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晓勇
进入20世纪以来,消费社会的出现已经极大的改变了社会结构、生活方式乃至于文化生产。一时间,许多思想家在社会的大背景下,展开对于消费社会乃至于资本主义的批判和抨击。马尔库塞是法兰克福学派的主要代表人物,其不但承袭法兰克福学派的中心思想,对于“文化工业”展开批判,他还对消费社会中的相关现象展开研究,开启了消费社会异化理论的先河。正如凯尔纳所说:“马尔库塞是最早分析消费主义、广告、大众文化和意识形态如何把个人整合进资本主义制度,并通过它们来巩固其制度,从而对消费社会进行分析的批判理论家之一[1]。”他通过《单向度的人》(1964)对于资本主义控制下的消费社会展开鞭辟入里的批判,他认为造成消费社会异化的根源是科学技术的出现和发展,“技术的解放力量——使事物工具化——转而成为解放的桎梏,即使人也工具化”[2]145。所以马尔库塞认为,人们在受到科学技术和大众传媒的影响下,会逐渐丧失否定和批判能力,成为一种单向度的人,社会也随之变为单向度的社会。
什么是消费社会?学界直到现在也没有一个明确的定义。在雷蒙德·威廉斯看来,消费是浪费的、摧毁的,那么消费社会便是一个以毁坏为特征的社会;列斐伏尔则认为现代社会是由消费控制一切的社会;鲍德里亚则认为消费社会是一个符号化的社会,在这个社会中,消费已经代替生产,消费也已经由对物使用价值的消费转化为对其象征意义的消费。这些学者对消费社会的看法与批判都在当时引起了热烈的反响。但是,这些学者的消费社会理论都受到了马尔库塞的启发和影响,可以说马尔库塞是消费社会批判理论的奠基人。
马尔库塞视阈中消费社会的本质及核心是指,资本主义统治阶级通过制造并满足人们的虚假需求来维护其统治地位。马尔库塞认为,消费社会中科学技术发展带来的物质充裕、精神文明,并没有使人得到解放、社会得到发展,反而对人进行支配和奴役,使人变为单向度的人。在消费社会中,统治阶级早已经改变了原来残暴的、血腥的、控制人的方式,因为那样更容易引起反抗,转而寻求一种新的手段去剥削人们。他们利用现代科技和大众传媒给人们编织美好生活的图景,让人们心甘情愿地沉醉其中,仿佛只要按照大众媒介所说的去做、去购买,便可以拥有美好生活。并且,人们沉溺于科学技术发展所带来的优越生活,而逐渐失去反抗意识,资本主义统治阶级不费吹灰之力就实现了对人们的掌控。
马尔库塞通过对马克思劳动异化理论的继承和发展,全面丰富了自身的异化理论。他分析了消费社会中所存在的异化现象,深刻地意识到了单向度社会中所存在的问题。在他看来,消费社会在发展的同时,虽然给人们带来了物质的丰裕、生活质量的提高,但是也使得人们的精神追求趋于一致,异化已经不仅展现为社会表面的脱离,更使人们的心理意识出现了扭曲。
“异化”一词由来已久,马克思在继承和发展前人理论的基础之上,根据对资本主义私有制的批判提出了劳动异化的理论。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表示,异化是主体所生产的物质性活动反过来支配和奴役主体,成为一种异己的力量。劳动本是人类生存发展的基础,但是在资本主义私有制的压迫之下,却发生了异化。马克思的异化理论主要体现在四个方面:(1)劳动者和劳动产品相异化;(2)劳动者和劳动行为相异化;(3)人和人的类本质相异化;(4)人和人相异化。而马尔库塞则认为,虽然马克思的劳动异化理论是在19世纪工人劳动生活的背景下提出的,但是劳动异化理论并没有过时,反而在现如今异化更加严重的情况下显得弥足珍贵。所以,马尔库塞继承并发展了异化理论,在马克思劳动异化的理论之上,提出消费社会已然全面异化的理论。他指出,不仅是在劳动领域,即使是生活、休闲、娱乐时,人们也被资本主义所操控,消费社会发生了全面异化。
1.消费社会中人的异化
马尔库塞认为,劳动是人的本质,它是自由的和本能的,人们应该在劳动的过程中感觉到快乐和幸福。但是,消费社会中科技的发展并没有使人得到解放,反而使人们更加压抑。在消费社会生产过程中,工厂流水线的作业虽然提升了工作效率,但是劳动者也化身为机械性的工作机器。人们在工作中已经不再交流,只是麻木地工作,人们成为了流水线自动化生产中的一个零件。看似是人们在操纵机器,可是人们早已跟随机器运作而运作,成为了机器的附庸。长此以往,人们便会丧失自己的判断和否定能力,跟随机器乃至听从资本主义的指令所行事,不再具有反抗意识。
在发达的工业社会中,自动化生产的工业机器已经逐渐替代了工人的劳动,工业机器凭借着自身超高的生产效率,给资本家带来了更多的经济收益。虽然工人是机器的操纵者、使用者,很显然,当机器大规模地被使用,工人的工作自主性便会大大降低,技术的重要性显然凌驾于人之上。同样,考核工人的标准已不再是看个人的生产效率,而是转化为单纯的机器操作,科学技术已经削弱了人的价值。这都将直接导致工人阶级的实力大大减弱,否定性逐渐丧失,革命意识逐渐淡漠。
2.需求的异化与消费所制造的假象
马尔库塞认为,人们对于商品的需求只是虚假需求,是被大众媒介尤其是广告诱导所产生的需求,这样的虚假需求不光蒙蔽了消费者的真实需求,更是束缚了消费者享受美好生活的自由。在马尔库塞看来,人的真实需求是指,人们能够自由掌控自己的需求,从实际生活需要出发,满足日常生活基本生活所需;虚假需求是指,由社会强加给人的一种额外需要,这并非是人们真实的意愿,是“为了特定的社会利益而从外部强加在个人身上的那些需要”[2]6。并且这种需要是由大众媒介所控制的,“最流行的需求,包括按照广告来放松、娱乐、行动和消费”。显然,大众媒介所制造的虚假需求已经成为资本家支配和奴役大众的一种工具。消费已不再是为了满足消费者的基本需要,而是生产者或者资本家为了获取更多利益进行商品倾销的手段。
马尔库塞进一步指出,资本主义通过消费平等制造出“虚假”的阶级平等,以维护自身统治,期望用商品消费来掩盖真实的社会关系,同化被统治阶级,进而磨灭被统治阶级的反抗意识。资本主义宣扬着“消费面前,人人平等”的口号,即使人们在消费社会中的地位不同、阶级不同,大家也可以享受平等购物的权力,享有使用同种商品的权力。工人可以像老板一样享受电视节目所带来的欢愉,也可以随意进出娱乐场所。似乎在消费社会中,阶级差异早已不复存在,人与人之间已然没有实质性的差别。但是,对于同一件商品的消费也只能仅仅表明消费的平等,并不代表阶级不再存在、压迫不再存在。消费的平等只是资产阶级为了维护自身统治而制造的一种手段,不同的阶级之间,在文化、经济等各个方面享有的资源依然存有巨大差异。底层人民即使是生活富足、物质充裕,也改变不了被压抑和控制的事实,他们是“生活在富裕社会的地狱里的人”。
3.自由与幸福的异化
马尔库塞认为真正的自由是不区分阶级、种群、宗教信仰的,而现代消费社会又使人们屈从于社会的总体需要,使人们失去了真正意义上的自由。“决定人类自由程度的决定性因素,不是可供个人选择的范围,而是个人能够选择的是什么和实际选择的是什么[3]。”在消费社会中,人们看似可以自由选择和购买自己喜欢的商品,但其实这种“自由”并不是真正的自由,而是一种被提供的自由。消费社会中,科学技术的发展带来了生产效率的提高,物质产品大量丰富,资本家将剩余产能包装成形形色色的“商品”,通过各种大众媒介推广到社会中供人们进行选择。这种做法有效地限制了人们能够自由选择商品的需要,人们只能在被提供的商品需求中进行小范围的选择,并不能根据自己的真实意愿进行额外的、自由的选择。所以,在消费社会中人们看似自由的消费选择已经沦为了资本家获取收益的主要渠道。在“自由”的幻象之下,早已形成了一种隐形且致命的控制,它使人们丧失了自由的需要,在提供的自由中不断沉沦。
何为幸福?许多学者做出了不同的回答,霍克海默、马尔库塞认为幸福即自由,幸福是可以自由选择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唯有获得人身自由和言论自由,才会产生幸福的感觉;而康德则认为幸福是一种满足。但是,幸福感应该是因人而异的,每个人对于幸福的定义和感觉都不一样,而消费社会中的幸福却变得单一化、同质化,原本幸福的含义已经被推翻。大众媒介,尤其是广告铺天盖地的渲染,拥有某物便可以拥有幸福生活,距离美好生活你只差某个物品。这对人们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并且沉浸在物质享受中的人们早已经失去了判断的能力,只会跟随广告的脚步去追随所谓的幸福[4]。因为这种幸福只是一种虚假的承诺,在购买物品时人们会获得短暂的幸福感,但是这种幸福感会随着对于物品的使用而逐渐消失。为了获得长足的幸福感,他们只能跟随广告的引导,不停地进行消费。于是,人们渐渐地将消费与幸福等同,开心时需要消费,不开心时更需要消费。人们只有在消费产品的过程中才能满足自我欲望,消费已然化身为人们追求幸福生活的唯一途径[2]9。人们在期盼着获得幸福而盲目消费的同时,早已经丢失了获得幸福的方式,整个社会都被卷入了消费主义的浪潮。
马尔库塞不仅对消费社会中异化的表现展开批判,还揭示出异化所带来的结果是单向度的人和单向度的社会的出现。他认为消费社会中的技术理性已然消解了人们的批判意识,资本主义所营造的美好生活图式也全然消解了人们的反抗意识。因此,他主张要通过艺术和审美建立一种新感性来唤醒人们的理性,使人们回归感性世界,走出消费主义的泥潭。
新感性是马尔库塞基于人本主义的立场,结合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所形成的。“新感性,表现着生命本能对攻击性和罪恶的超升,它将在社会的范围内,孕育出充满生命的需要”[5],这也就表明,新感性能够唤醒革命意识,使人回归主体地位。并且他认为,在政治或经济上进行改革是注定会失败的,唯有通过总体的革命才能恢复人的主观能动性。所以,他主张从心里革命开始,从内部建立一种新感性来抵抗外部环境的压抑。于是,他走向了艺术革命。
马尔库塞认为艺术来源于生活也高于生活,有其相对独立性,唯有艺术才具有批判和否定的特征。艺术作品是对现实生活的升级与超越,它远离现实生活,能够在自由发展的空间之中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自由的世界,能够让读者感受到思想的升华、精神的净化。所以,马尔库塞指出“为了解决政治问题,‘美学是必由之路,因为正是美导向自由’”[6],通过艺术将激情、否定等意识引入人的思想感情,建立新的感性。当人们感受到艺术对美好生活的展现进而培养出感性意识之后,就会用艺术所传递的审美方式去感受身边的环境与事物来唤醒自身批判性和否定性的意识,逐步走向革命。
总之,马尔库塞认为,想要摆脱消费社会对于人的压抑和奴役,必须通过艺术和审美的新感性。唯有此才能让人们在虚假的需求、虚假的自由中逃脱,恢复其批判和否定意识,使人得到解放,从而建立一个没有压抑和压迫的社会。
作为一名哲学家、思想家,马尔库塞并没有被资本主义“制造”的美好生活所蒙蔽,而是清楚明晰地对于资本主义控制下的消费社会展开猛烈批判。他认为虽然消费社会带来了科技的进步、物质的丰富,但是却使人被压制在大众媒介的控制之下;同时也产生了许多负面的影响,最终造成人和社会的异化。但是他对于解放路径的探索,充满了乌托邦式的幻想。他并未指出如何借用艺术的力量转化为实际的革命,并且艺术产生作用的方式是对人精神向往的引导,他显然没有意识到物质的决定性作用,陷入了唯心主义的困境之中。但是,他的异化理论对于我们构建和谐社会、实现人的全面发展具有重要的借鉴和启示意义,我们要培养自身“双向度”的思维,明确自身的消费需求,不被大众媒介诱导;要识破资本主义打造的幻境,要意识到在“自由平等”消费的背后所隐藏的是极权的本质;也要正视科学技术的发展,警惕工具理性的膨胀,实现人和社会的全面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