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缺少女性经验的女性诗人,常常是来自外界的刺激将我唤醒,我的女性身份更像一条漆黑一片的小路,那些事件像一束偶然照亮身份的强光。这可能和我的家庭环境、成长路径分不开关系。
1998年的圣诞,我在山城重庆降生。母亲是佤族人,由于某种不可抗力,母亲在完成生育我的使命之后就离开了。母亲离开太早,以至她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没有留下任何影像。而童年的开始,就像调频电视在经历拍打之后,忽然找到了画面。如果省略那些频率对准之前闪过的零星场景,我的童年开端的画面是我蹦跳着跑进田野。
撇去许多细节,我的童年是欢畅的。乡村是我的巨大乐园。我家里种有甘蔗、桃、梨、枇杷、李子。夏天,伯伯会送来龙眼和樱桃,我常常吃到腹泻不止也不停歇。雨过天晴阳光照射湿漉漉的地面之时,我会拎着小篮子在后山上跑来跑去地寻找宝藏。我认识马粪菌、红菇、猪肚菌,一个下午的收获足以令我和家人美餐一顿。小路上有丑丑的红瓤的野地瓜,有野生的迷你的小甜瓜,有覆盆子、刺梨,还有清凉的薄荷、解暑的青蒿,路边随处可见的黄连、金钱草等。月月粉、木槿和栀子或零星或成片地遍布大地。你难以想象,自然是如何毫无保留地展现它的野趣。我很小的时候就能够叫对这些植物的名字,并且一直铭记至今。
我在自然中成长,仿佛天生天养的小兽。
母亲离开后,父亲忙于生活,我是由爷爷奶奶带大的。爷爷性情固执软弱,奶奶霸道强硬。奶奶育有三子,她是个能干的女人,但称不上和蔼。父亲说,他是祖母在田地里挣工分时顺便诞下的。祖母五十来岁身患癌症被医生判了死刑,经历手术后休养了两年,在干农活、养猪之余带我这个小孩。外出务工的父亲偶尔回家,带一些外地的稀罕物回来。我总是兴奋地从他的帆布包里认领属于我的礼物。就在一次次的认领中,慢慢长大,很快来到了上学的年纪。
上学给我带来了第一次关于性别的触动,就是操场围墙边用小人与汉字标注的两间卫生间。那是我第一次真切地认识到男女之间的差别。当我和曾经一起爬树掏鸟窝的男孩,一同走向那里的时候,竟生出了想要尽快与他分道扬镳的冲动,继而加快脚步,直到跑起来。
而第二次的触动,则是发生在当天的下课铃声响起之后。当我看到那么多同学被那么多的父亲或母亲接走,我才猛然意识到我已经到了真正需要母亲的年纪。自那之后,每每只发生在女人身上的事情来临时,我总能想到那个下午。
我早早地发育,几乎是独自面临种种成为女性的关隘。在女同学的建议下明白了自己到了购买内衣的时候了。初潮来临,又是在另一个女同学的帮助下了解到了卫生用品的使用和相关知识。祖母是无法帮助我的,尽管她是个强势得有些可怕的女人——她曾带着我购买内衣,在我面前展现对此的一无所知。前两年堂姐和我谈到跟祖母相处的一些事情,比如睡觉不敢翻身,当我们翻身发出声音她便会揪我们的腿。这时候提起来已经没有从前那么多的责怪,更多的是释然。祖母也是这样长大的,她只是在沿用过去的经验而已。
我是在思考和模仿着如何成为女性的过程中度过了初中,同时一直在确认着我的女性身份。直到2015年,我开始接触诗歌,同年我正式开始诗歌写作,而我的写作是由探讨我和母亲之间的关系开始的:
墓葬中悲悯我的面孔和玫瑰如出一辙/“哦,妈妈/在这偌大的人世,有多少不可估计/将抛弃的部分?/而这些,/是否是我们与生命/相互辨认的理由?”(《哦,妈妈》)
墓碑上滑倒的向日葵,到达/生育年纪的荒山,经历了无数次痛经/它们流向低处,更低处/与岩石碰撞。清楚沙砾的年龄,羚羊/和鳄鱼的胃,都能使它温暖(《虚构》)
母亲曾是我命运中的悬念,我从未和她相处过,她在我的记忆里是一个由他者评价形成的集合体。她背负着我的母亲这个身份,却几乎没有真正成为我的母亲。在诗歌中我努力进行着对母亲或女儿的扮演,在这样似梦似幻的扮演中我时常信以为真,真切地认为虚构具备着流动的生命力。
我急于辨认我的身份,急于了解自己的生命处于什么样的定位。那些具备女性特征的意象,能给我一种有归宿气息的安全感,她们既是母亲、祖母身上的标签,也是我对个体生命的追逐和困惑——发育中的身体,蓬勃的欲望,热切的孤独……另外,在我开始写作的2015年,诗歌网站、博客尚在展示时代余韵,那时的诗更聚集也更趋同,大部分同龄人的写作带着谦谦君子的默契,在满屏都是春光弥漫、万物可爱的语言环境中,与女性相关的意象带着原始的粗砺和创痛——实是一柄锐不可当的武器。后来我接触到了一些带有强烈女性色彩的作品,很多来自我的前辈,包括尹丽川的《为什么不舒服一些》,翟永明的《女人》,伊蕾《你不来与我同居》,还有文西的《湘西纪》,康雪的《女生澡堂》,这些诗中的豁达开阔,深深地感染了我。
成長有时是一件极其突然的偶发事件。在一个玩乐结束后的下午,祖母叫我提上装脏衣服的水桶,祖母开始教我洗衣服。池塘清晰可见我的倒影。我一开始笨手笨脚,然后是熟能生巧。饭我是一直都会做一点的,不知从哪天起,假期的饭就轮到我做了。而我那时候还没有感到转折的发生。我是如何从整日玩乐的小小少女逐渐变得沉默多思?或许是懊恼的发育,羞怯的青春期话题,又或许是那些“不该如此”的声音。总之,我不再是那个漫山遍野跑的混世魔王了,我是预备役的祖母了。
池塘的浅水滩,小狗的舌头舔着我/如同奶奶的蒲扇催眠一锅不安静的粥/在那样的阳光下,能生出无限渴望(《遗憾》)
我想祖母也是向往这样的下午的,但是她却真正地辛劳一生。文学总是称颂女性的奉献,无数的文学作品赞美着伟大的母爱,而女性魅力就像一种骑虎难下、难以罢手的美德。
和许多明晰自己为什么而写作的诗人朋友不同,我没有思考过为何而写作。写作对于我来说,更像习惯和游戏上瘾。我对女性的理解和我对诗歌的认知大致趋同——“这是不可被定义的,定义是局限”,我在被动地等待只属于我的诗句和我狭路相逢。这世界上应当有一种诗,直觉,当我写它的时候,我感到我回到了产生这一直觉的当场。我在为我产生这一念头的具体某刻而写作。这是一种即兴的状态,思考太多的猎人忙着打磨武器,但是每时每刻的猎物会不一样。比起完美,我会更热衷完成,生命的漫长足以使一个幼孩获得生命应有的智慧(在思考中容易想到与生命、诞生相关的词语,这是否也是一种女性本能?)
曾经和朋友讨论过天赋这一问题,也有前辈或朋友称赞过我的诗句的干净。在我的理解里,语言的干净其实和诗人本身的品质有关,这当然不是自卖自夸说我个人具有多好的品质。而是优柔寡断、拖泥带水实在不适合开展写作,无法自我相信,就无法自我表达,在我开始写诗时,我只秉持一个想法——这就是我想写的诗,无需经过任何人同意,包括我自己在内。
我简直没有思考过自己要写什么,人难道不是每天都有不同的见闻、不同的感触吗?生活本身不就是充满奇幻吗?我有独属“90后”一代的乡村经验,我的语言里烙印着山城的辛辣烟火,我整个人在尘烟滚滚里诞生,对于痛苦不会讳莫如深,除了人性,我没有更深的敬畏。我是女人,我脆弱,洒脱,敢于自怜,敢于自贬,我以自身的形象完成着书写,没有什么能束缚我在纸上的胆量。
于是一个满腔冲动的女人开始了她写作的道路,轻松得像在她的后山奔跑。
余真,生于1998年,有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诗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