场转悠了半月才回来。但一些人在养殖中尝到了甜头,乡亲们为了改变穷苦的生活窘境,组织起来,首先在这人迹罕至、荒山野岭上修筑一条碎石路,从瑶寨通往南山,打开了南山的大门;又在南山披荆斩棘、开山采石,依山就势,修建牧场围墙,防止牛羊走失。而今,当我们驱车进入草原,抢先入眼的是一座座草坡,一片片梯田,而把草坡和梯田,既分割又连接的是一条条人工围墙,这些围墙正是那时所修,它们蜿蜒曲折绕山过岭。从观景台俯瞰,犹如乡亲们布设的一個巨大的八卦阵,阵势举重若轻,一阵控制了整个草原。据说这些人工围墙总计达25万米长。而这一张巨大的阵网,就是十万里南山核心生态养殖区。乡亲们在这里放牧牛羊,放牧飞鸟,放牧白云,也放牧梦想。至今那些围墙状若万里长城隐现在牧区里,而黑的山羊、花的奶牛,不时在山顶或山谷冒起头来,发出“咩咩”或“哞哞”的叫声,仿佛主人般对来宾自豪地打招呼。
第三个音符是“啊啊”。近年来,党和政府十分重视少数民族地区经济社会的发展,南山已由过去养在深闺无人识,成为投资开发的宝地、旅游观光的热点。越来越多的人来到这方美丽的秘境。而来这里的人们,都会发出一连串的“啊啊”。
当盘桓瑶寨时,人们会说:“啊,瑶族村寨怎么建在石头上?!”“瑶族同胞怎么这么美?!”
当走向梯田,拔起萝卜,在衣袖上擦擦,一咬又脆又甜时,人们会说:“啊,高山萝卜果然名不虚传!”
当登上南山,拍下牛羊,拍下围墙,拍下灿烂的日出和壮美的落日,在炎夏感受南山的凉爽,在初冬分享南山的多彩,人们都会喊:“啊,南山,我来了!”
的确,越来越多的人来了,车来了,“小飞机”来了。
他们来看伟江的鱼,南山的奇石、药材、牛羊、青菜、糖梨、萝卜和西红柿;他们也要南山的草,南山的云,南山的雾,南山的红豆,南山的清泉。夏找南山的凉爽,冬找南山的雪。
城里人到这里来,一下子迷失了自己,他们想把南山的一切带走……
而一些有识之士,目光深邃,雄心勃勃,他们要为南山梳妆打扮,正酝酿着一场蝶变。
我站在南山十里八寨旅游发展规划图前,心中涌起复杂的情愫,有甜蜜的期盼,有不舍的惶恐。未来的南山,未来的瑶寨,模糊而清晰地向我们走来……
(编辑 吴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