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卫东 宣 杭
提要:日本经济学家河上肇认为,经济发展应该以“劳动的游戏化”为目标。他指出,劳动是当下人们生活中痛苦的主要来源。劳动导致的痛苦,除了肉体上的劳累还有精神上的疲惫。精神疲惫往往缘于劳动是实现其他目标的手段,而非目的本身。人们在完成劳动后,并没有直接实现目标并获得满足感。相反,人们在进行游戏时能够得到实时的反馈,并使人快乐。为此,河上肇希望使劳动成为游戏一般的行为,使劳动成为目的本身,让劳动的趣味性减少劳动带来的痛苦。更好地实现“以人民为中心”的中国式现代化,真正实现人的全面发展,要求我们协调经济发展方式和劳动者幸福感之间客观存在的矛盾,切实做到经济与劳动者幸福感的共同增长。在这个意义上,河上肇的“劳动的游戏化”思想具有相当大的启示价值。
劳动在财富的创造中发挥着重要作用。英国古典经济学、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均强调劳动是社会财富的源泉,边际学派也将劳动视为一种重要的经济资源。经济学研究的主要目标是创造更多的财富以及更合理地分配财富。为了创造更多的财富,提高劳动效率、劳动强度,增加劳动时间,自然就成了经济学实现经济增长这一目标的重要手段。然而,奈特指出,“生产性活动占据了大多数人的大部分清醒时间,我们就不应该不经思索地假定生产是一种手段、必要的恶,或为追求某种完全外在于生产过程的价值而做出的牺牲”。(1)Frank Hyneman, Knight, The Ethics of Competition, Transaction Publishers, 1997, p.59.麦金泰尔也认为,我们关注财富问题,却并未区分财富所包含的两种价值,即内在价值与外在价值的区别。将劳动作为一种手段就忽略了劳动的内在价值。而在当前社会中,对外在价值的追求掩盖了对我们内在价值的关注,这使得人们的生活变得单薄、失去价值感。(2)麦金泰尔在文中通过一个以下棋来赢得奖金的小孩的例子来说明这两种价值的差异。赢得棋局这一目标同时包含内在与外在两种价值,孩童可以通过作弊来赢得奖金这一外在价值,但他想要享受到内在价值(如对弈的快乐与棋技的增长)就必须潜心学习下棋的技艺。麦金泰尔指出内在价值与人的自我实现和德行活动有关,并必然伴随着快乐的感觉。参见Alasdair, MacIntyre, After Virtue, A&C Black, 2013,p.199.
20世纪的日本经济学家和马克思主义者河上肇也对劳动与财富增长之间的关系进行了思考。他认为在当前的社会生活中,劳动是人们痛苦感的主要来源。劳动会使人感到身体疲劳和精神疲惫,给人们带来痛苦和劳累的感觉。经济学应该以改善人们的生活质量为目标,社会中财富总量的增加或是更公平地分配社会中的财富仅仅是该目标的一部分。经济发展也应该以减少劳动带来的痛苦为目标:“经济学的目标一方面是创造更多的财富,另一方面,则是减少劳动带来的负担……因此,经济学就是一门研究财富的科学和研究劳动的科学。”(3)《河上肇全集》第五卷,第301、302页。本文引用的河上肇著作内容,均引自杉原四郎、一海知义等编的《河上肇全集》,岩波书店,1985年。
不过,河上肇指出,减少劳动的痛苦不能以单纯地减少劳动时间来实现。在生产方式及由此决定的劳动强度不变的情况下,减少劳动必然导致总体财富产出的减少。因此,“实现财富的增长”这一目标,就与“减少劳动的痛苦”相矛盾了。河上肇还指出了经济发展的这两个目标之间存在的另一矛盾:分工的运用、技术的发展以及机械的使用,虽然显著提高了生产力并创造了更多的财富,但却没有直接减少人们的劳动量或劳动强度,反而加剧了劳动导致的痛苦。
如何在保持财富生产不断进步的同时,又能减少劳动带来的痛苦,或者说,如何在减少劳动痛苦的前提下,保持财富生产的进步?为此,河上肇提出了“劳动的游戏化”这一方案。“劳动的游戏化”旨在将劳动变成类似游戏的活动,(4)河上肇将人类的一切肢体运动都称为“活动”。强调劳动本身的乐趣与价值,使人在劳动过程中获得精神上的愉悦和满足,并减少劳动者的精神负担。如此,就能在不降低生产力的情况下减少劳动带来的痛苦感。
“劳动的游戏化”不仅体现了河上肇在经济学研究中的问题意识,也体现了他对社会发展目标的思考。“劳动的游戏化”中包含的社会主义思想,也成了他最终接纳马克思主义、成为马克思主义者的关键。本文将对河上肇“劳动的游戏化”思想、具体方案及其与马克思主义思想之间的关系等进行初步考察,并讨论“劳动的游戏化”思想的现实意义。
和亚当·斯密等古典政治经济学家一样,河上肇认为劳动作为人类活动的一种形式,本质是付出与牺牲,它会给人带来痛苦。(5)《河上肇全集》第五卷,第238、292、302页。他指出,劳动导致的痛苦是当前社会中人们感受到的不快情绪的最主要来源。一方面,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所进行的绝大部分活动,都是以劳动的形式进行的;另一方面,在当前社会中,几乎所有人都需要通过劳动来保障自己的生活。因此,即便“人人都想逃避这种痛苦”,劳动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是无法逃避的谋生的重要手段。(6)《河上肇全集》第五卷,第238、292、302页。在《经济学的根本概念》中,河上肇指出,“经济学讨论的财物,就是依靠人的劳动生产出来的财物”,而劳动在创造财富的同时,也在“损耗”着劳动者的肉体与精神。(7)《河上肇全集》第五卷,第238、292、302页。因此,如何减少这种“损耗”就成了河上肇进行经济学研究的目标之一。
任何人类行动都会导致肉体的劳累,劳动必然会导致肉体的劳累与精神的疲惫,这是自然现象。想要减少肉体上的劳累以及由此产生的不快感受,就必须要减少人的活动,或是降低活动的强度。河上肇列举了几项减少人类行动的举措,如:实行分工制生产,将人从烦琐复杂的劳动中解放出来;均摊劳动,现代社会将劳动的责任从奴隶制社会中的一部分人(即奴隶)转移到社会中的全体人身上;运用工具,借助机械、自然、牲畜的力量进行生产;等等。(8)《河上肇全集》第五卷,第297页。类似的内容也可见《河上肇全集》第六卷,第39页。
同时,河上肇也以分工来说明了劳动如何导致精神上的疲惫。分工将人限制在一个狭小和压抑的空间中,同时强迫人进行细碎、机械重复的大量劳动。“人可能一生就只能在一件工作的千分之一上消耗,而因此人丰富多样的个性就在分工中被磨灭了,他们不能发挥自己的长处”。从事这样无趣、重复劳动的人将会感受精神上的厌倦和痛苦。河上肇认为,这种精神上的疲惫甚至使人类失去了进步、向上的动力,再无精力进行创造性的工作。(9)《河上肇全集》第六卷,第20页。
河上肇发现,减少劳动导致的精神上的疲惫要比减少肉体上的劳累更为困难。如何减少劳动带来的精神疲惫,他从儒家思想关于求道和快乐的论述中获得启发,提出了全新的思路。他指出,“《中庸》写道,‘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人们追求快乐是天性,因此求道的极致也就是得到至高的快乐。排斥享乐并非圣人真正的目的,相反,追求这种至高无上的快乐,才是求道之人的终极目标。因此,孔子才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求道以其自身为目的(道は其れ自身を以て目的とすべし)。当以其自身为目的时,人们才能感受到求道带来的快乐。若是将其作为获取名利的手段,那么求道就成了一件甚至不值一提的事情了……天下万般事物,都有这一道理”。也正因此,颜回“一箪食,一瓢饮”的贫瘠生活在孔子看来才是快乐的。(10)《河上肇全集》第五卷,第31、202、203、297页。
孔子对该问题的论述,不仅为追求快乐的正当性进行了辩护,还让河上肇认识到了快乐的真正源泉。求道、求知是耗费精神的活动,孔子、颜回等儒家学者却能以此为乐,河上肇认为,正是因为他们不是将“求道”作为获得名利金钱的手段,才能享受“求道”带来的快乐、获得成功。河上肇将这个结论从“求道”延伸到了人的游戏行为当中。他发现,单从体力的消耗来看,许多游戏并不比劳动来得轻松,但人在进行游戏时往往不会感受到不快和厌恶的情绪。例如,“原始人会围成一圈,彻夜舞蹈。最终,他们舞到脚部出血,甚至累到无法站立”,这样的游戏必然会使肉体极度疲惫,并带来痛苦的感受,然而跳舞的人们却是非常快乐的,他们自愿参加这样的游戏且乐此不疲。(11)《河上肇全集》第五卷,第31、202、203、297页。如何阐明并消除游戏与劳动之间的差异,使劳动变得如同游戏一般,就成了减少劳动在精神方面“损耗”的关键。
那么,是否存在这样的可能性,即一种人的活动,既是劳动又是游戏呢?河上肇认为,这是完全可能的。其实早在十八世纪,亚当·斯密就曾指出:“未开化社会视为最重要的渔猎,在进步社会,却成为最愉快的娱乐。古时为必要而渔猎,今日却为消遣而渔猎。”(12)亚当·斯密:《国富论》上卷,郭大力、王亚南译,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92页。而河上肇也观察到了这一现象。他写道:“登上高山、降入深谷,辛苦算计、身心俱疲的打猎人,他们为什么还能感受到快乐呢?那正是因为他们没有将打猎作为一种谋生的手段。不论事情有多么艰难,若不是成了其他事情的手段,都不会带来太大的痛苦。因此,以狩猎为业的人,他们虽然也从事同样的工作,但这同样的活动,对他们而言就不是快乐而是痛苦了。他们夏日汗流浃背、冬日手部皲裂,为的仅仅是养活家中的父母妻子。对他们而言,狩猎又哪能称得上是一种娱乐呢?与赏梅的客人看着同样的梅花,闻着同样的梅香,但在人群之中售卖茶与酒的贩子,却只是在担忧客人稀少。这些贩子感受到的,也不过是心中的苦楚烦闷……任何活动,只要是以其自身为目的便是快乐的,而一旦成了实现其他目的的手段,就成为一种痛苦。”(13)《河上肇全集》第五卷,第31、202、203、297页。
因而河上肇指出,人在进行同样的活动时会产生何种感受(是辛苦和劳烦,还是快乐和收获),取决于劳动者自身是将该活动作为目的本身,还是实现其他目的的手段。在斯密提到的例子中,打猎与钓鱼,作为目的本身就成了游戏、娱乐,而作为手段,则成了生产力低下的劳动,使人感受到精神上疲惫以及肉体上的痛苦。在河上肇提到的例子中,虽然猎户、小贩所处的环境、进行的活动,与打猎的贵族和赏花的客人无异,但因为他们心境不同,感受也截然不同。
在《经济学的根本概念》中,河上肇再度讨论了狩猎与赏梅的例子,他将人的活动分为“目的内在的活动”(活动的目的是其本身),和“目的外在的活动”(此活动是实现其他目的的手段)。(14)《河上肇全集》第五卷,第31、202、203、297页。通过分析这两种活动的差异,河上肇进一步阐明了目的与手段分离是精神痛苦的原因。
他指出,对于那些“目的内在的活动”,目的的实现是与活动的进行同步达成的,或是目的的达成与活动的结束几乎在同一时间,如人们在赏花时就感受到了赏花的快乐,以及在猎取到猎物的同时,狩猎的活动就结束了。然而,对于那些“目的外在的活动”,情况则截然不同。这类活动的目的实现与活动结束之间存在着较长的间隔,而且通常伴随着极高的不确定性。在前者的情况中,人们几乎可以立即感受到这些活动所带来的愉悦,而后者——“目的外在的活动”——则不同。例如,带有谋生性质的狩猎,虽然狩猎的活动已经在捕获猎物时结束了,但要实现其目的(即谋生),猎人还需将猎物出售、获取金钱,然后购买生活必需品。并且,即使在完成这一系列过程之后,谋生的目的也不是一劳永逸地实现了,为了维持生计,猎人需要持续不断地进行狩猎。这就导致了人们在完成一项精神耗费较大的活动后,很难立即得到愉悦的回报,进而导致了人们的焦虑与痛苦。(15)《河上肇全集》第六卷第52、46页。
河上肇发现,社会发展和经济进步加剧了人类活动中目的与手段的分离。他指出,在原始社会中,人们往往没有长远的计划,他们的活动通常局限于眼前的欲望。因此,即便活动的完成和目的实现之间存在一定的分离,欲望通常也能够迅速得到满足。但现代社会的情况却有所不同,人们的活动更加复杂,个人生存更加依赖他人,实现欲望的手段也变得困难和多样。这使得人们的活动与欲望实现之间的距离变得越来越遥远。(16)《河上肇全集》第五卷,第304页。
在现代社会,劳动就是一个最典型,也是最主要的“目的外在的活动”。河上肇指出,“劳动不仅仅是肉体的行动,还伴随着意志的活动。在劳动时,人们往往期待着目的的达到,并在目的达到的同时感到满足。但劳动是‘目的外在的活动’,满足的实现往往是和劳动的结束相分离的,这种分离导致了人在精神上的痛苦”(17)《河上肇全集》第六卷第52、46页。。
为减少劳动所带来的精神上的痛苦,如何将人们的劳动作为目的本身成为了河上肇经济学研究的主要方向。他提出的“劳动的游戏化”这一解决方案,就希望将劳动转化为类似于游戏的活动,使劳动者以劳动本身为目的,并在劳动过程中获得愉悦以减轻劳动所带来的痛苦。
河上肇认为,实现“劳动的游戏化”有以下四个先决条件:
一个活动是劳动还是游戏的关键,并不在于这个活动的形式,而在于该活动是作为手段还是作为目的。然而,要将一个活动从手段转化为目的,仅依靠改变观念是不可能实现的。河上肇指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每个人都需要为自己的生存负责,生存是人的基本需求,自人类文明诞生以来,劳动一直是人们谋生的主要手段,生存的压力是劳动无法成为目的本身、无法被视为游戏的最大障碍。因此为实现劳动的游戏化,就必须将人从以劳动谋生的境遇中解放出来。
河上肇将资本主义社会之前的生产方式称为“自给自足的生产方式”,即以个人、家庭或村庄为单位,自给自足地生产所需的物品来维持生计的生产方式。在这种生产方式中,劳动虽然也是谋生的手段,但与满足自己生存需要之间的联系较为紧密,劳动的完成与目的的实现之间的间隔较短。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使这一情况进一步恶化了。在当下的“经济社会”中,人们更加依赖他人的劳动产物维持生活水平,而不仅仅依赖自身的劳动所得。因此,人们只能通过售出劳动获得金钱,再以金钱来购买商品,并满足自己的需求。在这一过程中,劳动就越发成为一种手段。他写道:“在今日的社会,一切生活的必要物都需要以‘购买’的形式来获得。但是我们却没有可以用来购买的资金,也没有什么其他能够出售的货物。因此,除了自身的劳动力之外一无所有的无产者,为了维持生存就只能将自己的劳动力出售……成为资本家的所有物……,所有物的特征就是没有自身的目的,而成为达成所有者目的的工具、手段。”(18)《河上肇全集》第十二卷,第153、154页。
河上肇承认,当下人们的生活水平,已经普遍地超过了原始的自给自足水平。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生活方式有助于调动人的积极性、更好地配置资源,也有助于提高生产力进而增加社会中财富的总量。(19)《河上肇全集》第一卷,第148页。但是这种经济发展模式却并未将劳动痛苦的减少作为目标,更完全忽视了劳动者的生存状况,资本家利用了“对自己资本的无限制支配权”来获得“对雇佣劳动的无限制支配权”,(20)《河上肇全集》第二卷,第340页。人们依旧“为了生活,便不得不进行劳动”(21)《河上肇全集》第五卷,第45、238、242页。,这样的劳动往往不是出于自愿,也不可能将劳动本身作为目的。
因此,河上肇希望国家来承担该责任。他希望实施全面的福利保障政策,使所有人在不工作的情况下,依旧享有基本的生存保障。(22)《河上肇全集》第五卷,第45、238、242页。只有保障人的基本生存,使人在不劳动的情况下依旧能够保证一定的生活水平,才能将劳动从求生的手段中解放出来。如此一来,劳动对于个人而言,就不再是一个强制的、不得不进行的活动了,也就达成了“劳动的游戏化”的最根本要求。(23)《河上肇全集》第六卷,第36页。
赫伊津哈认为,游戏的一大特征是“自由与真正的自主”,“游戏是多余的……游戏可以推迟,可以随时叫停;它从来不会受制于身体需求或道德义务;它从来不是一桩差事(task)”。(24)约翰·赫伊津哈:《游戏的人:关于文化的游戏成分的研究》,傅存良译,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 1996年,第9页。穆勒也指出,“是否有离开某种工作的自由往往是痛苦和快乐的分水岭”。(25)约翰·穆勒:《政治经济学原理》上卷,赵荣潜等译,商务印书馆,2020年,第242页。和这些思想家类似,河上肇同样认为,使每个人拥有自由选择劳动岗位的权利,是实现“劳动的游戏化”的重要前提。
然而,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劳动者并不拥有这种自由。河上肇比较了奴隶社会与资本主义社会中劳动者的差异后指出,奴隶社会中劳动者主体,是作为他人的工具、实现他人目的的奴隶,这些奴隶的生活毫无疑问是痛苦的。但在当下的资本主义社会中,谋生的劳动者相较于奴隶看似是自由的,实际上却同样可悲。这些劳动者看似有自由更换工作、脱离资本家控制的选择权,但是受制于种种条件,无论是主动辞职还是被雇主辞退,他们往往一离开当前的工作岗位,就难以顺利找到其他的工作,并进而失去了求生的能力。因此,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劳动者往往没有主观意愿离开的工作岗位,他们极有可能一直从事着自己厌恶的工作。河上肇认为,这种“隐形的强迫”要比奴隶制中制度化的主奴关系更加可悲。
河上肇将这种强制称为“非人格的强制”,即:劳动者受到的约束并非来源于具体的个人,而是来自社会、文化的压力(例如,被开除的雇员会被整个行业排斥)和生存的压力(例如,劳动者微薄的积蓄难以支持他们找到新的工作)。这种非人格的强制掩盖了劳动者自由遭到侵害的现象,劳动者看似是自由的,但实际上依旧是被压迫的“自由的奴隶”。(26)《河上肇全集》第十二卷,第159页。
因此实现“劳动的游戏化”必须首先建立一个自由的劳动市场,保证劳动者拥有全面的择业自主权,将劳动者从“自由的奴隶”状态中解放出来。河上肇指出,即便劳动者没有生存的压力,若他们无法自由地从当前的工作中退出、自由地进入自己喜欢的行业进行劳动,那么“劳动的游戏化”就无法实现。并且,河上肇还强调,自由的劳动市场必须以劳动者享有全面的自由为基础。他要求保证户籍的自由流动、发展交通建设以保证劳动力的流动,并且要给予劳动者足够的教育,这样才能使其免于受到文化与环境的限制,并找到自己乐于从事的职业。(27)《河上肇全集》第五卷,第45、238、242页。
乍一看,河上肇对分工似乎持有两种完全相悖的观点,他一方面批评分工加剧了劳动者在劳动中受到的精神损伤,但是他也认同在更大的范围中推广分工、细化分工将有利于实现劳动的游戏化。然而,仔细考察,河上肇对分工的这种态度并不矛盾。当劳动者被强迫从事细碎的分工劳动,并无力从这种分工劳动中脱身时,这样的劳动必然是痛苦的。反之,即便劳动者有权自由选择工作,若当前的劳动市场中不存在他愿意从事的劳动类型,那么劳动的游戏化依旧难以实现。河上肇认为,分工能够解决这一问题。他在《经济社会的终极理想》中指出,实现“劳动的游戏化”要求分工变得更加发达,分工可以“为每个人提供趣味相投的,可以安身立命的职业”,就如同让几位各有所长的画家一同绘制一幅画,而每个画家都能自由选择自己擅长和乐于绘制的部分,分工可以“创造更多、更人性化的劳动岗位,并且为劳动者提供更多的选择机会”。(28)《河上肇全集》第五卷,第243、45、35页。
河上肇对分工的两种观点恰好说明了游戏化的劳动与作为谋生手段的劳动的区别。就如马克思所说:“当分工一出现之后,每个人就有了自己一定的特殊的活动范围,这个范围是强加于他的,他不能超出这个范围:他是一个猎人、渔夫或牧人,或者是一个批判的批判者,只要他不想失去生活资料,他就始终应该是这样的人。而在共产主义社会里,任何人都没有特定的活动范围,每个人都可以在任何部门内发展,社会调节着整个生产,因而使我有可能随我自己的心愿今天干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猎,下午捕鱼,傍晚从事畜牧,晚饭后从事批判,但并不因此就使我成为一个猎人、渔夫、牧人或批判者。”(29)《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第37、38页。在消除了强加于劳动者身上的限制后,分工就带来了更多可选择、符合人们偏好的工作岗位。
河上肇明确指出实现“劳动的游戏化”必须以国家保障个体的生存需求为基础,这并不意味着人们可以在不劳动的情况下享受国家给予的福利。相反,河上肇承认只有劳动能创造价值,如果没有人从事劳动,那么社会财富的增加、国家保障个人生存也就无从谈起。
因此,“劳动的游戏化”并不是否定劳动的意义和价值,也不是要将人们从劳动中完全抽离出来。“劳动的游戏化”还包含了这样一个要求:游戏化的劳动,生产力相较于过去的劳动形式要有极大的提升。而实现该要求的关键就在于“游戏”这一概念:河上肇希望劳动不再是单调、机械和痛苦的工作,而是一种能带来愉悦的有趣的活动,以此来激励劳动者有更高的劳动激情和效率。
穆勒指出,“人们以谋生为目的进行的劳动,不论多么剧烈,其强度都不会超过其他一些人为了寻乐而进行的劳动”(30)约翰·穆勒:《政治经济学原理》上卷,赵荣潜等译,第242页。。奈特也指出,“商业和工业的效率,很大程度上源自行动的内在乐趣(intrinsic interest in action)而产生的吸引力……仅仅出于纯粹的欲望或贪婪的动机是多么的微弱。我们经济生活的推动力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经济活动是多么有趣”(31)Frank Hyneman, Knight, The Ethics of Competition, Transaction Publishers, 1997, p.59.。游戏是人的基本需求,也可以成为人的最高追求。因此,借助游戏化的劳动带来的快乐以及激励,想要实现更高的劳动效率并非不可能,这样的劳动不仅能够提高个体的生产效率,也能够让人们更加享受劳动的快乐并创造更多财富。
不过,河上肇并未就劳动变为游戏的具体方案展开深入讨论,而是列举了许多当前游戏化的劳动的例子。在《人类的原始生活》中,河上肇描述了印度北部农民劳作的场景,劳动者随着音乐歌唱、嬉戏,相互打闹;日本过去也有着同样的风俗。(32)《河上肇全集》第五卷,第243、45、35页。与此类似,还有将音乐与劳动结合、将竞技与劳动结合的例子,例如在建筑、木工和航运业中常见的劳动号子。河上肇承认,上述游戏化的劳动的实例,往往出现在“生产与消费的边界还未分化”的低生产力的国家,或原始社会当中。(33)《河上肇全集》第五卷,第243、45、35页。在这些情况下,生产方式普遍较为落后,而劳动者的生活压力也普遍较小。如何使当代高强度、高生产力的劳动达成“劳动的游戏化”,仍是一个需要研究的问题。
早在1909年,河上肇就展开了对“劳动的游戏化”的思考,并将其作为社会发展与经济发展的目标。“劳动的游戏化”思想带有明确的社会主义色彩,在河上肇接受马克思主义理论的过程中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并成为他从资本主义经济学思想过渡到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的重要纽带。
河上肇对劳动者生存境况的关注、对劳动者权益的强调,以及对劳动的性质的思考引起了他对资本主义社会中劳动形式的反思。“劳动的游戏化”还要求超越并否定当前的劳动形式,河上肇发展了这一理念,并将其扩展到了社会发展的层面。他指出:“在我看来,经济社会的终极理想就是消灭经济社会本身。在经济社会当中包含了世间的一切要素,也必然就包含消灭经济社会本身这一终极发展目标。以医院为例子,医院的终极理想显然就是世间不再有一个病人,而在这样一个不存在病人的世界当中,医院达成了使命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学校也是同样,实现了世界上再无一个未受教育之人的理想之后,不存在需要教育的人,学校也就没有必要存在了。”(34)《河上肇全集》第五卷,第238、239页。
河上肇从“劳动的游戏化”中得到灵感,他将未来那个超越资本主义社会的新社会命名为“游戏社会”。在“游戏社会”中,人们将会为了劳动而劳动,一切劳动就如同游戏一般快乐,不会带来负担。(35)《河上肇全集》第六卷,第35页。河上肇对未来社会中劳动形式的构想与马克思有类似之处。马克思认为劳动是人类生存和发展的基础以及自我实现的方式,共产主义社会中“劳动已经不仅仅是谋生的手段,而且本身成了生活的第一需要”。(3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卷,人民出版社,1963年,第23页。“游戏社会”的思想使河上肇意识到,当前的资本主义社会形式必然不是永恒的。他驳斥了资本主义的永恒性,强调资本主义是阶段性的生产方式。他明确指出,资本主义社会内部已经蕴含着超越自身的动力。这成为河上肇对唯物史观的一次重要实践。
尽管河上肇没有对“游戏社会”中的财产所有权、财富分配等问题展开讨论,也没有详细论述社会发展的具体形式,“劳动的游戏化”思想也不够系统全面,但“劳动的游戏化”的思想观念已经成为他自己马克思主义理论的重要部分。在他彻底转向马克思主义,成为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以后,他的作品依然体现着这一思想。
例如,在《对社会组织和社会革命的若干考察》这部被李大钊翻译,进而影响了中国共产主义运动的作品中,河上肇就用了“目的与手段”这一范式来分析资本主义社会中劳动者受到的压迫,并大量引用对“劳动的游戏化”的分析。河上肇指出,“当下的社会形式,是一个资本家本位的社会组织,因此劳动者为了社会而竭尽全力工作时,最终的结果就是为了资本家的利益竭尽全力”。由此他得出结论,若维持当前的社会形式不发生变化,劳动就只能是劳动者谋生的手段,无论如何也无法为自己进行劳动。(37)《河上肇全集》第十二卷,第167、168页。在“对社会革命的考察”一节中,河上肇指出在共产主义社会的完成期,“人们没有了经济上的压力,在分工中不被压迫,将一部分劳动转移给机械或自然,并在劳动时善用自己的才能,人们在劳动时就不会感受到痛苦了”。河上肇的这类论述无不体现出劳动游戏化应当成为共产主义社会劳动基本特征的强烈信念。(38)《河上肇全集》第十二卷,第221页。
美国新制度学派的经济学家,如加尔布雷斯,也批评经济学过度关注生产与财富的普遍增长。他虽然认为让劳动变得“更轻松、更愉快”(39)加尔布雷斯:《富裕社会》,赵勇等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35页。是提高社会福利的重要方法,但更强调以公共领域的投入来提升整体福利水平。而河上肇则走得更远。20世纪初,日本处于资本主义发展的初级阶段,劳动者遭到严重的剥削。他们悲惨的生活引起了河上肇的同情,也引起了他对资本主义社会发展目标的反思:纯粹的财富总量的提升,并不等同于社会中人们生活水平的普遍提升,尤其是一些弱势群体,他们的生存环境在财富普遍增长的大环境下反而更加恶化了。
河上肇的“劳动的游戏化”思想就源自他对资本主义社会中劳动者生存境况的关注。他饱含人道主义精神,从儒家思想中汲取养分,富有远见地重构了每个人在生活中都必须进行的劳动的形式,提出了“劳动的游戏化”思想。河上肇指出,经济发展应该以降低劳动强度、减少劳动痛苦为目标,而非一味追求财富的增加。“劳动的游戏化”旨在使劳动者将劳动视为目的本身,并从劳动中获得满足和快乐。
为了实现这一目标,河上肇要求保障劳动者的基本生存需求、确保劳动力的自由流动、创造更多的工作岗位并提高劳动本身的乐趣。同时河上肇也承认,“劳动的游戏化”是一个非常乐观的构想,这一愿望恐怕要“一千年、一万年乃至一亿年后”才能实现,但他指出,这样的社会值得人们为之努力。(40)《河上肇全集》第五卷,第238页。
社会发展进行到目前阶段,河上肇对实现“劳动的游戏化”而提出的政策要求已经有部分得到了体现。如社会保障政策的完善以及对劳动者权益的强调等,都与河上肇所提出的作为“劳动的游戏化”前置条件的那些建议不谋而合。人们进行劳动不再是主要为了谋求生存,而是为了追求更高的生活品质,这也缩短了劳动的目的与手段之间的距离,河上肇对经济发展提出的两项要求也部分得到了实现。
河上肇的“劳动的游戏化”理论要求我们关注劳动者的心理感受、增加劳动的趣味性并减少劳动者的工作压力,还要求我们引入及时反馈的激励方案,使劳动者感受到劳动带来的即时快乐,并给予劳动者更大的自由以及提供更好、更舒适的工作环境。将劳动与游戏结合,可以帮助员工更好地理解他们的工作对组织和社会的贡献,提高他们的工作满意度、成就感,进而提升劳动效率和劳动者的幸福感。这些要求只有在社会主义制度下才能得到全面而彻底的实现。当然,我们也应该看到,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受制于各种历史条件,通行的经济增长模式和生产方式与劳动者的身心发展要求之间存在着一定的矛盾。劳动者的身心状况尚不可能全面纳入广义的发展成本项目来考量,劳动形式损害劳动者身心的现象依然不可避免地存在。
作为世界上最大、发展最成功的社会主义国家,我国已经进入了经济社会发展的新阶段,正在以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为指导,从全面小康走向现代化国家。更好地实现“以人民为中心”的中国式现代化,真正实现人的全面发展,要求我们协调经济发展方式和劳动者幸福感之间客观存在的矛盾,切实做到经济与劳动者幸福感的共同增长。在这个意义上,河上肇的“劳动的游戏化”思想是具有相当大的启示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