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

2024-03-20 10:16黄惠子
山西文学 2024年3期
关键词:白马大师奶奶

黄惠子

天还没亮,来人到齐,屋里屋外闲聊,把清晨弄得聒噪。我换好黑西服套装,和爸妈同时出门,兵分两路。我与几人一道,往这边,车头扎鲜花,玫瑰百合郁金香,看着挺庄重,我整整领结,坐进车里。看那边,爸妈皆是灰色调着装,与另一伙人上车,车头也扎花,是一大朵白花。

我家到闵婕家,走路只需五分钟。今天是大日子,必须开车,他们说。他们边讲节哀顺变,边道恭喜恭喜。他们喊新郎官,我总要反应一下,才意识到,是在叫我。

闵婕坐在床中央,一身金红嫁衣,下摆摊开,几乎覆满床面。我献捧花,她的伴娘和姐妹只稍起哄,就放过我。摄影师拍照片视频,跟妆师帮闵婕换装,很快,眼前闵婕简约白婚纱,外裹黑色长羽绒服,由堂弟背下楼,与我坐进婚车。她父母等一众随后,大家前往公墓会合。

天放亮,沿途已然热闹,一辆大货车,挂车载着满满当当黄色树叶,不知用什么制成,黄得晃眼。前些天大降温,刮风下雨,今年最后一拨秋叶几乎落尽。为迎接检查,县里觉得,主干道上,两排秃树不好看,于是想到人造。看工人们正往树上一片片安装,我都替他们累。接亲这就算完成,我默默舒口气,很顺利,没被折腾,这点我真心感谢我奶奶。

奶奶走得毫无征兆,坐沙发看电视,还说笑着,突然一头栽倒,人事不省。送去医院,颅内大面积出血,抢救无望。我和闵婕从H 市赶回县城,直奔病房,家人已在走廊集聚,面色凝重。我爸说:“进去看看吧,就剩最后一口气,在等你。”我到昏迷的奶奶床头,我妈说:“你喊一声。”我说:“奶奶,我小远啊,我来看你了。”

不多时,奶奶正式没了。第三天告别仪式,遗体火化,骨灰暂存殡仪馆。之后买墓,刻碑,请人算日子下葬。大师多方测算,给定时日。那个日期,正是我和闵婕的婚期。

大师言之凿凿:“老人家正日子,错过要再等一年。”老家讲究入土为安,等太久,是为不敬。而婚礼改期,同样麻烦,还要付违约金。

“一天就一天。”我说。

我想的是,两头一把解决,流程都简化些,省事。爸妈第一反应是,这哪行。转念一想,倒也行。再一想,还挺好。我爸说:“天意啊,你奶奶最疼你,她这是地下有知,特意来看她大孙子结婚。”我说:“奶奶还没到地下。”我妈白我一眼:“得看小婕家意思,怕人家嫌不吉利。”

闵婕同意,说很有意义,而且奶奶高寿,又没受病痛折磨,是福,我们也沾沾福气。我把闵婕话转述,我妈眉开眼笑:“小婕就是明事理,裴远,你这人样样不行,倒是给我讨个好儿媳。”我爸说:“你奶奶看到,不晓得有多高兴。”

我当过伴郎,见过接亲对于新郎,是多不友好。哪天轮到自己,光是想想,就仿佛浑身散架。今天过程干脆,没被堵门外答题,没找鞋,没被灌大桶雪碧,因为要赶去参加奶奶下葬,闹腾环节都略去,正合我意。

其实,如果新娘是金鸣鸣,我还挺愿意跟她闹一闹,哪怕她把我往死里整。

前女友那么多个,不知为何,就最想金鸣鸣。婚礼现场要发表感言,昨晚我在背词,“一个人的一生,就是和几个人的关系”,词是闵婕帮我写的,我边背,边想,要是金鸣鸣没把我拉黑,我还能问问她,第一,我是不是你一生中留有印迹的人?第二,我明天结婚,你什么意见?你要不答应,我就不结。

我也就随便一念,反正没机会了。

出殡途中,车队本应半路停靠,所有人下车,披麻戴孝跪马路中间,默哀三分钟。这在县里约定俗成,其余车辆见状,都自觉让路。今日考虑有婚车,这一步也省去。一路只撒些纸钱,放几声电子鞭炮,直达公墓。这点,我又真心感谢闵婕。

到达墓园,爸妈一行人也已从殡仪馆取骨灰过来,正和大师讨论及确认。大师面阔腰圆,胡须似藤蔓,一袭黑色风衣,长及脚踝。我妈塞给大师一包香烟,大师又要两包,说给司机和助手。其余亲属陆续到,闵婕那边也来不少。县城这点大,人几乎都相识,一连就成串。我奶奶跟闵婕奶奶是同事,我爸跟闵婕爸是同学,我跟闵婕在高中之前,一直同校不同班。两家住得近,走动多,但都是大人之间,我对闵婕,真没多深印象。早年唯一记得的事,是香港回归前夕,我们6 岁,闵婕把圆周率背到小数点后1997 位,为此还上过电视台。那是我第一回听说圆周率。

这些年,似一晃眼,说不清发生什么,就弄到结婚这地步。青梅竹马,天造地设,两小无猜,百年好合,耳边尽是这些字眼。婚庆公司发来照片,酒店门头LED 屏,一行大红字缓缓滚动:恭贺新郎裴远 新娘闵婕 新婚誌禧。我想,下一次自己名字再上LED 屏,应该就在殡仪馆了,怎么打都行,横竖我看不到。

来不及恍惚,我跟随一大群人往里走。墓园如今扩建,放眼望去,三面山坡种满墓碑,灰白成片,其间穿插郁郁团团的绿,是刺柏,都不大,一人身高,四季常青。上十几级陡峭台阶,与一个个亡灵擦身而过,到奶奶墓碑位置。碑上嵌有奶奶照片,正中一排竖字:先母王月华太君之墓,将碑面一分为二。右半边刻生卒年月日,左半边是家人名,从右向左刻:子,女。往下对应:媳,婿。再往下:孙,闵婕名字挨我左侧。再往下:曾孙,裴国正,裴国昌。其他字均为白色,这俩名字为红,表示未出生。我靠近我妈:“这名谁取的?”我妈说:“大师。”我问:“以后真得叫?”我妈说:“不一定。”我暗暗松口气。

大师告知程序,先放骨灰盒,摆供品,待时辰一到,封穴同时他念下葬词,并指导我们,他念完第七句,要大家齐声念下句:富贵万万年。

身为长子的我爸,将墓碑墓穴擦拭干净,先在穴内烧纸三张,俗称“暖穴”,让奶奶别冻着。穴底垫一块黄布,再将骨灰盒安放其上,盒面盖白布,叫“铺金盖银”。随后在碑前放置灵位牌,我和闵婕帮忙摆上奶奶爱吃的香蕉、橘子、桃酥,还有她的水杯,满了一杯她最常喝的茉莉花茶。

我看身旁,我妈已在酝酿情绪。我问她:“不是说有个白马,在哪?”我妈不耐烦:“晚上才用。”园内两个工作人员过来,与大师闲聊,大师又找我妈要两包烟。而后,我妈继续专注于准备眼泪。我想起前些时候,遗体告别仪式,对着躺棺材里、妆容古怪的奶奶,我妈下跪时,哭得喘不上气,差点晕倒,被人扶到侧面等待室。

大家感动于她的孝心,知道她心脏不好,安慰她切勿哀伤过度。等缓过劲,奶奶已化成一盒灰。我妈回到家,一改悲恸神色,对我说:“人死不能复生,要向前看。”她神采奕奕,即刻投入我的婚事筹办。

奶奶是疼我,但这种场合,我哭不出来。从前爷爷去世,我还在小学,对于死别尚无知,不懂如何悲伤,生平第一次参加葬礼,我杵在那,像个呆子。我妈见状,把她本就响亮的哭声转为号啕,边哭边喊:“爷爷以后,再也不能送小远上学,再也不能给小远讲故事了,爷爷,小远想你啊……”在她努力下,我终于淌出一些眼泪。

不知为什么,我妈每次都能如此伤心。记忆里,我妈和奶奶常闹矛盾,我初中后,奶奶就从我家住到小姑家,一直住到最后。在此期间,我妈和奶奶见面,仅限于年节,也说不了几句话。

我妈泪汪汪,对旁人念及她与奶奶相处的祥和时光,语气真诚动人。旁人听来,也不禁抹起眼泪,包括闵婕。这让我再次恍惚,我妈所说,和我记得的,哪个是真?可能我记忆有偏差,这也是常事。就像我妈老说,她心脏不好,源于我七八岁那会。我太闹腾,下手不知轻重,一拳打她胸口,她都被打懵了,那以后,心脏就频出问题。关于这事,我如何也想不起。我妈说,你那时小,不记事。她说过很多遍,讲给不同人听,人人都说,你看你妈为你,牺牲多大,你要对她好。

时辰到,工作人员开始封穴、盖石板,固定完好并塑封。与之同步,乐队声响,唢呐呜呜咽咽,奏“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我心下好奇,环顾四周,个个面容悲戚,无人质疑。身旁闵婕拉我衣袖,示意我严肃点,别东张西望。我小声问:“这曲子,是不是弄错了?”闵婕低语:“没错,奶奶是喜丧。”

我不再讲话,随大家依序跪一排。大师站在最前,昂首挺胸,熟练地念下葬词,五字一句,吐字含糊不清,加上《好日子》伴奏,我一个字也没听准。嘟哝到某句,大师手指向我们:“答!答!”大家这才反应过来,忙像小学生一样,不整齐地喊:“富贵万万年!”我妈声音最大,我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特想笑,用劲掐自己大腿,才忍住。

大师往下念,后面变成七字一句,再往后更长。我终于听清一些,大师一直问候到奶奶后辈多少代,大致意思,奶奶在天之灵,福佑子孙万代。我只觉得,奶奶太辛苦,死都不安稳,还得护佑那么多人。

念诵完毕,大家轮流上香、磕头。我和闵婕跪拜时,我妈在一旁念念有词。她脸上满是泪痕,挂着微笑:“妈啊,小婕也是你看着长大的,你总夸她好,眼下你都看见,圆你心愿喽,你安心走……”

我妈又说:“你们也讲两句。”我说:“奶奶,一路走好。”气氛就此冷场,我实在没话,好在闵婕救场。她哽咽:“奶奶,我知道,小远是您掌上明珠,您放心,我一定对他好。以后,我们带您重孙、重孙女一起来看您。”

我顿觉一阵恐惧,鸡皮疙瘩泛起。但我也承认,这话奶奶肯定爱听,她要真听到,能乐得还魂。这点我不得不佩服闵婕,她说话,人都乐意听。果然,我妈也欣慰拭去眼角泪。我又想,换作金鸣鸣,不知会是何种场面。

金鸣鸣只来过我家一次,平时都是我去她的出租屋。之前我谈恋爱,我妈没多过问,她清楚,我长得帅,爱运动又会做饭,招女孩喜欢,反正每个都处不长,我没那耐心。但是跟金鸣鸣,从大学处到上班,好几年。

于是我妈对她挺关心,问得我都烦。我说:“不用这么复杂吧。”我妈说:“裴远,你多大人了,还稀里糊涂。这金鸣鸣,就是有所图。”“她能图我什么啊?”“所以说你傻,她一乡下小姑娘,又黑又瘦,哪点配你?”“我们家不也县城,差不多。”“差多了!”我妈提高音量,“我们是H 市第一大县,H 市又是省会,我们省城人,跟她那犄角旮旯能一样?”“一样,她工作跟我一样。”“你少偷换概念!”“妈,你还知道这词。”我妈叹气:“亏我们还给你取名‘远’,你最远就想到明天早饭吃什么,是吧?她父母都没个正式工作,做点小生意,将来没保障,全靠你养。”“妈,饭还剩不少,可以留到明天中午吃。”

我带金鸣鸣来家时,我妈挺客气,做一桌菜,让她多吃。金鸣鸣说:“阿姨,你吃你的,我自己会吃。”我妈问:“你跟裴远,处得怎么样?”金鸣鸣喜眉笑眼:“经常吵架,总是我赢。”我妈又问:“你们下一步什么打算?”金鸣鸣说:“也许一辈子,也许明天就分手。”我真替她捏把汗,但一想,说得也没毛病。我俩前一天刚闹过,每次吵完架,她心情都特别好,我也感觉不错。但我妈显然不想和她吵,而是选择沉默。

挨个磕完头,大家从墓碑往下走,下至集中烧纸区。我爸拣一只粉笔头,在属相马的黑板上写奶奶名字,黑板有点潮,粉笔字迹非常淡。大家点火,往里扔黄表纸,火星零散散窜上来,又倏忽消散。渐渐,黑板被烘干,奶奶名字变明晰,如同显灵。大家因此而肃穆,面孔在火光映衬下,都显得隆重。

在这肃穆时刻,我不知怎么,越发想一些无聊片段。学校里,金鸣鸣专心上自习,我挨她旁边坐,玩游戏听歌。“老婆,以后你负责赚钱养家。”“你想得美!”她瘦嶙嶙的手给我一拳,还不轻。与此同时,她眼睛一闪一闪,里面像有星光。

我们都是会计专业,毕业我回老家,亲戚帮忙,进了一家银行网点。她随我来本县,考进另一家银行,也在网点做柜员。两个点都在人流密集区,从早到晚,顾客黑压压满大厅,一天喝不到两口水。稍一停歇,我俩就躲换衣间,互相打电话、发信息,说同事八卦,骂领导,分享见到的奇怪客户,聊不够。明明下班就能见面,非要挤这点空当。见了面,在她狭小的出租屋,又是讲不完的话。

此刻想来,的确都没什么意义。但我突然冒出一个感悟:这世界,本就是由无意义堆成的。我觉得悟到真理,可我一点也不兴奋,因为没人想听我说。除了金鸣鸣,没人听我说话。

很快,大家完成烧纸这一工序。在墓地烧纸,只是意思一下,按本地风俗,重点是晚上,有个烧屋仪式,我们要去大师居住的山上。大师已用纸扎成一栋豪华别墅,将由我们烧给奶奶。

上午到此为止,大家去酒店吃中饭。酒店靠墓园近,主要做白事饭,多是家常菜。看来这时节丧事不少,酒店生意兴隆。在一道田园小炒里,我随手一搛,带出一根头发,正准备拈到一边,继续吃菜。身旁我妈看见,当即喊来服务生理论。服务生连连说:“实在不好意思,今天人多,厨师忙不过来。”我妈说:“那是你们管理问题。”服务生无力应对,我妈要找老板,诉求是这桌免单,否则投诉。我低声说:“算了,他们也不是故意的。”我妈正要说我,闵婕拉住她:“妈,我支持你,是该维权,服务生做不了主,我陪你去前台说。”我妈说:“就是!”在座亲属也都赞成。

我心说,至于么?如果讲出来,又得接受一番教育无疑,我懒得烦神,低头默默吃菜。我记起那时,跟金鸣鸣吃路边摊,炒青菜里发现一只菜虫。她说:“敢不敢吃?”我说:“有什么不敢,还是高蛋白。”她夹起菜虫,递我嘴边,我毫不犹豫,一口吞下。她问:“味道如何?”我得意洋洋:“超级棒,忘分你一半。”

我们又在隔壁烧烤店点烤肉,店员小哥送来时,多两瓶冰红茶,说一共42 元。我们说弄错了,没要饮料,并指给他看,桌上已有大瓶可乐和啤酒。小哥收回冰红茶,算:“那就减掉6 块,42 减6 等于多少?”他自言自语,没算出来,又问我们:“42 减6 等于多少来着?”我也一时卡住,不会算,却爆发大笑,人都看过来,我笑得肚子生疼,压根停不下。

我真不解,自己笑点在哪,和金鸣鸣待一块,这症状常有,她也早就不稀奇。现在想来,和她分手后,这般没头脑的傻笑,我就再没有过。我妈说金鸣鸣像个野人,“还当我不存在,故意气我”。我说没有,她一直就这样。“干什么你都嫌烦,对她,倒是耐烦得很,你也故意气我。”我说妈啊你想多了。

我妈和闵婕交涉回来,成果是这桌打八折,再送一盘田园小炒。我妈不甚满意:“小婕低调,不让我说,不然,他们要知道我儿媳妇是法院的,保准乖乖免单。”闵婕说:“妈,犯不着,和气为重。”我妈对她和颜悦色:“还是你识大体。”

吃好饭,坐上车,往婚礼酒店去。再次途经主干道,我看见改造后的行道树,已缀满黄叶,过于茂密。车外在刮冷风,叶子丝毫不受影响,被固定很牢,全都摇来晃去,没有一片从树上掉落,路面分外洁净。这令我感到虚幻,好像一切完全不真实。随即,疲惫感裹着困意袭来,我闭上眼。

就这一小段路,我当真睡着了,还做梦。奇怪的是,我既没梦到金鸣鸣,也没梦到闵婕。场景是电梯里,我才几岁,爸妈在,还有几个陌生人。我跟我爸在说什么,没顾上我妈。中途,那几人下去。电梯门再关上时,我妈不见了。我和我爸出来找,我妈正从电梯缝往外爬,我们把她拉上来。此后,我跟我爸发现,一旦没注意到她,她就会莫名消失,我们必须把她找回来,陪在她身边。她对我说:“小远,你已经长大,是男子汉了,要保护妈妈。”

婚礼酒店是县城最大的,明显比中午富丽。一进门,与我同高的展架映入眼帘,大幅婚纱照占满面,旁边一块红底黄字指示牌,上写:祝裴远、闵婕新婚快乐!下写:宴设一楼真爱花园厅。再下方一箭头,又长又粗,十分醒目。跟妆师带闵婕到化妆间,我妈和闵婕妈也一起进去,她们都要重新化妆、换衣,等会儿到晚上,还得再换。

我最轻省,从头到尾就这一套。其实要我说,我服装根本不用另买,就穿银行标志服,齐全。闵婕要我量身定做一套全新的,我说:“行服也量身定做的,也不旧。”她有点生气:“性质能一样吗?”我立刻照做。结果新皮鞋磨脚,我脚后跟正贴着创可贴。

创可贴是前天的,当时我跟闵婕还在H市没回,我陪她取戒指,走在地铁站,脚就疼,磨破一大块。最近不光县里,H 市也搞创建,随处可见红袖章志愿者。一志愿者看我这模样,相当热情,坚持要为我找创可贴。几分钟后,志愿者带来一人,看样子像领导,笑容可掬,对我关切询问,从医药箱缓缓取出创可贴,往我手中递。其间,志愿者不停拍照。

此事当晚发在H 市地铁官方微博,配图,加标签“暖心H市”,点赞数挺多。所幸照片里,我跟闵婕的脸都被打上马赛克,我逐一点开,确认看不出是谁。此前我是纳闷,领导询问我时,还蹲下一会,看图才明白,那是在为我“处理伤口”。

不过话说回来,创可贴挺好用,我贴到现在。闲来无事,我在酒店溜达,头一次细看自己婚纱照。不知原本如此,还是展架喷绘有色差,看上去亮得过分,以至于白惨惨,倒不如墓碑上奶奶照片,面色红润。我和闵婕发型都一丝不苟,我像是在网点站大堂,西装衬衫领结,扯出笑脸,身体立直,双手相握,左手放右手上,置于腹前。双脚被闵婕婚纱下摆遮住,往上看,她手捧洋桔梗花束,面容精致,微笑挺美满。我越看越感到迷惑,这是我吗?这是闵婕吗?又一想,究竟哪样是我?哪样是她?思绪绕几个圈,坠入云雾,罢了,哲学问题,没能耐解答。

我顺着箭头,来到真爱花园厅,婚礼现场已布置完备。八盏椭圆吊灯,灯光透过每一粒水晶球,落于镜面地毯,上上下下,通体闪耀,灿若星河。厅堂正中,粉色绣球花拱门,配以同色系鲜花路引,洁白T 型台铺展,延伸至主舞台,背景板的粉玫瑰,其上一行金色“Wedding”。老实说,闵婕审美不错,大厅高贵大气,又不失喜庆。本来按我妈意思,花全部红玫瑰,布景都要大红,闵婕说毕竟还有白事,反差别太大。我妈一想有道理,就叫闵婕看着弄。现在这成果,想来她是满意的。

在婚庆公司租的仿真白马道具,也已摆放T 台一侧。这个安排是,闵婕挽着她爸进场,我要骑在马上等候,然后下马迎接。

白马是我妈提议的,我说:“不要吧,太傻。”我妈说:“大喜事就要氛围感,不能太寒碜,委屈小婕。”我说:“那弄点别的。”我妈分析,选择白马是用心考虑:“第一,我儿子这么帅,当然是白马王子。”我点头认同。“第二,你们是青梅竹马。”我说:“那是说拿竹竿当马骑,不是一回事。”我妈不搭我话,接着说:“第三,马是和你奶奶的连接。”

跟孝心扯上边,便无法再拒绝。就像晚上的烧屋仪式,大师告诉我们,孝不孝,全在此一举,说得我们不敢怠慢。一同前往的亲戚补充道:“这个一定不能少,我亲身经历,我母亲过世时,我就没烧,没必要整这些形式。我向来少梦,偏那几天,老梦见我母亲,她看着我说,没有钱。我赶紧去给烧纸烧屋,果然,那个梦再没做过。”

照规矩,烧屋要论属相,奶奶属马,到时会有一只纸扎白马,立在别墅中央,确保我们烧的,奶奶能顺利收到。

我走到白马道具边,跨开腿,小心翼翼坐上去。我身高一米八,生怕马承受不住。还行,马挺结实,就是矮,我得蜷着腿。自我感觉比较滑稽,随便吧,应付过去就完事。

就这么坐着,想起有次跟金鸣鸣出去玩,路过一片草地,四下无人,只见一匹白马,头上套着绳,在吃草。我们靠近,摸它鬃毛,它非常温顺。

它又密又长的眼睫毛,让金鸣鸣羡慕不已。它头顶一撮毛,白里透红,柔软又美丽。金鸣鸣说它刘海好漂亮,我说这叫鬃毛。她说不对,脖子上才叫鬃毛。为此我们讨论半天,一查,这叫门鬃,也就是脑门上的鬃毛。金鸣鸣不服,说就叫刘海,生动形象。

白马高大,背都齐我肩了。金鸣鸣用自拍杆,我们三个合影,白马在中间。我和她正好穿着情侣装,我说:“这当婚纱照多好。”于是策划起婚礼剧本,就在这草地,现场演一出,我是白马王子,她是灰姑娘。金鸣鸣撒娇:“那我要穿水晶鞋。”我说:“没问题啊。”

我没力气再想,低头刷手机,玩消消乐。工作人员来回穿梭,搬椅子,套椅套。我挨排数,28 桌,也即会有200 多人,拖家带口,“购票入园”,团团坐,观赏我。

“男主角,到处找你,原来你在这。”我妈和闵婕走过来。她们又都是全新的了,闵婕一身粉色缎面拖尾礼服,我妈酒红色长袖连衣裙,跟我说:“小婕帮我选的。”我说:“好看。”她们都一脸喜气,和上午判若两人。

看到闵婕,我自觉关闭消消乐,不然她又要提醒,注意眼睛,注意颈椎。闵婕从不玩游戏,有时间她就在看书考证,督促我与她同步,玩游戏不超过半小时,一天喝八杯水,按时运动和吃水果。这正合我妈意,她常跟闵婕说:“你好好管教,把他交给你,我放一百个心。”

见我骑在马背,我妈又讲起多年前,我学说话不久,指着一只大土狗:直说“马!马!”我妈每次说来,都饶有兴致,她就爱念叨我幼年事,念来念去就那几件,她乐此不疲。我听得耳朵生茧,那会儿的事,我压根没记忆,只觉她在说一个陌生人,我完全无法参与她的兴致。闵婕肯定也不止一次听我妈说,可她表现得像头一回听到,充满好奇,笑得那么自然。

这就是闵婕好处,她总能跟我妈一致,就算偶有小出入,她俩自己就能调和,不用我出面。我妈一直说,以后搬来跟我们一起住,给我们做一日三餐,照顾小孩,闵婕很乐意:“那我们享福了。”这要换成金鸣鸣,不可想象,我一提我妈,她就要说:“我觉得很可笑,我俩的事,干你妈屁事。”这点最烦人,我真恨不得把自己劈两半,我没办法啊,我很抱歉。

那时在网点,我和金鸣鸣都是轮休,时间不固定,为跟她同一天休息,我常跟人换班。出去玩,就只想是和她两个人的旅行。而到了闵婕,我其实有点怕和她单独待一起,也许跟她职业有关,感觉她随时会审判我。如果我妈能在,不论是住一块,还是出游,多数时候是她俩和睦相处,我乐得轻松,皆大欢喜。

下午按惯例是游园,基本上,又是整新郎和伴郎的环节。再次托我奶奶福,因晚上还要赶去烧屋,婚礼提前到傍晚,下午也相应简化,只需去附近小公园,拍些外景,就搞定。我妈和闵婕走前面,我跟在后头说:“你们就穿这点,不冷吗?”没人理我。

比起之前拍婚纱照,今日拍外景已简略很多。即便如此,摄影师还是挺磨人,想着法子摆弄,我都出汗了,难怪她们不冷。我妈在一旁跟闵婕妈聊天,不忘指挥我:你挨小婕近些、笑容灿烂点、手别那么僵硬。陌生游客见此情景,上前讨红包,我妈慷慨相赠。

熬过一个多小时,总算完工。任务栏又划去一条,我鼓励自己,再坚持一下,离通关不远了。

回酒店,我们得先彩排,熟悉婚礼流程。大厅在放轻音乐,音量不大,《天空之城》,动画片那个。这曲子我熟,几年前和我一起跑步的哥们,出了意外,我参加他葬礼,全场静穆,背景音乐就这首,从此我一听到它,就听出伤感、可惜的滋味。

此刻我真怀疑,该不会跟上午《好日子》弄反了?殡葬公司和婚庆公司,不能串线吧?闵婕说,这音乐与整体格调很搭,优美、纯净、高雅。我想想,倒也合理。

流程很清楚,就是我身骑白马,从闵婕她爸手里接过闵婕,走上舞台,一人发表一段感言,接下来都是常规步骤。我们大致过一遍,我觉得行了,闵婕还在跟司仪认真商议细节,我不懂哪有那么多要商议,无所谓,不烦我就行。好就好在,闵婕几乎从不烦我。

以前金鸣鸣烦我,我们就吵架,但在她以后,我不想再和谁多费口舌,虽又处过几个,却都如蜻蜓点水。金鸣鸣够狠,说走就走,从银行辞职,离开县城,断联。丢下我一人,继续没完没了办业务,投诉、考核、通报、客户,都没人再分享,每天疲惫至极,下班就想往沙发一窝,埋头玩游戏。

不记得何时起,闵婕来我家次数多起来。先是我妈说,家里亲戚要打官司,喊她来家坐坐,看能否帮上忙。那亲戚我都没听过,八竿子打不着,什么官司,我妈描述一大串,我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打这之后,闵婕成我家常客。我跟她少有交流,她工作生活在H市,周末回家就顺便上我家,我基本上班。大部分时间,都是她跟我妈在。

官司解决没有,我无从得知,常见她跟我妈一起做饭洗碗、打扫卫生。有阵子,我妈迷信保健品,疯狂看直播,买回一大堆。我说这都骗钱套路,发给她很多科普文章,她反倒怪我认钱不认人。我哭笑不得,而我爸又从不管事,越活越像个僧人。确实感激闵婕,是她几番晓之以理,让我妈在这件事上有了质的转变。

后来闵婕提出,她爸跟我银行某领导相熟,说句话,可帮我从县支行调H 市分行,到后台部门。我妈说,那再好不过。对县城人来说,能在省城H 市,最理想,两地仅一小时车程,到市分行,将来还有机会进省分行。我也着实动心,不为别的,只是切身体会,基层网点太辛苦。

没多久,我就调入H 市分行,在会计部,上行政班,专业还很对口。又没多久,我跟闵婕好像就成公认的一对。

和司仪商议完,闵婕又进化妆间,她要变换发型和衣服,然后迎宾。我坐那只道具白马上等她,把台词再背熟一点。“一个人的一生,就是和几个人的关系……”我一向嘴笨,本想取消发表感言这一步,闵婕说:“我帮你写好,你直接背。”我说那行。

背着有点别扭,这段感言,中心思想是,我一直在等闵婕,兜兜转转这些年,终于抱得美人归。也没什么不好,权当背课文,增进记忆功能。要是不好,我就得自己写,费那事干吗。

实话说,虽然我和闵婕打小认识,但真没说过几句话。小时候我一看到她,就想到圆周率。上中学后,她在我隔壁班。成绩排名表上,她稳居年级第一,我始终在中游徘徊。不过,论及长相,女生们私下有过排名,我也稳居年级第一。我就记得,闵婕那时挺胖,课间我到小卖部买面包,她偷偷尾随,假装偶遇,跟我打招呼就脸红。看我打篮球的女生中间,她也常在。

那些年流行贺卡。有天中午,上学路上,我快到教室门口,闵婕不知从哪冒出来,低头不吭声,往我手里塞一张贺卡,塞完转身就跑,我只来得及“哦”一声。到教室,我打开贺卡一看,密密麻麻小字,几乎写满面,看着头昏。我就懒得看,随手递给旁边同学,说送你了。然后有几人围过来看,我也没在意。

那以后,好像就没怎么遇到过闵婕。经常从家人口中听到,她又拿第一;她竞赛得奖;她考上名牌大学,学法律,那是该大学一流专业;她毕业后到H 市,在法院工作,最近在H 市买了房。我上的是普通二本,有年暑假回家碰见她,差点没敢认,她成功减肥,瘦了恐怕有30 斤,至今一直保持这体重。

这些年我跟她无甚往来,我一谈恋爱,就把她给忘了。神奇的是,我每次分手不久,都会收到她信息,普通问候之类。我就聊几句,告诉她,我失恋了。她安慰一通,分析给我听,爱情和其他关系没有本质区别,都需要培养和经营,靠一时感觉,必不长远。聊到最后,她总把话落到“大不了,以后我嫁你”上,我只当戏言,全然没这心思。万万没想到,一语成谶。

闵婕换好一身秀禾服,我跟她站到酒店门口迎宾。这时节,白昼短,日光正在褪去,隐约见天边一弯月牙,非常淡。金鸣鸣说过:“我觉得月亮像妖怪,吸食太阳光亮,无声无息,就霸占整个天。”此时我想起她这句,突然发现很有道理,看啊,那曾赤诚火热的,即将被巨大而漫长的黑夜卷入,直至淹没。想到这,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永远丢失了。

感伤只在一瞬,容不得我慢慢消化。宾客陆续进来,无论亲疏,无论认识与否,我对每一个人笑,均等而熟练,如同在网点,微笑服务。我基本无需讲话,只接受夸赞和祝福,与他们握手、合影。应对都由闵婕,她甜甜招呼:“三姑奶奶好!”“表嫂越来越漂亮了!”“二舅爷,好久不见!”“谢谢大婶婆!”“四姨四姨父,先进去坐!”

流水线工序下,我无暇放任心头的影子各处游荡,只能将它没收。

回到真爱花园厅,来人已按桌牌就座,座无虚席。T 台右侧为女方亲友,左侧为男方。与我和闵婕有共同关系的,都坐到左侧,因为右侧已不够坐。水晶灯下,我看不清每张整体的脸,只见零碎眼睛们四面转,零碎的嘴们咧开、张合,吐出瓜子壳、红枣核,以及模糊字句,闹哄哄连成片。最前排两张主桌,是双方至亲和伴郎伴娘等,当中空一个位,留给奶奶。

婚礼进展顺当,气氛一渲染,闵婕随她爸入场,步伐缓慢,婚纱裙摆长长披垂于镜面地毯,倒影摇曳,我听见台下发出赞叹。我骑白马倒也像回事,并无想象中尴尬,按照司仪引导,与她牵手上台。

发表感言时,闵婕先说。她没准备稿子,脱口讲。她讲得站位很高,层次分明。先是国家日益繁荣富强,再是我省发展日新月异,然后具体到H 市,及其下辖我县。讲到H 市,她以创可贴事件举例,称赞H 市贴心为民办实事,台下人听得津津有味,有三四桌在拿手机传看,我猜正是看那条微博。闵婕停顿片刻,司仪插道:“皮鞋磨脚,叫好事多磨。”台下欢笑,我暗想,怎么就磨我。闵婕接着讲我们县城,提起主干道树上安装黄叶,她说金灿灿美极了,称赞县里用心巧妙。她又停顿,司仪插道:“这叫一路生辉。”台下鼓掌叫好,每个人脸上都笑开颜。闵婕总结道:“市县都在创建,让我们携手共进,一同创建美好明天!”全场爆发热烈掌声。

我以为她发言就此结束,结果没有,这些讲完,她再进一步细化,到我们自身。在她讲述里,上中学时,我常跟踪她到小卖部买面包,假装偶遇,跟她打招呼就脸红。我鼓起勇气送她贺卡,里头密密麻麻写满字。她以学习为重,并未给我回应,却记住我这份心,至今都没忘贺卡内容。司仪插道:“可否给大家分享一下?多美好的青春,多纯真的感情。”她真的当场背诵一段,台下阵阵喝彩。

我大脑嗡嗡,贺卡我当年没看,无从知晓内容,也记不得被哪些人看过,最终去向何处。我仔细辨别在座来宾,有中学同学,我班她班都有,他们也一齐喝彩,脸上洋溢真切的喜悦,难道都忘掉贺卡的事了?看样子,大家记忆都很短暂。既然如此,那么今晚发言,也没人会记很久,没所谓了。

可这时,另一种念头将我攫住:既然如此,是否我记忆也不可靠?闵婕的叙述,这般坦诚自然,莫非确有其事?她一个背圆周率的人,记性肯定没话说,是我错把其他女生记成她?我好像是给谁写过贺卡,她所说的,也不是没可能?我妈也说过很多与我印象相悖的事,不是吗?我陷入混乱,或许,真是我自己问题。

我愣在那,几乎把自己绕晕,闵婕还讲些什么,台下声音,我一概听不见。直到司仪冲我开口,我仍像在看一出默片。胳膊被闵婕推一把,我才回过神,听到司仪叫我,恍如隔世。司仪说:“新娘已经说完,新郎依然沉浸其中,足见用情至深。现在,就让我们有请新郎,来向你最美的新娘,表达无限深情吧!”

我清清嗓子,“一个人的一生,就是和几个人的关系”,听见自己开始背词。磕绊几句,渐入状态。随着煽情句子从我嘴里依次吐出,我懂了,它们正好衔接上闵婕刚才的发言。我听见我说:“这么多年,我总是先把她送到家,默默看她进门,才折回自己家,今天,我们终于有了同一个家。”

我送过闵婕回家吗?我倒是记得经常和金鸣鸣送来送去,我俩慢悠悠逛,什么也不赶,过马路就等一个完整的绿灯时间。我把她送到住处,她说:“你一个人回去还有好多路,我也送送你。”她陪我走到家门口,然后我又送她,如此几个回合,直至很晚。

最后一次,我们来回几趟,都没讲话。月亮高悬,夜色沉默得可怕。她站住:“你回吧,该往不同方向走了。”我说:“结婚吧,先结再说,会有办法的。”她看着我,认真说:“我对我们的婚姻没信心,一点都没。”

这一刻,连关于金鸣鸣的回忆,我也不敢确信。但那种情绪,在我心底凿来凿去,我能切实感受到。环绕周身的《天空之城》,伤感、可惜的滋味在放大。暖色灯光下,身边的闵婕一袭纯白婚纱,真像个幸福的白雪公主。你看,王子和公主才是一对,灰姑娘没有水晶鞋。我心隐隐作痛,鼻子一酸,喉咙哽咽,稍缓片刻。司仪在此间隙说:“新郎太激动,真是全情投入,可见他对新娘爱之深、意之切,大家感动吗?”台下“感动”呼声此起彼伏。

我听到自己在发言尾声,一字字背着:“都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我从未这样认为。基于我们的长久爱情与和谐家庭关系,步入婚姻殿堂,是一个全新开始。正如大家所见,我们的婚姻恰恰始于坟墓,带着我最亲爱的奶奶的福佑。我们完全有信心经营好婚姻,让这份珍贵的感情开花结果,不断升华!”台下掌声如潮,有人热泪盈眶。我也想哭。

司仪说:“感谢二位感人肺腑的发言,现在请二位新人紧握彼此的手,发誓永不分离。”我与闵婕牵手,这时我流起鼻涕。我之所以不轻易哭,有个重要原因,是我稍一哭,就爱流鼻涕,控制不了。快吸不住时,司仪递上纸巾。我松开闵婕手,擤干净,再牵手。司仪说:“看,新郎用自己的方式,将彼此粘得更加牢固。”

最后是新人互相鞠躬。我一个标准九十度行礼,闵婕只稍低一低头。

司仪宣布,晚宴开始。闵婕又去化妆间换装,我出来上厕所,路过外面大厅,见一家三口在吃饭。爸爸只顾低头吃,妈妈不断考小孩:安徽简称什么?江西省会是哪?直辖市有哪几个?小孩对答如流。

我像看到未来自己的生活场景。婚前,闵婕找我谈事,先讨论婚礼安排,我说:“你看着弄,我都配合。”再是婚后规划,家务如何分工,性生活频率,多久准备一胎,多久二胎,考虑换学区房,我工资卡交她管理,我若出轨要净身出户……她规划非常细致,我一一点头:“都听你的。”

闵婕换一套敬酒服,我们随便吃点,就挨桌敬酒,然后发喜糖。我那不太靠谱的记忆里,金鸣鸣又蹦出来。她说:“以后我们婚礼,喜糖全要巧克力。”我说:“听你的。”她又说:“不止喜糖,桌上的花,桌卡,都变成可以吃的巧克力,既环保又新鲜。”我说:“都听你的。”

婚宴圆满结束,来人渐散,剩下关系较近的家人,去山上烧屋。闵婕换回早上去墓园的着装,我妈也是。几辆车七拐八拐,好不容易开上山。山头黑漆麻乌,空地上有大间平房,便是大师的家,其后即荒野。大师又找我妈要几包烟,命助手把纸扎别墅和白马挪到后头荒地。

毕竟花了几千块,别墅和白马都比预想中气派。大师先带我们参观一遍,别墅三层,有大院子,楼上有戏台,楼顶有直升机。大师手持桃树枝,把每个房门推开,各房间都很逼真,家具一应俱全,柜子里配有房产证、户口簿、医保卡等,电器也是立体的,还都是独立开关。

白马立于院中,个头不小,做工精致,连鬃毛、刘海和眼睫毛都有。遵照大师指令,大家先面朝别墅大门下跪磕头,长子,也就是我爸,拿桃树枝,绕别墅外围画一个大圈。大师取一类似血糖仪针头之物,让我爸伸手,往他手指尖一戳,挤出血来,涂抹在白马刘海上,说是确保白马不会找错主。

准备就绪,大师点燃别墅。我妈身为长媳,大师递给她一把大扫帚,代表持家。其余每人领一根桃树枝,跟在我妈身后,随大师口令,开始环绕燃烧的别墅小跑,在此过程中,要不停将扫帚或桃树枝在脚边地面敲打,意思是赶走小鬼。这场面看起来很是欢乐,像婚礼后的篝火晚会。

火一直烧,我们一直跑。鞋又磨脚,早知道,我该换双运动鞋。我前面是闵婕,厚重衣装使她跑得尤其笨拙。再看我妈,更是气喘吁吁,扫帚不轻,她慢下脚步。大师站在一边,像唤狗:“跑!跑!”大家只能继续。

不知跑过多少圈,冷风从四面抽打,我浑身是汗。不见了月亮,喧哗消退,人影暗淡,眼前只是熊熊光焰,和无尽的夜。我又看向白马,它抹着血的刘海白里透红,它眼睫毛又密又长,它在变大,和真马一般大,和我与金鸣鸣见过的那匹,一模一样。有那么些明亮火光,向着白马腾跃,化作一对翅膀的形状。

别墅轰然倒下的一瞬,我看到,白马正缓缓展翅,往上空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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