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系雁门关
——焦祖尧先生周年祭

2024-03-20 10:16
山西文学 2024年3期
关键词:左云县文联儿童文学

马 骏

上世纪五十年代,焦祖尧先生从水乡泽国,北出雁门关,扎根三十年,八十年代入关,供职省作家协会,直到叶落归根,驾鹤西去。

本人于八十年代初从长城脚下一个偏僻的小县调到雁北地区文联,与焦祖尧先生相识交往数十年,回想往事,历历在目,值此周年祭奠,浮想联翩……

雁门关外不仅生态荒凉,也是一片文化沙漠。此处无朱砂,红土也为贵,我被推到文艺界的主要领导岗位。焦祖尧老师每每下乡来,从来不搞什么正经八百的工作汇报,见面就是两句话:一是队伍建设,二是作品创作。虽然有两位崭露头角的作者,可是作品羞于言说。一旦有可以端上台面的作品,迫不及待地准备汇报,谁知焦老师早就了如指掌,甚至作家正在构思什么也明白,我还汇报什么?那时候,雁北也有几位知名作家,比如钟道新、钟声杨、李秀峰等。焦老师对他们的创作很关心很了解。钟声杨描写民族女英雄李林的长篇诗集《月魂》,参加了莫斯科的书展,还是焦老师第一时间告诉我的。

1993 年,雁北地区与大同市合并,大同的几位成熟作家王祥夫、曹乃谦等在全国著名。焦老师特别关注他们每一位的创作。曹乃谦受到瑞典皇家学院汉学家马悦然的青睐,是大同文学界的荣耀;如此重要的消息,也是焦老师首先告知我的。焦老师与作家们的互动,不仅促进了文学创作,也促进了我们的通联工作。

后来大同市委组织部每年要求各单位的上级主管部门给予工作评价,在全省各地市的排序情况怎样。省作协与省文联多次给予较高评价,名列前茅。

此外,焦老师特别关注文学新人。

每次来大同,焦老师都要询问发现文学新人没有?有。左云县有两位文学新人,写儿歌,写寓言。初开始,觉得老师兴趣不怎么大,我也就不好意思再鼓吹。后来我对左云县文联以及儿童文学创作认真调查,做了不少功课。先后安排左云县作者多次参加地区文联举办的文学创作笔会。

左云县的两位文学新人侯建忠、袁秀兰也实在争气,作品屡屡在外省甚至北京发表。有一次,我向焦老师作了详细汇报。怎么又是儿童文学?别急。这侯建忠和袁秀兰是一对年轻夫妇。侯建忠出版了《幸运的亚军》,袁秀兰的作品上了《人民日报》海外版、《儿童文学选刊》《中国校园文学》等报刊。经过一番鼓动,我陪同焦老师去了一趟左云县。

左云县文联有一处独立的办公地点,宽敞明亮,七八位人员,几乎跟地区文联差不多。左云县的儿童文学创作给焦老师留下深刻印象。当时,县委书记也出面热情招待。事后,焦老师跟我说,可以考虑在左云县建立儿童文学创作基地。

山西的文学创作一向以小说为主体,儿童文学比较边缘。关于建立基地的事儿,我以为不过是说说而已。

没承想,焦老师不仅当回事,而且紧锣密鼓,上下奔走,很快把事儿办成了。省委宣传部和省作家协会联合发文,确立左云县文联为山西省儿童文学创作中心,同时在左云县召开了全省儿童文学创作会议。会议期间,焦老师在百忙之中,特意去看望了当地的农民女作者刘山人,鼓励她劳作之余坚持写下去,以后对她的创作也给予了特别关注。在焦老师倡导下,省作协《黄河少年》编发了一期左云作者儿童文学作品专号,有力地推动了儿童文学创作。后来,侯建忠担任县文联主席,办好刊物,扩建队伍,儿童文学创作搞得风生水起,有声有色。到目前为止,全县有40 多位作者加入了省级以上作家协会,成为全省闻名的人口小县中的作家大县。

焦老师一再告诫作者,只要深入生活,找准位置,就应该像打井一样,坚持不懈地挖,往深挖!侯建忠袁秀兰夫妇,深挖不止,硕果累累。袁秀兰陆续出版了《袁秀兰儿歌》《会走路的大鼓》等六部著作,《春天的门缝里》被收入幼儿师范语文教材。侯建忠先后出版了《冰块与火炉》《今天是个好日子》《新水浒外传》等多部作品集。他们两位不仅带动了全县的文学创作,而且把弟弟侯建臣也吸引过来。三个人先后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业界戏称“侯家三剑客”!

那位农民作家刘山人,愚公移山,坚持不懈,出版了《柳暗花明》《五味粥》《最后的农民》三部长篇小说,成为省内知名的农民女作家。

重点作家和有潜力的作者,焦老师会关注,即使是普通作者,只要进入焦老师的视线,他也一样关心。有一位文化馆的刊物老编辑,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一边创作一边编刊。虽然没有突出的精品,毕竟发表了大量散文、报告文学。有一次,该同志向焦老师汇报了自己的情况,渴望加入山西省作家协会。焦老师详细倾听了反映,回去跟创联部的同志们认真进行了讨论,最后解决了他的入会问题。还有一位县文联主席,从事诗歌创作,做了大量组织工作,培养了一批文学新人,只是自己的诗作,精品少些。他不仅渴望加入省作家协会,甚至跟大伙儿半郑重半玩笑地说,如果加入了山西省作家协会,将来百年之后墓碑上就能够刻上名号。焦老师得知后很感动,跟创联部同志们多方面权衡,也解决了这位县文联主席的入会问题。

关于深入生活挖深井的创作理念,焦老师当着我的面跟作者们多次反复强调。我有时候依稀觉得,焦老师是在委婉地提醒我,或者说是告诫我。我走的路恰好相反,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到处挖坑,浅尝辄止,挑进篮子就是菜。拙作广播剧《豆芽庄》获奖,阳泉有位同行也获奖,李国涛老师跟我开玩笑说,“你们欺负人家”,言外之意是你们怎么去抢人家戏剧作者碗里的饭菜。创作实践证明,深入生活挖深井的创作理念无疑是正确的。

焦老师是领导,也是诤友。他多次提醒我要特别关注生活,注意文学语言。我在小县城从事宣传工作,写材料,搞报道。之前的若干作品,本人也明白是在“图解政策”,难以突破“三突出”的框框。焦老师几乎每次见面,都惋惜地问询,怎么,还搞新闻报道哦;后来甚至直言不讳地说,文学创作不是“新闻报道”,不是书写好人好事。是啊,我在那个小县搞了八年新闻报道,直到1980年调入雁北地区文联。

1982 年《山西文学》第二期发表了拙作《两只羝羊》,焦老师一见面,赞许地说:“这就是生活哦!”

站在新闻报道的角度看,这是什么生活啊?不过是饭后茶余的一个笑话。改革初期,一位公社书记给我讲了个笑话。村里羊群分户喂养,有个村民抓阄抓住了公羊。事先说好,抓到母羊的户家要给配种费,可是到时候好多人不想出钱。这个农民就把公羊圈在家里,不让出群;逼得别人没办法,只好交了配种费。

其后不久,在一次创作会上,马烽老师给予称赞,我说很肤浅。老师说,一篇小说写活一两个人物就行。美术家李江鸿插图。马烽老师当时笑着说,这个李江鸿,把两只羝羊画成母羊了。

事后,我似乎明白,焦老师跟刊物编辑们屡屡或委婉或直率地让我走出新闻报道,跳出好人好事,实质就是挣脱“三突出”!我渐次有了些领悟,什么是生活,什么是艺术,怎么将生活素材提炼加工成艺术。

感谢文学前辈,感谢文学诤友,感谢生活!

焦祖尧先生虽然是作家,但是对于政治生活和社会改革特别敏感与关注。当年,他一出雁门关,就扎根在矿山,作品多是工业题材。然而,改革开放的浪潮先从农村掀起,一个偶然机会,引起了他格外关注!

我在左云县秦家山村深入生活,那是县委书记的点儿,书记是本人财经学院的学长。这个村,改革开放前穷困潦倒,人均年收入百十多元。改革开放,开矿挖煤,政策是“有水快流”;几年工夫,人均年收入达到六千元!但是下井挖煤的人,绝大多数是外地农民。雇佣劳动,贫富差距,十分明显。焦祖尧老师特别敏感地关注到这个尖锐问题。体改委、专家、记者纷纷参与研究报道。村里准备组建一个股份有限公司,犹如过去的晋商,下层伙计可以入“顶身股”,秦家山提出了“劳力股”——外地农民工可以通过“劳力股”成为公司的股东。为此,所以叫作“劳动资本二元股份制”。

焦老师特别关注秦家山的新型经济模式,多次到左云县,深入生活,调查研究,亲自执笔,创作了《直挂云帆济沧海》,以老练的笔法,简明扼要论述了新模式的核心内容及其深刻的社会意义,在《山西日报》刊登。

后来中央电视台作了专题报道。原中共中央常委宋平同志视察秦家山,给予肯定。当股份公司正式成立时,省委书记和省长联名写信祝贺。中央政策研究室委派专人下来调研。焦祖尧老师为宣传秦家山的经济改革新模式做出了积极的贡献。焦老师因为创作任务很多,而且正在修改一部长篇小说,所以鼓励我持续深入调查,站在历史的高度和时代的高度剖析研究,力争创作一部有深度的作品。焦老师一再告诫我,即使是社会问题报告文学,也一定要注重人物。是的,我知道我的作品,往往是“报告”多,“文学”少。我拜读过焦老师的报告文学,比如他的《心儿向着明天》,攀枝花钢铁公司的中学校长母德贤,不仅形象鲜明,而且若干情节令人心动。此后,在创作秦家山的报告文学中,我着意进行了努力。

从1989 年到1996 年,本人不忘焦老师反复强调的挖掘深井、塑造人物的文学观念,对秦家山持续不断地深入调查,阅读了若干资料和理论,创作了长篇报告文学《追寻大光明》,焦老师还算比较满意。

作品获奖后,《山西日报》刊登了简评:“这部长篇报告文学选题有较大分量,作品虽然是由晋北一个农村的变革为主线,但作品的思考却是着眼于当代中国农村的发展方向……是中国农村的一个缩影。特别是秦家山村党支部书记傅英的形象具有独特的价值。他是一个不屈地探索痛苦地思考着农村的共产党员,在同类形象中,他具有更强理性意识和探索精神……”

那些年,焦老师到雁北的频次比较多,不仅仅因为情系雁门关,除去若干公务外,还有一项繁忙的任务是接待客人。

改革开放初期,文学艺术家们几乎在全国大串联。不待说北京,即使其他地区的文艺家们,来山西也多是先到大同、雁北,然后再入关南下。焦老师每每来接待客人,必要亲力亲为,云冈石窟、北岳恒山、应县木塔,转了一圈又一圈,大伙儿笑说如同推磨一样。

那年,北京上海等一批客人来山西参访,刘心武、蒋子龙等,多是全国著名作家艺术家。我们雁北文联几个同志在浑源县等待客人从五台山下来。结果大巴车出了事故,不少人受了轻伤,从车上抬下一位,把我们吓坏了,原来是坐轮椅的史铁生。焦老师没有同行,三番五次给我打电话,仔细查问情况。回到大同后,由大同市文联接走。听说焦老师做了大量细致的善后工作,为每一位客人做了体检。

后来焦祖尧先生的身体陆续出现多种状况,尤其是两只手颤抖得厉害,酒杯、饭碗抖动得令人担心。雁门关外酒席上有句俚语:“感情深,一口闷!”倒是客人往往反客为主,劝焦老师节制。好在雁门关外有几位海量的弟兄,主客都可以尽兴。

有时候接待著名作家艺术家,我们下边同志们总觉得酒席饭菜比较寒碜。焦老师很是体谅下边文联是“清水衙门”,强调态度热情厚道、饭菜地方特色就好。那年接待王蒙先生,我们准备想方设法弄得高档一些。焦老师仍然让我们如同接待普通客人一样。中等档次的饭店,中等档次的水酒。王蒙先生平易近人,大伙儿热热闹闹也挺满意。

遇有零星客人,焦老师有时让他别的行当的朋友买单,同时邀请我们两三个人过去,名义是陪客,实际是打牙祭,蹭饭。雁门关外很有几位高手,不仅故事写得好,段子说得也好。以段子下酒,调节气氛,嘻嘻哈哈,主客满意。

焦祖尧先生,水乡泽国人士,数十年生活在雁门关外,习惯了水土。尤其是上年纪之后,血糖等指标也限制了他的饮食,多是莜面、豆面、山药蛋。但是对于客人,可是不能慢待了人家,要让对方满意才好。

1996 年底,在京西宾馆,召开全国第五次作家代表大会,我跟焦老师住一个房间,有了充裕时间,海阔天空地聊天。聊到许多接待过的客人,聊到许多著名作家和作品。我回忆了一些走上文学道路的逸闻趣事。一天在电梯里,我们跟铁凝相遇。焦老师指着我笑问对方,记得吗,你在他家里吃过一顿莜面栲栳栳。我觉得唐突,很不好意思。

那还是八十年代初,我跟傅品把小说《代表》寄往河北《花山》杂志。突然有一天,铁凝随同老同志郝建奇,专程从保定到右玉县找作者商谈修改事宜。我在家里招待二位。我的陋室是一间砖碹窑,十几平米的窄小空间。饭菜是莜面窝窝,像蜂窝似的,蘸的是淹菜汤,滴几点胡麻油炸野芥茉花儿。铁凝不会盘腿,斜跪在炕上,我和妻子教她如何吃,自然有一番风趣。铁凝对这顿莜面留有深刻印象。

我们跟焦老师在一起,大凡见着同行客人,他总要把我们一一介绍给对方,总要夸耀大同的文学创作。

焦祖尧先生是位细心人,对周围同志的生活琐碎事,他也会关照到。

2001 年召开全国第六次作家代表大会,我跟钟道新住一个房间,整夜没有睡着。早饭时,我跟焦老师随便笑着说,道新小说写得有水平,道新的呼噜打得更有水平。本来是闲聊,压根儿没想到,焦老师认真当回事,找到会务组,给我调整了一个单间,原本是《苦菜花》作家冯德英的房间,老先生没来报到。我作为老作家的粉丝,舒适地住了几天。如果不是焦老师关照,我不知道怎么熬过会期那几个夜晚。

说起当年的雁北地区,我们文联机关只有七八个人,几个房间,无论什么事儿,都比较简单好办。1993 年雁同合并之后,大同市文联机构臃肿,队伍庞大。领导班子是“拉长板凳”,12 位,一个班的人马。其中应化雨、谢庆荣、郭书琪、于振华等,编辑刊用过我初学写作时的稿件,都称得上是我的老师,如何做好组织领导工作实在是个难题。当年焦祖尧老师荣调省作家协会之前,在大同市文联担任领导多年,以上诸位都是焦老师的老同事、老朋友。我从反馈回的信息得知,焦老师在种种场合做了许多细致的工作。大同市文联的整体协调运作,焦老师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我作为一个地方文联的主要负责人,多次跟焦老师谈论起工作问题。的确,做组织领导工作有时候会处于两难境地。对上要坚定不移地贯彻执行党的路线、方针、政策,对下要发挥文艺工作者的积极性。文艺家们由于职业的关系,大多个性比较强——文艺作品要求个性鲜明,要求有自己的独特色彩。俗话说,文人无行。大同文学界有个别人,或大大咧咧,懒懒散散,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或仗义执言,气冲牛斗。焦老师跟我讲起他与外地同僚们也经常议论这个话题。他们在聊天中有人总结出两句玩笑话:“上边说你松,下边说你紧;上边说你右,下边说你左。”如何协调好上下左右各种关系,真是一门大学问。

初开始,焦老师专门拜访我们的市委宣传部长,简介了大同市文艺界的情况,讲述了文艺创作需要宽松的环境。后来,继任部长是一位学者型领导,早年发表过文学作品,对于文学创作,不仅给予宽松环境,而且积极鼓励,大力扶持!

有一次,我们遇到一件棘手的人事问题。正好焦老师在大同,不得不向他请教。那是个晚上,焦老师听了我们的情况,性子急,立即要去拜访市委副书记。我们说等明天吧,焦老师是说办就办。我们陪同他来到副书记大门口,他让我们在门外等候。也就是一锅烟的工夫,焦老师乐呵呵地出来了。我从心底深深地感谢。我是一个比较木讷的人,此前此后,无论是公开场合还是私下聊天,我都没有说过一句感谢的话。

在多年的组织领导岗位上,我从焦老师身上学习到不少知识和经验。我跟焦老师多次闲聊这些话题。大同文艺界也难免有些风风雨雨,但是不管怎么样吧,都是人民内部矛盾。文艺家们都是明白人,明白底线在哪里。大同市文代会换届,焦老师来大同,市委书记陪同用餐。席间说及市文联的情况,我玩笑说自己是个泥水匠,只会“和稀泥”,焦老师和市委书记笑呵呵地认同。

雁同合并,大同市文联机关没有像其他个别单位,黄鸡一窝,黑鸡一窝,我们相处得比较融洽,和和气气,好像一家人。其中,焦老师起到重要作用,大伙儿不会忘记。

倏忽之间,数十年过去,我们相继退休了。

焦祖尧老师离任之后,遇有机会依然问询雁门关外的文学状况,问询左云的儿童文学创作。令人欣慰的是,该县的文学事业走在全省前列,全县出版了文学作品集50多部。

侯家三剑客,愚公移山,挖井不止,成就斐然。袁秀兰获得了赵树理文学奖,多次获得全国童话、儿歌征文奖等。侯建忠获得过中国寓言文学研究会四届“金骆驼”寓言文学创作奖,两届金江寓言文学奖,部分作品翻译成英文、法文,还获得了省五一劳动奖章。侯建臣的作品《北都街的燕子叫着齐福仁的名字》被《新华文摘》转载,长篇童话集《点点白的俏鞋子》获得赵树理文学奖。前不久,大同市作家协会换届,侯建臣当选主席,扛起了大同市的文学大旗!

如今,左云县十多位青年作家从事儿童文学创作,同时培养了一批中小学文学爱好者,二十多位学生在全国性征文中获奖。

所有这一切可以告慰焦祖尧先生。

焦祖尧先生西去已经周年,祈望先生在那个世界开辟文学新园地。

2024 年1 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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