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思敏
( 闽江学院 蔡继琨音乐学院,福建 福州 350108 )
当下,人们生活在一个高度媒介化的社会中,各种媒介无处不在,媒介已全方位地渗透到个体生存空间,人们无时无刻不处在“媒介化生存” 的状态。 现代社会已被媒介 “浸透”(permeate),媒介也不再被视为独立于文化和其他社会机构的存在[1]。 可以说,媒介在现代社会中扮演着十分重要的角色,成为形塑社会的关键力量。
媒介的影响不仅涉及个体的意识层面,更扩及社会集体生活,是社会中“中介的社会性”无法忽视的建制[2]。 媒介化生存改变个人生存方式、 知识结构、 情感表达,以媒介为中心的日常交往在国家认同和强化集体记忆方面也发挥着重要作用。 因此,在纷繁的媒介生成场域中,如何绘就国家形象、 如何借助媒介促成民众国家认同和强化集体记忆,是值得关注和探究的问题。
本文聚焦“重大革命历史题材文艺晚会”(1949—2021),研究“影响扩及至社会集体生活”[3]的媒介生成内容。 重大革命历史题材文艺晚会将红军长征、 新中国成立、 抗美援朝、 新冠疫情等重大国家社会事件进行媒介化建构与强化,依靠媒介让一个独立的文艺晚会成为全社会共同参与讨论的社会事件,建构了民众对国家的文化认同,进而形成国家认同话语和集体记忆。
安德森在«想象的共同体: 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步» 中写道,无声且神圣的言语是人们幻想以往那些恢弘国际共同体的载体[4]。 国家认同建构是依托相应的话语叙事形成的,“话语” 不仅指人们说或写的语言,也指特定文化和社会中人们使用的仪式、 文化、 符号、 媒体等。 荷兰的梵迪克认为,新闻也是一种话语,它通过新闻语言体系和事实报道来诉说现实、 建构社会; 英国的费尔克拉夫指出,话语对构建信仰与知识体系有利,可以为创建社会身份等功能提供支撑[5]。 由此可见,个人确认和形成自己的民族身份、 文化心理进而形成国家认同等,都是经由各种各样的话语构建的。
个体的民族国家意识不是生来就有的,是在成长过程中不断经由各种“话语” 建构、 强化而形成的,这些话语体系包括文字、 声音、 图像、 影像符号等。 在媒介化生存的社会中,个体接触最多的话语体系非现代媒介莫属。 在现代社会,许多媒介都在参与讲述国家民族故事,建构国家民族形象,这些媒介作用于个体的情感和知识结构建构过程,促使个体形成对民族国家的认同。 政治体系的延续是基于民众对官方统治权的满意度,民众是否满意接受这样的统治以及接受的程度怎样,主要看意识形态话语机制是否可以带来足够的理由证实官方统治权合理性[6]。 重大革命历史题材文艺晚会作为专门讲述国家和党时代发展的文艺形式,是代表官方的话语表达,它通过艺术表现形成相应的意义体系,展示每个时代的表征。 人们观看文艺晚会,再度回顾和确证民族与国家发展的重要时刻,在集体情感的抒发中得到共鸣与认同。
重大革命历史题材文艺晚会属于建构国家认同的重要内容载体。 建国以来,不同时代基于不同媒介的传播特性的重大革命历史题材文艺晚会,形成了具有各自时代特点的话语建构,呈现出认同建构话语的迭代与变迁。 新中国成立以来具备代表性的重大革命历史题材文艺晚会见表1。
表1 新中国成立以来具备代表性的重大革命历史题材文艺晚会
在新中国成立初期(1949—1965),建构民族国家身份认同的主要话语形式是二元对立式的。 通过“非黑即白” 二元对立的叙事模式,来塑造和强化基于社会主义制度和阶级意识的认同模式。
在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15 周年的文艺晚会«东方红» (1964)中,创作团队以二元对立的叙事模式简化当时复杂多元的社会矛盾,即讲述中国共产党带领受压迫的工农阶级如何与剥削阶级作斗争的故事,展现中国革命斗争的峥嵘历程,以期唤起全国人民上下一心保家卫国的革命精神,强化全国人民对新中国的国家认同。 这个时期的重大革命历史题材文艺晚会呈现出二元对立式的话语结构。 人物群体主要体现为: 三座大山、 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苦难深重的劳苦大众; 革命群众、 共产党以及国民党反动派; 内战分子和抗日群众; 等等。 如«东方红» (1964)第一篇章 «东方的曙光» 的节目 «苦难的年代»,开场就是成群的中国工人背着繁重的出口货物,而他们身边是拿着鞭子肆意抽打他们的外国人。 这种对立性的结构清晰明了地展现了那时的政治形势,一方为共产党领导的革命群众,一方是压迫工人、 阻挠民族解放的反动势力。
该晚会有较多的少数民族节目,如藏族的«唱支山歌给党听»、 彝族的«情深意长»、 蒙古族的«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 «赞歌» 等,通过民族歌曲和民族舞蹈的形式,将少数民族群体塑造成相对于汉民族的“他者”,以赞歌的形式表达少数民族对党和国家的认同和情感。 通过声音与舞蹈表现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我国共产党得到了少数民族劳动人民的普遍认可。 晚会成功地把少数民族纳入革命群众的范畴,少数民族成为民族国家的重要组成部分。
通过对革命民众与邪恶势力的形象进行深度的化约,二元对立的身份建构模式既把共产党和民众打造成坚定不移的革命共同体,又成功地将少数民族纳入革命群众队伍,实现最广泛的国家认同。 «东方红» (1964)重新带领人们回忆了过往的革命抗战史,加深了人们对于革命光荣历史的记忆,黑恶势力的败退与新中国昂扬向上的未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观众的民族自豪感、 国家认同感油然而生。
改革开放后,建构民族国家身份认同的主要话语形式是个人叙事。 通过在文艺作品中塑造普通的个体即个人叙事话语来塑造和强化新的国家认同。
这一时期的重大革命历史题材文艺晚会的话语叙事呈现出社会思潮的更迭及国家叙事与个人叙事的混合,在节目制作时有意回避上一时期二元对立的叙事话语。 以两个不同时期的节目内容为例,同样的叙事主题有着不同的故事内涵。«东方红» (1964)讲述上海滩的一对工人母女,在洋人与买办的奴役下生不如死,母亲不得不卖女求生,工人因为不堪残酷的压迫而反抗却被洋人枪杀。 叙事模式是典型的二元对立式,工人与洋人正邪对立。 而同样的故事题材,在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35 周年的重大革命历史题材文艺晚会«中国革命之歌» (1984)中则没有卖女儿的情节,更多地表现中国人民反抗西方列强侵略的悲壮精神。
同时,«中国革命之歌» (1984)进一步强化了文艺晚会中的个体形象。 在20 世纪80 年代改革开放的大背景下,兴起关于人的思想解放、 人文精神的大讨论。 这个时期的晚会有意识地通过对个人形象的构建、 用个人叙事话语来塑造社会共识,形成改革开放时期的国家认同。 如«中国革命之歌» (1984)中«祖国晨曲» 的中国青年、 «春回大地» 中的农村妇女、 «妈妈就要离去» 中的女革命者与其牢友等,以个人叙事话语将符合时代主流价值观的内容输出,改变民众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以个人叙事话语加深民众对社会、 集体、 国家的认同。
21 世纪以来,复杂的时代背景和繁荣的社会经济酝酿出了多元化的价值观。 这个时期建构国家认同的话语体系面临多元价值观的冲击,这一时期的重大革命历史题材文艺晚会也相应地出现多元价值共存、 多种社会思潮碰撞和价值观交锋的创作倾向,体现“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国家认同目标。
中国梦是包含命运共同体要素的特定的关于国家认同的概念,它的提出顺应了时代发展的需求。 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就是要实现国家富强、 民族振兴、 人民幸福。 建构中国梦国家认同话语体系,民众得充分认识到自己是这个共同体中不可或缺的一员,积极为这个共同体贡献力量,这个时期的重大革命历史题材文艺晚会也形象地表达了这个时代主题。 庆祝共产党成立100 周年晚会«伟大征程» (2021)向观众展示了许多中国人民团结起来共同抵抗天灾人祸的动人事迹。 在节目«党旗在我们心中» 中,不同身份的平凡人物诠释了人间大爱,书写了防灾史诗,重现了2003 年抗击非典、 2008 年抗击特大冰雪以及2008 年众志成城抗震救灾的感人故事。派伊曾经指出: “人们一旦感到处于两个世界之间,感到在社会上处于无根的状态,他们就不可能具有建立一个稳定、 现代的民族国家所必需的那种坚定的认同了。”[7]而“命运共同体” 正是连接二者的“共同的根”,它使人们持续地重现共御强敌、 互相扶持的共同记忆,提升民众对命运共同体的认知,进一步强化民众的国家感。
从二元对立式的身份建构、 基于社会认同的个人叙事到聚焦“命运共同体” 的塑造,70 多年的历程里,不同时期重大革命历史题材文艺晚会的传播内容完成了国家认同话语体系的变迁,体现了不同的时代特性与国家认同叙事话语之间的勾连。
国家认同是一种特定的集体意识,从被个体所觉察的仪式或者历史事件中沉淀而来。 如果国家民众缺少了共同记忆,那么就无法形成国家认同。 国家认同的基础是民众共同的道德感与价值观,社会性是国家认同的一大特征。 革命历史的重现并不能直接产生国家认同,它需要依靠集体共同记忆才能够上升到国家认同的层面。 重大革命历史题材文艺晚会具备展现革命历史的教育意义,其文艺作品凝聚大量与历史记忆相关的素材。 在现代媒介社会,重大革命历史题材文艺晚会积极重塑、 复现革命历史,发挥对国家历史的再现、 记载和转换的作用,是强化集体记忆乃至形成国家认同的重要途径之一。
集体记忆是形成国家认同的重要途径。 各民族和国家都有特殊的历史记忆,这些民族与国家的历史通过口耳相传或借助媒介传播,形成民众的集体记忆。 在建构民众的国家认同时,革命历史是民族精神与国家意识的重要内容,可以发挥根本性的作用。 钱穆指出: “故欲其国民对国家有深厚之爱情,必先使其国民对国家已往历史有深厚的认识。 欲其国民对国家当前有真实之改进,必先使其国民对国家已往历史有真实之了解。”[8]相反,历史记忆的消弭也必将会导致国家认同的消弭。
重大革命历史题材文艺晚会因其题材的特殊性,在强化民众对于国家认同方面发挥着重要的作用。 一个国家拥有丰富的文化和悠久的历史,民众共同的文化记忆也会更加充实,这将有助于形成更强大的国家凝聚力。 当前,重大革命历史题材文艺晚会有着它得天独厚的优势,它是传播革命历史的重要载体,它通过视听语言让观众穿梭于历史时空之间,确立国家历史记忆的框架,进而形成集体记忆、 国家认同。
重大革命历史题材文艺晚会通过情景的重现和情感的让渡唤起人们的历史记忆和国家认同,以个人、 民族、 社会所构成的纽带关系被强化了。 重大革命历史题材文艺晚会通过艺术创作再现了让人心潮起伏的特殊历史,让观众置身于那个时局激烈动荡的特殊历史时期,通过对勇于奋斗的民族精神和爱国主义的阐释构建一个“命运共同体”。 其一,以历史观照现实,重塑对国家民族合法性的认同。 新世纪的重大革命历史题材文艺晚会,为大家展现了华夏儿女在民族危难时坚贞不屈、 顽强拼搏的斗争精神,提升了观众对“命运共同体” 的认识高度。 其二,以精神超越物质,在经济社会中进行价值重构。 重大革命历史题材文艺晚会唤起了凸显精神内涵的集体记忆,通过精神层面的富足来消除过度追求物质的消费社会中个体的迷惘,为处于物欲环境中的个体提供新的思路和深刻的启迪。 它普及革命历史知识,弘扬革命精神,引导民众客观看待革命历史。 其三,以集体超越个人,充当社会力量的凝合剂。 新时代的重大革命历史题材文艺晚会和观众形成特定共识: 普通个人的奉献铸就集体的辉煌,集体的辉煌是个人提升的强大支撑。 «伟大征程» (2021)出现了大大小小共两百多个个体,既有人们所熟知的英雄领袖,也有普通人身边的平凡英雄,让抽象的集体形象变成了一个个具体的存在。 新时代,团结产生的集体力量依旧是社会前进和国家发展的强大助力,重大革命历史题材文艺晚会通过重现历史再次深刻诠释个体和集体的联系,强调集体对国家发展和社会前进的关键作用,让集体主义变成实际生活中凝聚民众力量的重要途径。
革命历史是特定的社会事实,是特定的社会历程; 革命历史记忆既是当下的产物,也是传统的延续; 革命历史记忆既是被建构的客体,也是建构性的能动力量。 通过文艺晚会影像化呈现革命历史,整合了个人与社会,连接着过去与现在,展望着历史与未来。
个体记忆到集体记忆再到社会记忆最后发展为国家认同是一个特定的过程。 历史记忆属于特定的集体记忆,“是集体记忆中以历史形态呈现和流传的,并受到族群社会所依赖,通过回忆、叙述或重构等手段来强化、 变更族群边界及认同的部分记忆。 凝结着族群所特有的情感联系,并由所属的族群及其成员所分享和共有”[9]。 在此过程中,也可能会出现一部分负面或者退化的记忆,如记忆的模糊与混淆。 因此,集体记忆的塑造与强化是构建国家认同的重要方式。
再现革命历史记忆可以维持社会历史记忆,新时代要建立新的话语体系,建构国家认同。 其中,重大革命历史题材文艺晚会记录了党和国家发展的重要历史,有效地强化了民众心中关于党和国家的时代记忆。 重大革命历史题材文艺晚会往往借助程式化的舞台视听符号体系呈现具有社会历史记忆属性的革命历史题材,合理化解读并重塑中华民族的共同记忆。 重大革命历史题材文艺晚会构建国家认同与民族记忆的特定想象,将突出的场景、 角色和细节归置提炼,局部美化,艺术人文气息软化了抽象生硬的历史信息,呈现给观众的是特定情景中比较鲜明的人物形象,视听想象与历史时空交融,增强了民众的集体意识,引导民众重构、 强化和形成关于国家历史文化的集体记忆。
在重大革命历史题材文艺晚会中,主要应用的表演形式是“老歌新唱”,它把主旋律艺术创作和时代精神融合,实现更优质的视听效果和传播效果。 通过“新声” 带动“新生” 的创意形式在凸显现代感的同时,还激发年轻一代群体的参与感和仪式感,从艺术层面吸引年轻一代了解中国共产党的精神文化与革命传统,使之成为青年一代的精神指引和行动指南。 以«伟大征程»(2021)为例,作为展现中国共产党百年辉煌的史诗巨作,对于过去百年来优秀的红色歌曲如«战旗美如画» «保卫黄河» «在希望的田野上»等进行了改编。 从节目篇章结构来看,以上歌曲并非单独出现,其存在的先后和历史节点的顺序是对应的。 借助唱的形式与百年史诗相结合,借用红色歌曲的旋律进行内容创新,在忠于原作的前提下,全新乐曲恢弘舒展,和史诗叙事基调完美契合。 交响乐、 民族器乐合奏、 童声合唱和男声合唱等强化群体属性,消除表演者的个体属性。
其次,还有情景表演。 情景表演是重现特定场景以唤起观众情感共鸣和集体记忆的手法,通过生动视听和情感化叙事让观众身临其境般地感受事件,引发观众共鸣,观众在共鸣中认同节目价值观,将情节与自身经历联系,形成集体记忆。
民族国家认同感并非民众天生具备的,而是建立在共享的历史记忆之上。 这种历史记忆逐渐塑造了人们对国家共同体的情感依赖和归属感。国家认同的核心组成部分是共同的历史记忆,它像纽带一样将国民紧密联系在一起。 随着历史的发展,国家形象和社会共识也在不断地发生变化,这种变化往往通过重塑关于国家的集体记忆来实现。 从根本上说,国家认同是一种集体观念,而集体记忆则是这种集体观念形成的前提与基础,是构成国家认同的坚实根基。 重大革命历史题材文艺晚会中所讲述的是革命历史故事,但晚会中那些对革命历史故事进行改编或重塑的文艺作品,借由媒介化手段呈现,一次又一次将观众拉回那个战火纷飞、 硝烟弥漫但又热血沸腾、纯粹崇高的革命年代。
经济、 文化的全球化给民族国家认同带来了机遇与挑战,“民族国家是而且仍将是世界事务中最重要的因素,但它们的利益、 联合和冲突日益受到文化和文明因素的影响”[10]。 所以,进一步强化文化、 民族和国家认同是十分迫切的事。
重大革命历史题材文艺晚会作为承载民族记忆与建构国家认同的特定媒介形式,承担着弘扬革命历史文化的重要使命。 在现代社会,媒介的内容生产与传播逻辑使得重大革命历史题材文艺晚会对国家认同的建构和民族情感的凝结有着重要的作用。 由于媒介技术的发展,新时代重大革命历史题材文艺晚会的记忆媒介更加多元,民众有关革命历史记忆的实践方式和参与渠道也更加多维化。 数字媒体技术将个体带入由现代国民身份认同形成的普遍性框架内,共同勾勒出革命道路与社会发展的集体记忆图景。
媒介形式的多元化有利于进一步发挥媒介在历史文化和集体记忆形成过程中的作用,借助象征符号和艺术手段可以重新架构由于时空分割和代际阻隔所淡化的历史记忆。 如何运用多元化的传播手段和媒介形式,进一步丰富重大革命历史题材文艺晚会的文化意义空间,使其“叫好、叫座、 出圈”,更好地在新媒体时代将集体记忆的重构与强化嵌入民众的日常生活与感知中,是值得继续关注和探究的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