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与冗长

2024-03-28 09:19王占黑
北京纪事 2024年4期
关键词:布伦南婚姻

王占黑,写作者,已出版小说集《空响炮》《街道江湖》《小花旦》。

喜欢喝白开水,喜欢没事在街上走来走去,看来看去,接陌生人的话茬。坐下来的时候,喜欢认认真真想一点好像不必要认真去想的事儿。

安妮·恩赉特给《情感之泉》所写的序言,起笔就精彩得让人下意识愣了一秒,随后拍案叫绝。她说:“梅夫·布伦南不必非得是女人,才会让她的作品被遗忘,尽管这点肯定有关系。她不必非得变成流落街头的女人,才会让她的作品被复兴,尽管这点也有关系。关于她精神状况变糟的故事,让任何跟文字打交道的人都感到害怕,大家在她干净尖刻的句子里搜寻她之后发疯的蛛丝马迹,然后又转而审视他们自己。”

在众多书写爱尔兰人的作家里,梅夫·布伦南从来不是最有代表性的,同样,她笔下的爱尔兰人也不是最经典的,甚至可以说是相反,这些人物接近于“没有什么突出的个性”,关于他们的情节通常只会或密或疏地被安插在日常生活的细碎行动里,一不小心就可能叫人忽略了。

《情感之泉》分成三个篇章,第一部分以小女孩的视角展开,在和父母、妹妹以及同龄人的相处中,这个也叫梅夫的小女孩表面乖巧,实际心思活跃,她会在目击火灾后显得无比兴奋,对宗教抱有毫不掩饰的狡黠的猎奇。即使身处危险也止不住在脑内展开与敌人的对话,这些都使第一部分显得奇异又轻松。

第二部分纵身跃入同一城市(都柏林)同一街区(雷纳拉)的另一栋房子里,讲述一对中年夫妇(德顿)的婚姻生活。这些故事无法简单地用压抑或窒息来形容。布伦南从双方的视角讲述过去和现在,罗斯把对儿子约翰成年后毅然离家从事神职工作的失落转移到丈夫身上,而丈夫休伯特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一点也不想关心她”,“无法忍受关于她的任何事情”。按部就班地进入婚姻以来,两人不知不觉地在彼此厌倦又勉力扮演的过程中共同走到了人生尽头。最后一篇《淹死的男人》里,休伯特在妻子死后进入她的房间,不由得放声大哭,“那里面什么都没有”,他依然相信妻子的生活毫无意义,同时为自己本该有的悲伤的缺位而感到痛苦。空虚填满了罗斯的一生,那一刻也填满了留下的人。

这之后,小说进入第三部分,马不停蹄地展开另一对中年夫妇(马格特)的婚姻日常。他们有子女、宠物和花园,家庭氛围似乎也稍稍喘得过气一些。蒂利亚曾有过一个早夭的儿子,这成为她心头的阴影。而丈夫马丁每一天都小心翼翼地避开妻子以寻求独处的快樂,哪怕是结婚纪念日也不愿放松一点。与此同时,他们和所有其他夫妇一样,尽力维持着表面的和谐。同名作品《情感之泉》则在第三部分的尾声悄悄降临。一个全新的角色,马格特先生的双胞胎姐姐珉,带着她积蓄了一辈子的内心戏轰轰烈烈地赶来了。小说在珉的回忆和思绪之间自由穿梭,以外部视角解读弟弟的婚姻。她惊人地把弟弟步入婚姻视为对原生家庭的背叛,把弟妹去世后自己重新进入弟弟家中照顾他直至去世,视为一种伟大的收复。坐在已经离世的二人的屋子里,珉像一个胜者,反复咀嚼多年前弟弟结婚的场景,一切看起来很美好,只有她感到不舒适。“情感之泉正在升起”,这句话源自她所讨厌的蒂利亚的姨妈在婚礼现场的有感而发,她不喜欢她们家的所有人。这是一场打着爱的名义的私密又疯狂的游戏,在所有人都离场之后,属于珉的河流磅礴而出,冉冉升起。

这些小说没什么太过明确的情节,但布满微妙的细节,似乎在努力还原生活的本来面貌。布伦南始终坚持一种去除滤镜的动作,就像反复擦拭一扇玻璃窗,擦去杂物,擦去灰尘,擦去所有人内心对这扇窗上曾显示过的各种风景的印象,直到窗上只剩无法擦去的时间的刮痕。这些故事里的对话和内心独白就像刮痕一样无声息、无波浪,却足以让你感到心头一刺,被复杂和强烈的能量击倒。

梅夫·布伦南创造的角色以家庭妇女为主,她们大多数话很少,生活单调,内心却被管不住的思绪反复缠绕,磨出包浆。这种特质在书中被长辈们称为“想入非非”。从第一部分那个思维活跃的小女孩似乎就是如此了,再到少女恋爱时期的罗斯,最后到“野马也无法从她体内拽出任何东西”的德顿太太,像是被迫也像自甘活在牢笼里,高密度的焦虑和空虚把她们完完全全裹挟住了。不知为何,此时此刻的我开始能体会这种内爆的感觉,却很难表达清楚。也许这正是最主要的一点,在所有来势汹汹的“想入非非”面前,行动力是她们最先失去的东西。正如安妮·恩赉特的精辟概括,布伦南写出了“一种模糊但强有力的焦虑,关于女人可能如何在自己的人生中迷失方向”。

实际上,梅夫·布伦南人生中大部分时间都不是在爱尔兰度过的。除了十七岁之前和婚后短暂的探亲旅行外,她是个典型的纽约客。终身被小小的曼哈顿岛所困,忙于搬家,安顿,再搬家,追逐但从未实现过安稳的生活。在各种介绍和传记中,人们最常也最先知道的关于她的热知识必然是她的家庭背景。她父亲鲍勃·布伦南是爱尔兰独立运动的革命家,也是爱尔兰自由邦驻美国第一任公使。她也正是因此而来到美国,尽管成年后,她不再跟随父母回到祖国。

据多方资料称,梅夫·布伦南所写的婚姻故事有很大一部分来自父母(她母亲在婚后,尤其是生育后,身份逐渐从运动人士侧重为家庭妇女),也有她自己那一段失败的婚姻的影子。但这些发表在纽约各大杂志上的作品始终没能让她获得及时且直观的反馈,比如成名或得利。晚年独身的梅夫也越来越像她曾写过的那些“想入非非”的女人一样,给人留下偏执神经质的印象,最后惨淡无声地离世。而她留给后人的标签,却如那些堂而皇之印在她书封面上的照片所引导的那样,年轻,漂亮,时髦,孤傲。有时我会想,如果她有那么一点点运气,成为那些专栏作者里最炙手可热的,因为人格魅力而被四处激赏的女知识分子,比如Jone Didion这样的,也许就不会死在老人看护院里,这些作品也不至于要等到她去世十多年后才被集结出版,才被美国、随后是她母国的读者所看见。甚至,她会写出更多作品,或活得更久一点。

梅夫·布伦南给自己取过的另一个笔名叫冗长女士,上世纪50~70年代之间,作为专职作者,她一直在《纽约客》等杂志上写一些啰啰嗦嗦的小文章,讲述自己在曼哈顿的各种见闻,读起来也无非像是在打发时间,顺便毫无预期地因为一些小细节会心一笑或者喷饭。编辑告诉我,这些文章大多数是当时的家庭主妇在看。她们的丈夫订阅了这些杂志,也许在跷着二郎腿吃早饭的时候阅览专题版面,等他们走了,主妇们打扫完厨房或是在等烧水的间歇,随手翻看留在桌上的书报杂志,很快找到了那些不起眼的版面上的不起眼的文章,里面藏着同她们所关心的差不多的话题,也因此获得一些秘密的不值一提的快乐。

有的人晚年开始写作,留下一个睿智的老太太的形象;有的人早早写完就消失了,留下年轻时的照片和传说。在众多书写女性处境的作家里,梅夫·布伦南从来不是最先被人想起的,不过,在她去世后的近三十年里,越来越多的女作家和女性读者开始识辨出她的独特和珍贵。那些她在照片和传说之外所创造的书页世界里,有着每个人在严密的日常结构中触摸到的、最接近真实又无法言说的部分,这些部分不被修饰,也不作掩藏,几近沉默,又令人浑身发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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