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炬
提要:中晚唐推行的两税法不仅与儒家政治理念相左,而且加重了中下层文士与百姓的生存压力。如此以至于儒学迅速衰落,并导致中下层文士与官方存在隔阂而亲近百姓。这些社会变迁又进一步使得诗歌出现了写自身苦难及写他人苦难两种创作倾向。生存压力及儒学衰落,已经无法再规范贫士们做到安贫乐道,因而出现了写自身的倾向——苦吟派。切肤之痛又使他们更能感知两税法残虐下广大庶民的痛苦心声,儒家温柔敦厚的诗教已经无法再克制其愤怒情绪,因而出现了写他人的倾向——写实派。
两税法是中国财政制度史上一次重大变革,对中晚唐诗歌产生了不小影响。这个问题已引起了学界关注,(1)如孟祥光:《制度缺陷与文学视阈中的乡村世界——试析两税法对中唐田家诗叙事内容的影响》,《新疆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3期;孟祥光:《唐代赋役制度与田家诗》,华东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0年;袁悦:《唐代经济制度视域下的农事诗研究》,内蒙古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21年。然而,这些论文偏重于表面描述两税法下中晚唐诗歌所反映的社会生活状况,似乎存在未能立足于诗歌史来深入探讨两税法影响中晚唐诗歌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以及如何影响的瑕疵。吴夏平教授指出,诸如此类研究总体上属于“制度+文学”的研究,未能真正揭示出二者的联动关系。因此本文借助其“制度——文人——文学”“制度——文化——文学”(2)吴夏平:《“制度与文学”研究范式的形成和发展》,《贵州师范大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6期。的研究范式展开讨论,不当之处敬请学界批评指正。
中国古代,尤其是中唐以前,是典型的以农为本的农业国家,农业是整个社会的经济基础,农民是数量最大的社会阶层。在中唐以前的社会结构里,士、农、工、商层次分明。而两税法的实施,打破了原有的社会层次。
中唐以前,“在尊卑贵贱的礼制枷锁下,赋役轻重与身份等级紧密相关,等级越高赋役越轻。即便是底层百姓‘国’‘野’身份的不同,赋役也有轻重之别,《周礼·地官·乡大夫》规定:‘国中自七尺以及六十,野自六尺以及六十有五,皆征之。其舍者,国中贵者、贤者、能者、服公事者、老者、疾者皆舍。’赋役的不平等蕴含着礼制枷锁的内因”(3)黄炬:《赋役制度与儒道文艺观研究》,《西安石油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1期。。儒家对此深以为然。孟子说:“然则治天下独可耕且为与?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为备,如必自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故曰,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4)杨伯峻译注:《孟子译注》,中华书局,1960年,第124、294页。在这样的思想观念下,作为“小人”的农民阶层须纳税供养作为“大人”的士阶层,士、农社会等级的差别泾渭分明。而且,孟子认为“小人”的赋税不可过轻,否则将无法供养“大人”,进而致使“去人伦,无君子”(5)杨伯峻译注:《孟子译注》,中华书局,1960年,第124、294页。,影响社会正常运转。由此可见,儒家的赋税思想与礼制紧密相关。换言之,赋税是礼制的经济基础。
中晚唐以前,统治阶层都有相关制度复除赋役来彰显士农之别。初盛唐也同样如此,据《通典》所载,九品以上的官吏就可免税:“诸户主皆以家长为之。户内有课口者为课户,无课口者为不课户。诸视流内九品以上官及男年二十以上、老男、废疾、妻妾、部曲、客女、奴婢,皆为不课户。”(6)杜佑:《通典》卷七《食货七》,中华书局,1988年,第155页。此外,“国子、太学、四门学生、俊士……皆免课役”(7)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五一《食货一》,中华书局,1975年,第1343、1342页。。五品官以上的士族之家的亲属甚至也享有复除特权。可以说,文士免税,是其社会等级的标志之一。
然而,随着土地兼并趋势的加剧,加之安史之乱的破坏,唐王朝出现了严重的财政危机,于是将士、农、工、商都纳为了税收对象。唐德宗建中元年(780),在宰相杨炎的奏请下,唐王朝实行了两税法。《新唐书·食货志》云:“盖口分、世业之田坏而为兼并,租、庸、调之法坏而为两税。”(8)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五一《食货一》,中华书局,1975年,第1343、1342页。两税法“唯以资产为宗,不以丁身为本,资产少者则其税少,资产多者则其税多”(9)陆贽:《均节赋税恤百姓六条》,董诰等编:《全唐文》卷四六五,中华书局,1983年,第4749页。的税收方式剥夺了文士乃至王公贵族免税的特权。《品官依户纳税敕》规定:“王公已下,自今已后,宜准度支长行旨条。每年税钱,上上户四千文,上中户三千五百文,上下户三千文,中上户二千五百文,中中户二千文,中下户一千五百文,下上户一千文,下中户七百文,下下户五百文。其现任官一品,准上上户税,九品准下下户税,余品并准依此户等税。若一户数处任官,亦每处依品纳税。其内外官,仍据正员及占额内缺者税。”(10)王溥:《唐会要》卷八三,中华书局,1955年,第1534页。两税法颁布后运转顺利。宣宗欲免其舅郑光的赋税,却遭到了强烈反对:“伏以郑光是陛下元舅,宠待固合异等,然而据地出税,天下皆同,随户杂徭,久己成例,将务致治,实为本根。近日陛下屡发德音,欲使中外画一,凡在士庶,无不仰戴圣慈。今独忽免郑光庄田,则似稍乖前意。况征赋所入,经费有常,差使不均,怨嗟斯起,事虽至微,系体则大。”(11)王溥:《唐会要》卷八四,第1545页。宣宗《禁公主家邑司擅行文牒敕》也明令“应公主家有庄宅邸店,宜依百姓例差役征课”(12)李忱:《禁公主家邑司擅行文牒敕》,《全唐文》卷八一,第847页。。
初盛唐实行的租庸调制来源于北魏的租调制。此制按丁口收取租税,同时国家保障每丁拥有一定量的土地,因此财政收入相较稳定,士农关系也相较稳定,契合儒家的政治理念,故为唐人陆贽所称赞:“有田则有租,有家则有调,有身则有庸……故人无摇心,而事有定制……以之为理,则法不烦而教化行;以之成赋,则下不困而上用足。”(13)陆贽:《均节赋税恤百姓六条》,《全唐文》卷四六五,第4748页。但随着税收方式的改变,士人的社会地位也开始发生了转变。
中唐人刘蕡(《旧唐书》作刘濩)善《春秋》,痛感教化失坠,曾向唐文宗指出“士人无所归化”(14)刘昫:《旧唐书》卷一九〇下《文苑下》,中华书局,1975年,第5071页。的时弊。此弊根源还需从两税法与儒学的衰落关系说起。将士人纳为税收对象,表面上看是为了缓解财政危机,但实际上官方对其不耕而禄蕴含着厌弃的政治态度。杜佑《通典》载:“或曰:‘今四方诸侯,或有未朝觐者。若天下士人既无常调,久不得禄,人皆怨嗟,必相率去我,入于他境,则如之何?’答曰:‘善哉问乎!夫辟举法行,则搜罗毕尽,自中人以上,皆有位矣。此禄之不及者,皆下劣无任之人,复何足惜!当今天下凋弊之本,实为士人太多。何者?凡士人之家,皆不耕而食,不织而衣,使下奉其上不足故也。’”(15)杜佑:《通典》卷一八《选举六》,第449页。客观来说,两税法及官方对士人的这一态度是儒学衰落的重要原因。正如钱穆先生所言:两税法施行后,“从北魏到唐初,在士大夫心中涌出的一段吏治精神,唐中叶以后已不复有”(16)钱穆:《国史大纲》上册,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421页。。
两税法导致儒学衰落的直接原因在于士人的生存压力。两税法没有统一收税定额(17)黄永年:《唐代两税法杂考》,《历史研究》1981年第1期。,致使“全国各地不同州府之间税负轻重不均”(18)钊阳:《唐代税收体系的制度缺陷和执行弊端研究——以对租庸调制和两税法的分析为主》,山东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2年,第69、71页。,“同一道内的各州府之间税负轻重不均”(19)钊阳:《唐代税收体系的制度缺陷和执行弊端研究——以对租庸调制和两税法的分析为主》,山东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2年,第69、71页。。各地税负轻重不均则财政收入不均,财政收入不均,各地官吏俸禄则不均。此外,两税法的税收方式很难准确核实纳税人的实际资产以及纳税额度,致使高层官员有更大巧立名目的权力来剥削下层官吏及百姓,加之本身的税负压力,致使高低层官吏之间的贫富差距过大。中晚唐中下层官吏贫困潦倒是普遍现象,甚至有活活饿死者,如太子中舍人姚况“奉(俸)稍不自给,以饥死”。(20)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一四七《冯河清传》,第4755页。白居易《使官吏清廉均其禄厚其俸也》反映了当时低层官吏俸禄过低的问题:“夫衣食缺于家,虽严父慈母,不能制其子,况君长能检其臣吏乎?冻馁切于身,虽巢、由、夷、齐,不能固其节,况凡人能守其清白乎?臣伏见今之官吏,所以未尽贞廉者,由禄不均而俸不足也。不均者,由所在课料重轻不齐也;不足者,由所在官长侵刻不已也。其甚者,则有官秩等而禄殊,郡县同而俸异。或削夺以过半,或停给而弥年,至使衣食不充,冻馁并至……夫上行则下从,身穷则心滥。今官长日侵其利,而望吏之不日侵于人,不可得也……陛下今欲革时之弊,去吏之贪,则莫先于均天下课料重轻,禁天下官长侵刻,使天下之吏,温饱充于内,清廉形于外,然后示之以耻。”(21)白居易:《使官吏清廉均其禄厚其俸也》,《全唐文》卷六七一,第6836—6837页。他指出了经济基础与道德的关系,巨大的生存压力消磨掉了士人们的礼义廉耻,儒学因而迅速衰落。
不过儒学的衰落反而将士人们从儒家思想中解放了出来,使得中晚唐诗歌出现了一些新变化。
两税法削弱了士人的经济实力,降低了其社会地位,使他们与官方政治产生了隔阂。如两税法名目之一的房产税:“凡屋两架为一间,屋有贵贱,约价三等,上价间出钱二千,中价一千,下价五百。所由吏秉算执筹,入人之庐舍而计其数。衣冠士族,或贫无他财,独守故业,坐多屋出算者,动数十万,人不胜其苦。凡没一间者,仗六十,告者赏钱五十贯,取于其家。”(22)刘昫:《旧唐书》卷四九《食货下》,第2127—2128页。如此以至于“士人或卖饼自业”(23)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二二五下《逆臣下》,第6460页。,其社会身份因而更加亲近庶民。如元稹,“八岁丧父,家贫无业。母兄乞丐,以供资养”(24)刘昫:《旧唐书》卷一六六《元稹传》,第4334页。。他们兄弟出仕后俸禄低微,依旧屡受乞丐的接济:“吾窃见吾兄自二十年来,以下士之禄,持窘绝之家,其间半是乞丐、羁游,以相给足。”(25)元稹:《诲侄等书》,《全唐文》卷六五三,第6636页。尤其是晚唐,大部分士人不仅要纳税,而且还要服役,其身份实际上已经完全等同于庶民了:“非前进士及登科有名闻者,纵因官罢职,居别州寄住,亦不称为衣冠户,其差科色役,并同当处百姓流例处分。”(26)李炎:《加尊号后郊天赦文》,《全唐文》卷七八,第820页。
隋唐前的文学话语权主要掌握在士族手中,他们经济实力雄厚,大都附庸于官方政治,其文学表现也多与官方政治紧密相关。唐代是古代封建社会大变革的一个历史时期,两税法加剧了魏晋以来士族阶层的消亡,文学话语权转移到了中下层社会。士庶融合使得文士与社会的联系更加紧密,因此在文学表现上更能感知广大庶民的心声。
关于苦吟诗人群体及其诗风的产生,学界做了诸多研究。(27)如吴在庆:《略论唐代的苦吟诗风》,《文学遗产》2002年第4期;魏静和沈会祥:《中晚唐“苦吟”内涵的再考察》,《天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5期;王晓音:《唐代诗歌创作苦吟现象再评价》,《青海社会科学》2010年第5期。然而,这些研究主要偏向于苦吟诗学内涵的讨论。尽管也注意到了生活困顿是苦吟诗人群体的总体特征,但遗憾的是并未深入讨论中晚唐如此庞大的诗人群体是如何产生的,也并未解释他们的出现有何社会必然性。如果跳出纯文学研究的思路,立足于中晚唐社会变革的大视野中来考察这一问题,或许会有更加透彻的看法。
初盛唐文士享有免税特权,经济基础较为坚实,故审美心态轻松愉悦。这一点在山水田园诗人身上表现得很明显。半官半隐的王绩多次直言没有赋税压力的优游不迫,如其《独坐》:“问君樽酒外,独坐更何须。有客谈名理,无人索地租。三男婚令族,五女嫁贤夫。百年随分了,未羡陟方壶。”(28)王绩:《独坐》,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三七,中华书局,1999年,第485页。又如《薛记室收过庄见寻率题古意以赠》:“东川聊下钓,南亩试挥锄。资税幸不及,伏腊常有储。散诞时须酒,萧条懒向书。”(29)王绩:《薛记室收过庄见寻率题古意以赠》,《全唐诗》卷三七,第483页。
王维“富贵、山林,两得其趣”(30)陈应鸾:《岁寒堂诗话校笺》卷上,巴蜀书社,2000年,第69 页。,其山水田园诗萧散闲适,尤其满足于财货的便利。其《与魏居士书》说:“且又禄及其室养,昆弟免于负薪……人莫不自厚,而视财若浮云……近有陶潜,不肯把板屈腰见督邮,解印绶弃官去,后贫。《乞食》诗云:‘叩门拙言词。’是屡乞而多惭也。尝一见督邮,安食公田数顷。一惭之不忍,而终身惭乎!此亦人我攻中,忘大守小,不□其后之累也。”(31)王维:《与魏居士书》,董诰等编:《全唐文》卷三二五,第3293—3294页。常建、裴迪、储光羲等诗人,虽有仕途不顺者,但在免税特权下也往往都具有轻松愉快的审美心态,能够安于山水田园之乐。即便是杜甫对此也表示十分庆幸,其《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说:“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32)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全唐诗》卷二一六,第2267页。可以说,免税是统治阶层笼络文士的一种手段。
“从中唐德宗时期到晚唐宣宗懿宗朝(不包含唐末起义时期),庶族占统治阶层的比例从25%直线降至5.88%。而庶族科举入仕的高峰出现在武则天当政及玄宗前期,玄宗后期开始则陡然下降。”(33)任雅芳:《中晚唐庶族与韩孟、苦吟诗派》,首都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2年。中晚唐仕进之困难由此可见一斑,更多的文士因此流落民间。然而,即使进士及第也“并无两税课额的减免权”(34)孙彩红:《唐后期两税法下纳税人的税收负担水平新探》,《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2期。。中晚唐时期,由于官多而位少,进士及第者须等数年,甚至更久才能获得官职。六品以下的官员任期满了之后,也须等待数年之久才能获得新职,此期名为“守选”。守选期无俸无禄,且难免有赋税压力,生活极其艰辛。在任期间虽有俸禄也不轻松,这是因为“唐代后期物价上涨,尽管数次加俸,如大历制月俸是开元制的数倍,但官员生活水平远没有开元年间优裕”(35)王卓:《唐代后期俸禄制度的演变》,《陕西学前师范学院学报》2017年第3期。。两税法非但没能解决财政危机,反而致使物价持续飞涨:“建中初定两税时,货重钱轻;是后货轻钱重。”(36)刘昫:《旧唐书》卷一四八《裴垍传》,第3991页。可见中晚唐官员生活压力越来越大,与两税法的这一弊端也是有密切关系的。
如张籍被戏称为“穷瞎张太祝”(37)孟郊:《寄张籍》,《全唐诗》卷三七八,第4252页。,白居易《读张籍古乐府》对其深表同情:“如何欲五十,官小身贱贫。病眼街西住,无人行到门。”(38)白居易:《读张籍古乐府》,《全唐诗》卷四二四,第4666页。王建也哀叹:“四授官资元七品,再经婚娶尚单身。图书亦为频移尽,兄弟还因数散贫。”(39)王建:《自伤》,《全唐诗》卷三〇〇,第3408页。(《自伤》)又如李洞《宿长安苏雍主簿厅》:“县对数峰云,官清主簿贫。”(40)李洞:《宿长安苏雍主簿厅》,《全唐诗》卷七二一,第8358页。周贺《赠李主簿》更是直言道:“税时兼主印,每日得闲稀。对酒妨料吏,为官亦典衣。”(41)周贺:《赠李主簿》,《全唐诗》卷五〇三,第5761页。即便是身为宰相之后的杜牧也颇感艰辛,其《冬至日寄小侄阿宜诗》云:“税钱未输足,得米不敢尝。”(42)杜牧:《冬至日寄小侄阿宜诗》,《全唐诗》卷五二〇,第5985页。其他未出仕者的赋税压力则更大,如孙沅,刘长卿《送州人孙沅自本州却归句章新营所居》云:“诗书满蜗舍,征税及渔竿。”(43)刘长卿:《送州人孙沅自本州却归句章新营所居》,《全唐诗》卷一四七,第1489页。又如董邵南,韩愈《嗟哉董生行》感叹:“日来征租更索钱。”(44)韩愈:《嗟哉董生行》,《全唐诗》卷三三七,第3788页。这样的文士不胜枚举。
相比于初盛唐,中晚唐的大部分文士经济压力更重,生活较为困顿。“对审美活动产生决定性影响的是社会文化环境,包括经济、政治、宗教、哲学、文化传统、风俗习惯等多方面的因素,其中经济的因素是最根本的、长远起作用的因素。”(45)叶朗:《美在意象》,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75页。在中晚唐这样的社会环境下,很难写出初盛唐诗人那种优游不迫乃至气象非凡的诗歌。相反,苦吟诗人群体最终在儒学衰落的社会环境中应时而生。
他们的产生,首先要从孟郊说起。他50岁才进入仕途,其诗通常以自我穷困为表现中心,如《借车》:“借车载家具,家具少于车。借者莫弹指,贫穷何足嗟。”(46)孟郊:《借车》,《全唐诗》卷三八〇,第4279页。生活长期贫寒穷苦,抑郁寡欢,致使其苦吟成性,诗风苦涩。同时也对其他相同境遇的文士给予了极大的同情,如其《吊卢殷》:“诗人多清峭,饿死抱空山。”(47)孟郊:《吊卢殷》,《全唐诗》卷三八一,第4289页。其他底层文士,如刘叉、卢仝、贾岛等人,也与孟郊同病相怜,同声相应。如《唐才子传》云刘叉“酷好卢仝、孟郊之体”(48)辛文房著,傅璇琮校笺:《唐才子传校笺》(第2册)卷五,中华书局,1989年,第278页。。其《答孟东野》云:“酸寒孟夫子,苦爱老叉诗。生涩有百篇,谓是琼瑶辞……生死守一丘,宁计饱与饥。”(49)刘叉:《答孟东野》,《全唐诗》三九五,第4458页。张籍《赠别孟郊》也云:“苦节居贫贱,所知赖友生。”(50)张籍:《赠别孟郊》,《全唐诗》卷三八三,第4308页。张为《诗人主客图》奉孟郊为“清奇僻苦”派的诗主,点明了孟郊对底层文士诗风的引领作用。两税法制造出来的这些悲剧诗人互相同情,最终汇聚成了影响深远的苦吟诗风。
贾岛长庆二年(822)考取进士,后辗转于主簿等低级官僚,与孟郊同属底层苦吟诗人。贾岛对孟郊推崇备至,《投孟郊》云:“录之孤灯前,犹恨百首终。一吟动狂机,万疾辞顽躬。生平面未交,永夕梦辄同。叙诘谁君师,讵言无吾宗。余求履其迹,君曰可但攻。”(51)贾岛:《投孟郊》,《全唐诗》卷五七一,第6682页。贾岛极力学习孟郊,韩愈《赠贾岛》点明了二人诗风的承接关系:“孟郊死葬北邙山,从此风云得暂闲。天恐文章浑断绝,更生贾岛著人间。”(52)韩愈:《赠贾岛》,《全唐诗》卷三四五,第3881页。后来苏轼也将他们合称为“郊寒岛瘦”(53)苏轼:《祭柳子玉文》,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卷六十三,中华书局,1986年,第1939页。。而学贾岛的诗人也不在少数,杨慎《升庵诗话》认为晚唐有两个诗派,其中“一派学贾岛,则李洞、姚合、方干、喻凫、周贺、九僧其人也”(54)杨慎:《升庵诗话》卷一一,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中华书局,1983年,第851页。。余成教《石园诗话》也认为“韩门诸人诗分两派,朱庆馀、项斯以下为张籍之派,姚合、李洞、方干而下则贾岛之派也”(55)余成教:《石园诗话》卷二,郭绍虞编,富寿荪校点:《清诗话续编》第三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773页。。贾岛对中晚唐诗坛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闻一多先生认为:“由晚唐到五代,学贾岛的诗人不是数字可以计算的,除极少数鲜明的例外,是向着词的意境与词藻移动的,其余一般的诗人大众,也就是大众的诗人,则全属于贾岛。从这观点看,我们不妨称晚唐五代为贾岛时代。”(56)闻一多:《唐诗杂论》,武汉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31页。当然,从两税法下的社会环境来看,也不妨说是苦吟诗人群体的时代,正如唐人范摅所说:“每逢寒素之士,作清苦之吟。”(57)范摅:《云溪友议序》,《全唐文》卷八〇四,第8459页。如同孟贾二人一样,他们也不乏苦涩之作。
苦吟诗人群体产生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在于儒学的衰落。儒家一方面要求其他社会阶层供养文士,另一方面也要求文士安贫乐道。《论语·里仁篇》云:“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58)杨伯峻译注:《论语译注》,中华书局,1980年,第37、59页。相反,他们提倡士人固穷守贫,孔子称赞颜回云:“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59)杨伯峻译注:《论语译注》,中华书局,1980年,第37、59页。这种价值观念往往致使文士表现出不同流俗的清高意气。因此,苦吟贫寒自然为人所不齿。然而,儒学一旦衰落,安贫乐道便无法再支配文士们的礼义廉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正如白居易所言,在饥寒交迫中,巢父、许由这样的大贤之人都难以固穷守节,何况凡人呢?中晚唐巨大的生存压力已经消磨掉了传统文士的羞耻感,孟郊《乙酉岁舍弟扶侍归兴义庄居后独止舍待替人》云:“士有百役身,官无一姓宅。丈夫耻自饰,衰须从飒白。”(60)孟郊:《乙酉岁舍弟扶侍归兴义庄居后独止舍待替人》,《全唐诗》卷三七四,第4219页。他耻于遮掩贫困,说明吟咏贫困已经司空见惯,价值观念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这群苦吟诗人之前,很少有文士会如此坦然地呻吟自身的贫寒。即便同样是忧于生计的贫士陶渊明,也会提醒自己“先师有遗训,忧道不忧贫”(61)陶渊明:《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其二》,袁行霈笺注:《陶渊明集笺注》卷三,中华书局,2003年,第203页。。尤其是在儒学复兴的宋代,中晚唐苦吟诗人注定很难被主流诗坛所接受,如苏轼就曾批评孟郊、贾岛等诗人“嘹然一吟,众作卑陋”(62)苏轼:《祭柳子玉文》,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卷六三,第1939页。。苏辙的批评也很激烈:“唐人工于为诗,而陋于闻道。孟郊尝有诗曰:‘食荠肠亦苦,强歌声无欢。出门如有碍,谁谓天地宽?’郊耿介之士,虽天地之大,无以安其身。起居饮食,有戚戚之忧,是以卒穷以死。”(63)苏辙:《栾城第三集》卷八《诗病五事》,曾枣庄、马德富点校:《栾城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554页。
由此看来,中晚唐苦吟诗人群体的产生有其历史必然性,其中有两个相辅相成的原因:一是生存压力;二是儒学衰落,以至于无法再规范文士安贫乐道。因此可以说,两税法促使他们突破了儒家思想的禁锢,彻底将诗歌导向了苦吟的发展方向,在诗歌自我表现的发展路径上,开辟出了新的诗意空间。
中晚唐文士出仕之前和守选期内,大多数时候是与百姓生活在一起,因而诸如孟郊这样的贫寒文士对两税法下社会生活的穷苦有切身感受,尤能推己及人,同情民生疾苦,如其《织妇辞》《寒地百姓吟》诸诗。闻一多先生对他有精准的评价:“最能结合自己生活实践继承发扬杜甫写实精神,为写实诗歌继续向前发展开出一条新路的,似乎应该是终身苦吟的孟东野。”(64)郑临川记录:《笳吹弦诵传薪录——闻一多、罗庸论中国古典文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40页。实际上不只是苦吟诗人,白居易等人更是如此。相比孟郊、贾岛等苦吟诗人,白居易尽管后期仕途顺利,但他前期同样穷困潦倒。白居易抒写早年贫困的诗歌很多,他30岁出仕后生活也很贫困,作于50岁左右的《卜居》一诗云:“游宦京都二十春,贫中无处可安贫。长羡蜗牛犹有舍,不如硕鼠解藏身。”(65)白居易:《卜居》,《全唐诗》卷四四二,第4954页。他早期为官虽然作诗言俸禄有余,但仅是比一般贫士稍富足,仍谈不上富裕,正如其《赠内子》所言:“贫中有等级,犹胜嫁黔娄。”(66)白居易:《赠内子》,《全唐诗》卷四四〇,第4914页。由于物价高涨,白居易的俸禄看似数额很大,实际上并没有什么购买力,生活并不富裕。他曾多次上表指出中低层官吏俸禄之低微,并请求提高待遇,表明他与官方因为经济问题依然存在隔阂。
尤其是出仕之前,白居易的生活更加艰辛,《将之饶州江浦夜泊》写其早年因为无衣无食而流落他乡,其间自然也少不了他人接济。这样的经历使得他更加亲近百姓,对其他劳苦大众的苦难更能感同身受,即使为官之后也是如此。与此同时,也使他与官方产生了隔阂,白居易《埇桥旧业》记录了其家早年的赋税压力:“别业埇城北,抛来二十春。改移新径路,变换旧村邻。有税田畴薄,无官弟侄贫。田园何用问,强半属他人。”(67)白居易:《埇桥旧业》,《全唐诗》卷四四六,第5030页。甚至可以说是产生了矛盾,如《论和籴状》,记录了白居易家里早年缴纳两税法中和籴钱时被官府欺压的情形:“臣久处村闾,曾为和籴之户,亲被迫蹙实不堪命。臣近为畿尉,曾领和籴之司,亲自鞭挞,所不忍睹。臣顷者常欲疏此人病,闻于天聪,疏远贱微,无由上达。今幸擢居禁职,列在谏官,苟有他闻,犹合陈献,况备谙此事,深知此弊。”(68)白居易:《论和籴状》,《全唐文》卷六六七,第6782页。白居易此文作于任左拾遗之时,可见他在当时就已经有了采诗观风的创作动机,后来终于在《与元九书》中明确提出来:“家贫多故,年二十七,方从乡试。既第之后,虽专于科试,亦不废诗……自登朝来,年齿渐长,阅事渐多,每与人言,多询时务,每读书史,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有可以救济人病,裨补时阙,而难于指言者,辄咏歌之,欲稍稍进闻于上。”(69)刘昫:《旧唐书》卷一六六《白居易传》,第4347—4348、4347页。中晚唐官员一般不得越级晋升,白居易早期为官经历了多个守选期,接触了大量的社会现实。他早期的苦难经历,以及两税法残酷现实的丰富阅历,对其诗学复古及写实诗歌创作产生了直接的影响。
关于诗歌的社会功用,孔子曾提出“兴”“观”“群”“怨”之说,后又被儒家发展成了采诗观风说。公羊寿传解古代什一之税时说道:“男女有所怨恨,相从而歌,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男年六十,女年五十无子者,官衣食之,使之民间求诗,乡移于邑,邑移于国,国以闻于天子,故王者不出牖户尽知天下所苦,不下堂而知四方。”(70)李学勤主编:《春秋公羊传注疏》卷一六,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361页。这里儒家将所采之诗明确指向了那些抒写民生疾苦的作品,目的在于察政治之得失。不难发现,诗歌史上的这一类作品大部分都与赋役的压迫剥削有关。元结在其揭露百姓赋税沉重的名篇《舂陵行》中明确主张风谏,他率先发声,对于元白诗派诗学复古来说具有先导作用。白居易认为杜甫“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样的写实诗歌并不多,感叹“杜尚如此,况不迨杜者乎?仆常痛诗道崩坏”,并表达了“忽忽愤发,或废食辍寝,不量才力,欲扶起之”的宏愿。(71)刘昫:《旧唐书》卷一六六《白居易传》,第4347—4348、4347页。面对两税法的弊端,他在政治上表现出了极大的改革热忱,由此发起了诗学复古。这场诗学复古影响深远,响应者甚多,直至晚唐杜荀鹤都仍在声称“诗旨未能忘救物”(72)杜荀鹤:《自叙》,《全唐诗》卷六九二,第8043页。。
吴夏平教授指出:“人的一切活动都受制度的影响,文学活动也莫不如此。对于制度的约束和引导,文人主要有三种行为方式:顺应、对抗和逃避。逃避其实也是对抗的一种形式,只不过其性质是消极的。与此相应,文学也呈现出三种基本形态:一种是顺从的,表现‘出义尚光大’‘辞藻竞骛的特征’;一种是对抗的,表现为批判、复古的特征;一种是逃避的,表现为隐逸的、萧散的特征。这三种基本形态,既可能是某一群体的,也可能是某个个体的。”(73)吴夏平:《“制度与文学”研究的成就、困境及出路》,《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5期。诚如此论,白居易早期面对两税法表现出的是对抗的态度,因而其文学活动一者倡导诗学复古,二者作诗批判。因上古所采之诗乃是民间歌谣,故其新乐府诗极力模仿其通俗的艺术特征。他那些批判两税法,以及其他时弊的诗歌触犯了权贵,仕途也遭受了挫折。面对无力改变的现实,白居易选择了逃避来做无声的对抗,其萧散闲逸的闲适诗正是在这样的心境下产生的。
享有免税特权或者其他经济特权的文士,与官方政治的联系较为紧密。他们有时候并不会完全否定统治阶层与庶民阶层之间的赋税关系,顺从官方而表现出义尚光大的文学特征。如杜甫,其《甘林》劝慰百姓积极纳税:“时危赋敛数,脱粟为尔挥。相携行豆田,秋花霭菲菲。子实不得吃,货市送王畿。尽添军旅用,迫此公家威。主人长跪问,戎马何时稀。我衰易悲伤,屈指数贼围。劝其死王命,慎莫远奋飞。”(74)杜甫:《甘林》,《全唐诗》卷二二一,第2351—2352页。杜甫是典型的儒家诗人,其诗风与儒家诗教的关系十分密切。那么当儒家诗教不再能支配诗人创作的时候,诗歌又会呈现出怎样的风貌呢?
儒家诗教主张温柔敦厚,要求诗人表达情感时不可过于激烈,其实质在于维护礼制。这对诗歌写实产生了一定的限制,如杜甫《甘林》诸诗。儒学的衰落则从诗学思想上解放了中晚唐诗歌的表现空间,许多优秀的写实诗歌得以产生。如李绅《古风二首·其一》:“春种一粒粟,秋成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75)李绅:《古风二首·其一》,《全唐诗》卷四八三,第5530页。又如聂夷中《田家二首·其一》: “父耕原上田,子劚山下荒。六月禾未秀,官家已修仓。”(76)聂夷中:《田家二首·其一》,《全唐诗》卷六三六,第7351页。讽刺、批判力度之大在诗歌史上实属罕见。此外,还有不少诗人诗作已近乎破口大骂,如白居易《杜陵叟》:“典桑卖地纳官租,明年衣食将何如?剥我身上帛,夺我口中粟。虐人害物即豺狼,何必钩爪锯牙食人肉?”(77)白居易:《杜陵叟》,《全唐诗》卷四二七,第4715页。李绅、白居易等人的这些诗作已经完全悖离了温柔敦厚的创作原则,其大胆直露的批判与讽刺是唐前文士普遍缺乏的创作态度,标志着文人写实诗歌的成熟,为后世文士批判社会树立起了典范。
中晚唐时期诗学复古,以及文人写实诗歌的大量出现,并不是偶然现象。两税法引发的民生疾苦、文士与官方政治的隔阂,以及儒家温柔敦厚的诗教观的衰落是其根本原因。唐前赋税沉重的历史时期屡见不鲜,却没有发生诗学复古,文人写实诗歌也未大量集中出现,原因在于主流文学话语权掌握在附庸于官方政治的文士手中。他们远离底层社会,没有切肤之痛,很难创作出写实性的作品。中晚唐文士则大都出自社会底层,与穷苦大众有着密切的联系,早期也大都不免赋税重压,且不乏像白居易那样曾受官府欺压者。这样的出身经历以及低微的俸禄,使得他们与官方存在隔阂,儒家温柔敦厚的诗教已经无法再克制他们的愤怒情绪。加之残酷的现实,中国诗歌史上的写实高潮终于到来了。
随着赋税矛盾越来越尖锐,形形色色的残酷现实和社会乱象为中晚唐文士提供了丰富的创作材料:描写百姓生活的窘迫,如张籍《促促词》、温庭筠《烧歌》、皮日休《正乐府十篇·橡媪叹》、杜荀鹤《田翁》;描写官府催逼赋税,欺压百姓,如王建《水夫谣》、张籍《牧童词》、白居易《纳粟》、柳宗元《田家三首·其二》、王贞白《田舍曲》;描写重税之下耕女、织女、采桑女等妇女的劳苦,如戴叔伦《女耕田行》、王建《当窗织》、章孝标《织绫词》、唐彦谦《采桑女》、司马扎《蚕女》;描写不堪重税而逃亡的流民,如张碧《农父》、聂夷中《咏田家》、陆龟蒙《五歌·刈获》、徐夤《东归题屋壁》;等等。这些诗歌全面深刻、细致入微地描写黑暗现实和庶民阶层的痛苦心声,是文人诗歌史上的新题材。从艺术特点上来看,大胆直露的批判与讽刺、激烈的情感抒发,丰富了诗歌的艺术手法。从体裁上来讲,绝句、律诗、新乐府、古体无所不包,拓宽了这些体裁的表现领域。
这些诗歌真实展现了中晚唐的社会生活画面,极具社会生活史的认识价值。试举一例,如关于两税法名目百出的问题,白居易《秦中吟·重赋》记载了一种名叫“羡余”(法外之税)的税目:“昨日输残税,因窥官库门。缯帛如山积,丝絮如云屯。号为羡余物,随月献至尊。”(78)白居易:《秦中吟·重赋》,《全唐诗》卷四二五,第4686页。白居易的这种实录笔法进一步强化了诗史精神,深刻地影响了后世诗人以诗为史的创作理念,如戴复古:“嘉定甲戌孟秋二十有七日,起居舍人兼直学士院真德秀上殿直前奏边事,不顾忌讳……伏读再三,窃有所感,敬效白乐天体,以纪其事,录于野史。”(79)戴复古:《嘉定甲戌孟秋二十有七日》,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54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33469页。
总体来看,两税法重压及儒学衰落背景下的中晚唐诗歌表现出两种不同的创作倾向,写自身而为苦吟,写他人而为写实。如果从生存压力大小的角度来看,或许能解释其诗风的差异性问题。苦吟派诗人大都极其困顿,或终生为布衣,如李洞等,或终生沉沦下僚,如孟郊、贾岛、方干等,儒学最难约束他们,因自顾不暇而关注自身苦难多于关注他人。李绅、元稹、白居易等写实派诗人则大都仕途相较顺利,生活相对富足,因此尚有余力关注他人的苦难。由此看来,同一时空中的制度、文化、诗人、诗歌呈现出了复杂的联动关系。宋代继续实行两税法,但文化及其他相关制度有了较大的改变,故其诗人、诗歌也呈现出了不太一样的面貌。正如刘杰所言:“宋诗中的民生书写逐渐摆脱传统的既定范式,开始形成自身特色。”(80)刘杰:《天心未均:论宋代民生诗中的社会分化》,《浙江学刊》2023年第6期。这也是一个值得探讨的文学与社会经济史交叉研究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