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旺
从《一句顶一万句》开始,接上《我不是潘金莲》和《一日三秋》,刘震云的三部作品无一例外地都在聚焦人生问题,讨论不同的人究竟会如何对待自己的生活,不同的方式又会带来怎样的结果,甚至,这些不同的态度之间还隐约潜藏着一条逐步向上的阶梯。这一点最直观地体现在各色人物为生活所找到的诸般“出口”之上;在刘震云的叙述里,他有时也称其为人物的“喜好”。
无论是内容,还是创作的野心,《一句顶一万句》都堪称刘震云最成熟的作品;作者曾夫子自道,称自己在此书中约略摸到了中国人生活中最根本的一些东西,它们可以超越历史和政治的变迁。在其中,作者刻画了许多别具一格的人物。最先出场的是赶车的老马,虽以赶车谋生计,却不喜欢赶车。他喜欢“吹笙”。别人赶车打盹儿,他赶车吹笙。最能代表村庄生活之氛围的是杨家庄的罗长礼,本业是做醋卖醋,他的醋却容易变味长毛。他喜欢“喊丧”,掌管丧礼中祭奠次序的调度。还有老胡,延津县的县长。老胡的心思不在白天做官,而在晚上做木匠,县衙的公差都是他的徒弟。别的县衙一股潮气,他的县衙一股刨子花的味道。
这样的“喜好”已经超越单纯的娱乐,而是一种逃离,一个出口,一扇他们为自己打开的窗。或者说是一种生活,一种“生活在别处”的生活。按照小说隐藏的时间线,他们皆是二十世纪初叶的一代人。同样是清末民初,鲁迅先生曾专门讨论铁屋子的问题:如何叫醒沉睡的人们,究竟是拆房子,还是破门而入。以及娜拉出走的问题,离家之后又去往何方。但在刘震云的笔下,这个民族那些沉默的大多数,就算没有出走也早已不在原处,也无须破门而入,因为每个人都为自己打开了一扇别样的窗。
上卷的主人公杨百顺是他们精神的实际代表,不但有“舞社火”这样一扇窗,而且一次次决绝地离开,最后连名字也改成了毫无相干的“吴摩西”。名已无,姓已改,他厌弃的不是自己,而是既有的生活。借着杨百顺的老师老汪解《论语》的话,作者一语道破这些人的心事:“有朋自远方来”为什么让人高兴,恰恰是因为身边的生活里没有说得着的人。老汪是书中唯一的读书人;透过他日常的语调,这些普通人身上似乎都生发着一种存在主义的气息。
值得寻味的是,在《我不是潘金莲》这本书的目录里,作者明确地只把李雪莲两百多页的人生当作“序言”,而最后三十来页的老史的故事才是“正文”。若要理解“正文”所指为何,还得回到老史的生活态度。
老史何许人也?曾为一届县长,现在革职还乡,开了一家饭店叫“又一村”,店里的連骨熟肉远近闻名,日日排着长队。老史平日喜好打麻将,不是没日没夜地打,而是四个老友一周打一次;就像店里的连骨熟肉,虽供不应求,却每天只炖两锅,卖完即打烊。
在杨德昌的电影《一一》里,也会有一个类似的问题若隐若现。电影的主人公是一个中年男人,既不满意在公司里的工作,家里也一团糟。而他的妻子敏敏同样身心疲惫,经常上山去庙里做斋戒。电影的结尾是敏敏从山上下来了,哭着说再也不去了,一家人仿佛重新启程要开始新的生活。为什么回来就能好起来,或许杨德昌是想要告诉观众,生活的困厄和消耗无法由生活之外的山庙来解决,只有回到生活本身才可能找到答案。
不过,老史举重若轻的平衡在书中却笔墨极少,突兀其来,令人费解之余,更像是一个为了凸显李雪莲之倔强而立的隐喻。而在其后的小说《一日三秋》中,刘震云不仅刻画了一个与此相仿的形象,而且描写之丰富,正为我们理解这种心境提供了线索。
相比起来,《一日三秋》的故事要复杂得多。主人公明亮自幼丧母,与父亦有千里之隔,可谓身世曲折,生活坎坷。与“出延津记”里的诸人物一样,明亮自高中即有一种“喜好”:吹笛子。高二时,他被迫辍学,在一家名为“天蓬元帅”的饭馆做学徒,想着别的同学都在为高考而奋斗,不免黯然神伤,却又无可奈何,便想起了吹笛子。饭馆后面有一条河,过桥往前走,是一大片田野。每天下午忙完,河边和田野里也没人了,明亮就会走过去拿出笛子吹。
不过,同样是一种出口,明亮的吹笛子却有根本的不同。老马的吹笙,罗长礼的喊丧,都是打开一扇逃离出去的窗,窗外和屋里是两个迥异而相斥的世界。轻重虚实之间,他们选择的是别处的轻和虚。而明亮的吹笛子,却不是逃离到一个相反的地方,而是“照着自己的心思吹”,“照着自己一而再再而三想起的事情吹”。有时吹的是记忆中奶奶家的那棵枣树,奶奶去世时,这棵枣树也跟着死了;有时吹的是难以名状的对延津的陌生;有时吹的是妈妈上吊那天自己坐在路边喝汽水。
明亮三四岁时,妈妈和爸爸因为一把韭菜吵得不可开交,最后妈妈赌气上吊。当时明亮正在路边喝汽水,等他喝完回到家,就看到妈妈悬在空中。从此以后,这个巨大的阴影就一直笼罩在明亮心头;不仅是因为妈妈的死,更是因为他一直懊悔自己那天为什么没有早点回去。他总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妈妈。谁也料不到一个孩子的心里竟压着生死的重量。
然而,当他能够将这无可告人的心事吹进笛子,让它随着笛声飘荡开来,所有的自责和痛苦就不再是明亮对这件事本身的痛苦,而是变成了他对整个世界之感触的抒发。就像当他把对故乡延津的陌生吹进笛子的时候,这个陌生就变成了他对整个世界的陌生。或者说,当笛声响起之时,明亮也融化在了笛声里,恍惚之间,仿佛有另一个明亮在高处在远处观看着自己,而自己现在不过是茫茫原野中微不足道的一处风景。所以,笛声不同于情绪的宣泄,它更像是一首言志抒情的诗,一种心物互动的艺术创作。在这个由艺术而重新打开的世界里,一棵树一棵草也都会有自己的心事,一个人便可以不再执念于自己的痛苦。生活之困厄没有被排斥,而是得到了化解,生活空间也得到了延展。
其实,《一日三秋》整本书都在极力呈现:人即使无路可走时,也可以去营造和创设空间。营造的方式有很多种,有艺术的方式,像刘震云的六叔那样的画画;有日常的方式,像明亮奶奶那样的“喷空”;还有占卜的方式,像老董算命时讲的前世和今生。甚至,作者唯恐读者不明白,还借着花二娘的神话传说暗示,转化和创设空间是每一个普通人都必备的生存技能,否则即有性命之虞。
花二娘不是人,也不是鬼,她千里迢迢来到延津,是为了等一个叫花二郎的人,等了三千年,也没等到,心中悲苦,只得每天去延津人的梦里找笑话做吃食。讲得出笑话,她就嫣然一笑,飘然而去,讲不出笑话,她就瞬时变成一座山,将人压死。梦和笑话是花二娘化解千年之重的空间,而这个空间成了所有延津人旦夕之间的普遍命运。
花二娘还曾在梦里给明亮说,她之所以要以梦为马,以笑话为食,不是因为她自己,而是为了另一个人。这个人患了一种病,只有不断地吃笑话才能活下去。其实,这个人并非真有其人,他不就是每一个延津人吗!活着的死去的。哪里是花二娘非要找延津人听笑话,而是生活逼迫着延津人必须去开辟另一片天地。如同刘震云在访谈中所陈述的:
当一个民族,遇到的苦难特别多的时候,对严峻苦难应该有一个态度,如果你用严峻来对付严峻,严峻就变成了铁,鸡蛋往铁上碰的话,鸡蛋就没了。换一种幽默的态度的话,马上这块铁就变成了冰,幽默变成了大海,冰掉到大海里面就溶化了,这是一种生活的态度。当幽默是一种生活态度的时候。你突然会发现,这是我们这个民族生存的秘籍。(《刘震云:幽默是民族生存秘籍》,《人民日报海外版》,2011年8月)
花二娘与花二郎的故事背后,原来是凝重的历史,但这个历史的重量最后在每一个笑话里,又被轻轻拆解了。所以,花二娘就是所有延津人的出口,而笑话就是生死攸关之际打开的一片新的空间。在小说里,死在花二娘手上的人看起来是“因大意而未备笑话”,其实是以沉重对沉重,不能把沉重化成幽默的结果。吴大嘴的心重,明亮妈妈的执拗,皆是如此。与此相比,明亮的“明亮”處就在于,他不仅曾两次在梦里碰见花二娘,而且两次皆能有惊无险,绝境逢生。
二十年后,明亮已经定居西安,开了一家饭馆,也叫“天蓬元帅”。无论是妻子早年“做小姐”的旧事被再次揭开,还是父亲远在武汉重病住院,生活中的难题并不比当年少,明亮现在却不吹笛子了。更让人奇怪的是,虽然不吹笛子了,但那些难题仿佛都自消其困难一般,明亮皆能轻松找到应对的办法。为人处事,每一句话都能说得妥帖,每一件事都能做得周到。不妨再看看他如何对待一个欺骗他的人。
奶奶已去世多年,明亮想找到那棵随奶奶而死的枣树,就算做成桌椅板凳,也好留个念想。几经波折,方知枣树只留下一块树心,被汤阴县的老景雕成了门匾,上面刻着“一日三秋”。但老景移民加拿大之后,门匾也不知被人扔到了哪里。有人听闻明亮的高额悬赏,便做了个一模一样的门匾,企图以假乱真。明亮识破其阴谋后,看那人还算老实,仍将门匾买了下来,挂在自己的饭店里作为店训,而且还说:“赝品虽然是赝品,但曲曲折折……自己找上门来,也算个缘分。”(《一日三秋》,花城出版社2021年)
境由心生,一个欺骗自己的人未必就是坏人;自己对奶奶的念想是真的,却也未见得非要执着于枣树的那块树心;这块门匾是假的,字是现雕上去的,但万物有灵,门匾和自己之间也有一场缘分。真真假假,人生不也是场玩笑吗,何必作茧自缚。这是许多人都不明白的道理,而在明亮这里,这些还不止于道理,更是生活中波澜不惊的一言一行。所以,明亮之所以不吹笛子了,不是不喜欢了,也不是生活不需要空间和出口了,而是他找到了生活自身就有的天地。就像刘震云记忆中的吴组缃一样,大象无形,一把扫帚,一件小事,处处皆可有笛声。
三部作品的背后是作者对不同人生状态的洞察:杨百顺生活在别处的决绝,牛爱国囚困于生活的凝重,老史举重若轻的平衡,还有明亮的平和通达与温厚。这些状态的接续更像是人之心境的阶梯,明亮总能步步趋向更高处。有一次,明亮和远在英国的高中同学郭子凯视频通话,说来说去说到人生漫漫,明亮自述心曲:“活到这个年龄了,想起过去许多糟心事,当时桩桩件件,都觉得事情挺大,挺不过去了,现在想想,都是扯淡。”(《一日三秋》)言语之间,与刘震云对吴先生之境界的仰慕遥相呼应。
正可谓,沉舟侧畔千帆过,心自从容天地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