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圣陶写赠王湜华对联一副

叶圣陶1977年写赠王湜华对联一副，篆书联语为：“观钓颇逾垂钓趣，种花何问看花谁。”楷书四边款为：“湜华兄见余为人书此联，亦欲得之。此为一九三九年所作《浣溪沙》中语，时余家居四川乐山城外，草舍篱内二弓地，略栽花木，篱外不远临小溪，偶有垂钓者，溪声静夜可闻。一九七七年三月叶圣陶。”印章是朱文“圣陶”二字。

获赠这副对联的王湜华（1935—2018），字正甫，号音谷，江苏吴县人，1935年10月生于上海，1958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研究员。著有《王伯祥传》《音谷谈往录》《俞平伯的后半生》《弘一法师与夏丏尊》《玄妙观中三年少：追述王伯祥、顾颉刚、叶圣陶三人之友谊》等，还整理点校过古籍《巾箱说》《石渠余记》等。当然，更重要的是，王湜华乃叶圣陶一生好友、文史学家王伯祥先生的哲嗣，也是叶圣陶晚年往来最为频密的后辈之一。开明出版社1991年出版的《叶圣陶诗词选注》，就是王湜华和陈次园、叶至善一起编注的。

叶圣陶这两句联语出自他1939年所填的《浣溪沙》词四首里的第二首，叶氏是年12月15日日记云：“晨大雾，雾散仍不出太阳……饭后，复足成前日所得句，为浣溪沙小词：‘尽日无人叩竹扉，家鸡邻犬偶穿篱。罗阶小雀亦忘机。观钓颇逾垂钓趣，种花何问看花谁。细推物理一凝思。”

叶圣陶这四首词得到师友的一致好评，林志钧评曰：“此四首不厌百回读。”俞平伯则评曰：“此四章诣境敻绝，逼近前修。入蜀以来，不特俊得江山之助，亦忧患之微音也。昨承见告，昔在乐山成都居住情况，雒诵篇章，遂想象得之。摅遣感怀，出以恬静，亦略似杜陵蜀中之律绝矣。”还格外夸奖了第二首：“用典入微，令人不觉。对句名理深微。”又云：“‘种花翻用成句‘看竹何须问主人，岂陶公所谓‘遗迹寄邓林乎？”这里说的陶公“遗迹寄邓林”，指的是陶渊明《读山海经》其九中所写的夸父逐日的事，末句為“余迹寄邓林，功竟在身后”，意思是夸父死后，手杖化作一片桃林，泽被后人。这与叶圣陶词中的“种花何问看花谁”意思接近，都是不计个人得失、注重身后之功的做派。

边款中提到作这首《浣溪沙》时，正是抗日战争期间，叶圣陶一家住在乐山城外草舍中。1937年9月，叶圣陶便携眷离沪，辗转至汉口，复于12月27日离汉，沿江上行，1938年1月9日抵达重庆。初任职于巴蜀学校，又兼任中央国立戏剧学校写作教员、复旦大学国文教员。1938秋季应武汉大学聘请，10月迁往乐山。1939年8月，乐山遭日寇飞机轰炸，叶圣陶家眷未有伤亡，而衣物器用书籍悉付一炬。劫后重修新屋，叶圣陶9月16日致王伯祥信中说：“房子朝东，前面有长约丈许之一块空地，四周以竹篱围之。篱外为菜圃，圃外一水，曰竹公溪。循溪左行一二十步，即闻流水声……弟善忘，过往之事不大去想它，对于未来往往作美好之憧憬。今见此屋，又觉其可爱，以为得以安居矣。今虽入秋，在此犹弥望皆绿，及于来春，庭前开些花朵，更足乐矣。”正是联语要表达的意思。

叶圣陶自己显然非常喜欢这一联语，晚年曾多次书此分赠亲友后学，除了写给王湜华这副外，目前可知可见者，至少还有写给诗人吕剑和长孙叶三午的，以及没有上款、大概是挂在自己居室里的三个版本。

叶圣陶待人接物，一向恳切笃诚，有谦谦君子之风，是现代作家中最温厚老成的一个。字如其人，他的书法同样端正凝素、一丝不苟。叶圣陶晚年位高名重，求字者夥，他赠出的书法作品，楷篆二体平分秋色，也是因为这二体写起来最合自己性情。

叶氏楷书笔画疏朗，少劲健多蕴藉，平和工稳，不露锋芒，一笔一画，少有苟且，最能见出其人方正的一面，这幅作品的边款便是一例。最早一版的中小学语文课本封面上的“语文”二字，就是叶圣陶最为人所熟知的楷书代表作。比较起来，叶圣陶或许更偏爱小篆，他从年轻时候起就痴迷篆刻，据王湜华统计，仅叶圣陶为王伯祥刻的印章，就至少有二十八方之数。虽然叶圣陶自谦说刻印乃“青年好弄，全未入门，一无可观。迨后弃置，自无进境”，但有这样的功底，写篆书自然是水到渠成之事。叶氏篆书，较之楷书，非但多了一重高古淳厚，还显出一种华美、流丽与清雅的味道。这幅作品里的篆书也很有代表性。

如果说楷字体现的是叶圣陶的君子本色与贞粹性情的话，篆字则流露出了叶圣陶的文人趣味与雅士格调。二者彼此调剂、相得益彰。这幅作品书写于1977年，叶圣陶已是八十四岁的老人，字体却丝毫不见颓唐气与懈怠气，反而布局周正、结体谨严、光明无滓、正大堂皇。叶圣陶仰慕弘一法师，对他的书法评价极高：“就全幅看，好比一个温良谦恭的君子人。不亢不卑，和颜悦色，在那里从容论道。就一个字看，疏处不嫌其疏，密处不嫌其密，只觉得每一笔都落在最适当的位置上，移动一丝一毫不得。再就一笔一画看，无不使人起充实之感，立体之感，有时候有点儿像小孩子所写那样天真。但是一面是原始的，一面是成熟的，那分别显然可见。总结以上的话，就是所谓蕴藉，毫不矜才使气。功夫在笔墨之外，所以越看越有味。”这段话简直可以视为叶圣陶的夫子自道，因为他自己的书法作品，也是这样不卑不亢、和颜悦色，也是这样毫不矜才使气，也是这样让人越看越有味的。

笔者倾慕叶圣陶先生这幅书法作品有年，原件虽然无缘得见，却能从网上下载图片，央老父依样画葫芦写将出来，装裱后挂在书房，朝夕晤对，以广胸襟。父亲的字自然不及叶先生神俊，却也不失工稳。“观钓颇逾垂钓趣，种花何问看花谁”的意思，更是让人一再体味、涵泳不尽的。

作者简介>>>>

常丽洁，文学博士，商丘师范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现代作家旧体诗、现代文学文献学。著有《早期新文学作家旧体诗写作》《朱自清旧体诗词校注》。

［责任编辑 胡海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