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顺宏 卜梦怡
提要:对于当代边疆地区极为丰富的文学现象,相当长的时期里,人们是从少数民族文学这一视角加以认知和理解的。少数民族文学这一学科概念在突出民族文化特质的同时又有局限在民族文化内部之嫌。回溯边疆地区的社会变迁和文化演进,不难发现,边疆地区的民族与文化融合与近现代以来民族国家意识转变紧密关联,正是这种融合与相互作用促成了边地创作的发生和发展。认为将相关创作现象置于“边地”这一文学地理空间,其审美内蕴可能会得到更为恰切的阐释,并且,其民族文化特质也或将得到更恰当的凸显。
汉语边地小说在新世纪的崛起是当代文坛引人瞩目的创作现象。阿来的《空山》《瞻对》《云中记》,范稳的“藏地三部曲”——《水乳大地》《悲悯大地》《大地雅歌》,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白雪乌鸦》,红柯的《乌尔禾》《生命树》,刘亮程的《虚土》《本巴》等一批有影响的长篇小说给读者带来强烈的心灵震撼;与此同时,宁夏“三棵树”(石舒清等)、“甘肃八骏”(王新军等)以群体阵容带给人们全新的阅读冲击。相对于当代文坛其他地区而言,如东南沿海地区和中原内陆地区,边地文学这种经久不息的热度是令人称奇的。那么,人们不禁会问,这种推动创作奔涌向前,一浪盖过一浪的内在活力究竟来自何处呢?其内在的根由何在呢?
上述与边地相关的文学创作,其中相当一部分与少数民族作家相关,我们过去是从少数民族文学这一角度加以认识和把握的。少数民族文学从理论上突出创作的民族属性,强调从民族特质上来把握创作的审美内涵和文化内涵。这对于我们更好地理解这类文学现象的成因和特质是有帮助的。但与特殊历史背景相联系的少数民族文学这一学科概念在体现其优长之时也显示了一定程度的局限。少数民族文学是在50年代中期提出,到60年代初期逐步形成的。有研究者认为1960年可以看作是少数民族文学的元年:“或许可以把1960年确定为‘少数民族文学’的诞辰年。就在这一年的中国作协第三次理事会上,老舍作了《关于少数民族文学工作的报告》,第一次用‘少数民族文学’概念作为正式的工作报告题目。”(1)姚新勇:《追求的轨迹与困惑——“少数民族文学性”建构的反思》,《民族文学研究》2004年第1期。少数民族文学的学科建设最初是与新中国的民族制度相联系的,带有明显的制度设计的特征。在政治上强调各民族平等性、主体性的同时,缺乏对少数民族文学发展历史过程的认识,从而在具体实践中把少数民族文学理解成了相对独立,乃至隔绝的样式。一提起少数民族文学,人们就会以为那是某一民族内部的自我表达,而对于其他民族来说似乎也不太相干。这其实既不符合此类文学的实际状况,也不符合提倡少数民族文学的初衷。20世纪90年代起,研究者已经意识到少数民族文学这一概念所存在的问题,如关纪新提出要在尊重少数民族文学各自特性的同时注意与其他民族之间的相互影响,相互联系的事实。他认为:“民族间的文学互动,正以前所未有的广度与力度在现实当中展开,想躲避开是不可能的,连被动地应付都会引来得不偿失的后果。我们对我国多民族文学应该各具独立发展范式意见的强调,正是在承认各民旅文学交流互动的总形势之下所做出的一种理论上的积极反馈。”(2)关纪新:《论各民族文学在互动状态下的多元发展》,《社会科学辑刊》1994年第6期。如果说,90年代研究者着重指出的是各民族文学间不可回避的相互联系,彼此互动的事实,以此反思对于少数民族文学隔绝、孤立的看法,那么,到新世纪以后,经过一段时间的沉淀,研究者对于多民族文学这一概念进行了进一步的理论思考和提炼,提出了一些更为明确的看法。认为只有真正确立“中华多民族文学史观”,(3)关纪新:《创建并确立中华多民族文学史观》,《民族文学研究》2007年第2期。从多民族文学的视角才能把握中国境内各民族各具特质而又互动共生的历史与现实状态,从而与“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国家认同要求相适应。
把握各民族文学不同内质的同时,强调各民族文学之间的相互影响,这不仅是一种观念性的要求,也是中国境内各民族相互联系的历史事实。总体的、宏观的把握有助于我们感知这种联系的基本态势和起伏走向,但相关的具体环节、特定时空的深入剖析则有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边地文学的发生机制和内在脉络。历史地看,自19世纪上半期以来,在边疆视域中,传统的天下国家观念向着现代的民族国家观念正进行着艰难的蜕变。在探讨中国文学的现代转变和现代发生时,我们集中谈论的是现代意识,或者说是有关现代个体“人”的观念。就此而言,可以说新文化运动给出了标记性的答案,“人的文学”和“白话的文学”使其成为清晰的可辨识的时间节点。暂且不论它在西方语境中的发生与发展,从中国近现代文化语境来看,现代人的观念与现代民族国家观念是互为表里,相辅相成的。对梁启超来说,所谓“新民”其隐含的意思其实就是“新国民”。对比之下,我们可以更清楚地理解鲁迅有关“个人”“个性”及“立人”的相关思考。与“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主张相联系的是鲁迅的“个性张,沙聚之邦,由是转为人国”(4)鲁迅:《文化偏至论》,《鲁迅全集编年版》,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第129、139页。的构想,即便在突出“立人”主张之时,鲁迅同样并未舍弃其“人国”理想。如果说,梁启超是由“国”到“人”,鲁迅则是由“人”到“国”。尽管五四新文化思潮及其开辟的新的文学潮流把更大的热情投入新人的呼唤和寻找之中,而现代民族国家作为另一重要维度也一直或隐或现地存在着,并且延伸到边地社会。“在近现代中国建构过程中,中国知识分子以扩大的中国民族概念将传统华夏边缘纳入国家疆界内,以维系在历史上与华夏有长久依存关系的边缘人群与地理空间。”(5)王明珂:《华夏边缘:历史记忆与族群认同》,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第251页。两者既相互规约,又存在某些抵牾,从而在一种颠簸的历史行程中向前坎坷地延伸。
虽然说边地文学或多民族文学同样也要涉及现代的个体人生经验,但是从地理空间和民族构成来看,它们无疑更多地触及民族国家这一层面的论题。因此,从边地文学或多民族文学的视角介入,过去那些隐而不彰的方面如民族国家层面或许能够得到更为醒目的呈现。从文学地理学的角度来看,地理空间从来就不是一种匀质的存在;地理空间总是包含着相应的人文内涵,打上了伦理的、政治的、文化的烙印。从宗教的圣地到俗世的故乡,人们都可以感受到某些地理空间的特殊意蕴。传统天下王朝向现代民族国家的转变包含着相应的地理意识的深刻转变。这里经过了一个漫长的冲突与磨合的过程,其中对于天下王朝地理空间概念的解脱就经历了漫长的过程。比如,人们一开始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在中国这个“天下”之外还有另外的地理世界。如面对利玛窦等人带来的新的地理知识,魏濬《利说荒唐惑世》一文中称,利玛窦以其邪说惑众,士大夫翕然信之。“所著《舆地全图》洸洋窅渺,直欺人以其目之所不能见,足之所不能至,无可按听耳。真所谓画工之画鬼魅也。毋论其他,且如中国于全图之中,居稍偏西,而近于北,试于夜分仰观北极枢星,乃在子分,则中国当居正中,而图置稍西,全属无谓。”(6)转引自刘再复、林岗:《传统与中国人 关于「五四」新文化运动若干基本主题的再反省与再批评》,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年,第331页。见徐昌治辑《圣朝破邪集》卷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也对艾儒略《职方外纪》所介绍的域外地理及相关事物评论道:“所述多奇异,不可究诘。”(7)《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71,第633页。这种情况下就不难理解,这种地理观念的转变绝不简单是一种知识的传播,它不仅触及广大的习俗层面,人们对于远方异域的想象,也深刻波及社会层面内涵,如何由传统的天下家国转变到现代的民族国家。中国自晚清以来,百年间对于外部世界的逐步接纳到其自身的艰难变革与重构似乎都离不开边疆地理和民族国家这两个核心要点。
大致说来,自清代中后期开始的百余年间,涉及民族国家主题的相关边地书写主要有三条脉络:一是清代中期的西北史地书写;二是晚清时期出现的有关中国西部边地的探险记;三是新文化运动前后出现的边疆游记。清代中期出现的西北史地书写者有祁韵士、徐松、张穆等。他们的边地书写既与个人的人生际遇相关,又与此一时期文化学术思潮的变动相关。祁韵士由于在宝泉局监督任上账目亏空,被革职后于嘉庆十年(1805年)流放到新疆伊犁。四年后遇赦回到京城。此前祁韵士已经对于西北边疆有了相当深入的研究,加上此间的实地经验,所以当伊犁将军松筠让他编新疆地方志的时候,可谓得心应手。最后成书的主要有《西陲要略》《西域释地》《西域闻见录》等。徐松则是因为私印《经文试帖新编》而被参刻,于嘉庆十七年(1812年)遣戍新疆,嘉庆二十五年(1820年)返回京师。除了整理祁韵士的《西陲总统事略》,还撰修了《伊犁总统事略》(即《新疆识略》)《西域水道记》《汉书西域传补注》等。张穆则是在整理和学习祁韵士和徐松有关西北边地著述的基础上,进一步延伸集中到对于西北蒙元史地的考索之中,撰有《蒙古游牧记》。此后姚莹在对康藏地区考察的基础上撰有《康輶纪行》,裴景福则在西北边地之行的基础上撰有《河海昆仑录》。这些都可以看作此前西北边地考察与撰述的进一步延伸。
晚清有关中国西部的探险活动涉及多方面的内涵,“十九世纪后半期以来,中亚一隅成为考古学上之宝藏,于是东西人士探险西陲者不绝于途”(8)向达:《十九世纪后半期西域探险略表》,载《西域考古记》,商务印书馆,2018年,第401页。。伴随这些探险活动出现了各种日记、探险记、旅行记等,其中最为著名的有斯文·赫定的《亚洲腹地旅行记》、伯希和的《伯希和西域探险日记》,以及斯坦因的《西域考古记》等。在这些探险、考古和旅行活动中,我们看到的是西部边地严酷的自然环境、奇异的人文风俗、令人惊异的历史和文化。伴随这些探索和发现的,还有对于中国历史文化的各种言说,乃至对历史文物的窃夺。这些莫不极大地刺激了中国知识者的尊严,震撼了中国知识者的心灵世界。
作为一种回应,中国知识分子对西部边地考察和书写明显增多,其中主要有谢晓钟的《新疆游记》、林竞的《西北考察日记》、刘文海的《西行见闻记》、马鹤天的《甘青藏边区考察记》、程先甲的《游陇丛记》、顾颉刚的《西北考察日记》等。
这三条脉络前后相续,同时也构成内在的张力与联系。清代中期的西北史地书写看上去是中国传统考据学的延续,并且在基本目标和使用的方法上也没有脱离传统考据学的范畴,但是,有关西北史地的书写已经包含着新的信息,传导出一种与传统的经史之学不尽相同的旨趣。王国维认为在清代学术演变大体可以划分为三个阶段:“国初之学大,乾嘉之学精,而道咸以降之学新”(9)王国维:《沈乙庵先生七十寿序》,《王国维全集》第八卷,浙江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618页。。这里谈及的自然是传统经史的经世致用之学,但“道咸以降之学新”就已经包含逸出传统经史之学的迹象。新的学术趋向其实也是新的现实处境的一种反映,此后有关中国西部边地的探险记,新文化运动前后的边疆游记都可以看作这一脉流的延续。这一过程中,可以看到人们对于西北边地的关切明显来自不断增长的民族国家危机感。但这种危机感又体现为相互矛盾的两个方面,一方面,无论是传统意识的牵绊,包括其中的天下家国思想和经世致用之学,还是现实经营和筹划力量的薄弱,都使得现代民族国家意识的产生还要经过一个艰难的摸索过程;另一方面,无论是知识的传播还是现实力量的传导,外部的刺激和压力都使得危机意识不断增强,这又使得民族国家意识在不断的碰撞之中渐渐呼之欲出。在这种矛盾的张力和联系中,民族国家意识是其延续性的主题,而边疆之地则是其主要的聚焦之所。
除了围绕逐步增强的民族国家意识展开之外,换一个角度来看,上述百余年间有关边地书写的三条脉络,从表达的内容来看,明显地可以区分为两个层面:其一是写实的叙录层面,其二是参校与探讨的学术层面。无论是早期的西北史地研究还是西方探险家的探险记,或是新文化运动前后的边疆游记,它们都有一个明显的边地实写和叙录的部分。这种实写的叙事层面与参校、探讨的学术层面有时是分开的,有时是合二为一的。如祁韵士的《万里行程记》记录了他西行万里的行程与见闻,东起山西寿阳的太安驿,西至新疆伊犁的惠远城,全篇以州府县镇的驿站为线索,描写沿途所见自然景观和风俗民情。文笔洗练精审,比如到甘肃泾州后所见边地景致:“瓦云趋泾,将下峻坂,见西来一峰插天,园秀可玩。又见群峦缭绕,烟树苍茫,极有致。次日访之,则汉时所谓回中也。西王母宫在其麓,有宋陶榖碑。城依山临水,形胜最佳。西有泾汭二水清流映带,心为洒然。因忆泾渭清浊,聚讼纷纷。”(10)祁韵士:《万里行程记(外五种)》,李广洁整理,山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12页。这里的“可玩”“有致”“访之”“洒然”足见行旅途中的体验和心境,可以说是一种“有我之境”。而到《西陲要略》这类史地著作中则主要是有关疆域、道路、山水的考察与考证,更多的是以客观角度的叙述。当然,这两个层面也可能融合在一起,比如姚瑩的《康輶纪行》和裴景福的《河海昆仑录》都是把边地纪行与史地研究结合在一起的,既有边地行旅的实感,也有相关史地材料的叙录与考辨。作品显得丰富而驳杂,既有学理性,也有趣味性。由于中国传统小说观念的包容性,《康輶纪行》还曾收录于民国年间的《笔记小说大观》。当然,这两者的分离还可以进一步地表现为不同作者的不同著述,即边地书写与边疆史地研究的分离。这时,我们看到既有边地叙事者所展开的相关研究,也产生了较为纯粹的有关边疆史地的学术研究。比如伯希和在探险过程中搜集了大量的第一手材料,形成了《伯希和西域探险日记》,在此基础上又进行了深入的学术研究,著有《敦煌遗书》《吐火罗语考》《支那名称之起源》《中国载籍中之梵衍那》等重要著述。正是相关的探索与发现,推动了人们对中国与西方接触史的思考,也推动了人们对于中国文明形成历史的思考与认识,针对这些问题产生了围绕中国边疆的国际汉学,如拉铁摩尔的《中国的亚洲内陆边疆》、羽田亨的《西域文明史概论》、威廉·巴托尔德的《中亚突厥史十二讲》等。当然,最为重要的是这种碰撞与接触对中国现代学术的助推与延伸,这里我们看到的是王国维、陈寅恪对于相关命题的拓展与深化。王国维一系列有关中国边地民族的考论,如《鬼方昆夷猃狁考》《西胡考》《西域井渠考》等。陈寅恪围绕唐代氏族融合的探讨,如《李唐氏族之推测》《李唐氏族之推测后记》《三论李唐氏族问题》等,这些显然都是具有深刻现实关切的学术问题。
无论是从经验感知的层面,还是从理性思辨的角度,挟裹在中国社会现代转型这一历史过程中,有关边地的书写与表达都不可能只是传统文化语境下的荒怪玄远,其间必然联结着这一社会与文化错动中种种历史变动的内涵。文学创作不是对某些固定命题的展开,而是在现实体验的基础上对人生意蕴的深入挖掘与探索。因此,对于文学来说即使是表现精神的深奥、心灵的微妙,事实上也离不开社会现实和历史文化的约束。中国社会的现代转型不仅带来中国广大乡土社会的剧烈变迁,也引起了边地世界的剧烈变迁,不过,它有自己的重心,即主要围绕边地书写的现实层面和民族国家的命题思考而展开。这样说来,当代汉语边地小说除了缘于创作主体差异性而造成的丰富复杂性外,其审美发生也存在着内在的序列性,它主要表现为以下三个相互联系的环节,即承载环节、互动环节和创生环节。
承载环节指的是创作中所涉边地世界固有的自然地理形态和社会文化状态,原生态与沉积性是其主要特质。当然,说“固有”也只是一种修辞性的用语,原生态是一个相对性的概念,主要是指遭遇现代文明之前世代累积而成的自然状态。无论是内地农耕文明还是边地的游牧文明在遭遇现代文明之前都有相对稳定的生产生活方式。张承志认为在蒙古草原的游牧生活发生现代转变以前已经延续了多个世纪,现代生活带来生产、生活方式的改变,习俗与情感方式也随之发生改变。(11)参阅张承志:《牧人笔记》,《张承志文集》(第6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5年。原生态的自然景观和生活方式可以从不同的方向加以感知,可较为直接地分为内部视野与外部视野。前述的大量游记、日记、探险记等,对边地世界的书写都带有外部视野的痕迹。这并不难于理解,当人们从外部进入到边地世界的时候,自然会形成一种与外部世界相比较、相参照的视野。作品中非常自然地表现出荒远、奇崛的景象,这不仅仅是一种自然景象,一定程度上也带有文化心理的色彩。其实,这种荒远、奇崛的意象在古代边塞诗中也是一个显著的特征,比如岑参、高适等诗作中的边地描写便非常明显,同时也是有意地强化着这种审美感受。对当代汉语边地小说而言,叙述的视角不可能仅只停留于外部的视野,作为边地世界向着外部打开的一个过程,与此相关的表达必然是内外兼容的视角,无论是从外部世界进入边地世界,还是从边地走向外部世界。总之,边地不再是一个隔绝、封闭的世界,而是一个内外交流、双向互动的世界。由此,边地世界原生态的书写中必然包含着从内部对于边地生活的体验。这在扎西达娃、乌热尔图、张承志、阿来这样的少数民族作家作品中看得更为清楚。扎西达娃的《西藏,系在皮绳扣上的魂》《西藏,隐秘岁月》等作品既可以从外部看到它的荒凉和原始,也可以从内部看到它的亲切与熟稔。带着与民航站或发射塔相联系的眼光,我们看到的就是一种结绳记事的原始状貌;而走进活佛的叙述我们则会感到一种生命与行为的贴近。《西藏,隐秘岁月》更是如此,作品置于前后一个世纪的大动荡的岁月中,但又是围绕廓康这么一个小村落进行的。外部世界虽然有着巨大的投影,但却是通过廓康这一孔洞进行滤光的。从这里我们看到迥异于外部的自然风貌,也真实地感受到一种全新的生活样式和生命体验。这种原生性在边地小说中的表现与乡土小说中的表现是有所不同的,乡土小说中的原生性往往与特定的村落、习俗结合在一起,而边地小说的原生性往往与特定的宗教情感、生活习俗等结合在一起。这同样并不难理解,乡土社会往往安土重迁,人们往往是世世代代生活在一个特定的乡野村落。而渔猎和游牧民族则是处于不停迁徙和移动过程中,并不会有什么大槐树下的李家庄之类的陈迹,但在移动之中却有着稳定的生活形态与习俗方式,一旦遭遇改变便要经受巨大的痛苦。
原生态并非一成不变,历史地看,它是一个不断沉淀,累积的结果。所谓沉积性不是一般地指作品的环境描写中带有历史文化的积淀,比如鲁迅对于“未庄”或“鲁镇”的描写,其中带有浓厚的中国乡村旧习俗的沉积;而是指有意识地让作品的进程处于不同的历史文化层面,然后让不同的叙事层面或相互映衬,或相互挤压,造成或强化,或变形的艺术效果。
大致说来,汉语边地小说的沉积性主要与两种文化传统有关:其一是口传艺术传统,其二是历史地理传统。所谓口传艺术传统是指世代口头流传的艺术方式。边地少数民族都是能歌善舞的民族,有非常丰富的民间歌唱,20世纪前期、中期和后期,王洛宾、雷振邦、胡松华等人分别到边地少数民族中间的采风都是很著名的例子。边地各少数民族都有非常强大的史诗传统,比如藏族有《格萨尔王传》,蒙古族有《江格尔》,柯尔克孜族有《玛纳斯》,还有各种英雄传说、民间故事等。这些史诗和民间故事从产生的时间来看相对比较晚近,比如《格萨尔王传》,有人认为虽有早期的萌芽,但主体部分产生于公元7到8世纪;也有人认为产生于公元11世纪,甚至是更晚的14世纪。(12)降边嘉措、吴伟:《格萨尔王传·前言》,宝文堂书店,1987年,第1页。徐国琼:《藏族史诗〈格萨尔王传〉》,见降边嘉措编:《〈格萨尔王传〉研究文集》,四川民族出版社,1986年,第38页。无论什么时间,这个故事还处在流传演变的过程中,是一种活态的史诗样式。相类似的例子还有《江格尔》,有人认为产生于公元6世纪前后,也有人认为到12世纪、13世纪才定型。(13)齐·艾仁才:《〈江格尔〉产生形成及定型过程》,《内蒙古师范大学学报》1987年第2期。格日勒扎布:《论〈江格尔〉产生年代》,《内蒙古社会科学》1988年第3期。这同样可以看出《江格尔》处在生长演化的过程中,也是一种活态的史诗样式。所谓历史地理传统是指特定地理环境中历史过程所沉积下来的内涵,它既带有中国历史地理学的一般特点,也与边地特有的自然环境和历史过程相联系。中国最初出现的史书中,边地是以地理形态作为其中的一部分,比如司马迁的《史记》中就有《匈奴列传》《大宛列传》。《汉书》虽然已经有了独立的“地理志”,却仍然延续了《史记》的做法,将边地的沿革放在传记之中,就是说以史志的方式来呈现特定的地理空间,有《西域》《匈奴》《乌孙》等。这样《地理志》的“志”在边地世界还带有“传”的成分,即更加突出的历史沿革和演述的成分。张贤亮的《绿化树》、张承志的《黑骏马》、阿来的《尘埃落定》《格萨尔王》等作品表明:无论是口传艺术传统还是历史地理传统,从沉积性的角度来看对于当代汉语边地书写都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它往往打下了作品最深厚的底色。
交融互动是当代汉语边地小说审美发生的另一重要环节。交融互动是现实生活中常有的现象,比如说,现代城市文明与乡村文明的交融与互动,这是现当代文学作品中习见的表达方式。这里所说的交融互动既包括多元一体之华夏民族内部各不同民族之间在历史与现实中的交融、互动,也包括创作中对于世界文学(文化)思潮的感知与呼应等。边地世界是一个多民族杂处共生的世界,无论是东北边地还是西北边地,抑或是西南边地,可能在某些区域存在着相对主体性民族,但没有一个区域是单一的民族区域。这里自然会出现历史进程、宗教信仰、生活习俗等各个方面的交融、冲突与汇流。这种融汇其实也就是作品展开的现实生活内容,自然会涉及到创作中各个方面,如情节的展开、人物的塑造、主题的提炼等。此外,边地书写中往往受到国内文坛主流思潮的影响,比如20世纪60年代以社会改造为主题的文学叙事,90年代的新历史小说等都打上了鲜明的主流文学话语的印记。从更宽阔的视野来看,这种交融互动还可能发生在边地文学与外国文学思潮之间,比如,藏地寻根文学对于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呼应,新世纪边地生态文学与西方生态文学思潮的关联等。并且,交融互动从来都不是单方面的,交融互动之所以发生,其机缘本身就包含在边地这一特殊的文学地理空间及其特有的历史文化之中,反过来,它也会作出基于这一条件和机缘的回应,从而丰富与增强中国文学的话语表达与创造活力。
交融互动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层面,就是语言表达层面。就书写和表达的语言来说,当代汉语边地小说所使用的是汉语,但应该注意的是这里的汉语是民族(国家)共同语的意思,并不仅仅是汉族语言层面上的语言。汉族与汉语的关系可能需要置于非常复杂的历史过程中加以把握。而汉语作为民族(国家)语言是全民族共同的表达媒介,也是各民族不断融通的结果,其中自然包含着少数民族作家的探索和贡献。即如阿来所言:“在这种不断地扩张中,不断有像我这样的过去操别种语言的人加入。这种加入也带来了各种不相同的少数民族文化对世界的感受,并在汉语中找到了合适的表达方式。而这些方式与感受在过去的汉语中是不存在的,所以,这种扩张带来了扩大汉语丰富的可能。”(14)阿来:《汉语:多元文化共建的公共语言——在中韩作家对话会上的演讲》,《人是出发点 也是目的地》,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305、312页。这种语言的交融在较为直观的层面上表现为一些新的语汇和表达方式的渗透和汇入,主要是少数民族语言的汉语注音式表达。比如霍达的《穆斯林的葬礼》,张承志的《黑骏马》《西省暗杀考》《牧人笔记》《金牧场》等作品或以文下加注的做法,或采取文后单词转写列表的方式,由此而带入一个相应的生活与心灵世界。
当然,语言的交融互动不仅仅带来语词的增生,它还包含着新的语言感觉和审美体式的形成。对于少数民族作家的汉语写作,阿来还认为:“在我比较熟悉的少数民族作家群体中,好多人在汉语使用方面越来越娴熟的同时,也越来越具有本民族的文化自觉,就是这些人,将对汉语感受能力与审美经验的扩张,做出他们越来越多的贡献。相信有朝一日,为汉语这个强大语言做出建设性贡献的名单中,将越来越多出现非汉族人的名字。那时的汉语,将成为一种更具有公共性的语言。”(15)阿来:《汉语:多元文化共建的公共语言——在中韩作家对话会上的演讲》,《人是出发点 也是目的地》,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305、312页。在一种趋于僵固的语言表达中注入一种新的陌生化的审美经验,也必将带来一种语言言说与表达的活力,从而使作品在语言文体层面得以重新塑造。藏族批评家丹珍草认为,“处于边缘的多元民族文化以更自由更灵活的语言形态应对正统的、森严的汉语传统文本语言”,使得“阿来文本的叙述语言因此具有了属于自己的独特性、丰富性”(16)丹珍草:《“在两种语言之间流浪”——《尘埃落定》的多文化混合语境》,《民族文学研究》2008年第4期。。简洁明快与诗意化相结合的表达方式表明阿来小说在语言上的创造性,或者说阿来把不同文化间穿行的审美经验最后沉淀在语言的表达上。
融会创生是当代汉语边地小说审美发生的又一重要环节。融会创生与交融互动是前后相继,相互联系的环节;不过,交融互动主要侧重于边地这一特定地域背景所形成的彼此关联和相互作用,融会创生则意在突出这相互作用所形成的新的审美感悟和审美意蕴。从现实经验的处理来看,审美路径的不同完全可能导致不同的审美风貌和审美意蕴。比如,当代乡土小说创作中人们所熟悉的乡村叙事,在刘亮程、阿来这些边地作家的笔下便与内地作家的创作呈现出较大的差异。莫言、贾平凹、张炜、阎连科这些作家笔下的乡村叙事中,有关乡村的童年记忆,以及人们谙熟的乡村经验,置于现代文明视野之中,或展示对于落后习俗的批判与针砭,或展现乡土远去的怅惘与失落。无论是偏向于情感还是偏向于理性,无论是冷峻还是温婉,所呈现的乡土经验并未发生根本性的变形。但在阿来和刘亮程等作家的笔下,经由“边地时空”所呈现的乡村世界则完全不同。无论是阿来的《空山》还是刘亮程的《虚土》,所呈现的不只是一个更远更偏僻的乡村世界,不是一个感情强度或意识密度发生了差别性变化的问题,而是事物的形状发生了变化。这些作品中,审美的聚焦点似乎发生了某种偏斜,传统/现代似乎不再是乡村叙事的精神轴线;我们看到作品突出和放大的是人性的伦理状态和生命的存在状态。《空山·随风飘散》中,桑丹母子在村子里遭人误解,从离开村子到跟兔子奶奶一起寻求解脱,格拉就像村子里一闪而过的影子,一缕飘逝的风。“这个时代神灵已经远遁了”(17)阿来:《空山》,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第41页。,人们的心灵变得冷酷而坚硬。《空山·达瑟与达戈》中古老的箴言一旦打破就如同心灵打开了机栝,善与恶之间没有了界限,欲望就如同泄出闸的洪水。《虚土》中,在时间的错落中感受与省思人的生命行程。生命在光与影、梦与幻的形态流逝中,有了新的蕴含和意味。生命既是荒凉旷远的,又是逼真如在眼前的。很明显,这与我们所熟悉的乡村叙事拉开了距离。它不再是一个通常的乡村叙事的远方版,不再是一个圈层结构的外部涟漪。在各种机缘、潮流的碰撞聚合中,有新的审美经验逐渐凝结和创生。对此,刘亮程从他的创作出发做过这样的表达:“新疆这个地方可能出这样一种作家,他把一个地方的自然人文都消化了,在这种环境中浸泡多年,突然有了一种对于这个世界的全新认识,然后成就了一个作家。”(18)刘亮程:《新疆无传奇》,《回族文学》2013年第3期。
从历史文化记忆的延伸来看,同样也会由于社会的变迁、文化的碰撞,从而融会创生出新的审美经验。历史文化记忆本身是一个相对宽泛的概念,这里我们主要指史诗这类最能体现民族原初文化记忆的文学形态。基于这种原初文化记忆的小说重构在当代边地汉语小说中也是一个引人瞩目的现象。红柯的《复活的玛纳斯》、阿来的《格萨尔王》、刘亮程的《本巴》是这方面的代表性作品。我们知道,我国少数民族有三大著名史诗,也就是柯尔克孜族的《玛纳斯》、藏族的《格萨尔王传》和蒙古族的《江格尔》。而前面的三部小说正好对应着这样的三部史诗,某种程度上这些小说利用了上述三部史诗的一些故事情节和人物描写;但是,我们绝不应该说上述三部小说是对这些史诗的复述和改写。可以说,三部小说不是在水平意义上对史诗进行拓展和延伸,完全是新的精神层面上的审美创造。这种审美创造把那种传唱者与听众相融合的史诗传唱活动转化成个体性的审美创作活动。从几部作品对于“奇”(史诗传唱人)的塑造即可看出,它与史诗传唱,史诗复述处于不同的层面。小说中“奇”的出现让史诗降格为小说的内容,从而把史诗的神圣性还原到现实生活的维度。但是,细加思量,这一转化并非依赖创作者个体自身所能完成。它关联着更为深广的历史文化的变迁与聚合,至少包含着这样两个方面的内容:一是边地社会原有社会形态的变迁;二是这一变迁过程中与内地社会、文化的碰撞和融合。
《复活的玛纳斯》中,史诗英雄的崇高感,最后的悲剧结局无疑衬托出了当代农垦军人创业的悲壮色彩。阿来《格萨尔王》中,伴随晋美传唱的,还有他一路的探索和困惑。他行走四方,很想知道这史诗中的故事真实性究竟如何,尽管这可能构成对于天神的冒犯。《本巴》借助于史诗情境对人的不同生存状态进行了透视,由此也构成对于人的存在意蕴的反思。这些显然是作者极富个性化的创作审美活动,是与作者特有的人生经验和艺术经验相联系的。但不可否认,作家们这种人生经验和艺术经验又深刻地根植于当代边地社会历史性的变动,及不同民族文化的深刻融合之中。可以说,正是由于对这种大的历史变动和文化融汇的敏感,才促发了相应的审美经验。
对于汉语边地小说,我们过去习惯于从少数民族文学或不加区分的(现)当代文学这样的角度加以认识和解读;作为少数民族文学,我们强调其民族文学传统和民族文学特质,作为当代文学我们又倾向于强调它们与内地文学共通的精神内涵、审美特点等。这种未经充分审理的先在框架使我们的解读难免陷入偏颇,在具体的文学现象的解释上常常带来削足适履的尴尬。比如说,把一些作家纳入少数民族的解释框架,首先身份确定上就是一个难题,像张承志这样的作家,究竟是作为蒙古族作家还是作为回族作家呢?再者,作为少数民族作家揭示其民族传统和民族特质自然是必要的,但这是不是其创作的主要审美内涵呢?就此而言,这些作家创作与传统的民族故事、民族传说又有何区别呢?因此,这种过于强调作家民族身份认定的少数民族文学学科概念,既有其特定历史话语色彩,也显示了一定的局限性。然而,如果过于忽略边地作家创作的民族性内涵,同样也可能造成认知上的遮蔽,比如把边地小说纳入寻根文学,纳入新历史小说,纳入非虚构创作,作为一个统一的文学现象来解读,往往会造成对边地文学特有的审美发生和审美内质的忽视。这就要求我们对边地文学的发生有进一步的认识,比如说,当代汉语边地小说为何如此活跃?其内在的推动力何在?换句话说,当代汉语边地小说审美如何发生,其审美经验循何种路径延续、变化?由此出发,我们对当代汉语边地小说崛起的内在动力、审美意识以及由此形成的审美特质才会有更确切的体会与把握。
从审美发生的角度,我们可以发现纷繁复杂的文学现象在“边地”这一空间范畴里可以获得较为合理的综合性把握。不同民族的交错,不同地域、不同文化的差异可以恰当地统一于“边地”这样的文学地理学概念里。在此文学地理学视野中,我们可以看到边地文学更加久远的历史视野。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边地世界如何在国家历史变迁中熔铸其政治和文化的身份;可以看到近现代边地文学如何得到初步的萌生,当代少数民族文学作为一个学科又如何得以确立并获得跳跃式的发展;而20世纪80、90年代和新世纪边地文学的进一步发展终于让人们意识到单纯的少数民族文学概念难以囊括这样纷繁的文学现象。从“少数民族文学”转向“边地文学”,看上去似乎是降低了其中的民族学内涵,事实并非如此,这里只是意识到其中民族文化内涵的交错性和复杂性。从表达的语言载体来说,所谓边地文学既可能是民族国家的语言形式,也可能是民族的语言形式,当然,也可以呈现为一体两面彼此丰富的形式。我们这里侧重汉语形式,除了它是民族国家(并非单纯汉族)的语言形式之外,还因为它具有更大的涵盖性。比如,不同民族区域除使用本民族语言外都用汉语创作,都面对大致相同的读者群,都有相类似的发表和出版路径,都有大致相同的文化环境和批评环境。除了这种覆盖性之外,还包含着对边地/内地相互关联的意识,这种关联也构成了边地世界百年间社会变迁的文化记忆,构成了传统/现代冲突背景中作家的启蒙意识、批判意识等。因此,我们认为,只有充分意识到边地/内地相互间的区别与联系,意识到各种要素间的相互作用与转化,对于边地文学审美发生的把握才可能更为接近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